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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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大的時候卡車也走了。只剩下夫婦兩人站在一堆紙箱和包裹之間。漢生對小鳳說,你歇口氣,彆著急,我怕你累著,又扁桃腺發炎。小鳳摸了摸喉嚨說,已經發炎了。她坐在一隻包裹上,抬頭看著老邱留在屋裡的那堆舊電視機,說,討厭,這堆破東西他還捨不得扔,多佔地方。漢生說,這是他的寶貝,不敢替他扔,反正我們是過渡嘛,擠就擠一點吧。小鳳突然又笑起來,說,這個老邱,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麼,在柬埔寨!怎麼想起來去柬埔寨的?漢生說,這有什麼奇怪的?老邱到柬埔寨,珠珠去美國,李平去俄羅斯,這叫各就各位,物有所值。小鳳說,哪天我們也出國該去哪兒?漢生想了想,說,馬來西亞,要不印度尼西亞吧。小鳳說,都沒意思,我才不去。漢生說,你就謙虛一點吧,印度尼西亞怎麼啦?那都是發展中國家,我們不也就是個發展中國家嗎?
雨聲漸漸地響亮起來,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淡淡的泥腥味。夫婦倆開始搭他們的。一切還算順利。把白底草莓圖案的單鋪上去,把兩個海綿枕頭並排放好,把一條曬過的被子放在的中央,一個家的基本設施就完成了。一切順利,炮仗有沒有炸響本不是問題。漢生的心情很好,他看見小鳳忙著把衣服往櫃子裡,就過去擋著櫃子的門,說,先別管這些事,我們睡一會兒。小鳳從漢生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企圖,她瞪了漢生一眼,你瘋了?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你還有這份閒情。漢生說,我們有多久沒在一起睡了?我都忘了你衣服裡面是什麼樣了。小鳳噗哧笑了起來,朝窗外看了看,說,你不累?漢生說,剛才還覺得累,也他媽的怪了,一鋪好就不累了。
夫婦倆後來就鑽在被子裡聽窗外的雨聲,還有火車從鐵路橋駛過的轟隆隆的聲響。小風像一隻貓似的在漢生懷裡睡著了,而且還輕輕地打著呼嚕,漢生從子的頭髮上摘下一朵來歷不明的棉絮,在她的鼻尖上親了一下。漢生突然覺得自己的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事情發生在一個月以後。漢生先是發現他的自行車輪胎被人扎破了,平均三天扎破一次,剛剛補好胎,又扎破了。鐵路橋下修車鋪的人看見漢生就笑,他說,要是人人的自行車都像你的一樣,我就發財了。漢生知道是有人在與他搗亂,只是搗亂者那種瘋狂的情緒讓他摸不著頭腦,他初來乍到,與鄰居們雖談不上什麼情,但是也沒得罪過誰,漢生怎麼也想不通這個問題。起初他以為是樓上的小男孩乾的,小男孩上學放學的時候他還埋伏在暗處監視過,結果證明小男孩是清白的。漢生怎麼也想不通這個問題,扎一次兩次就算了,怎麼沒完沒了呢?他不知道是誰幹的。自行車對於漢生來說很重要,漢生沒辦法,有一天他站在樓前向著樓上罵了一通髒話,罵完了就把自行車搬到前面鐵路宿舍的車棚裡去了。
一個月以後還出了更怪的事。那天漢生在辦公室接到小鳳的電話,小鳳的聲音驚慌失措的,她說,你快回來,我們家失竊了。漢生不相信,他說,是哪個沒眼力的小偷,偷到我們家去了,我們家的存摺細軟不是都放在你媽家嗎?小鳳說,不是我們家的東西,是老邱的破電視機,讓偷去了兩臺!漢生放下電話就覺得事情有點蹊蹺。等他趕回家,看見小鳳已經把戶籍警叫到了家裡。戶籍警也說這小偷奇怪,怎麼不偷音響,偏偏去偷那兩臺不值錢的破電視機。小鳳說,偷了我家的音響倒沒什麼,這破電視機是房東家的,我們租他的房子,把人家的東西沒了,說不清楚呀。漢生就覺得事情蹊蹺,他在屋裡四處察看了一番,說,不像小偷,像內賊。小鳳叫起來,你胡說些什麼?誰是內賊?難道是我偷了那兩臺破爛?漢生說,我沒說你,也許是老邱。小鳳說,又胡說,老邱在柬埔寨呢,你是說他回來了?那怎麼可能?他回來住哪兒?他肯定要來見我們。漢生眨巴著眼睛,也覺得自己的分析站不住腳,乾脆就不分析了。他問戶籍警,這地方的居民素質很差吧?戶籍警說,你指哪方面?漢生一時沒了詞,素質,綜合素質,他說,我是說綜合素質。戶籍警說,用不著綜合,這地方跟哪兒都差不多,殺人放火的事一年一次,小偷小摸損人利己的事一天好幾次。
失竊的事情不了了之,不過是在派出所的工作記上掛了個號。漢生沒有去追究結果,他想等到老邱哪天回來賠他點錢就算了。他估計兩臺破電視機最多也就值個一百塊錢,這筆錢就算破財消災。漢生對小鳳說,這種地方,看什麼什麼不順眼,好在是過渡,熬過這一年,我們就可以住上自己的兩室一廳啦。
漢生沒想到他的自行車搬了地方還會繼續遭殃。那個神秘的人跟蹤追擊,竟然把新換的兩隻輪胎,從外胎到內胎一一攔切開了!漢生那天怒火萬丈,他扛著自行車走到修車鋪子前,對修車的人說,這是最後一次了,我要是不把那人找出來,我就是烏龜王八蛋!
小鳳也氣壞了,小風氣得尖叫起來,抓住他,王八蛋!事實上漢生的領導同意他請假也是小鳳的功勞,小鳳說她肚子里長了一個瘤,必須檢查出是良的還是惡的,小鳳說漢生要請假三天陪他去上海看病。漢生的領導通情達理,他說,人命關天的事,是得檢查得細一點,三天來不及五天也行,他那堆事我替他做。領導在單位裡聽漢生提起過自行車的事,但他不知道漢生請假是為了這種事情。
幸虧領導多給了兩天的假期。漢生埋伏了五天才找到了那個人,他是在第五天發現那個人的,漢生後來和領導的關係非常融洽,這當然都是後話了。
漢生記得那五天的心情,他蹲在鐵路宿舍的車棚裡,蹲在一輛三輪車的後面,選擇這個地形也是迫不得已,整個車棚沒有更隱蔽的地方供他藏身。他預先想象過這次埋伏的過程會很漫長,因此他還帶了一本《天龍八部》,那是他節時候買的,一直看得斷斷續續的,沒想到現在倒有了機會。小鳳怕他冷,讓他帶著女兒的小熱水袋,漢生沒要,除了書,漢生還帶了一隻保溫杯,為了保持一定的力,他破例讓小鳳在杯子裡放了幾人參鬚子。
事先漢生估計過那個人作案的時間,一早一晚,不會錯的,因為只有這兩段時間他的自行車在車棚裡。曾經有幾個鐵路宿舍的人發現三輪車後面的漢生,他們想盤問漢生,漢生從口袋裡拿出他的工作證朝他們亮一亮,說,我執行任務,別跟我說話。那些人就乖乖地走了。漢生為自己的應變能力到得意。中午回去休息的時候他向小鳳談起這件事情笑個不停,他說,這些人,我也不明白,既然沒犯罪,為什麼見到公安就怕,你沒見他們那樣子,推著車就溜,也不打聽打聽我辦的是什麼案子。
漢生在車棚裡埋伏的第三天一口氣看去了半本書。他覺得奇怪,好像把正事給忘了,一口氣看去半本書,說明他的心思不在那個人身上。車棚裡安靜極了,不知誰家的一隻老母雞搖搖擺擺地闖進來,在車棚里拉了一泡屎,又搖搖擺擺地走了。漢生突然笑起來,漢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守在這裡等一個敵人,但他對那個敵人充滿了好奇,只有好奇,已經沒有多少憤怒了。現在他不再想著抓到那個人以後如何教訓他,他只想那個人能早點出現,他出現了,他的一件事情也就做完了。
是第五天的早晨,車棚外面颳著強勁的北風,漢生看見一個穿棉大衣的人向車棚裡走來。首先是那件棉大衣引起了漢生的注意,雖然天氣變冷了,但是這季節不至於穿棉大衣,更令人警惕的是他還戴了一隻大口罩!來了,你他媽的總算來了。漢生想壞人真的是有壞人的打扮。漢生在三輪車後面呼呼地著氣,他害怕那個人會發現他。那個人來了,那個人一直目不旁視,他徑直走到漢生的自行車前,從口袋裡掏出一把螺絲刀。漢生屏住氣按兵不動,他要等到他動手才能出擊,否則就抓不到證據。他看見那個人用螺絲刀點著輪胎,好像在挑選最完美的落點,漢生看出來他是在猶豫,為什麼不動手了?漢生想你這個混帳傢伙還磨蹭什麼?快動手呀,你動手我才能抓你。可是那個人突然嘆了一口氣,然後他把螺絲刀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裡。漢生不知道他為什麼半途而廢,緊接著他看見那個人做出了更奇怪的舉動,他從旁邊一輛自行車座墊下出一塊抹布,開始擦拭漢生的自行車,漢生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在這時那人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摘下了臉上的大口罩,也就在這時漢生髮出了那聲石破天驚的狂叫。
那個人是老邱!
漢生記得老邱像一個賊似的拼命跑,他在後面拼命地追,一直追到鐵路橋的路坡那裡,老邱終於跑不動了,他一股坐在水泥臺階上,用一種負隅頑抗的眼神盯著漢生,那樣的眼神使漢生到吃驚,充滿了絕望和憤怒。
老邱你回來了?漢生懵頭懵腦追過去,他在老邱身邊坐下時還擰了自己一把,手腕上的痛告訴他,這不是一個夢,這是真的,他守候了五天,抓住的人是老邱。就是老邱。漢生嘿嘿地傻笑,嘴裡不停地說,老邱,原來是你,原來是你。
老邱搖了搖頭,不說話,他好像不願意和漢生說話。
才一個多月,你就回來了?漢生說,這是怎麼回事?老邱你把我搞糊塗了。
我沒去。我沒去成。老邱又打了個噴嚏,用大衣袖子擦著鼻子說,我本就沒走。
你沒走,那你在哪兒?漢生疑惑地看著他,說,你沒走?怎麼會沒走呢?這不可能,那你這些子在哪兒?
問你呀,你說我這些子在哪兒?老邱說,你把我的拆了,你把我的家佔了,你讓我住哪兒去?
誤會了,天大的誤會。漢生忍不住地想笑,他說,我以為你走了嘛,我還看見你在牆上給我留的條子呢,讓我記得水費。
那不是留給你的!老邱說,是提醒我自己的條子,我老是忘了收水費,你也算個有文化的人,怎麼這樣不動腦筋,我要是真走了不會打電話通知你?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你的書唸到門裡去了?
我看你的腦子也有問題,漢生說,既然沒走,為什麼不跟我們說清楚?為什麼像個賊一樣躲著我們呢。
老邱沉默了一會兒,他掏出螺絲刀在地上劃了一些三角,又劃了幾個正方形,他說,我看你們著急,你們這麼急,我想就成全你們算了,你們是一家人,我反正只有一個人,我就住到我姐姐家去了。我就住在儲藏室裡呀,老邱說著情緒又動起來,就像住一隻箱子,就像一隻貓,就像一條狗!
儲藏室大不大?有沒有兩平方?有的儲藏室可以睡三個人呢。漢生注意到老邱的臉不好,就換了話題,問,你姐姐家在哪兒?離這兒近嗎?
老邱沒有回答漢生的這個問題,他說,想想就憋氣,我做好人你們也不領情,我回去過幾次,有一次差點就把你們的拆了,想想又忍住了,你們是一家人,我就一個人,就成全你們吧。
我猜就是你,當時就是不敢相信。漢生說,那兩臺破電視機是你拿走的吧?
我沒事做!老邱對漢生瞪著眼睛說,睡那隻箱子睡不著,我就把手電筒掛在頭上修電視機,我問你那是什麼滋味?你不知道!沒了家是什麼滋味!你不知道我姐夫那張臭嘴,他說的那些話能噎死你,好像我是為了錢,我為了三百塊錢,把家讓給別人嗎,你摸著良心說,我是為了錢嗎?
不是不是為了錢。漢生說,老邱你是個好人,我們都覺得你是個大好人。
你也別給我下蒙汗藥,我知道錢是好東西,老邱說,我也為錢,但不是光為了錢。光為了錢把家讓給你們,那就不是三百塊錢的事了,主要要怪李生那狗雜種,說得好好的十號出國,結果全是謊話,全泡了湯!
我理解你的心情,好事多磨,老邱你彆著急。漢生嘴上安著老邱,腦子裡卻浮現出自行車的兩隻遍體鱗傷的輪胎。漢生冷眼看著老邱,突然說,老邱,你什麼都好,就是經常犯小孩脾氣不好,有問題就解決問題,你為什麼要拿我自行車撒氣呢?
老邱的臉上並沒有一絲羞慚之,他仍然瞪著憤怒的眼睛說,我不拿自行車撒氣拿什麼撒氣?你讓我把你們的東西扔出去?你讓我把你們的也拆了?我憋氣,憋著一肚子氣,你倒是告訴我,我該往哪兒撒氣?
漢生訕訕地笑,笑了一會兒說,老邱呀,你知道我這一個月補了幾次胎,換了幾次胎,不算補胎錢,光是買新胎就花了五十塊錢。
小意思,五十塊錢。老邱揮了揮手,說,算我的,從房租里扣!到時少收你五十不就完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漢生小心地選擇著他的措辭,唯恐怒對方,他說,我的意思是你今天怎麼不下手了?你還替我擦車呢,讓我動的,我是說真心話,我真的很動。
老邱仍然用螺絲刀在地上划著,他開始躲避漢生的目光,下不了手了,有點過意不去。老邱說,咳,我們畢竟是人民內部矛盾,不是敵我矛盾。我本來也是最後一次了,我的氣再撤一次也就差不多了,沒想到你還跟我打伏擊戰呢。
漢生說,我也是守最後一天,你要是明天來就抓不住你了,我也想好了,我準備坐公共汽車去上班了。
那多不方便,去你們公司還要換兩次車呢。老邱的腦袋扭來扭去的,好像在找什麼東西,漢生說,你在找什麼?老邱搖了搖頭,突然在漢生後背上拍了一下。老邱說,這事也不能全怪我,也怪我姐夫,他癱瘓在上,哪兒都不能動,就是嘴能動,他拿我出氣,我又不能氣他,再氣他他興許會沒命,我憋著氣往家走,我老是忘了你們租房這檔子事,一到家就想起來了,也怪你自己,你老是把自行車橫在樓前,顯得你很忙的樣子,我一見你那自行車就覺得憋氣,覺得你和自行車都耀武揚威的,偏偏我的口袋裡有一把水果刀,我就,就。
後來你就紮上癮了,用水果刀扎不過癮,就用螺絲刀?還用過菜刀吧?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啦,大概是上癮了,我姐夫一氣我我就往這兒來,找你的自行車,扎過以後心裡就舒服一些了。
這事不能全怪你。漢生說,扎自行車輪胎是個辦法,我不開玩笑,老邱,你別這麼看我,像你這種情況,扎你姐夫不行,扎我也不好,扎我的自行車,我真覺得是一個好辦法。
那你的意思是我做得對?老邱困惑地盯著漢生,似乎想清他說的是否是真話,你不是在諷刺我?你是說我做得對?
做得對。漢生肯定地點著頭,他覺得自己言不由衷,可是他相信自己的話是對的。漢生想這真是一件荒唐的事,他在自行車棚裡守了五天,他抓住了老邱,最後卻告訴他,他做得對。
兩個人肩並肩地坐在一起,沉默了一會兒,老邱說,我會補胎,要不要我幫你補?我補的胎絕對比修車鋪子的好。漢生笑起來,說,現在車胎好好的,等下次被誰紮了再找你吧。
那是秋末冬初的一個早晨,霧靄漸漸地散去了,鐵路橋上有一輛黑皮貨車隆隆地駛過,橋下有上班的人群騎著自行車魚貫而過。火車噴出的水汽使路坡上的兩個男人同時站了起來。漢生對老邱說,到我家去坐坐,喝杯茶。漢生說完就意識到什麼,又改口說,不,去你家坐坐,喝口茶。兩個人都笑起來。老邱拒絕了漢生的邀請,他的表情看上去有點靦腆,他著手說,不去了,你自己回去吧,我還要去跑出國的事。漢生問,還要去柬埔寨?老邱搖了搖頭,說,不,不去柬埔寨了,這回是去蒙古。漢生愣了一下。老邱又說,不是內蒙古,是外蒙古。漢生就拍拍老邱的肩膀,說,我知道是外蒙古,外蒙古比束埔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