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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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兩個多小時的艱難跋涉,程先覺的腦子已經清晰了很多,由最終的絕望、恐懼、麻木而逐步恢復了思維能力。他在暗中觀察押解他的南韓士兵,那些人的表情告訴他,他是絕不可能逃脫的,他們的眼睛和槍口基本上指向同一個方向,如果他敢輕舉妄動,那麼,三米之內,他就會應聲倒地。他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一三五師的伏擊部隊出現。有好幾次,走在狹窄的山路上,或是樹蔭濃郁的地方,他都似乎看見了那裡正埋伏著一支兵強將,就在他路過的時候,一雙有力的大手從天而降,把他拖向密林深處,然後槍聲大作,押解他的那些南韓士兵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稀里嘩啦遍地翻滾,然後解救他的隊伍帶著他飛速前進,奪路而逃。
然而,這畢竟是黃粱一夢。現實的景況是,他被反綁著雙手,被南韓士兵推推搡搡地押解著,股上還不時捱上幾槍託。他想,這南韓士兵真是與眾不同,他絕不會只打你一下,只要你捱了一槍托,必然後面還有兩槍托,南韓士兵打人以三為單位。
還有一點讓程先覺犯嘀咕的是,這裡分明已是美韓佔領區,但是押解他的南韓士兵還是大路不走走小路,有時候還鑽叢林,鬼鬼祟祟的。大約走了兩個小時,程先覺基本上體無完膚了,臉上、胳膊上、腿上,被荊棘劃出許多口子。但是程先覺對於疼痛已經麻木了,他有更重要的問題需要思考——生存還是死亡。如果決定了死亡,問題就簡單了,只要瞅準機會,縱身一跳,跳進萬丈懸崖,也就一了百了了。但是,有好幾次機會,都被他放棄了,他沒有勇氣縱身一跳。他決定繼續活著,他信奉那句中國民間的說法,好死不如賴活著。既然決定繼續活著,他就必須思考怎樣才能活著,如果能夠不失氣節、不失尊嚴地活著,當然求之不得。但這是痴人說夢。已經被俘了,要想活著,首先就有可能喪失氣節,至少也要放棄尊嚴。他手裡沒有情報,他不掌握戰爭機密,他唯一能夠跟敵人換的,就是他的氣節和尊嚴。他必須向他們表達求生的慾望,必須對他們卑躬屈膝,必須服從他們的奴役。他還有一絲僥倖,那就是敵人已經判斷出來了他是沒有利用價值的人,敵人把他抓了去,並不指望從他這裡得到什麼有用的情報,很有可能乾脆把他扔到戰俘營裡,讓他做苦力、挖戰壕、扛炮彈。這樣,他至少可以保留一份氣節,然後伺機逃脫,那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就這麼老鼠一般鑽來鑽去,飢腸轆轆,頭昏眼花,腿軟悶。直到黃昏時分,一行人才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小山村。那裡面居然有一些老百姓。那幾個南韓士兵把他捆在一棵樹上,然後就開始尋找食物。找到食物之後,他們在一旁大吃大喝。程先覺不敢喊叫,只是用懇求的眼光,望著那些這會兒完全忽視了他的存在的士兵,不斷地嚥口水。後來有一個年紀稍微大一點,看起來像長官的南韓軍人,對一個士兵說了幾句話,那個士兵很不情願地站起身,給他送來了一點東西。程先覺剛開始的時候還沒有明白過來,吃了兩口,覺得情況不對——這是炒麵啊,這是中國的炒麵啊,美國軍隊和南韓軍隊都不會吃這種低劣的食物,只有志願軍才享受這個待遇,朝鮮人民軍在迫不得已的時候也吃這個。程先覺睜開血模糊的雙眼,重新打量這幾個南韓士兵,重新打量這個小山村,突然喊了起來,同志,同志,我是中國人民志願軍!
那幾個士兵怔住了,年紀稍大的那個長官走近程先覺,看著他的志願軍軍裝,然後又叫過來一個士兵,像是翻譯,翻譯對那個長官說,好像真是中國人。長官說,是中國人,你為什麼不早說?我們也沒有告訴你我們是朝鮮人民軍的游擊隊,抓捕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反抗?難道你本來就打算放棄抵抗,本來就打算投降南韓?程先覺心中暗暗叫苦不迭,申辯說,我也猜測你們可能是人民軍的游擊隊,可是拿不準,我得觀察啊,我得試探啊,我得見機行事啊!長官說,我們有理由懷疑你是南韓軍隊的細。你說你是志願軍,你為什麼不戰鬥?程先覺說,誤會啊誤會,這完全是誤會!長官看著程先覺,突然笑了,哈哈大笑說,啊,中國人民志願軍,這真是陰差陽錯啊。請問志願軍同志,你的部隊番號是什麼,駐地在哪裡,現在轉移到了什麼地方?程先覺剎那間又如騰雲駕霧,突然一陣骨悚然。這時候他又糊塗了,既然他沒有依據證明這幾個人不是南韓軍隊的士兵,他又怎麼能因為他們吃炒麵就輕信他們是朝鮮人民軍呢?
自從高慄營突圍之後,肖卓然就陷入到一種莫名的煩躁之中。舒雲舒始終和風細雨地安他,一次又一次地說,彆著急,戰場上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也許在某一個清晨,也許在某一個夜晚,他們也許會像天外來客那樣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但是,肖卓然不這樣想,肖卓然是一個唯物主義者。一三五師派出的六支小分隊秘密進山偵察了十二天,又收容了四批共二十二名傷病員,但是這裡面仍然沒有汪亦適和舒雨霏。
有一天,肖卓然沒頭沒腦地對舒雲舒說,被俘,犧牲,只有這兩種可能。你希望是哪一種?舒雲舒沉重地說,這兩種可能都不是我所希望的。我希望他們還活著,並且沒有被俘。肖卓然說,可能嗎?他們是人不是神。敵人梳篦式的搜山連續搞了半個多月,他們又不是孫悟空會七十二變,他們怎麼可能躲得過,怎麼可能藏得住?如果他們還活著,他們要吃飯,要喝水,要行動,不可能不被敵人發現。所以說,要麼是犧牲了,要麼是被俘了。舒雲舒說,也許,被朝鮮阿爸基或者阿媽妮救下了,現在正藏在某個山裡,阿爸基或者阿媽妮早出晚歸給他們送飯。肖卓然說,神話,仍然是神話。你是把中國抗戰爭的故事搬過來了。高慄營一帶是敵佔區,那裡的老百姓不是死於戰火,就是被強制遷移了。舒雲舒說,也許還有地下游擊隊嘛。肖卓然不做聲了。平心而論,他也希望這樣,希望有一支神出鬼沒、飛簷走壁的朝鮮人民軍的游擊隊,在某個地方、某個時間,發現汪亦適、舒雨霏他們,然後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們轉移到某個地方,再然後,直到有一天他們紅光滿面地出現在705醫療隊的駐地。
但是,二十多天過去了,這種美夢一般的現實卻一直沒有出現。程先覺倒是完整無損地回來了。後來程先覺終於搞清楚了,捕獲他的那幾個人當真是朝鮮人民軍的游擊隊成員。只不過這個游擊隊因為一直在山裡鑽來鑽去,不太瞭解志願軍的情況,再加上語言不通,因此才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一直把他當做南韓的細,當做一個偽裝者。搞清楚程先覺的身份,北朝鮮的游擊隊先是把他送到人民軍軍團部,再送到志願軍兵團部,然後輾轉回到了705醫療隊。
程先覺的歸隊,讓肖卓然和舒雲舒喜憂參半,喜的是一個同志安然無恙,同時也讓他們看見了其他同志返還的希望。憂的是,又過去了幾天,汪亦適和舒雨霏他們仍然沒有消息。如果他們沒有遇上人民軍游擊隊,或者被俘,那麼生還的可能就越來越小了,微乎其微。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程先覺那樣走運。程先覺回來之後,大家讓他介紹死裡逃生的經過,程先覺聲情並茂,給大家講了他是怎樣掉隊的,又是怎樣擺脫敵人追捕的,怎樣英勇戰鬥的,最後是怎樣被人民軍游擊隊搭救的,過程驚險而神奇。肖卓然當時微笑不語。
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肖卓然問程先覺,你最後見到汪亦適和舒雨霏他們是在什麼時候?程先覺說,好像是在二道口之前。肖卓然問,這麼說,你是過了二道口之後才掉隊的了?程先覺說,應該是。肖卓然說,你後來遇到敵人了嗎?程先覺信誓旦旦地說,我當然遇到了,我本來不想開槍的,但是他們發現了我,我只好開槍,邊打邊跑。肖卓然說,你命中敵人了嗎?程先覺說,我想應該命中了,因為我聽到了慘叫,好像命中了一個,也好像是兩個。肖卓然說,你當真聽到了慘叫?是那種被擊中之後發出的慘叫?程先覺覺得不對勁了,很不高興地看了看肖卓然,肖卓然也正用不懷好意的眼神看著他。程先覺氣憤地說,難道我還能撒謊,我為什麼要撒謊?
肖卓然說,那你說說,你聽到的慘叫是美軍的還是韓軍的,是加拿大的還是土耳其的?程先覺臉紅脖子地嚷嚷,你肖卓然是什麼意思,你是不是懷疑我的戰鬥表現?你要是不信,你可以找人民軍游擊隊調查。肖卓然說,他們能給你證明嗎?你同敵人英勇戰鬥的時候,難道他們在場?難道他們袖手旁觀見死不救?你說找他們調查,不符合邏輯啊!程先覺頓時語。憋了好大一會兒才說,就算他們不能給我證明什麼,但是你也不能平白無故地懷疑我啊。我既不是叛徒,又不是俘虜,你憑什麼懷疑我?肖卓然皮笑不笑地說,我懷疑了嗎?啊,我是懷疑了,我懷疑的不是你,而是邏輯。
程先覺傻傻地看著肖卓然說,肖卓然,你太…太陰險了,你對同志缺乏起碼的情。你不要過分了。我也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我吃苦受罪是你所想象不到的,而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汪亦適和陸小鳳都給你提過意見,不要每次戰鬥都把醫療隊設置在最前沿,可你剛愎自用,只顧自己爭功,不顧實際情況,不顧醫療隊和傷病員的安全。上次紅河谷和這次高慄營受到的損失,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肖卓然說,是嗎?我有責任?那好,我的責任我負,但是我要搞清楚,你到底是不是英勇戰鬥了,是不是真的向敵人開槍了。哈哈,真是神話,還聽到了敵人的慘叫。可是程先覺我告訴你,送你回來的游擊隊員給我們寫了信,你的手槍裡七發子彈完整無損。這你怎麼解釋?程先覺頓時呆若木雞。肖卓然說,記住,邏輯!你程先覺的所作所為,還有很多不符合邏輯的地方哦。以後不要瞎吹牛了,聽沒聽到慘叫並不重要,重要的還有更加不符合邏輯的事情。肖卓然說完,揚長而去。
程先覺的噩夢從此開始了。
黃埠津戰役之後不久,志願軍摸準了敵人的意圖,變換了戰術。一三五師穩住了陣腳,同聯合國軍的一個團形成僵持,玩起了坑道游擊戰,並經常開展小出擊活動,積小勝為大勝。美軍陸軍依仗的空中優勢和重磅火力打擊漸漸不靈,一三五師則越打越順手,偷襲戰、破襲戰漸入佳境,爐火純青。這年秋天,一三五師以積極防禦的方針,陸續消耗了當面之敵將近三個營的兵力,受到兵團的通令嘉獎。這段時間,705醫療隊的狀況也大為改觀。肖卓然接受了教訓,認真反思了自己的問題,確實有好大喜功、急功近利的病。雖然嘴上不承認,但是心裡還是很內疚的。將近半年過去了,汪亦適和舒雨霏等人仍杳無音信,這使他常常徹夜不眠。而就在這樣芒刺在背的子裡,還發生了既糟糕又尷尬的事情——舒雲舒再次懷孕了。
最初聽到這個消息,肖卓然氣急敗壞地說,怎麼搞的,跟你說注意注意,還是懷上了,你是怎麼注意的,存心搗亂嗎?舒雲舒委屈地說,這能怪我嗎?主動權又不在我手裡。肖卓然說,以後睡覺不要脫衣服!舒雲舒說,這怪衣服什麼事?有條件了還讓我穿棉衣睡覺,我不習慣。舒雲舒有兩套絲綢睡衣,非常高級,這是從國內帶來的。舒雲舒一直不習慣部隊發的那種大褲衩和汗衫。這種絲綢睡衣不僅質光滑細膩,穿在身上如同水,而且視覺效果非常美妙。只要條件允許,一般肖卓然和舒雲舒都是住在同一頂帳篷或者坑道里,夜晚睡覺,舒雲舒穿上睡衣,肖卓然捱上了,就輾轉反側,自己跟自己烈搏鬥一番,多數是“剋制”二字佔上風,但是不可能每次都能剋制得住,有時候抱著僥倖心理,或者在關鍵時刻採取措施,久而久之,一次不慎,前功盡棄。肖卓然說,那就分開睡,你還是到女同志集體帳篷住。舒雲舒說,我也是這樣想啊,可是每次聽見你在集體帳篷外面來來回回地踱步,聽見你咳嗽,我就知道你想了,知道你難受了。你難受了,我心裡也難受。
肖卓然說,他媽的,真是折磨人。難道沒有什麼辦法制止這種事情發生?舒雲舒說,懷上就懷上吧,大姐給我的藥,我還留了一些,上次高慄營突圍的時候,輕裝都沒有輕掉。肖卓然看著舒雲舒,突然眼圈一紅,一把抱過舒雲舒說,我他媽的真不是人,我是畜生!我原先認為我是多麼革命多麼堅強,可是我怎麼就控制不住呢!要是再產,要是大姐知道了,不知道該怎麼罵我。舒雲舒說,罵也不怕,我是多麼希望她能夠知道,能夠面對面地罵我啊!可是她在哪裡呢?
一顆眼淚撲簌一聲落在肖卓然的手背上,肖卓然搬過舒雲舒的腦袋,舒雲舒已是淚滿面。肖卓然長嘆一聲說,雲舒,我現在真的知道我的致命弱點了。也許真像他們說的,這都是我好大喜功造成的。我可能真的不配當這個醫療隊隊長。舒雲舒說,你千萬別這麼想,這都是戰爭造成的。戰爭環境裡,生離死別家常便飯啊,這怎麼能怨你呢!肖卓然說,我有時候真想給上級打個報告,請上級派個醫療隊隊長來,把我頂出去,到戰鬥部隊當一個連長,哪怕排長也行。我要帶著我的部隊去打仗,我要帶著我的部隊重返高慄營,踏遍那裡的山山水水,尋找我們的戰友,尋找大姐和亦適。舒雲舒說,我知道你的情緒,可是這不現實。肖卓然說,也許這個想法能成為現實。難道你不相信我的指揮作戰能力嗎?舒雲舒說,我相信。但是你為什麼要去當指揮員呢?你是個醫療隊隊長啊!
又是冬天了。汪亦適戴著大口罩,穿著一身美式手術服,站在克拉克西的身後,看著這位美軍少校軍醫在患者的腔裡搜腸刮肚。克拉克西的嘴在口罩的後面嘟嘟囔囔說個不停,抱怨彈頭打得太深,就像深海里的沉船,簡直沒法打撈。克拉克西同汪亦適開玩笑說,你們中國軍隊的槍手,具有外科醫生的確,能讓子彈從最佳路徑進入人體。給美軍士兵做手術,實際上就是上解剖課。汪亦適的表情很麻木,他似乎不太習慣在這種場合開玩笑。克拉克西說,看見沒有?美國人的心臟好像比中國人的心臟體積大,包膜卻比中國人的薄,這大約就是美國人比中國人心開闊的原因。汪亦適說,美國人也有心臟小的。克拉克西的手在患者的腹腔裡停住,似乎在用勁摳著什麼,嘴裡說,天哪,難道是上帝的恩賜,這東西離心臟不到三毫米。密司特汪,注意止血。汪亦適著止血鉗,捏住了一血管。
克拉克西說,密司特汪,你知道這個倒黴的傢伙早餐是什麼嗎?汪亦適說,牛蛋糕。克拉克西說,不是。這個傢伙早餐至少吃了三個橘子、兩個雞蛋、一火腿腸。他媽的,他的胃可真大。這顆子彈完全應該打進他這碩大的胃囊,那樣的話,我們的手術就會方便得多。汪亦適沒說話,他覺得這個美軍傷兵落在克拉克西的手裡,千真萬確是活受罪。他很想說,我倒是希望子彈直接進他的心臟,這樣我們就不用做手術了,但是這話他沒有說出口。作為一個東方人、一個醫生,他不能說出這樣的話,他不是克拉克西。
克拉克西就是汪亦適和舒雨霏等人被俘的時候在場的那個美軍少校。他是個外科醫生,那天由哈達姆上尉率領小分隊護送前往美軍維麗基地任職,恰好在路上與汪亦適等人狹路相逢。以後克拉克西曾經同汪亦適說,你是上帝賜給我的禮物,在那天上午,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可不想去什麼活見鬼的維麗基地,我不想給那些髒乎乎的士兵做手術。我的子快要分娩了,而我的前線服役時間已經滿了,我想回國守在我子的身邊。該死的麥克阿瑟把戰爭搞得一塌糊塗,我和我的朋友喬治醫生居然被延長了前線服役時間,僅僅增加了二十美元的薪金!
那天,克拉克西的心情確實不好。在美軍後方基地,他還同基地分管醫療勤務的馬德森上校吵架,他說他發誓要報復“那些不會打仗而又自以為是隨便延長別人服役期的白痴”
“但願中國軍隊的子彈能夠打進你的腦袋,那樣我就可以把你的腦漿取出來看看那裡面是不是裝進了石灰石”馬德森上校不跟他一般見識,皮笑不笑地對他說,我完全同意你的做法,不過那要等一段時間。你現在必須馬上到維麗基地去,那裡的士兵像需要瑪麗蓮·夢一樣需要你。就在克拉克西滿腹牢騷前往維麗基地的途中,二道口的橋樑被轉移的志願軍給炸燬了,哈達姆分隊只好棄車徒步,繞道行進,不料在行進途中巧遇志願軍的兩名醫務人員和五名傷病員,哈達姆興奮異常,像是吃了素,指揮分隊對志願軍傷殘者進行圍剿。克拉克西對於哈達姆的行為很反,說這個傢伙在正面跟志願軍戰鬥部隊鋒的時候,從來就是個怕死鬼,已經投降過兩次了。現在面對戰鬥力薄弱的醫務人員和傷病員,他倒來勁了。
“道德品質很差,就像你們中國農村的匪徒。”克拉克西在汪亦適面前這樣評價哈達姆。克拉克西驚異於汪亦適在身處險境時候的鎮定和從容,尤其當美軍士兵裝滿了子彈的槍口對著他膛的時候,他還能理一理自己的頭髮,摸摸自己的風紀扣,還能用那樣平靜的口吻和節奏說話。
“戰爭是男人的事情,請你注意你的人格,不要侵犯女。”就這簡單的幾句話,讓克拉克西對這個中國軍人刮目相看。在押解的路上,汪亦適的板是直的,表情是坦然的。克拉克西問他,你是基督教徒嗎?汪亦適說,我不是基督教徒,但是我過禮拜。克拉克西不解地問,這是什麼意思?汪亦適說,我在教會中學讀過書。我的老師是個基督教徒,也是美國人。不過,那是傳播信仰和知識的美國人,跟你們這些人面獸心的傢伙截然不同。
克拉克西問,人面獸心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就是說,有著人的五官,而有著獸的內臟?汪亦適說,你也可以這麼理解。不過我們中國說的人面獸心,這個心不是指器官,而是指人的道德品質。克拉克西說,很有趣。我不管什麼道德品質,我很喜歡人面獸心這個說法,我希望我有人的五官,而有一顆雄獅的心臟,那樣我就會有一個更大的發動機。如果跟你們中國軍隊戰,見勢不妙,我就像雄獅一樣奔馳在草原上,這樣就不會吃槍子了。哈達姆跟在後面說,我也很想人面獸心,我不僅需要一顆雄獅的心臟,我還需要一犀牛,這樣的話,我的女人就再也不會離開我了。說著,哈達姆還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下體,比畫了一個下的動作。氓!罵聲是從舒雨霏的嘴裡罵出來的。克拉克西問汪亦適,她說什麼?
汪亦適說,她說你們是骯髒的變態者、臭狗屎。克拉克西哈哈大笑說,啊,好啊,中國人的想象力一點也不比美國人差啊,人面獸心,骯髒的變態者、臭狗屎,還有什麼…狗的,是否就是狗與狗之間的?啊,太豐富了。克拉克西樂不可支,哈哈傻笑。哈達姆和幾個士兵,也是嘻嘻哈哈,笑個不停。
從一塊巨石旁邊走過的時候,舒雨霏拉拉汪亦適的袖子說,我罵他們氓,他們為什麼那麼高興,你是怎麼翻譯的?汪亦適說,我告訴他們,你罵他們是骯髒的變態者、臭狗屎。舒雨霏說,那他們還笑!這幫美國鬼子,都是神經病!汪亦適說,是的,他們就是神經病。跟他們說不清楚。不過,這個克拉克西比想象的美國鬼子要好對付,沒準可以利用他逃跑。舒雨霏說,莫非你有計劃了?汪亦適說,暫時還沒有。依我們目前的身體狀況和戰鬥力狀況,就是逃跑,也跑不遠,只能白白送死。現在我們沒有必要怒他們,只要我們沒有行為表現,估計他們不會把我們怎麼樣。看樣子是要送到集中營去,也許那裡還有我們的同志,到時候再想辦法。舒雨霏說,就怕到了集中營把我們分開,我擔心這些人面獸心的傢伙對女同志下手。汪亦適說,我也擔心。不過克拉克西提醒了我,你可以裝瘋賣傻,把自己得很髒。另外,關鍵時刻可以患病。
舒雨霏問,你有辦法嗎?汪亦適想了一會兒說,辦法是有,不過太痛苦了,我不想讓大姐的身體受到傷害。舒雨霏說,糊塗,難道你忍心讓大姐受他們糟蹋?汪亦適說,到時候再說吧,也許情況沒有那麼糟糕。舒雨霏說,你現在就告訴我,到時候恐怕就來不及了。汪亦適言又止,終於沒有說。汪亦適最後說,我也沒有想出好辦法,我再想想。汪亦適這麼一猶豫,就沒有把裝病的訣竅告訴舒雨霏,以至於導致舒雨霏自己採取了措施,並因此而破相,使汪亦適後悔莫及——這是後話了。
汪亦適等人被押解到維麗基地,從此開始了勞工生活。但是汪亦適並沒有像其他戰俘那樣當勞工,要去給美軍挖工事搬運物資,汪亦適在集中營里居然當起了醫生。二十多年後中國大陸搞起了“文化大革命”
“文革”中有個新生事物叫做赤腳醫生,肖卓然、鄭霍山和程先覺都曾一度擔任三十里鋪農場的赤腳醫生,肖卓然戲謔地說,你們那算什麼新生事物?早在朝鮮戰場上,汪亦適就當過美軍集中營的赤腳醫生,要不是那段經歷,他能有今天這個名氣?肖卓然說這話並沒有惡意,但是在汪亦適聽來卻像揭了瘡疤,為此同肖卓然鬧得很不愉快——這也是後話了。汪亦適當上集中營的“赤腳醫生”得益於克拉克西。維麗基地是美軍在薩迪克地區部署的一箇中型後方基地,其中有彈藥轉運站、食品轉運站和兵運供給站,同時還有一個容納三千人的集中營和二線醫院。基地的勞工主要來自集中營或者是僱傭的印度人。醫院主要承擔美軍一個師、加拿大一個營、土耳其一個旅的救護任務,同時管轄集中營的醫療所。克拉克西既是基地醫院的外科醫生,同時又是集中營的醫療所主任,他的這個職務給汪亦適帶來的方便是空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