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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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布衣常服的武帝趕到山寺時,只見綠叢掩隱之中,近看是幾畦青蔬、數壟豆角;遠望是累累野梨、燈燈紅柿。腳下的山泉穿籬而過,巖下的黃花傍石乍開。再向更遠處望去,一片粉淡如雪的是蕎麥花,半山胭紅如霞的是棠梨葉。面南而看,山高林青、鳥鳴寺幽,鳥啼清風,武帝不覺砰然心動:民間百姓的子果然另有一番景緻!一時間,不覺也生出幾分禪心來,渴望來世也能嚐嚐做一介布衣平民、寧靜度的滋味…
守門的侍衛見陛下到來,驚得一面急忙跪見,一面就要進去稟告娘娘。武帝笑著止住了,將隨從和侍衛留在寺外,自己一人悄悄進了寺庵。
布衣荊釵的李妃端著一個笸籮,正坐在院中的槐樹下揀白果,一抬頭,忽見進到寺庵一個男子時,先是吃了一驚,待認出來客竟是陛下時,竟楞在了那裡!
武帝數月思念,如今乍見李妃,看她雖未飾脂粉,覺得竟比宮中更清麗可愛了。不覺眼中一熱,只叫了一聲:“愛妃…”便頓住了。
李妃喜極而泣,急忙拭乾了淚,又笑地喚公主來見父皇——賀公主應聲而出,見站在母親身後的竟是數月未見的父皇時,先是怔了一下,接著竟像兒時一樣飛奔過來,一下子摟住父皇的脖子叫道:“父皇!父皇…父皇,女兒天天做夢都夢見你…”一邊早已嗚嗚咽咽地起來。
武帝兩眼也溼潤了。他輕輕地拍著公主的背:“賀兒不哭,父皇這不是來看你來了麼?來,父皇看看,朕的愛女瘦了沒有?”一家三口就坐在院子的樹蔭下閒話著家長,李妃忙著將平素曬的野果端出來,用細小荊條編成的小筐盛了,還有黃的野梨、橙的海棠、豔紅的柿子等鮮果,也一統端了出來。
公主把翰成在少室山頂專為娘娘公主採製的松蘿茶取出來,拿山泉煮沸的水泡了衝在一隻小竹茶甌裡,雙手捧著遞給父皇:“父皇,你嚐嚐這山茶淳也不淳?”見父皇品著茶點頭稱讚,賀公主拿了個蒲團放在父皇身邊,半跪半坐地斜伏在父皇的膝上,一面仰臉微笑著望父皇和母妃說家常話,一面用小石錘為父皇敲開粒粒飽滿的松籽兒,剝出仁兒來,放在手中吹淨了,輕輕放在父皇嘴裡。
此情此景,融融親情,令武帝的心又溫暖又軟和。
即令受天下人山呼萬歲,為群臣叩拜時的皇權威嚴,也比不上這種自然和親情的享受啊。
炊煙裊裊後,小院當中的小方桌上擺上了幾碟山菜。隨著一陣芳香的粥香,公主把一碗雜米粥雙手捧給父皇,武帝嚐了嚐,連聲誇道:“朕在宮中這麼多年,也沒有吃到過這麼美味的粥飯!”公主偎在武帝膝邊,嘻嘻笑道:“父皇,這可是女兒親手舀的穀米熬出的粥,你可要多吃幾碗。”武帝放下粥碗,不覺噙淚道:“娥姿,待有一天平定南北,海內清平、國家安定那時,我立馬禪位於太子,也來到這裡和你們一起過清靜子。”李妃深深地望著陛下,咬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知道他說的是實心話。因為他一向喜歡寧靜和自然,喜歡簡樸和素食。而朝國萬機、天下重任只因他系雄心壯志男兒的責任罷了。
晚上,就著當院月光,公主為父皇端上來一銅盆熱騰騰的洗腳水。
武帝見那水中有些水草浮著,又聞著水汽有些藥香味,便問:“這是什麼水啊?”賀公主笑道:“父皇,這是女兒在山上採的藥草,這這水洗了腳,不僅可以安眠消乏、心神寧靜,也可使腳底鬆軟,去除腳病。父皇,在宮中都是母親為你洗的腳,今晚,女兒也要給父皇洗一次腳。”賀公主跪在草墊上,為父皇脫去襪屨、捧著父皇的腳輕輕放在盆內浸泡著、捏著。
武帝享受著子女兒的親情,望著半輪斜月掛在前面大殿的挑簷,聽山風吹拂樹葉和風鈴的清響,聽棲鳥在樹叢的呢噥,直有些微微燻醉、不知天上人間的覺…
這是一個寧謐如夢的夜晚。
耳畔是杜鵑的悠遠啼聲,李妃和往昔一樣,如綢的手兒輕輕地為他捏著脊骨、摩撫著額頭。
此時的武帝覺得皇宮似乎離自己很遠很遠。天下,疆場,權利…一切俗世累人的東西,都淡然遁去…
太子再沒有料到:父皇竟會布衣常服,親自一路攀山登巖地來到山頂。
望著父皇顯得憔悴和蒼老的面目,太子不住熱淚迸濺,長跪謝罪道:“父皇,恕兒臣不孝之罪…”陛下愛憐地攙太子起身,一邊自責道:“皇兒,只怪父皇忙於國事,致皇兒罹此災險…”太子跪在那裡垂淚不已。
“父皇今天是專門上山接皇兒回宮的,皇兒身子既已康復,朝廷國家萬機待理,皇兒就隨父皇回宮去吧,早晚也可替父皇分擔料理一些。”
“父皇,皇兒願意回宮,也願意早晚孝奉於父皇膝下,可是父皇…皇兒真的不想再做什麼太子了。父皇,皇兒是怕擔不起朝國江山的萬斤重任,使父皇失望…”太子垂淚不已,跪在地上懇請父皇恩准、不肯起身。
武帝嘆了一聲:“皇兒,皇兒再累,比得上父皇當初在相擅權時還累麼?莫非父皇就不是身凡體,不知這朝國萬機的繁重麼?”太子哭得喉咽堵:“父皇…”
“皇兒,父皇若只為自己清靜享樂和奢華逸,何苦還要艱辛憂慮地做這個皇帝?皇兒尚且不願替父皇分擔這份重擔,外人又能靠得住麼?”太子泣不成聲:“父皇是天生明主!兒臣是怕,畢盡一生也學不會父皇的王者之道啊。”武帝撫著太子的頭:“皇兒,王者之道,皇兒只須悟透四字足矣。”
“哪四個字?”太子急切地問。
“獨處之道!”
“父皇,兒臣愚鈍,請父皇明示。”
“有誰能得知天如何?”太子望著父皇的眼睛,費力地悟著父皇的話。
武帝又道:“皇兒,譬如你私通寺院,父皇當眾責打於你之後,還有何人敢再議及此事的?再譬如詔令周將軍回裡養傷,那是因為父皇看出他果有英雄之氣、將帥之才。然少年得意者,往往不知天高地厚,孰輕孰重。若無坎坷,青雲直上者,註定非是自折,便要折人。設若一蹶不振者,此匹夫之志又如何堪當朝廷大用?若果然挾持者甚大,必能忍盡人臣所不能忍者;如此,有朝一能得皇兒的重新提攜,不僅歷練穩健,亦必將赴湯蹈火而不辭,一生誓死忠誠皇兒朝廷…”太子抬起臉來,滿眼熱淚、滿懷敬仰地望著父皇那雙充滿睿智的雙眼,伏下身子,深深三叩,爾後抖著嘴說:“父皇!孩兒銘記父皇教誨…”雖知五脈餘毒尚未驅盡,至少還要三四旬才可保無礙,然太子清知父皇平生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及早完成南北平定、九州一統的帝王大業,自己若不回宮代為署理朝國萬機,父皇就無法去國率軍南征北戰、掃平六合。於是也顧不得許多了,當下答應父皇立即回京。
太子回京不幾,張宮監便帶著朝廷的一道聖旨匆匆來到山上:“…周翰成將軍外傷既愈,詔敕還歸東宮,仍復其宣威將軍之職,著即起回京覆命…”似乎是在一夜之間,輝煌和夢想突然失而復得。
慧忍接旨後,不覺有些心熱氣躁、六神不寧了。
這份聖旨擬得含而不,進退自如。此時自己只要回京覆命,公主、娘娘和母親就再也不會為他受苦心了。等待他的亦將是錦繡前程、沙場勳績,一切都將水到渠成。
圓月如鏡,清輝若水。
他拿出師父傳下的青銅寶劍,豪情澎湃地于山間月下舞了一陣。耳畔山風厲厲、林濤洶洶。劍氣與月光糾葛,英姿與峭壁對峙。
收劍歸鞘時,慧忍扶劍望月,驀然記起師父的重託和身肩的弘法大義來。
他徊徨于山間,仰望出星落。繼而打坐在煌煌月下,屏息禪悟,祈求師父在冥冥之中能為自己廓清茫。
當少室東方的啟明星躍出暗夜的天幕時,他終於得到了某種啟示:佛法未復,道場未興,何來機緣之說?他豈能僅僅為了一己名烈、眼前榮華和兒女私情而背叛信念、入世還俗?
他料定,朝廷發出之份聖詔之後,一定還會再次派人來到山上尋找自己,故而必得儘快離開此地,方可得清靜自在。雖說太子的情形仍舊令人擔憂,好在太子離山之前他曾反覆叮囑過:半年之內只要不遇驚震,輔之以自己開出的藥方每調理,太子五內痛亂和神智朦之症一般就不易再發作了。
黎明到來之前,慧忍一面命人赴京回覆陛下的詔令:“…微臣外傷雖愈,奈鏢毒已侵入血脈尚未盡除。臣請恩准微臣在山中繼續療養,痊癒之後即刻回覆聖命…”一面卻帶著兩個小師弟,匆匆收拾法物行李,仍舊回到人跡罕至的少室山密林幽谷潛身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