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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合花: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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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從那裡經過,不料,他沒有了;我也尋找他,卻尋不著。(《詩篇37:35-36》)這封信越寫越沉重。我幾乎都快忘掉你是一個"美麗,也還年輕"的女孩兒了。本來,你的來信就夠沉重的了,我不忍心再在上面增添更為沉重的份量。就好像在一張漆黑的紙上再用濃墨寫字。

可是,我實在寫不出輕鬆的句子來。

就讓我們彼此分擔對方的沉重吧。

我注意到,你給我寫信的時候是四的深夜。那時,我正與朋友摩羅呆在北京郊外的檀柘寺裡。

,摩羅邀我外出,我也正有此意。我與摩羅都不是"北京人",雖然我們都已經在這個城市裡居住了好幾年,我們還是對它相當陌生。北京城像一個巨大的蒸籠,經常讓人到透不過起來。

北京是一個官與商的城市,北京是他們的天堂。

六百年帶著血腥氣味的帝王都,像一隻恐龍一樣矗立在燕山的腳下。

六百年了,無所不能的歲月可以改變一切。在這裡,氓變帝王,文人變太監,優孟變大臣,少女變怨婦,無論出現怎樣的怪事,人們早已司空見慣、見怪不怪。

多少個夏秋冬,官與商們每天都在舉行宏大的盛宴,盛宴上也許還有香噴噴的大盤人呈上。他們開懷暢飲,他們大口咀嚼。他們在餐桌上和第間隨意決定千萬子民的命運,這就叫"指點江山"。

到了晚上,一代代帝王將相們的幽靈會出來遊動,向後人傳授他們奪取權柄的計謀和殺戮敵人的勇氣。在這個城市和這個國度裡,這些經驗永遠也不會過時。

世界變了,有車輛,有霓虹燈;世界沒有變,世界還是他們的世界。

我很少出校門,只有在校園裡還遺留著幾分"家"的覺。這個校園是城市西北角的一個孤島,它屏障了外部沸騰的波,讓我獲得了暫時的安寧。

校門外,車與人都是輪胎飛轉、步履匆匆。然而,混凝土修築的街道上,任何人的痕跡都沒有留下,包括烈士的鮮血和文人的唾

至於我,永遠都是一個漂泊者。摩羅有一篇文章叫《過客之愛》,我很喜歡。人生如逆旅,我們都是沒有家園的過客。我們的靈魂,至今沒有找到能夠"詩意地憩居"的地方。

我們真正的故鄉,已經離我們越來越遠了。

這次出城,我們選擇的是西南郊的檀柘寺。

郁達夫在《故都的秋》裡曾經寫到,北平令他最不能忘懷的那些美好的景物裡,其中之一就是"檀柘寺的鐘聲"。史書記載,當年檀柘寺人丁最興旺時,擁有僧眾數千人,號稱北方第一大寺。俗話說,先有檀柘寺,後有北京城,可見其歷史之悠久。

我們到寺廟裡以後,一位法師帶我們四處參觀。當年寺廟裡煮飯的大鐵鍋還保存著一口,算是一件珍貴的"鎮寺之寶"。這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大的鐵鍋。鐵鍋裡足足能夠裝下好幾個人。淘米用的鏟子,就像魯智深使用的禪杖。可以想見,當年揮舞鏟子的,一定是個力大如牛的胖和尚。

如今,這裡只有寂寂寥寥的幾個僧人。在午後的寂靜中,他們在寬敞的經室裡,閒看花開花落。

檀柘寺少有遊人來到,不像北京其他的名勝古蹟,到處是鼎沸的人聲和旅遊團的小旗幟。和尚們並非身在紅塵外,他們抱怨說寺廟離城太遠,香火不旺盛,生活也較城裡的寺廟清苦許多。而我暗自竊喜,因為我此刻的心情正適合這樣淒冷的地方。

就是你給我寫信的那個夜晚吧,我與摩羅在寺院寬敞的客房裡聊天。據說,這個雅緻幽靜的院落,恭親王曾經來住過。

窗外,觸手可及之處,是檀柘寺那棵聞名天下的銀杏樹。這棵參天的銀杏,據史書記載是遼代種植的,有上千年的歷史。它的聞名,不僅因為年紀大,更因為具備了某種"神",乾隆皇帝曾經親筆封它為"帝王樹"。為什麼呢?相傳,每有一個新皇帝即位,此樹便從部生出一新幹,久之方與老幹融合。直到清末,宣統即位時,它還最後一次生出一個小小的樹幹來。

今天,帝王已經不知所蹤,而古樹還鬱鬱蔥蔥。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人在時光面前,總是脆弱的。

當年,權傾一時的恭親王試圖通過洋務運動富國強兵,卻被保守的"清"派辱罵為"鬼子六"(他是咸豐皇帝的第六個兒子)。在被慈禧太后下臺以後,他不得不來到荒郊外的寺廟裡隱居一段時間。更多的時候,他住在山下的戒臺寺裡,偶爾也到山上的檀柘寺遊玩。

滿山的松樹,千姿百態。山間的石階,曲徑通幽。在檀柘寺殿宇的最高處,能夠望到北京城的金碧輝煌的宮殿和灰暗破敗的民居。

可以想見,一百多年以前,恭親王這位改革的先行者和失敗者,退居深山大廟之中,心情是何等枯寂、何等荒蕪、何等悲涼。也可以想見,他曾經在這院落外,多少次悲哀而熱切地眺望那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的京城。

時間像水一樣消磨著人的意志。恭親王是一個熱心腸的人,冷冰冰的佛經,無論如何都是讀不下去的。他想拯救這個搖搖墜的帝國,老大帝國卻拋棄了他;他愛這個國家,這個國家卻不愛他。

中國人一向仇恨改革者。古往今來,改革者和變法者們,哪一個有好下場呢?恭親王不過是他們當中的又一個犧牲品而已。幸虧他是皇族嫡系,喪失權力之後總還保全了命。在他之後的譚嗣同們,就只能血灑菜市口了。而在那時,一度神采飛揚的恭親王,早已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唯唯諾諾的老人。唉,中國,中國,正如朱學勤先生所說,是一個最考驗人耐的地方。

恭親王想減輕這塊土地上的苦難,然而人們卻向他扔石塊。這使我想起了耶穌的命運。恭親王是個凡人,當然不會有耶穌那麼偉大;但是,恭親王的那些只能夠接受義和團的血腥和暴的同胞,卻比那些侮辱臨死之前的耶穌的耶路撒冷人更加愚昧、也更加卑劣。

恭親王下臺後,滿清的改革足足停滯了近三十年。三十年漫長的、冰冷的光陰,一個英姿颯的少年,兩鬢也會染上斑斑的白髮。

六月,城裡還是酷暑高溫,這裡卻已然有些凜冽的寒意。窗外,能聽見秋蟲的鳴叫。

每年的這個時刻,我都會離開校園,到野外"躲"幾天。我厭倦了校園,尤其是此刻的校園。

此刻的校園,凝結的空氣像固體一樣,一塊接一塊地砸著我的心房;一雙雙的眼睛,發出狼一樣的青光。這一切,使我艱於呼視聽。我無法像身邊的同學那樣歡笑著去看電影,或者步履匆匆地去聽託福課。

我拒絕遺忘,因此記憶常常以噩夢的形式降臨在我的現實生活中。

我不願沉默,然而當我正要高聲呼喊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依然失聲。

在蔡元培的學生們的回憶裡,曾經有過一座美麗的校園。

可是,現在沒有了。

是一夜之間沒有的,還是像水侵蝕岩石一樣慢慢地失去的?

我不知道。

雖然北大還是掛著"北大"的名字。我來的時候,這裡處處是頹敗的景象和氣息。即使是去年轟轟烈烈的校慶,也不能掩蓋這種從骨子裡和肺腑裡生出來的頹敗。

誰能夠改變這種趨勢呢?

是蔡元培,還是馬寅初?

在北大張燈結綵的校慶中,有幾個人還記得林昭呢?這個在"文革"中先知先覺的中文系女學生,用生命捍衛著那個時代被侮辱的真理。她才是北大的驕傲和光榮啊,她比那些著作等身的學者更讓我尊重。

此時此刻,只有一位跟北大沒有多少關係的詩人為林昭寫了一首詩,題目就叫《給林昭》:我就這樣久久地注視你的眼睛輕輕地取出你嘴裡的棉團你的嘴依然柔軟你的墳墓空空蕩蕩你的血燙傷了我伸出的手如此寒冷又殘酷的死亡讓九月燦爛陽光中獨坐的我無法悲傷任何形式的墓地於熱愛自由的你都過於輕浮每年的陰曆十五河上會佈滿河燈卻招不回你的靈魂你冷眼坐在卡夫卡筆下四處漂的冥船上看這個世界依然荒唐北大校慶的舉杯歡呼讓你冷冷大笑喝吧喝吧喝吧這是血呢你在黑暗中說讀完這首詩以後,我認為,女詩人劉霞比那些洋洋得意的北大人更像真正的北大人。她在為林昭招魂,也在為北大招魂。她與林昭同為女,一樣的美麗,也一樣的堅強。她就是生活在我身邊的、中國的十二月黨人的子。

我懂得這些偉大的女內心深處的痛苦與哀傷。而我自己,因為無法忍受那巨大的恥辱,會在這樣的時節選擇短暫的離開。

這是一種躲避,也是一種無奈。我的懦弱使我只能做到這一點。

那天晚上,我跟摩羅兩人聊到深夜。

深夜,是比你寫信的時候更深呢,還是淺一些?

摩羅講起江西老家農民的苦痛,講到他們辛辛苦苦養了一年的豬被鄉幹部強行拉走,眼淚不知不覺就了下來。聊到後來,我們憤怒且痛苦,心裡堵得慌,簡直就無法入睡。我們都是身上和心中都有一道道傷疤的人。摩羅比我年長一輪,他身上和心中的傷疤比我深。

那天晚上的你呢?除了給我寫信以外,你還做了些什麼?

應該說,我比你幸運,我的身邊還有一個可以聊天的朋友,你卻只能在寂寞中面對紙和筆。不過,以後你將不再寂寞,你有了我這個朋友。

寫信的子,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有意的選擇,或者僅僅是一個巧合而已。

我們在這個特殊的子裡認識,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種神啟的力量。

廷生一九九九年六月七五、寧萱的信(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