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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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輛旅館的公共馬車接待了他,這位唯一的旅客,馬兒用慢的步子,開始攀爬去阿弗朗什的陡峭坡道。建築在山頂上的房子,遠遠看上去帶著堡壘的味道,走近了才看清,這是一座漂亮的諾曼地小城,都是些整齊相似的小屋,一幢接著一幢擠在一起,帶著古樸自豪和舒適的氣派,兼有中世紀的鄉村味道。
瑪里奧在房間裡一放下箱子,就讓人指給他到植物園去的路。他邁開大步走到那裡。雖然離他該到的時間還早,可是卻希望“她”也許也會早來。
走到欄杆邊上,他一眼就看出了園裡沒有人,或者幾乎沒有人。只有三個老人在散步,那該是每天到這兒來享受晚年餘暇的本地有錢人。另有一群英國孩子,男女都有,著瘦乾的腿子,圍著一個金髮的女老師玩,女教師眼光漫不經心,像是神遊萬里。
瑪里奧心裡怦怦直跳,一邊朝前走,一邊沿著道路搜索。他走進了一條綠樹成蔭的小道。在茂密樹葉組成的穹門下,小道穿過公園,將公園分成了兩半。他順著走下去,來到一片俯瞰天際的開闊場地,他突然心曠神怡,幾乎忘卻了到這兒來的原因。
他所在的坡腳下,是一大片難以想象的沙灘。它平坦坦地遠遠伸出去一直到和海天混為一,沙地裡有一條河漫而過,在藍天熾熱陽光的照耀下,一些池沼成了許多點綴在沙地裡輝光耀眼的鏡片,像在地下另一個天穹上鑿開的許多窟窿。
從海岸出去十三四公里遠的地方,在那片還浸著退後餘潤的黃荒原裡,聳立起一座磷峋的巖影,一座思斧神工的錐形山,上面頂著一座教堂。它在這些廣漠的沙丘地裡沒有鄰居,只有一塊彎駝背,趴在活動淤泥堆上的乾巴巴的礁石,那是通伯萊納礁。
再過去,在淺藍邊緣上顯出一線白花,花中有些淹沒在海水下的岩石探出了它們棕的尖頂,順著天邊往右看,在這片灰沙曠野的旁邊,是諾曼地的遼闊綠地,樹木蔥蘢,像座無邊無際的森林。整個兒大自然的景簡直集中在一處,在一個地方展示了它的偉大,它的威力,它的鮮潤和它的風韻;於是您的視線又從森林景轉回到那座花崗石的幽靈上。那是萬沙洲裡的唯一居民,它在無際的沙海中豎直了它奇特的哥特式的身型。
瑪里奧往在陌生地方意外見到美景,尤其那些不易為遠方來客發現的奇景時,常常會驚喜得渾身發顫。這次這種驚喜的心情又如此突然地襲來,以至他呆住,動也不動情移神往,把原來掛心的事全都忘卻了。可是一聲鐘響把他召了回來,他重新又沉浸到馬上和她相遇的熱情期待裡。園子裡一直人蹤稀少,那些英國孩子已經不見了。只有三位老人還在作他們單調的散步。他也開始學他們一樣踱起來。
她馬上就會過來了。他將看到她在通往這片奇妙的平坦地的那條小徑盡頭出現。他會看出那是她的身材,她的步伐,而且他將聽見她的聲音。多麼幸福,多麼幸福啊!他到她正在走近,處在一時還找不到、看不見的什麼地方,但是她在想他,因為她也知道她將碰到他。
他幾乎要輕輕地喊出聲來:一頂藍的傘,僅僅看見傘尖在那邊一座樹叢上移動。那無疑就是她。一個小男孩滾著一個鐵環出現了,跟著是兩位太太,他認出了她,再後是兩位男士:她的父親和另一位先生。她全身穿著藍衣服,像的長空。啊,對!用不著看清她臉上的輪廓,他就認出來了,可是他不敢朝她走過去,到他會口吃、會臉紅,而且他不知道著德·帕拉東懷疑的眼光,該怎樣去解釋這次的邂逅。
然而他仍朝著他們走過去,不時舉起他的望遠鏡,他像在一心一意地看著遠景。是她先招呼他的,她本沒有費力去演驚奇的把戲。
“您好,瑪里奧先生,”她說“這兒真好看,是吧?”被這種接待方式呆了,他不知道用什麼腔調回答好,於是結結巴巴地回答說:“啊!夫人,您,多幸運碰到了您!我想見識見識這兒的美景。”她微笑地接著說:“而且您選上了我在的時候。這真是您的盛情。”然後她介紹說:“這是我的一位好朋友,瑪里奧先生;我的舅媽瓦沙西夫人;我的舅舅,他是造橋的。”互相行禮以後,德·帕拉東先生和年輕的男人相互冷冷地握了握手,又繼續散步。
她將他安置在她和她舅媽的中間,對他很快地拋了一個眼風,一個屬於授神與的眼風。她又接著說:“您認為這地方怎樣?”
“我啊,”他說“我認為我從沒有見過比這兒更美的地方。”於是她說:“唉,要是您曾像我打算做的那樣,在這兒住上幾天,您就能體會到這兒會多麼令您銘心難忘。這是一種無法描述的印象。沙灘上海來而復去,這種每天兩次、永不停息的偉大運動,快得連奔馬也望塵莫及,無從遁走。我向您發誓,天公無償賜給我們的壯觀真叫我心馳神移,我不知己之所在。舅媽,您說是不是?”瓦沙西夫人是位已經見老的女人,頭髮已經轉灰,是個外省貴夫人。她嫁給了受尊敬的總工程師,一個橋樑隧道工程學院出身,傲氣難除、架子十足的官僚。她承認她從沒有見到她的外甥女處在這樣的興奮的狀態之下。想了一會之後,她又加上說:“這也不希奇。像她這樣,過去看見和讚賞的只是劇院的裝修。”
“可是我幾乎每年都到第厄普和特魯維爾①去的。”
這位老太太開始笑了起來:“除了找朋友外,誰也從不到第厄普和特魯維爾去。那兒的海只是為有約會的人們入浴的。”這話說得很樸實,也許並無惡意。
大家朝廣場走過去。廣場對遊人有無法抗拒的引力,人們從公園的四面八方身不由己地匯到這兒來,像在坡面上的球似的。落彷彿在那座修道院的後面撒開了一層淡金的輕盈透明的帷幕,高聳的修道院陰影變得越來越黑,像在一張輝煌帷幔前面碩大無朋的聖人骨灰盒。可是瑪里奧只看到在他身旁的那張令人傾心的金髮面龐裹在藍煙雲裡。他從不曾見到過她這樣俊俏。在他眼裡,她像是不知為什麼變了點樣,在她的身上散發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鮮氣息,在她眼神裡跳躍、在她頭髮上氳氤,也沁到了他的心裡;這種新鮮氣息來自這塊大地,這方天空,這陣光輝和這片綠叢。他從不曾見過她這種模樣,他從不曾像現在這樣愛她。
他在她身邊走著,找不到什麼話來說;而有時和她的裙袍、她的手肘、偶爾還有她的胳膊相接,和她的善於傳情的視線相,這一切將他整個兒瓦解了,像是它們同心協力徹底毀滅了他身上殘存的男子漢格。他突然到他被這個女人的接觸毀完了,被她收到了無我之境,只剩下了慾念、呼喚,只有傾倒。她消滅了他舊的整個存在,像人們將一封信付之一炬。
她看得很清楚,她體會到了這種絕對的勝利,於是又動又動,也由於處在這種充滿了陽光和活力的鄉野大海的氛圍之中而更活躍,她看也不看他地說:“看到您我真太高興!”接著她又說:“您在這兒呆多久?”他回答說:“兩天,包括今天也算一天在內。”接著他轉過來對著那位舅媽說:“瓦沙西夫人會不會同意賞光,明天和她的先生同我一塊兒到聖·米歇爾山去逛一天?”德·比爾娜夫人替她的親戚回答說:“我不讓她拒絕您的邀請,我們在這兒相遇真太巧了。”那位工程師的夫人接口說:“好的,先生,我對此十分願意,條件是您今晚上去我們家吃飯。”他恭敬地接受了。
這可真是叫他狂喜不盡的快樂,這是一個人接到他所極盼的消息時的歡樂。他得到了什麼呢?又有什麼重新降臨到他生命之中呢?什麼也沒有。然而他卻到自己在一種說不清的預期之中翻騰。
他們在開闊的廣場上踱來踱去,走了很久,等待落,好看最後勾繪在如火的天空上的這座黑嶙峋的孤峰。
他們現在說些家常話,重複誰都能在一位陌生女人面前說的話,偶爾相互對視一眼。
後來他們就回到了建在阿弗朗什市出口的別墅裡,它建在一座美麗的,俯視著那個海灣的花園中央。
不想要引起注意,加之對德·帕拉東先生冷淡乃至近乎敵視的態度有點兒不安,瑪里奧早早就告辭了。當他舉起了德·比爾娜夫人的手指,準備放到嘴邊時,她用不一般的聲調對他連說了兩聲:“明兒見,明兒見。”等到他走了,一向遵循於外地習俗的德·瓦沙西先生和夫人建議上休息。
“去睡吧。”德·比爾娜夫人說“我呢,我到園子裡去走一圈。”她的父親也說:“我也去。”她披上了一條圍巾走出去,他們並排走在小道的白沙上。在滿月的輝照下,這些小道像在草地和樹叢裡迂迴曲折穿過的小河。
靜默了夠長的一陣子以後,德·帕拉東先生突然用低低的聲音說:“我親愛的孩子,能同意認為我從來沒有勸阻過你什麼事嗎?”她到事情近了,準備接受挑戰。
“請您原諒我,爸爸,您至少曾給過我一個。”
“我?”
“是的,是的。”
“一個關於…關於你生活方式的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