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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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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姨媽——我姨媽她很喜歡。”

“噢,原來我已經這麼老了。”男演員若有所思地說。

喬伊以前就聽說這個男演員特別怕老,這回總算見識了,他和柳葉兒在某些方面倒還真有幾分相像呢,喬伊想,要到他的簽名,柳葉兒一定高興。

簽名還沒來得及給小姨,就鬧瘟疫了。喬伊看了一下牆上的鐘,已經快11點了,也不知小姨睡了沒有。喬伊無意間開窗簾,她看到一個在二樓平臺上有個對月獨舞的女人,她身後的天幕上掛著一輪車輪那樣大的黃月亮,女人穿著很薄的黑紗,對著月亮做出各種各樣奇怪的動作。

電話鈴響。是張曉光打來的。

“你見到甯浩了?”

“見了。”

“那你把咱們的事都跟他說了嗎?”

“沒說出口。”

“那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很煩。”喬伊掛斷電話,看到平臺上的女人還在跳舞,月亮已經移動了地方,可穿黑紗曼舞的女人仍停留在老地方。

寂寞空城街上變得空空蕩蕩,連出租車都很難找到,喬伊是從家門出來走了一段才碰到一輛出租車的。車子停了下來,拉開車門,裡面冒出來一股濃濃的消毒水的味道。

“是上面要求我們都要消毒的。”司機按下計價器,對坐在後排的喬伊解釋道。

“最近坐車的人少了,生意不好做呢。”出租車司機嘮嘮叨叨地抱怨。喬伊沒接他的話茬,而是把張曉光家住的小區地址告訴他。因為街上沒人,車開得極快,汽車在四環路上就像一艘平穩的飛船,貼著地面勻速飛行,喬伊坐在裡面,昨夜對月獨舞的那個女人的畫面仍在眼前不斷出現。

“她太寂寞了吧?”喬伊猜想柳葉兒之所以在臺上跳舞,而且穿得近乎於體,除了病態的因素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寂寞。她一直過著17歲女孩的生活,甚至在她的腦海裡大概不知道自己已經變老,她生活在她的世界裡,滿腦子過時明星,她以為現在的明星還是《小花》裡的陳沖,有時她還會冷不丁冒出句“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之類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她太寂寞了。”喬伊坐在張曉光家的沙發上,再次說起她的姨媽。

“你怎麼老跟我說起你小姨媽?”

“你沒看見她,看見她你就會覺得她可憐了。我覺得一個女人要是像她那樣活一輩子,真是太可憐了。”張曉光端了兩杯咖啡,一杯放在喬伊麵前,一杯給自己。他說:“你怎麼知道她可憐的?你知道她的受嗎?沒準她覺得特別幸福呢,她在涼臺上跳舞又怎麼啦?沒準兒人還健身呢。”張曉光說完之後,他自己先笑了起來。他走過來,坐在喬伊坐的那張沙發的扶手上,一隻手摟住喬伊,騰出另一隻手來舉起遙控器關電視。

“哎,你別關,我還看新聞呢。”死亡的人數還在增加,每天都有人新染上那種奇怪的病菌,播音員的聲音充斥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她說:“山西新增病例,內蒙古新增病例”喬伊盯著播音員的嘴出神,她想起那股刺鼻的消毒水的氣味,到處都要消毒,就連麥克風也要消毒,昨天她去電視臺,得知許多節目都被取消了,包括她做的“喬伊秀”領導說那是一個飛沫傳播的疾病,你和被採訪者面對面坐著,你不懷疑人家有病,人家還懷疑你呢。

喬伊說:“那節目怎麼辦?”

“怎麼辦?只好暫時停掉嘍。”領導正在指揮工作人員給演播室消毒,顧不上理她。喬伊回到家待著沒事只好看電視,看來看去全是播報疑似病歷的節目。這種節目給人一個誤區,彷彿身邊的人每天都在大批死去,電視無形中成為傳播恐怖信息的罪魁禍首。

張曉光關掉一盞燈,一隻手在喬伊身上輕輕撫摸著。他倆被籠罩在一種淺紫的光線裡,電視裡那個“恐怖的嘴”還在訴說,她一張一合,一張一合,就像要把那支消過毒的麥克風吃了。

他們被某種不祥的氣氛包圍了,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活多久,前面的路該怎麼走。他們只有相互摟抱著,用對方的存在來確認自己此刻還活著。他們在播音員朗聲播報“死亡人數”的聲音裡烈地做愛,他們大聲喊叫,希望能蓋過死亡的聲音。

電視裡一遍遍播報死亡人數。

他們一次次達到高

“死亡好像就在身邊。”

“喬伊,你在血。”喬伊說:“我快死了。…張曉光,你死我了。”喬伊的月經一向很準,沒想到這個月提前來了。按她自己的話說,可能是折騰得太厲害了。兩個人好像瘋了似的,用身體的摩擦來抵抗恐懼,抵抗身體的消失。

——哎,你說死到底是什麼呀?

——死就是消失不見了。

——我們都會消失嗎?

——那是。

——我們會被傳染上那種可怕的病嗎?

——那倒不一定。

——聽說小夏回北京之後就不見了。

——不見就不見吧。趙楷已經被她折磨得連自殺的心都有了,人家原本好好的,遇到小夏這麼一個人,瘋瘋癲癲,風一陣雨一陣的,誰受得了啊。幸虧我們喬伊不是這樣的人,喬伊你知道你有多可愛嗎?

——嗨,現在這種非常時期還談什麼可愛不可愛,人能活著就算不錯了。

喬伊進家門的時候,家裡人告訴她有人在等她,然後她就看見在客廳裡愁眉苦臉坐著的趙楷。喬伊問趙楷出什麼事了,趙楷說還能出什麼事呀,還不是因為小夏。

喬伊叫保姆小胡去泡茶。又問小胡姥姥、姥爺到什麼地方去了。小胡說,姥爺他們散步去了。喬伊說,茶泡得濃一點,渴死我了。小胡答應一聲下去了。

趙楷依舊愁眉苦臉,天塌下來一般。

喬伊說:“哎,我說至於嗎你?小夏這個人你還不瞭解她嗎,光在雲南她就失蹤好幾次了,到最後還不都是好好的,你放心好了,肯定沒事。”趙楷說:“我也知道她沒事,可我就是無論如何要找到她,假如找不到小夏,我的生活便再也無法繼續下去,我覺小夏是我人生的一個點,怎麼跟你說呢——,生活是一個就是一個環節接一個環節,如果少了其中一個環節,生活就很難繼續下去,不知道這樣說你聽明白沒有。”小胡端著一個托盤慢慢走進客廳,喬伊隱約覺得爸爸和媽媽正在暗中觀察她和她的朋友。

小胡把泡好的熱茶放到茶几上。

喬伊對趙楷說:“趙楷,喝點茶吧,我們家有很多好茶葉。”趙楷好像沒聽見似的,沉浸在自我的情緒當中。他說:“其實,也說不上有多愛她,我真正喜歡接近的女孩,是那個在駕校認識的女孩蔡宣宣——我上次跟你說過的,你還記得吧。小夏並不是我欣賞的類型,她太古怪了,一點都不可愛,但不知為什麼,越是這樣就越想見到她,那種念頭強烈之極,好像魔鬼附身一般,以至於把自己得一團糟,我就是想要見到她。”

“見到她又怎樣?”喬伊說“她還不是隨心所,她想在你的生活中出現或者消失,這對她來說易如反掌。”這時候,電視裡出現了一首很久沒有聽到的歌,徐美靜的《城裡的月光》,喬伊覺得很親切。

“世間萬千的變幻,愛把有情的人分兩端…哪怕不能朝夕相伴。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她心房。看透了人間聚散…”歌聲遠去之後,兩人又沉沒了一陣子。家裡人都用怪異的目光看著他倆,以至於談話沒辦法進行下去,他倆只好出去散步。

外面已經亮起了街燈,街上人很少,很久才能看到一輛自行車,汽車灰頭土臉的,彷彿也戴上了口罩,呼不暢的樣子。喬伊和趙楷走得很慢,路邊的樹已長出茂盛葉子,在不知不覺之間,天已經過去了,季節已進入初夏,但街道上缺少了人,沒有了往那種繁盛的景象。

街道的盡頭,不時地能夠聽到“啪”的一聲響。因為北京城裡是放鞭炮的,但一些人聽說放炮可以趕走病魔,就躲在暗中偷偷地放上一炮。在瘟疫免費的寂靜都市,這樣“啪”的一聲炸響更襯托了城市的寂寞,好一座寂寞空城。

“她會不會躲起來一個人寫劇本?”走了很久,喬伊終於想起點什麼,她對趙楷說,小夏一直夢想著拍一部大型歷史題材的電影,關於草原,關於戰爭,總之她的設想非常宏大,她說她將親自編寫劇本,自編自導“要拍一部了不起的電影”這是小夏的原話。

他們站在空蕩蕩的馬路上談論小夏的時候,小夏正站在一幢老式公寓的窗口,嘴裡叼著一支筆,像個真正的導演那樣,思考她的劇本。馬匹,刀戟,滾滾車輪,閃爍的雷電,種種畫面使小夏動得淚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