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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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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生覺得自己的臉皮很厚,他自己也不明白,這幾年說話為什麼沒臉沒皮的。一千多塊算什麼?是他們兩口子一個月的收入呀,穿衣吃飯全靠那一千多塊,他就是發了瘋也不會拿一千多塊去租房,換句話說,假如有人願意化一千多塊租他的房子,他情願住在街上。漢生想起前幾天他去中介公司時那個禿子充滿憐憫的眼神,他說,沒有你要的那種房子呀,我勸你一句,還是跟自家人擠一擠吧,中國人不能那麼嬌氣。漢生想那個禿子完全是廢話連篇,誰嬌氣了?他不過就是不願意和岳母大舅子住在一起,怎麼是嬌氣呢?他不知道那禿子是怎麼看出來他的生意談不成的,禿子先問,老闆在哪兒發財?他就說,我不是老闆,我在環保局工作。他覺得沒有說錯什麼,沒想到那禿子緊接著就說了那通廢話。漢生最恨的就是別人這樣看低他,所以漢生走出中介公司時對禿子說,你這是什麼中介公司?一臺電話,一個機,你這兒能中介出個什麼好房子?我要四室一廳的特大套,你有嗎?

這個城市到處都在大興土木,漢生經過一個工地時,看見廢墟上聳立著一塊巨大的廣告牌,廣告牌上畫著一幢淡藍的有玻璃幕牆的大廈。漢生停下車研究了一會兒,旁邊有個人也在看那幅廣告,漢生就上前搭訕,這房子不錯吧?那個人愣了一下,說,當然不錯。漢生又問,這麼好的房子,你能住進去嗎?那個人斜睨著漢生,說,我住不進去,那你能住進去了?漢生朗聲笑了起來,說,我怎麼不能住,是我們單位投資蓋的樓嘛。漢生用手指著廣告上的幾扇窗戶,喏,這個單元看見了嗎?三百平米!漢生說,三百平米,我已經買下了。

那個人將信將疑地看著漢生,漢生不等他提出問題,騎上車一溜煙地走了,一路上漢生想起那個人的表情就想笑,漢生知道自己也很可笑,這是什麼意思?漢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吹牛不上稅,臉皮這麼厚。

找到鐵路橋下面的那所房子,靠的還是小鳳。房主是小鳳的一個人的人。人陪著他們夫婦穿過鐵路橋去看那所房子,繞過一個臭哄哄的公共廁所時,人用手帕捂住鼻子,一邊安他們說,沒關係的,老邱家聞不到的,只要不起西風,肯定聞不到。漢生說,聞得到也沒關係,反正我聞不著,我有鼻炎,這鼻炎到這兒還派上用處了。小鳳說,我也不怕臭,咳,急死人的事情,只要房子合適價格合適,管不了這些了。

一個男人一邊扣著褲子一邊從廁所裡衝出來,下巴夾著一份報紙。人眼睛一亮,叫起來,太巧了,老邱你在這兒!原來那個人就是老邱。漢生站住看著他,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穿一件長及膝蓋的藍工裝,臉緋紅,像是剛剛喝過酒的樣子,他的反應好像比較遲鈍,手忙腳亂地用衣服蓋好褲子,下巴仍然夾著報紙,他打量人的樣子因此有點兇惡。漢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聽見老邱說,來了?然後就兀自朝前面走,嘴裡又咕嚕了一聲,來吧。

人在小鳳耳邊耳語道,他的脾氣有點怪,不過人是個好人。小鳳一個勁地點頭,她偷偷地看了一眼漢生,漢生從她的眼神裡可以察覺到她心裡在嘀咕,小鳳這樣的女人,不怕強盜不怕賊,怕的就是與怪人打道。漢生沒有表示什麼,他擠到人和小鳳之間,輕輕說,人怪不怕,只要談事情痛快就行了。

也是一套單元房,七十年代的建築,沒有衛生間。老邱這個家的面貌使進了門的三個人到震驚,幾乎所有的空間都被雜物所佔據了,主要是堆得像小山似的破舊的電視機和收錄機,地上扔著許多工具和叫不出名字的五金零件,還有兩隻舊木板箱用黃帆布蓋著,擱在唯一的一張木和牆壁之間。人也是第一次進老邱的家,她在房子四處觀察了一番,用一種近乎譴責的語氣說,老邱,你這家也該收拾一下了,就像一個狗窩呀。

老邱朝人翻了翻眼睛,想說什麼又沒說,轉過臉來問漢生,說,要喝茶嗎?漢生沒來得及回答,小鳳搶先說,不喝,不客氣,我們剛剛在家喝過的。老邱似乎能預料到小鳳的回答,他說,那就坐,我沒沙發,只有小板凳,你們就坐小板凳吧。老邱伸手抹去了兩隻小板凳上的灰塵,還有一隻,他侷促地說,我到廚房搬去。

趁老邱去廚房的時機人和夫婦倆了一下眼神,漢生笑了笑,說,房子可以收拾,先談談再說。漢生的心情似乎與兩個女的不同,他踮著腳張望堆在最上端的一臺電視機,嗬,是七幾年的電視機,快成古董啦。漢生不知道為什麼進了老邱家心情會這麼輕鬆,他站在板凳上,用手去摸那臺電視機的開關,沒有夠著,一回頭髮現老邱正瞪著他的手,漢生就跳了下來,他說,老邱你是專門修電視機的?

什麼都修。老邱說,凡是家用電器,我都能修。

老邱手巧。人說,前幾年離開單位開的電器修理部,要不是這裡地段冷僻,沒準已經發大財了。

開半年就關門了。老邱輕描淡寫地說。

那你,那你現在在哪兒發財?漢生從房屋中介公司裡學來的這句話脫口而出,話音未落他就意識到這句話說得不合適,他看見老邱的眼神裡掠過一團怒火。

發財,哼,發財?老邱視著漢生,中國十二億人,輪得到我發財嗎?我看也輪不到你,發財,發財,我沒這個機會,不過我也餓不死,我有手藝,什麼時候都餓不死。

人在一邊打圓場,說,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嗎,老邱馬上要出國了,要不然也不會把房子租出去。

提到這事老邱突然有點靦腆起來,他說,其實也不是出國,是勞務技術輸出,他們看上了我的這點技術。是去柬埔寨。

柬埔寨也是外國,怎麼不是出國?人說。

束埔寨在打仗吧?小鳳說,為什麼不去泰國?聽說泰國很好玩。

打仗關老邱什麼事?就算打仗,見識一下真槍真炮的也不錯。漢生說,再說老邱在柬埔寨也算外賓,人家有外豁免權,誰敢碰他一

漢生記得就是關於柬埔寨的話題使他們與老邱之間的氣氛慢慢融洽起來,之後他們就切入了正題,正如漢生所想象的那樣,怪人有怪人的可愛之處,他不斤斤計較,他只要三百塊錢。漢生心裡暗暗地想,這肯定是本市最便宜的租金了,但不知怎麼,嘴裡說的話卻不是那個意思,他說,我最討厭討價還價的,小家子氣,就按你說的辦。漢生看了看小鳳,小鳳估計是被這個低廉的租金打動了,她附在人的耳朵邊說,你說得對,他真的是個好人。

他們臨出門的時候向老邱打聽他出國的子,老邱抓著耳朵說,說不好,我等他們通知。又反問漢生,你們準備哪天搬?漢生說,很急,我們恨不得明天就搬。老邱說,明天不行,明天怎麼行?漢生笑起來,說,開個玩笑的,我這個人沒心沒肺,你別見怪。老邱說,開玩笑好,開玩笑好,說著他猶豫了一下,突然把手伸到門後去摸出了一把鑰匙,他說,這樣吧,你十號左右到我家來一趟,我要是不在家,就說明我走了,你們就可以搬了。

漢生沒想到奔波了好多大的麻煩事,到老邱這裡便有了一個如此圓滿的結果。出了門小風追著他叮囑,鑰匙,鑰匙放好了嗎?漢生掏出口袋裡的錢包,向小鳳晃了晃,他已經把老邱的鑰匙放進自己的錢包裡了。漢生說,美中不足,上廁所麻煩。小鳳說,只好用痰盂了。三百塊錢的房租,我們不能要求太高。

星期五的下午,漢生在單位裡怎麼也坐不住,他對領導說他要去看房子,看了就不回來了。這一個月來,漢生隔三差五地請假看房子,領導通情達理,沒房子給下屬過渡,就只好讓他丟下工作去忙房子的事。漢生請假的時候總是義正辭嚴光明磊落的,好像他請假是應該的,領導就是對這一點很有看法,所以他丟了一句話給漢生,你這房子哪天能看完呀?過渡不過是過渡,隨便找個房子過渡一下嘛。漢生就說,隨便過渡也得是個房子,要不你把你兒子那套房借我吧,他結婚還早呢,我付房租,我們誰也不虧。領導的臉立刻沉下來了,很明顯他認為漢生在含沙影,漢生確實是在含沙影,可是他偏偏要裝作沒這個意思,他走上去沒大沒小地在領導肩上拍了一下,開玩笑的,你別當真,漢生說,你兒子那房借我我還看不上呢,那麼小,怎麼住?

正好是約定的十號,漢生騎車朝鐵路橋飛馳而去。這次他順便測試了一下從單位到老邱家的時間,三十分鐘,他上班的距離是遠了點,但是小鳳上班近多了,這就是好事。漢生來到老邱家的門前,看見門縫裡著一堆減價傢俱的宣傳品。他不在,他走了,他去柬埔寨了。漢生腦子裡飛快地閃過這個念頭,他的心砰砰地跳起來,一種喜悅的預使他開鎖的動作有點荒亂,他知道鑰匙是對的,卻打不開那扇門。樓上下來一個提著塑料籃的女人,她站在樓梯上,警惕地盯著漢生。漢生向她晃了晃鑰匙,說,老邱給我的鑰匙。那個女人不說話,仍然站著,監視著漢生。漢生又問,老邱走了嗎?那個女人搖了搖頭,誰知道他?她這麼說了一句,仍然站在漢生身邊看他開鎖。漢生有點惱火,他說,我不是小偷,你看我的樣子像小偷嗎?那女人終於放棄了對漢生的監視,慢慢地走出門,漢生聽見她鼻孔裡哼了一聲,她說,是不是小偷看不出來,小偷臉上又不寫字。

漢生想這女人腦子有病,怎麼會把他當成小偷呢?他朝她的背影做了個猥褻的動作,正在這時候,門鎖被打開了。裡面很黑,漢生拉了下燈繩,燈卻不亮,漢生想,這個老邱,還是修家用電器的呢,家裡的燈都不亮。漢生奇怪自己為什麼躡手躡腳的,這種樣子確實有點像小偷。他明明知道老邱不在家,但他好像害怕老邱會從哪裡冒出來。漢生髮現老邱的上凌亂不堪,被子沒有疊,枕頭上堆著一些衣物,棉衫的一隻袖子裂了一個大口子,襯褲也破了幾個,好像長了些眼睛出來。漢生隨手把那些衣物到枕頭下面,他突然有一種奇異的受,慶幸自己不是一個像老邱這樣的單身漢。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對老邱的看法,老邱大概是他認識的最懶惰的男人,漢生想,即使他不結婚不成家,也絕不會混到老邱這種地步。

漢生一時不敢肯定老邱是否已經走了,他想老邱如果走了至少應該給他留一張條子,至少也應該把自己的東西收拾一下。漢生這麼想著,一抬頭看見了牆上貼著一張電費單據,單據上用圓珠筆寫了一行很大的字:十一月收水費,去三0一拿帳本!

事實上是這行字使漢生確信老邱已經走人,漢生看著兩個嘆號嘿嘿地笑著,他想這老邱真是個怪人,留個便條也怪,什麼話也沒有,就惦記著收水費的事。漢生去廚房洗手,看見水池和煤氣灶具都積滿了棕黃的汙垢,漢生是個愛乾淨的人,他就是不能忍受吃飯洗臉的地方有這樣那樣的汙垢。他找到了半瓶潔廁靈,又從水池下找到一個板刷,然後他就開始打掃衛生了。漢生想反正是要打掃,不如現在就動手。

漢生做起事情來很細緻也很徹底,他清洗完廚房後首先想到的是把老邱那張拆掉,他幫同事們搬過家,有經驗了,房間越空搬家越容易。漢生後來就開始拆老邱的。地上反正到處是工具,漢生敲敲打打地忙了一會兒,那張式樣笨重的木便散了架。拆的時候他聽見門外有動靜,好像誰在推門,等他走過去把門打開,那個人又不見了,漢生猜是剛才那個樓上的女人。

搬家那天下著濛濛細雨,炮仗沒有放響,小鳳的母親不怪天氣,卻怪漢生放得不認真。漢生裝作沒有聽見岳母的嘮叨,他才不管什麼開門炮關門炮呢,他忙得團團轉,幫忙搬家的除了兩個同事,剩下的都是從附近建築工地上找來的民工,他們搬東西腳的,漢生才不管炮仗能不能放響,他擔心的是那些民工碰壞了他的東西。

人和傢俱電器一下子就來到了老邱的家裡。一個家,一下子就從市中心遷到了鐵路橋邊,漢生覺得這事情有點奇怪,可是他沒時間去深究這事情到底怪在什麼地方。他要指揮那群民工把東西安置好。漢生注意到被他打掃得乾乾淨淨的地上有兩個菸蒂,他想那天不是掃乾淨了嗎,從哪兒來的兩個菸蒂?可是漢生沒時間深究菸蒂的來歷。他要指揮別人把一個家重新安置一遍。他記得卡車來到樓前的時候好多人從窗口探出頭來看,漢生覺得他應該向這些新鄰居揮手示意,可是漢生顧不上這一套了,他必須趁雨下大以前把這個新家安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