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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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十分亮堂的大房,天花板上和牆上都掛滿了由一個外界朋友帶回的彩的波斯帷幔。黃底子的帷幔像是在金的油裡浸過,以波斯綠為主的五彩繽紛的圖案表現出一些翹屋頂的奇怪房屋,一群鬃蓬鬆的獅子和頂角巨大的羚羊在繞著房屋奔跑,屋頂上飛著極樂鳥。
傢俱很少。三張大理石罩面的綠長桌,上面放的全是些女人梳妝用的東西。中間那張放的是用厚水晶玻璃製成的盥洗盆。第二張桌子上擺著一堆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和盒子,盒於上方都有花環裝飾著姓氏的銀蓋。在第三張桌上,陳列著無數供時髦打扮用的器具,用途複雜,妙絕倫。房間裡還有兩張長椅和幾張矮凳,矮凳上面都包了軟墊,是為了脫光了身體、舒松腿腳時用的。接著是一排鑲滿整整一面牆的大鏡子,給你一片清亮的視野。鏡子是用三大片連在一起的,旁邊兩片用鉸鏈連到中間一片上,這樣,那位年輕婦人可以同時看到自己的臉、側影和背,圍在自己的影子中間。在右邊是個平用垂簾遮住的凹室,要走兩級踏步下去,那是浴盆,更恰當地說是個深池,也是綠大理石的。池邊坐著一尊小愛神的雅緻紫銅雕塑,是雕塑家帕雷多萊的作品,從雕像手中玩的兩片貝殼裡,分別滾出冷、熱水來。在這個凹室的深處,是由小片威尼斯玻璃斜著組成的鏡子,嵌成一個圓拱,倒扣在池子上面,在每塊鏡片中可以映出浴池和那位入浴的女人。
再遠一點,是一件寫書信的英國式現代傢俱,樸素漂亮,堆滿了散開的紙張、拆過的信、撕破了的小信封,上面金的姓氏字母在閃閃發亮。這裡是當她單獨一個人的時候,生活和寫信的地方。
穿著一件中國絲綢睡袍,她躺在長椅子上,光著胳膊,漂亮柔軟的胳膊大膽放肆地從衣服的大折縫裡伸出來。德·比爾娜夫人正在作浴後的遐思,挽起來了的頭髮,絞成了一大堆金的波壓在頭上。
貼身女傭敲門進來,送來一封信。
她接過來,看了看字體,拆開信,讀過頭上幾行,而後安詳地對女傭說:“過個把鐘頭我再打鈴叫你。”到只有一個人的時候,她滿懷勝利的喜悅微笑了。頭上的幾個字就足以使她明白,這是瑪里奧終於送來的愛情宣言。他拒不投降的時間遠超出了她的估計,因為三個月以來,她對他極力施展出了從不曾對別人使過的魅力、關心和恩情。他看來多疑,對她抱著成見,對她以無限風情一直張開的陷阱所防範。他們曾經有過多次親密談心,那時她使出了所有的魅力,施展過全身的智慧;她也曾組織過多次音樂晚會,當琴聲未盡,大師們在章節之間、歌魂徜徉之餘,他們曾懷著同一種情全身戰慄,為的都是她最終能從他眼睛裡看到被征服男人的愛情招供,對所缺乏的愛情的屈求。她對這種目光太悉了,這個狡詐的女人!她懷著媚惑的技巧和無止境的好奇心,不知多少次在她能勾引到的所有男人眼睛裡釀出那種秘密而折磨人的痛苦!用她攻無不克的女人能量,從逐步滲入、征服到主宰他們,成為至尊無上、變幻莫測而主宰他們一切的偶像。這個過程太使她興趣無窮!這種趣味在她身上是慢慢發展的,像一種潛在的本能發展起來,一種戰鬥和征服的本能。在她婚後的歲月裡,在她的心裡也許已經開始醞釀著報復的要求,一種隱隱約約的要求要在她接待過的一批男人中挑一個,由她居於強者的位置,屈服他的意志,摧毀他的抵抗,使他也遭受痛苦。主要是出於她天的風騷;於是一旦她到自己生存於自由之中,她就開始追求和馴化情人,就像獵人追逐獵物,其目的只是使它倒地不起。然而,她的心對情毫無渴望,不像那些多情善的女人;她本不追求哪個男人的單一愛情,也不追求熱戀中的幸福。她要的只是所有在她周圍的人的傾倒、臣服、屈膝和愛情的奉獻。任何成為她寓所常客的人都必須是她花容月貌的奴隸;而抵制她風騷的人的任何神關懷都不能贏得她的長期垂青,蔑視愛情體貼或情另有所鐘的人也是一樣。你一定要愛她才能保持她的長期友誼,這時她就會有些意想不到的體貼無窮的關懷,為的是將被她俘獲的人保持在她周圍,客人一旦編入了她的崇拜者行列,就像按照某種征服者的法律,應歸她所有。她用一種機智的技巧,據他們的短處、品質和他們妒嫉的天來統治他們。有些要求過分的,她就挑一天把他驅逐出去,等他變得明智再重新收回來,同時給他定下些嚴厲的條件;她以一個居心叵測的女孩子心態搞這種勾引遊戲,她覺得讓老先生們魂不守舍和讓青年人神魂顛倒一樣好玩。
人們還說,她是按她發的熱情程度來調節她的情的;胖子弗萊斯耐是個一無用處又不會說話的笨蛋,成了她的倖臣之一,因為她知道了他的狂熱情而且覺控制住了他。
她也不是對男人的品質毫不動心。曾經有過幾次,只有她自己知道已經開始捲了進去,然而在這種情會變成危險之前她就給剎住了。
每個新客人都帶來了他的情歌新調和他的陌生格,那些藝術家尤其如此,她從他們那裡染到種種文雅、風韻和更銳細膩的情,曾經有幾次使她心旌搖盪,一再喚醒了她心裡斷斷續續的偉大愛情和終身伴侶的夢幻。可是在遲疑、心頭劇烈動盪和謹慎膽怯造成的壓力之下,她每每蜘躕不進,直到最後一顆鍾情種子死了心為止。此外,她還具有現代姑娘們的雙眼,她們能在幾個星期裡使最偉大的人物威嚴掃地。他們一旦落到她們的手裡,在他們的心猿意馬之中丟掉了他們的排場架子和炫耀自己的習慣,她就將他們和在她誘惑力控制下的所有可憐蟲一樣,一視同仁。
總之,要讓一個像她這樣完美無缺的女人依附一個男人,這男人就得有無法估計的優點才行。
然而,她很煩惱。對社界並不喜歡,出於常例她才出去,在那些地方,她得熬受漫漫長夜,把呵欠憋在喉嚨裡,把瞌睡留在眼皮子後面,只能靠些故作風雅的情調話、故意挑起的愛情短劇,對某些人和事時有時無的好奇心來排遣;那還要做得恰到好處,免得過快地對有趣的或者讚賞的事倦厭,又不要投入過深,以免發掘出情或者真正愛好的意願。她過的是一種快活的無聊子,沒有常人對幸福的信念,追求的只是消遣。她自以為幸福,實際上已經貧乏到極點,使她苦惱之極的是力過剩而不是慾望,她已經喪失了引凡人豪士的七情六慾。
她自以為幸福,是因她自認為是最有誘惑力和天賦的女人。以她的魅力自豪,她經常測試她的魅力的能量;愛她自己奇特瑰麗而人的美貌;自信思路,使她能猜到、預到、理解到別人一點看不到的無數事情;以致許多出眾的男人都欣賞她的聰明才智和自傲。然而,她忽略了阻她智慧的障礙,她自以為算得上是無與倫比的尤物,是顆罕見的珍珠投生於俗世之中。在她的眼裡,這個世界似乎空虛單調,她呆在這兒是太屈尊了。
她從沒有想到過,自己就是因煩惱而長期厭煩的不自覺原因。她只為此埋怨別人,要別人對這種憂鬱負責;假使他們不能讓她充分開心,讓她高興甚至於使她動,那是由於他們缺少了引力和真正的品質。她笑著說:“凡人都是些討厭貨,只有使我高興的還算湊合,但也只是因為他們討我歡喜。”誰越認為她是天下無雙,誰就越能討她的歡喜。她知道要做到這一點不容易,她就盡其可能去挑逗人,還認為最愉快的事莫過於品味柔情脈脈眼光裡的敬意和一個字勾起的心頭狂跳。
她對征服安德烈·瑪里奧花費的氣力大吃驚,因為從第一天她就清晰地到她使他喜歡。後來她漸漸猜到他天膽怯,好暗中妒嫉,十分而剋制,於是她對他表示特別尊重、偏愛和天生的好,終於克服了他的弱點,把他征服了。
最多花了一個月,她覺得已經逮住了他,在她面前他心緒不寧,沉默寡言而興奮,可是他拒不承認。唉!吐愛情!私下裡,她並不太喜歡這一套,要是太直接、太表,她就到自已被得下狠心。她曾確有過兩次只好生氣並對來客門。她欣賞的是微妙的表,半衷心的,審慎的暗示,神上的拜倒石榴裙下;而且她確實施展了策略和非凡的技巧,使得她從崇拜者得來的陳倩不乏含蓄。
一個月以來,她在等待,並且據這個人的格,從瑪里奧的嘴上猜測他吐心中苦悶的明詞暗語。
可他什麼也不曾說,而是寫來了信。這是一封長信,整整四頁!她用手捏著信,高興得打顫。她躺到了長椅上,好更舒服些,讓她的拖鞋掉到了地毯上,而後開始讀起來。她大出意外,他用嚴肅的辭句對她說,他不願意為她受苦,並且他對她的瞭解已經太多,使他不願成為她的祭品。用著十分有禮、充滿恭維話的句子,到處了剋制的愛情。他讓她明白:他知道她對男人行動的方式,他自己也被俘獲了,可是從現在開始要擺脫這種束縛,從此離開。很簡單,他將重新開始跡天涯的生活。他走了。
這是訣別,堅決而雄辯。
她懷著驚奇將信讀了又讀又重新開始讀這四頁親切惱人而又滿腔熱情的散文。她站起來穿上拖鞋,開始走來走去,赤的胳膊伸出甩到後面的袖子外面,兩手半到她睡袍的口袋裡,一隻手裡捏著皺了的信紙。
被這封信裡出乎預料的宣言得心中茫然,她想:“這個單身漢的這封信寫得很好,真誠、熱情、動人。他寫得比拉馬特好,沒有小說味道。”她想菸,走到放香水的桌子旁,在一個薩克斯的磁盒盒裡拿出了一支菸,點燃以後,又走到了鏡子旁邊。從三面方向各不相同的鏡子裡,她看到有三個女人走過來。等她們走得很近時,她站住了,她微微行一個禮,微微一笑,輕輕友好的點點頭,意思是說;“很漂亮,很漂亮。”她觀察眼睛,出牙齒,舉起胳膊,將手叉在上,側身轉過來,好在轉過頭來時,就能在三面鏡子裡將全身看得清清楚楚。
於是她充滿柔情地站在圍著自己的三個側影之中,面對著自己,她覺得形象動人,看著自己,她心醉神,面對著自己的美貌,她沉醉在一種自我的實質快裡,用一種幾乎和男人一樣的情情意,欣賞體味自己。
每天她都這樣觀賞自己;時常撞見了這事的貼身女僕調皮地說:“夫人老這麼瞧自己,最終會把屋子裡的鏡子全照得磨損了。”可是這種自我欣賞正是她對男人們的魅力和力量之所在。靠著自我讚賞、珍惜花容月貌和婀娜身材,研究蒐集一切能提高身價的方法,發現能使自己的風度更生動、使眼神更詭譎的一切極微妙的舉止,靠著追求滿足自我裝飾的各種門徑,她自然而然地發現了所有能使別人喜愛的方法。
即使長得更美,如果對她美貌的關懷差了一些,她也決不會有這種魅力——使得所有一開始只是對她的威嚴氣質並無反的人為之傾倒。
這樣站著,不久就到有點兒吃力,她對向她微笑的影子說話,而三面鏡子裡的影子也動嘴重複她的話語:“我們會明白的,先生!”接著她就穿過這間房,坐到了她的書桌前。
下面是她寫的信:
米歇爾·德·比爾娜第二天她接待安德烈·瑪里奧的打扮真是樸素!一件緊身的灰裙袍,略帶淡紫的淺灰,像暮般淒涼而十分單調。鎖住脖子的領口。箍緊了雙臂的袖口。一件緊緊裹著前和的上衣,還有貼緊部和大腿的裙子。
當他帶著一副比較嚴肅的臉走進門時,她上去向他伸出了雙手。他吻了吻手,而後兩個人坐下;於是她讓他默默不響地坐了一會,想清他的困惑所在。
他不知道說什麼,於是等著她開口。
她決心先說:“好吧!讓我們開門見山談談,發生了什麼事?您知道嗎,您給我寫了一封十分不遜的信?”他回答道:“這點我很清楚,我向您衷心道歉。我是這種人,我一向對誰都過分直率、魯。我本可以一走了之,不給您寫那些不得體的解釋和傷人的話。可是我認為按我的天並考慮到我所瞭解的您的懷,這樣做更為光明正大。”她用一種高興的憐憫聲調說:“瞧瞧,瞧瞧!這是鬧的什麼傻事?”他打斷了她,說:“我希望不要再提它。”她不讓他有說下去的餘地,馬上接口回答說:“我可是把您請來談談這事情的;而且我們要一直談到您確信自己並沒有面臨任何危險時為止。”於是她自己開始像個小姑娘似地笑了起來,她那件住校生制服式的袍子更給這種笑添加了一分稚氣。
他結結巴巴地說:“我給您寫的是實情,由衷的實情,我所害怕的、叫人心寒的實情。”她重又變得嚴肅地說:“我知道,那就是:‘我的朋友們都經過這個歷程’。您給我寫的信還說我風騷得驚人,我承認這點,可是誰也不曾為此殞命。確實有拉馬特稱之為‘危機’的階段。您現在在‘危機’之中,但將過去,而且會進入…怎麼稱呼這情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