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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hxma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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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列表 (169)

刀魚 2024-08-17 21:38:59

27

「唔——唔——唔——」

森可怕的走廊裏再次傳來卡斯特羅那近乎絕望的嗚咽聲,媽媽自言自語地嘀咕道:「卡斯特羅又犯病了!」

「媽媽,」我悄聲問媽媽道:「李湘的爸爸怎麼啦?為什麼被批鬥啊?」

「跟金大炮一個樣,順嘴什麼都説,該説的也説,不該説的也説。本來他家的成份就不好,這一説,還能有他的好哇,李湘的媽媽為了劃清界限,跟他離了婚,帶着李湘回老家了,沒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嗚——嗚——嗚——」

真是禍不單行,我們可憐的卡斯特羅因管不住自己的嘴皮子,屢次三番地被揪鬥,李湘的媽媽又離他而去,意志本來就極其脆弱的卡斯特羅,本無法承受這一連串的打擊,我們的卡斯特羅工程師神經徹底崩潰,他赤着上身,哭哭涕涕地走廊跑,跑夠了,跑累了,便在雪白的牆壁上信手塗鴉,很快,一部比畢加索還要畢加索的驚世駭俗之作橫空出世。

卡斯特羅久久地盯着自己的大作,嘴裏則語無倫次地嘟囔着:「什麼啊,什麼啊,這都是什麼啊!……」

嘿嘿,連你自己都不知道畫的是什麼,別人又怎麼能看明白呢?完成大作之後,卡斯特羅工程師乘興躍上走廊的窗台,他一腳踢開破窗户扇,像《列寧在一九一八》裏的馬特維耶夫那樣縱身跳下樓去。

嗨!這個卡斯特羅啊,做起事情來,總是顛三倒四,丟東忘西的,這不,縱身跳樓之前,為什麼不非常響亮地大吼一聲:「瓦西里!」就這麼匆匆忙忙地跳了下去、不聲不語地跳了下了去,真是美中不足,讓我好長時間還為他到莫大的遺憾。

咕咚一聲,樓房微微顫抖了一下,卡斯特羅工程師登時摔得腦漿迸裂,烏乎哀哉!

媽媽再也不允許我到走廊去玩耍,我自己也不敢去了,並且走廊裏再也看不到一個小夥伴的身影,每天早晨,媽媽便拎着沉甸甸的大鐵鎖對姐姐説道:「大傻子,」媽媽的面還是那麼的冷漠、語氣嚴厲地叮囑着我可憐的姐姐,「你別光顧着自己玩,你可要看好陸陸,不要讓他到處摸,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的,我打斷你的腿,聽到了沒有?」

「嗯,」姐姐無比膽怯地點了點頭,待媽媽啪地一聲將房門鎖死後,姐姐則搖身一變,像個小大人似地站在我的面前喋喋不休起來,「小弟,不許摸這個,這是電源座,摸了會電死的!」

「陸陸,你幹啥呢,哎呀,我的媽啊,你怎麼能擰煤氣開關啊,那樣,咱們都會被薰死的啊,快過來,快過來,你老老實實地坐在這看姐姐給你跳皮筋!」

「……」

姐姐不容分説地把四處竄的我按在涼冰冰的木椅子上,然後,她從屜裏拽出那條多處斷裂的,不知繫着多少個接頭的破皮筋,姐姐將皮筋的這一頭掛到腿上,然後再將另一頭系在木椅子腿上,接下來便由來到去地瞎蹦跳起來,一邊跳着,嘴裏還一邊嘰嘰喳喳地哼唱着我聽得耳朵都磨起了硬繭的老舊歌謠。

我對跳皮筋,這種只屬於女孩子的遊戲從來不興趣,我呆坐在木椅子上,閒極無聊之下便中了似地啃咬着已經嘓得又紅又腫、充溢着酸腐氣味的大拇指。

「姐姐,」我一邊嘓着手指頭一邊央求姐姐道:「姐姐,別跳啦,咱倆玩一會摸瞎子吧!」

「不玩,」跳得頭大汗的姐姐沒好氣地搖晃着那個,扎着兩羊角辮的小腦袋,「不玩,不玩,不跟你玩,你總玩賴,總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掀起巾看我藏在哪裏啦,我不跟你玩!」

「哼,不玩就不玩唄!」

我氣鼓鼓地撲通一聲平展展地趴到地板上,然後又哧溜一聲像條泥鰍魚似的鑽到了黑漆漆的、髒乎乎的鋪底下,我瞪着眼睛以一個探險者非常專業的目光在鋪底下仔細地搜尋着,企盼着能夠找到一些可以尋開心的玩具。

我伸出手去在積灰土的地板上胡地摸索着,哦,這是什麼,他媽的,這不是媽媽早已穿開了幫的破皮鞋嗎,滾,一邊去吧。

嗯,這又是什麼,嗨,這不是爸爸的游泳嗎?咦,爸爸的游泳咋扔到鋪底下啦,休息的時候,爸爸為了到湖裏去游泳,曾經挖地三尺地找尋他的這條游泳,可是説什麼也沒找到,氣得他抓耳撓腮,而媽媽則站在一旁興災樂禍地説道:「活該,找不到就別游去啦,游泳有什麼好玩的啊,難道你不知道,前幾天,三樓的老於是怎麼死的嗎?不就是因為游泳淹死的嗎!」

嘿嘿,我終於恍然大悟,這一定是媽媽乾的好事,為了阻止爸爸不再去湖裏游泳而發生料想不到的意外事故,媽媽趁爸爸不注意,偷偷地把他的游泳到了鋪底下。

望着手中的游泳,我決定幫助媽媽繼續把爸爸的游泳隱藏下去,於是,我咬了咬牙將手中的游泳狠狠地進了媽媽的那隻破皮鞋裏,做完了這件事,我心意足地扭轉了一下身體。

啪,我的腦袋不慎撞到了什麼東西,我調轉過頭捂着隱隱作痛的腦袋定睛一看,嗬嗬,在我的眼前非常意外地擺放着一隻沉甸甸的大皮箱,我伸出手去輕輕地推了推,哇,好重啊,我按捺住無比興奮的心情,悄悄地繞到大皮箱的後面,然後運足氣力雙手同時推動,嘩啦一聲,大皮箱終於被我從鋪底下給推出來。

我興奮異常地從鋪底下鑽了出來,一把掀開大皮箱,姐姐一臉驚愕地望着我,「小弟,你又幹什麼呢,你又瞎翻騰個什麼啊,看把屋子折騰的,到處七八糟的,等媽媽回來的時候,又得揍我啦!」

我置姐姐的警告於不顧,猶如發現寶藏似的一頭撲到大皮箱上,這是什麼?啊,原來是一本又一本印刷美、裝幀考究的主席語錄,我對這些玩意絲毫不興趣,我一股腦將成堆的裹着紅塑料皮的、大小各異的紅寶書統統掀翻到地板上,然後繼續在大皮箱裏胡翻找。

哦,這又是什麼?這不是爸爸和媽媽的結婚照嗎,嘿嘿,爸爸年青的時候可真英俊灑啊,梳着錚亮的大背頭,筆直括的中山裝上彆着一支閃閃發光的英雄金筆,而濃妝抹的媽媽則穿着一件光彩奪目的花旗袍無比温順地依偎在爸爸寬闊的肩膀上。

噹啷啷,嘩啦啦,我的手突然觸碰到一堆堅硬的什物,發出一陣清脆的響聲,我低下頭去仔細地瞅了瞅,我的眼前頓時一亮,在大皮箱的最底層,擺放着一枚又一枚造型優美、雕細琢的主席像章。

姐姐也被這些令人眼花繚的、光芒四主席像章深深地引住,她俯下身來輕輕地拿起一枚大如菜碟的主席像章,試圖掛在自己瘦弱的脯上。

而我則抓起一把鐵製的、瓷制的、玻璃制的、大小各異的像章,一枚接着一枚地掛在了前,繼而又揀起一本紅通通的主席語錄,學着大人們的樣子,在屋子中央非常賣力地揮舞着,同時又瘋狂地蹦跳起來:「主席萬歲,主席萬歲,主席萬萬歲!」

姐姐握着那個菜碟似的大像章再次跳起了破皮筋,「主席萬歲,主席萬歲,主席萬萬歲!」

「……」

「梆——梆——梆……」

我與姐姐正跳得起勁,身後的暖氣管突然劇烈地顫抖起來,隨即便發出一陣緊似一陣的脆響,這是樓下那位長着白女般的頭髮,罵起人來咬牙切齒的小腳老太太在發出抗議,嚴重抗議我和姐姐因蹦跳而震動了樓板,從而攪醒了她的美夢。

「梆——梆——梆……」

「嗚——嗚——嗚……」

聽到那剌耳的響聲,玩興正濃的姐姐先是茫然地一楞,繼而便一臉無奈地撲倒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絕望地涕起來:「嗚——走廊不讓去,台不讓上,皮筋也不讓跳,我還玩什麼啊,嗚——嗚——嗚……」

走廊,哦,走廊,我突然想起來了,姐姐嗚咽之中擠出的這句話讓我立刻想起了,那條給我和整個宿舍樓裏的小夥伴們帶來無窮快樂的大走廊,想起了我們終在鐵欄杆上猿猴般地爬上爬下的情景。啊,好痛快啊,好快活啊。可是現在呢,我被媽媽無情地反鎖在屋子裏,過着度如年的生活。

「姐姐,」我的前仍然掛可笑的像章,默默地走進廚房,我抓起兩塊冷饅頭又抱起了糖罐子,我悄悄地走到姐姐身旁,「姐姐,別哭啦,不讓跳就不跳唄,來,咱們吃饅頭吧!」

「不吃,不吃,我要跳,我要跳皮筋!」姐姐衝我發起了犟脾氣,我不再理睬她,一個人坐到桌子上大口大口地啃起了硬如石塊的冷饅頭,然後又一勺接着一勺地往嘴裏着涼冰冰的白砂糖。

「你就知道吃,吃,吃,你是豬哇!」看看天漸漸黑沉下來,哭紅了眼睛的姐姐機械地從地板上爬起來,她一邊整理着被迫得皺皺巴巴的衣服,一邊臉冷漠地教訓着我:「小弟,天快黑啦,媽媽快要下班啦,你還不趕快把這些東西收拾起來,等媽媽回來,看你把家折騰這個樣子,不得揍死我啊!」

「嗯,」我答應一聲,非常不情願地扔掉冷饅頭,然後慢地踱到大皮箱旁,在姐姐的幫助下我顧頭不顧尾地將紅寶書和大像章胡回到大皮箱裏。

「嘩啦」房門輕輕地響動起來,姐姐呆呆地説道:「媽媽回來啦!」

28

我就這樣,與姐姐一起,終被媽媽反鎖在屋子裏,糊里糊塗地度過一個又一個無聊的一天又一天,每天我都條件反般地企盼着媽媽開啓房門時發出的,嘩啦嘩啦的聲音。

又是一個可惡的早晨,我知道媽媽又要將我和姐姐反鎖在屋子裏,度過那漫長如年的一天,我一邊繫着扭扣一邊瞪着無神的雙眼,怔怔地望着媽媽手中那把極其可惡的鑰匙串,心裏恨恨地詛咒着。

「該打死的,你給我聽着……」媽媽一面擺着鑰匙串,一面冷冷地對姐姐説道:「現在外邊很,昨天半夜你沒聽見樓下到處都在打嗎?你們兩個可千萬不能到台上去玩,聽到了沒有,嗯?外邊有什麼熱鬧也不能爬窗户看,聽到了嗎,嗯?」

媽媽一邊説着,一邊用尖細的手指點了點我的腦袋瓜,「你要是敢出去看熱鬧,一不小心就會被子彈打碎腦袋的。你們自己在屋子裏好好地玩,餓了廚房裏有饅頭!聽到了沒有,嗯?好啦,時間不早啦,我得上班去啦!」

哼,媽媽,你説的倒是好聽的,你上的什麼班啊,學校早就停課了,學生都在家裏悶着呢,這件事可是媽媽你自己親口跟我説啊,媽媽,你就明説得啦,你不就是要參加什麼革委會,想成為積極分子,往上爬嗎!

説完,媽媽拎起小皮包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她開始準備鎖門啦。

「哎,×老師啊,我有點事,把林紅放到你家吧!」楊姨拉着林紅的手,對媽媽説道,我頓時興奮起來,能夠與林紅反鎖在一間屋子裏,我多少還算有點幸福

「行啊,來吧!」媽媽快地答道:「行啊,把他們都放在一起吧,這也是個伴啊!」媽媽把林紅推進屋子裏,然後咔嚓一聲,將房門緊緊地鎖死,末了,她還非常讓我氣憤地輕輕的拽拉幾下大鎖頭,看看是否鎖緊。

「姐姐,」一分鐘也閒不住的林紅,問姐姐道:「咱們玩點什麼啊,跳皮筋吧!」

「跳吧,跳吧,」我表示贊同,討好地把姐姐的皮筋拽出來,遞到林紅的手中,「你們玩跳皮筋吧,我來當裁判!」

「不行,」姐姐不停地搖晃着腦袋,「不行,不行,樓下的老太太不讓跳,一跳她就敲暖氣管,晚上下班的時候還要上來找媽媽告狀,然後媽媽就,就,就打我!」

「那,那,那咱們玩點什麼呢?」我突然興奮地提議道:「姐姐,咱們玩摸瞎子吧!」説完,我已經將一條白巾握在了手心裏,我伸出右手衝着林紅嚷嚷道:「來,黑黑白,誰輸就蒙誰的眼睛!」

「去,」姐姐一把奪過我手中的白巾,「摸瞎子也不能玩,咱們在樓上到處跑,樓下的老太太還得敲暖氣管子,晚上還得找媽媽告狀,我還得捱揍,情媽媽從來不打你啦!」

「姐姐,」林紅掏出一把花花綠綠的塑料繩,「姐姐,咱們玩翻繩吧,這用不着四處跑,不會驚動樓下那個老太太的!」

「好哇,我最願意玩翻繩啦!」

於是,我們三個人掉鞋子翻身上緊緊地圍攏在一起,饒有興致地玩起翻塑料繩的遊戲。可是,我從來沒有玩過這種遊戲,做起來難免笨手笨腳,結果,一次又一次地把塑料繩七八糟地糾在一起。

「你真笨!」林紅一邊吃力地整理着打了死結的塑料繩,一邊毫不留情地教訓着我,「笨蛋,看你把這繩子成啥樣啦,不會翻就別瞎翻,一邊待著去,看我們是怎麼翻的!」

「哼,」我不服氣地轉過身去,赤着腳跳到地板上,「不讓翻就不翻唄,誰願意翻那破玩意咋的!」

「哈哈哈,太好啦,你看,姐姐,這個圖案多好看啊!」

「真漂亮,林紅,這是誰教給你的啊?」

「媽媽,是媽媽,是媽媽昨天才教會我的!」

「哇,又是一個漂亮圖形,咱們應該給它起個什麼名字呢!」

「……」

兩個小女孩越翻興致越濃,完全沉浸在遊戲帶來的樂之中,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像兩隻無憂無慮的小燕子似的聲笑語着,四隻纖細靈巧的小手你來我往地穿着淡粉的塑料繩,令人無法想象地變幻出一個又一個使我眼花繚、羨慕不已的美圖案,羨慕之餘我又嫉妒起來。

為了引起她們的注意,為了讓她們知道我的存在,我決定做點什麼,可是,我又能做點什麼驚天動地之舉,才能引起她們的關注呢?無意之中,我發呆的目光突然停滯在桌子上那台收音機上,我悄悄地擰動了開關。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嘿,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頓時,一股股強烈的、震耳聾的、發散着濃烈火藥味的、歇斯底里的、聲嘶力竭的吼叫聲,以不可阻擋之勢在靜謐祥和的屋子裏,原子核分裂般地爆炸開來,整個屋子劇烈地震顫着,窗框和門框怪氣地吱吱叫着,強烈的聲呼哧呼哧地撞擊着我的鼓膜,兩隻耳朵登時嗡嗡作響。

「哎呀,你幹什麼呢,還不快點閉了它!」林紅慌慌張張地扔掉塑料繩,兩小手死死地捂住耳朵,她皺着秀眉衝我大聲喝斥道:「快點閉了,我的耳朵都要震聾了!」。

「你幹啥啊,是不是又想把樓下的老太太吵醒啊!」姐姐奮不顧身地跳下來,咔嚓一聲不容分説地關閉了發瘋般吼叫着的收音機。

「那,我玩點什麼啊!」我百無聊賴地嘀咕道:「你們玩翻繩,又不帶我,那,我玩點什麼啊!」

「玩打仗!」林紅跳下來哧溜一聲跑到廚房裏拎起了一把大條帚,「來,我陪你玩,咱們玩打仗!」

「好哇,」我立刻樂得合不攏嘴:「好哇,好哇,我最願意玩打仗啦,誰跟我一夥,林紅,你跟我一夥吧!」

「哼,」林紅小嘴一撅,「想得美,誰跟你一夥啊,男孩跟男孩一夥,女孩跟女孩一夥!」

「可是,」我頓時傻了眼,整個屋子裏只有我一個男孩啊,「林紅,就我一個男孩啊!」

「那你就自己一夥吧,誰讓你願意玩打仗啦!」姐姐冷冷地説道。

「開始嘍,小心!」正當我到勢單力孤之際,林紅手中的大條帚已經毫不客氣地向我襲來,我手忙腳地躲避着。

我們三個人模仿起馬路上大人們天天玩的、十分剌的、非常有趣的武鬥遊戲,林紅揮舞着大條帚,姐姐掄起了她的破皮筋,而我則起了拖布把,三個人就這樣在屋子裏興致地搞起了武鬥。

格潑辣的林紅首先向我發起凌厲的攻勢,條帚把雨點般地落在我的頭上、背部、胳膊上。姐姐也不甘示弱,那重重地落在我脊背上的破皮筋,給我留下深刻的印像。

望着心的林紅和尊敬的姐姐,我手中的拖布把遲遲不肯揮舞過去,是啊,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與女孩子一般見識,打女孩子算是什麼本事啊,想到此,我舉着拖布,僅僅招架着,決不回手,可是,兩個女孩卻絲毫也不領情,繼續猛烈的攻擊着我。

漸漸地,我再也招架不住兩個女孩的強大攻勢,手中的武器——拖布把被林紅繳獲。失去武器的我捂着腦袋落荒而逃,我慌不擇路地跑到了裏間屋,把單掛在曬衣繩上,然後抱着頭躲在後面,企圖以此抵擋住兩個小女孩的瘋狂進攻。林紅很快就把單挑落到地板上,已經無處躲藏的我,此時唯一的出路就是鑽到板底下去。

「你投降不投降!」此刻,林紅握着原本屬於我的武器,那隻長長的拖布把狠狠地指着我那冒汗的鼻子尖:「你服不服?」

「服了,林紅,我服了!」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道。

「投降不投降?」

「我投降,我投降!」

「繳不殺,快點把手舉起來!」姐姐帶着勝利者無比自豪的微笑,命令我道。

「我投降,我舉手!」

我垂頭喪氣地從底下爬出來,在兩個女孩嘰嘰喳喳的嘲諷聲中無可奈何地舉起了雙手。

「靠到牆邊那去!」林紅繼續在我面前,揮動着那拖布把,「靠到牆邊那去,我們要把你斃掉!」

「別,別,」我急忙央求道:「別,別斃我啊,我不是已經投降了嗎!」

「反革命都要斃的!」林紅的態度異常堅決。

「別,別斃我,林紅姐,」我立刻改變了口吻,異常討好地稱林紅為林紅姐,「林紅姐,別斃我,我,我有寶貝送給你!」

「哦。」林紅最喜我稱呼她謂姐姐,這樣稱呼可不是每天都能聽得到的,只有在我有求於她的時候,為了達到目的,我才不得不稱呼她謂姐姐。

「好吧,」林紅的態度有所改變,「那就留下你一條狗命吧,你有什麼寶貝啊,還不快點拿出來,給我看看!快,快點拿出來!」

「是,林紅姐,你等着,我這就給你取來!」

我放下雙手,再次鑽到鋪底下,將昨天發現的那隻大皮箱呼哧呼哧地推了出來,我非常乖巧地在林紅面前打開了皮箱蓋,「林紅姐,你看,我有這麼多的寶貝啊,你喜哪個啊,你喜哪個就拿哪個吧!隨你便拿!」

「哎喲!」林紅扔掉拖布把,低頭看看了豁然敞開的大皮箱,臉上顯出了失望之,「就這個啊,我還以為是什麼寶貝呢!」

「林紅姐,你看!」我抓起一枚主席像章在林紅的眼前展示着。

「哼,」林紅則不以為然地嘀咕道:「就這玩意啊,我家也有,我家還有夜光的呢!」

「什麼夜光的?」我轉過頭去問姐姐:「姐姐,啥叫夜光的,好玩嗎?」

「好玩,就是,就是……」

「嘿嘿,」林紅搶過姐姐的話茬:「笨蛋,連夜光像章都沒見過,告訴你吧,戴着那種像章在黑天裏走路,就比如在咱們那黑乎乎的大走廊裏時,像章能發出非常非常耀眼的光芒,這回你知道了吧,笨蛋!」

「哦,這是什麼!」林紅從箱底拽出一捆,五顏六的報紙和畫冊,「是畫報,來,咱們歇一會,看看畫報吧!」

説完,林紅抱着沉甸甸的畫冊再次跳上鋪,我們小心翼翼地解開扎捆着報紙和畫冊的卷繩,哇,一幅幅花花綠綠的、令人頭暈目眩的彩畫面立刻映入眼簾。

我們興奮異常地翻騰着,年長一些,見識廣一些的姐姐,和林紅爭先恐後地給我講解着,尤其是好為人師的林紅,她指着一幅幅畫面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這個長着大鼻子的傢伙是赫魯曉夫,是個老蘇修!」

我低下頭去,看了看林紅用手指不停在點划着的老蘇修赫魯曉夫,哇,好駭人啊,赫魯曉夫出長的大鼻子比紫茄子還要長,駭人的大嘴巴里伸出兩枚令人生畏的、能把人撕得粉碎的大獠牙;

而猙獰醜陋的美國大兵,額頭上貼着碩大的狗皮膏藥,手裏握着一顆可怕的、可以把地球炸爛的原子彈;

最為滑稽可笑的當屬劉少奇,他吐着血紅的、滴着鮮血的狗舌頭,四條腿走路,股後面還拖着一條長長的大尾巴,不倫不類。緊隨其後的,是一條張牙舞爪的美女蛇。

「它是王光美!」林紅指着青黑的美女蛇,對我説道:「她是劉少奇的老婆。」

説完,林紅順手從地板上揀起一剛剛吃完的冰糕,問我道:「陸陸,你看,這是啥?」

「冰糕唄!」我一面欣賞着畫報,一面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那,你能把它撅折嗎?」説着,林紅把那冰糕到我的手裏。

「哼,這還不好辦,你看!」方才被林紅打得,敗退到板底下,最後,非常可地舉手投降,現在,如果我連一冰糕還絕不折,我還是不是一個男子漢啊?

「啪!」無辜的、可憐的冰糕被我無情地攔撅為兩段,我帶着得意的微笑把被斬的冰糕送到林紅眼前,不停地搖晃着,「林紅姐,你看,冰糕讓我撅折了吧!」

「劉少奇的老婆真缺德,人家拿,她給撅折。」

噢,這套順口溜林紅是從哪裏學來的啊?我怎麼一次也沒聽説過啊,剛才被林紅痛打了一頓,丟盡了顏面,這一次又鑽進她設計好的圈套,被她無端地愚一番。

「哈哈,你是王光美,你是劉少奇的老婆!……」林紅泛着紅暈的臉蛋上,顯出無比愉悦的笑容,她快地跳躍起來,姐姐則捂着嘴巴跟着林紅哧哧哧地輕聲譏笑我。唉今天是什麼子啊,我咋這麼倒黴,老天爺,我到底得罪誰了?

每當我們在一起玩耍時,林紅總是想盡一些辦法取笑我、挖苦我,彷彿不這樣做,她就不快樂、玩得不盡興似的。

刀魚 2024-08-17 21:38:59

29

我和姐姐終被媽媽無情地反鎖在牢籠般的屋子裏,過着毫無意義的、度如年的生活,我對這種死囚般的生活已經徹底厭倦,望着似乎永遠都停滯在天空中的那面如死灰的太,我搞不明白自己活着是為了什麼。

我每天所能做的事情除了吃飯、睡覺,再就是早已被得又紅又腫的手指頭,或者是鑽到鋪底下,怒氣衝衝地翻騰着幾乎被扯爛的廢舊書刊,以及叮噹做響的主席像章。

就在我那脆弱的神經,行將崩潰之即,一貫對我的悲慘處遇視而不見的老天爺,突然大發慈悲地賜給我一位聖母般的秀美少女,從而把我從絕望之中拯救出來。

「嫂子!」一位風華正茂的少女,拎着簡樸的、但卻極其整潔的行裝,莫名其妙地推門而入,在我朦朦朧朧的記憶之中,我覺到她似乎是我的姑姑,以前曾經來過我家,正在廚房裏愁眉不展地忙着燒飯的媽媽,看到這位從天而降的少女,頓時喜出望外,「芳子,哎呀,芳子來啦!」

「嫂子!」美麗的少女儼然以房間主人的目光環視着凌不堪的屋子,「我哥給家裏去了信,説他在山溝裏勞動鍛鍊,家裏沒人照顧,我媽就讓我來了!」

「哦,」媽媽説道:「好啊,好啊,太好了,唉,你哥哥被單位派到五•七幹校,勞動鍛鍊去啦!家裏就我一個人,真要累死我啦!」

「唉,」少女聞言,立刻擰緊了秀眉,「一個念大書的人,除了寫字、畫圖,從來沒有幹過農活,我哥哥他能吃得了那個辛苦嗎,他會幹什麼活啊?」

「沒有辦法啊,入了,就得積極,只好主動提出去幹校鍛鍊鍛鍊!回來了,好提幹啊!」

「嗨,我真是不明白,你們一天到晚都忙乎些什麼啊,正經的工作放着不幹,整天就想着運動、運動,連做夢都想着運動,家裏的事情一點也不管,你看看,啊,這屋子是怎麼搞的啊,七八糟的,哪裏還像個過子的樣啊,簡直跟豬圈差不多!」

「陸陸,」媽媽拽着少女的手臂衝我和姐姐説道:「你們的姑姑來啦,快過來,都過來,還不快點叫姑姑啊,快叫姑姑啊,你們這倆個笨嘴的玩意啊,真不懂事!」

「姑姑好!」

「姑姑好!」我和姐姐怯生生地叫道。

「你瞅瞅,你瞅瞅!」望着蓬頭垢面、破衣爛衫的我,少女姑姑一臉不悦地衝着媽媽開了腔:「嫂子,你瞅瞅,你瞅瞅,你光顧着在單位裏積極啦,看把孩子得,哪還有個人樣啊,就跟沒爹沒孃的野孩子似的,唉……」

「芳子啊,」媽媽狡辯道:「芳子啊,你哥哥他不在家,這家裏家外的就我一個人,我還有病,身體不好,哪能顧得過來啊!哎喲,」説着説着,媽媽突然哭喪着沉沉的臉龐,一隻肥手煞有介事地按在了額頭上,「哎喲,哎喲,芳子啊,我好糊啊!」

説完,媽媽活像一隻了氣的皮球,呼哧一聲癱倒在鋪上,有氣無力地嘆息起來:「芳子啊,你可來啦,我都要累死啦,快幫嫂子把衣服洗洗吧,家裏的髒衣服都快堆成山啦,我都沒有可換的衣服啦,唉,真累啊……」

「嫂子,你歇着吧,我來幹!」

言畢,姑姑放下行裝,嘩地一聲掀開我家那口棺材般的大紅櫃,然後,伸出手去一把接着一把地將裏面的破衣服、髒子、爛襪頭一股腦地拽出來,拋撒到地板上,繼而又掀掉所有早已失去本是皺紋的大單,落塵土的地板中央立刻堆起一座五顏六的小山丘。

望着眼前這座異味四溢的小山丘,姑姑轉身走進了黑漆漆的廚房,「我的媽媽喲,這還叫廚房啊,這地方還能做飯啊,到處都是油乎乎的,摸哪哪粘手哇!好傢伙,這鍋裏的飯都餿啦,我的大侄和大侄女可是怎麼吃下去的呢,竟然沒吃壞肚子,真是老天爺養活啊,唉,傻子睡涼炕——全憑時氣壯!」

「芳子啊,」仰躺在鋪上的媽媽,假惺惺地説道:「你剛下火車,先歇歇吧,這些髒衣服,明天再洗吧!」

「嫂子,沒事,我不累!」

風塵僕僕地趕到我家的姑姑,一下火車便忙碌起來,姑姑有着永遠也做不完的家務活,在我童年的心目中,可的姑姑已經成為我家完全免費的、卻又非常盡職盡責的小保姆。

姑姑正值十八歲的豆蔻年華,渾身上下充着少女那人的生機。姑姑中等身材,體態略微有些發胖,膚稍顯黑沉,她梳着一對烏黑閃亮的辮子,方方正正的圓臉上鑲嵌着一對不很出的,但卻非常慈祥和藹的大眼睛,多少有點讓我遺憾的是,姑姑的兩腮非常可笑地向外突起,但是,如果從另外一個角度來審視姑姑的兩腮,這種缺憾似乎給人一種端莊安祥的美,反正我自己是這樣認為的。

無論是從身材上還是從容貌上來品評,我聖母般的姑姑均沒有達到窈窕淑女所應具備的那種極其苛刻的標準。但是,在我的心目中,姑姑永遠都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女人,因為我評價美女的標準絕對不是侷限在一張漂亮的臉蛋上,如果只有漂亮臉蛋才可以稱得上美女,那我認為她不是美女而是一隻冷冰冰的花瓶。

姑姑最為出的地方,最令我折服的地方是她那絕對超一的女紅,任何人一經欣賞過姑姑心裁剪製出來的衣物,均無一例外地發出由衷地嘖嘖讚歎之聲。

自從姑姑到來,自從姑姑來到我家,我和姐姐從此再也不會像囚犯一樣被媽媽無情地,終反鎖在冷冷清清的、監獄般的屋子裏;

自從姑姑來到我家,我從此再也用不着上頓下頓地啃食着那比石塊還要堅硬的冷饅頭,並且,姑姑不僅僅只給我和姐姐烹調可口的飯菜,同時,還為我的女伴林紅熱飯盒;

自從姑姑來到我家,她便一步不離地陪伴着我和姐姐在宿舍樓的院裏子,自由自在地盡情玩耍;自從姑姑來到我家,我從此再也用不着穿那些,扯掉半截袖子、缺少鈕釦、撕開襠的髒衣

姑姑,她給予了我母親般的呵護,而這正是我目前最為缺少的,同時也正是我最為渴望的。自從轟轟烈的運動開始之後,媽媽對我完全失去了興趣,全部身心、力都投入到運動中去,使我陷入一種絕望的失落之中。姑姑的及時到來,便我從姑姑的身上,重新尋回了昔的、充的幸福生活。

姑姑雖然身材較胖,可是做起家務活來手腳卻讓我無法相信地麻利,你看,姑姑拽過一把木椅子,非常靈巧地爬上高高的窗台上,一隻手抓着暖氣管,另一隻手一刻不停地擦拭着掛塵土、已經摺不進一絲光的玻璃窗。

哇,姑姑爬高的本領原來比我還要高超啊,羨慕之餘,我突然為姑姑擔憂起來,望着站在窗框上的姑姑,我非常害怕她稍不留心,會失足跌落到樓底下去,就像前不久那個,縱身跳到樓下去的卡斯特羅,也就是中國的「馬特維耶夫」那樣。但是,姑姑以她那捷的、無可挑剔的機動作證明了我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

擦拭完玻璃窗,姑姑又將兩把木椅子疊架在一起,然後象個雜技團的演員似的,拎着一把長條帚非常輕巧地爬上木椅子,清除掉棚頂上那一塊又一塊讓人生厭的灰蛛網;打掃完天棚,姑姑又將沉重的大木掀個大肚朝天,將擁鋪低下的碎紙片、破罐頭瓶、餅乾盒等等垃圾雜物一掃而光;

最後,姑姑將廚房碗櫃裏面目皆非的鍋碗瓢盆全部翻騰出來,進行徹底的清洗,無論是碗櫃、鐵鍋、杯盤還是碗碟,凡是經過姑姑的巧手一番眼花繚的擦拭之後,立刻放出耀眼奪目的光澤,一個個出喜滋滋的笑容。

經過姑姑秋風掃落葉般的拾綴,我家原本雜無章、布灰塵的屋子,得到了徹底的改觀,所有的物品擺放得井井有條,明亮的窗户閃爍着令人賞心悦目的光芒。

「大侄啊,快把你的破衣服下來,你看看,這衣服髒得都有臭味啦!」話音剛落,姑姑已經不容分説地開始剝掉我身上那散發着異味的髒衣服,然後,將剛剛曬乾的,摺疊得方方整整的衣服一一給我換穿上,「你瞅你的啊,嗯,跟個要飯花子差不了多少,簡直就象一個沒有媽媽的孩子啊!」

我親的姑姑哇,看你説的,還像什麼啊,其實,我現在就是一個沒有媽媽的孩子啦!

我親的姑姑的到來,使好吃懶做的媽媽心花怒放,她從此完全徹底地從繁重的、瑣碎的家務活中掙出來。

「芳子,把這個給我洗洗!」媽媽天天都要換下一堆又一堆的髒衣服,丟到水盆裏,姑姑那雙細的手掌抓握着一件又一件永遠也洗不完的衣服,姑姑的額頭滴淌着如的汗水,漉漉的衣物與木製衣板頻繁地碰撞着,發出一陣陣讓我無比心疼的、又讓我心煩意的咔咔聲。

「芳子,把這個也我給洗洗!」

姑姑這邊還沒有洗完,媽媽又將一堆髒衣服丟進了洗衣盆,甚至於自己換下來的內也讓姑姑給她洗。

姑姑坐在廚房裏,像個機器人似地着成山的衣服,而媽媽則無比悠閒地仰躺在剛剛鋪墊上新單的、軟綿綿的、散發着香粉氣味的鋪上,一邊津津有味地品嚐着濃茶,一面漫無目標的翻看着報紙,兩隻赤着的肥腳掌得意洋洋地相互擦摩着,發出人的哧哧聲,看得我心驟起,一對眼睛死死地盯着媽媽的白腳掌,真恨不得抱將過來,肆意啃咬一番。

我悄悄地溜到媽媽身旁,撒嬌地將手伸進媽媽酥裏,媽媽挪移一下身子,以便於我的抓摸,她憐地按着我的頭髮,「陸陸啊,你家人口多,」我依在媽媽的懷裏,美滋滋地抓摸着媽媽的豪,媽媽慢聲細語地説道:「你家的糧食不夠吃,你姑姑到咱家來,你家裏可以省下一張嘴,農村人可能吃啦!」

豁——聽到媽媽這番無情無意的話,我突然討厭起她了,我一把鬆開媽媽的酥

「我可對得起你,我每年都給你家郵錢,還有許許多多的食品和衣服,沒有我們,你家的人早就餓死、凍死啦!」

我從媽媽的懷裏溜出來,我站起身來,默默地走出媽媽的屋子,我再也不想聽媽媽的瘋言瘋語。

除了讓姑姑沒完沒了地洗滌她的衣物,我那極其刁鑽、苛刻的媽媽更熱衷於讓手紅高超的姑姑給她制新衣服,每當發薪的時候,媽媽便一頭鑽進商場裏發瘋般地將一塊又一塊各種顏的布料,進她的手拎兜裏,然後興沖沖地跑回家來。

「芳子,」媽媽把布料,啪地一聲甩到姑姑的眼前:「快,給我做件新衣服!」

姑姑放下其他的活計,默默地坐到紉機前,開始專心致志地給媽媽剪裁和制新衣服,經過一天的制,當姑姑將傾注着全部心血而完成的出作品給媽媽時,媽媽還未穿到身上試一試,便突然沉起可怕的臉龐,將新制出來的衣服往鋪上重重地一摔:「芳子,你這是咋搞的啊,你咋忘啦,我不是跟你説過,我不喜這種樣式的衣服嗎!」

「哦,」姑姑俯下身去揀起衣服二話不説,再次坐回到紉機旁,「嫂子,你別生氣,我忙乎忘啦,如果你不喜,沒相中,那我就重做!」

「姑姑,我的媽媽,她太不講道理啦,好端端的衣服為什麼非得要拆掉重做啊,這多累人啊!」媽媽不在家的時候,我恨恨地對姑姑説道。

「唉,她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唄!隨她去吧!誰讓哥哥給俺娶了這樣一個嫂子呢?」

「是的,姑姑,我媽媽不好,她很自私!」

「大侄啊,別説你啦,你的媽媽她心裏沒有任何人,包括你的爸爸,雖然説是兩口子,可你的媽媽一點也不知道掛念你爸爸,記得你媽媽剛和你爸爸結婚的時候,我第一次來你的,你媽媽燒了一條魚,她一個人把魚吃個光,只剩下一堆魚骨頭放在盤子裏,我對她説:嫂子,為什麼不給我哥留點魚呢?你猜你媽媽是怎麼説的?」

「她是怎麼説的啊,姑姑!」

「你媽媽她説,芳子,你哥他吃魚骨頭。唉,當時我一聽啊,那個氣啊,就別提啦,你知道魚好吃,誰不知道魚好吃,誰唆啦魚骨頭啊,你的媽媽啊,真是世上少見啊,簡直比西太后還要乎哇!」

「姑姑,媽媽總是欺侮你,你為什麼還要給她做飯、洗衣服,做衣服,一天到晚不停地幹這幹那啊?」我突然想起媽媽揹着姑姑對我講的那些讓我非常氣憤的話。

「唉,傻小子,還不都是為了你!你以為我願意住在你們家啊,我吃不上飯啦?」

「為了我?」聽了姑姑的話,我頓時莫名其妙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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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大侄,你不知道,這都是為了你啊,你心疼你,聽説城裏很,整天的武鬥,你媽媽和你爸爸又裝積極,沒有時間照顧你,你急得連覺都睡不好哇。擔心你沒人照顧,吃飯沒人給熱、衣服破了沒人給補,所以就打發我來照看照看你!唉,我可算是找到好差事嘍!」

!」聽到姑姑的話,我心裏暖洋洋的,又想起那慈祥的面容以及臨別時那漣漣的淚水:「為什麼想我啊!」

「廢話,想你,都要想瘋嘍,可是,她有許多活要幹,沒有時間坐火車來看你,是非常非常地想你啊,有的時候一提起你,她就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哇、哭哇!嗚嗚嗚……」説着説着,姑姑非常好笑地學着的樣子,擦抹着眼睛:「唉,我的大孫子,我的大孫子啊,嗚嗚嗚……」

,我對並沒有太深的情,可能是很少來我家的緣故,相反,我對爺爺倒是情極深,爺爺每年都要到我家,他待我極好,我要什麼他便給我什麼,説句實在話,在爺爺面前,我很幸福,我一點都不懼怕爺爺,甚至還敢大搖大擺地爬到他的脖子上去。

我望着飛針走線的姑姑,一臉茫然地問道:「姑姑,為什麼要哭呢?」

「想你想的唄!」

「姑姑,咋這麼想我呢?」

「唉,這個傻小子啊,」姑姑突然伸出熱乎乎的手掌輕輕地擰了一下我的臉蛋,「你這個傻小子啊,什麼也不懂,你是的大孫子啊,能不想你嗎,嗯,你知道嗎?老兒子,大孫子,那可是老太太的命子啊,能不想你、疼你嗎?」

噢,原來是這樣,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會這般無比痴地、無比執着地想念我,疼我,並且,為我而哭鼻子。

「大侄啊,」姑姑繼續説道:「等到過節的時候,姑姑領你回老家過年去,到時候你就看到啦!」

「姑姑,好嗎?」我怔怔地問道。

「嘿嘿,」姑姑一邊認線一邊説道:「好不好,等你看見就知道啦!」

「可是,姑姑,」我對姑姑説道:「媽媽不讓我去啊,姑姑。」

「哼,」姑姑堅定地説道:「她不讓去,那不好使,這次,我可是下定了決心,説什麼也要把你接回老家去看看,讓你認祖歸宗,你是我們老家的後代,怎麼能忘了祖宗呢。我先來軟的,跟你媽媽好好地商量,如果她軟的不吃,我就跟她玩橫的,別看姑姑總是遷就她,讓着她,那是我不喜跟她一般見識,真的把我惹火了,有她好瞧的!」

「可是,姑姑,你有爺爺厲害嗎?」我喃喃地説道:「媽媽很怕爺爺的,可是,上次爺爺來的時候,媽媽就是不讓我回老家,還沒到年齡,就把我送到了學校,結果,爺爺沒有把我接走!」

「嘻嘻,」姑姑笑了笑:「你爺爺最重男輕女,你媽媽對你爺爺有意見,生你姐姐的時候,你媽媽讓你給帶,你是同意了,可是你的爺爺説什麼也不肯。説,如果你給我生了一個大孫子,我一天都不用你管,從小給你帶到大。這事,你媽媽一直耿耿於懷,生了你以後,可能是故意跟你爺爺慪氣,説什麼也不讓你回老家,更不用你給帶。」

嘿嘿,原來是這麼回事啊!爺爺為什麼會這樣重男輕女呢,一個有的男孩難道就那麼寶貴嗎?想到此,我又自豪起來,我有一個小,所以,我是那麼的了不起,我是爺爺、和媽媽拼命爭搶捅擠的稀世珍寶!

媽媽不僅讓姑姑左一件右一件地給她自己制新衣服,還來者不拒地將單位裏同事們的衣服、宿舍樓裏比較要好的鄰居們的衣服,大包大攬地拿回家來讓我可憐的姑姑給裁製,籍以讓同事們以及鄰居們領她的人情,從而達到借花獻佛的目的。

望着越堆越高的各布料,我可的姑姑毫無怨言,更沒有表出半點的為難之,她終默默地埋頭制那些永遠也制不完的衣服。看着大木櫃上那小山丘般堆積着的布料我都為可憐的姑姑到頭疼,而姑姑那端莊秀美的臉龐上卻毫無懼,她極有條理地、一絲不苟地,一針一線制着,那益求的認真勁就像是一個藝術家對待自己的藝術作品。

一件件美絕倫的藝術品從姑姑的手中魔術般地變幻出來然後又被借花獻佛的媽媽心意足地送到她為了買好的同事及鄰居手中,一片片讚歎之聲響徹在寬闊的大走廊裏,從此,姑姑高超的剪技藝在整個宿舍樓裏家喻户曉,受到人們的由衷讚賞。

如此一來,求姑姑製衣服的人越來越多,姑姑也就越來越累。看着她飛針走線地一件接着一件地制着各種款式的新衣服簡直比我玩遊戲還要輕鬆、還要愉快,當做得興起之時,姑姑竟然忘情地哼唱起優美暢的歌曲,遺憾的很,我怎麼也聽不懂她唱的是些什麼歌、哼的是些什麼詞。

夜晚,我和聖母般的姑姑同睡在一張木板上,享受着一種從媽媽那裏永遠也尋覓不到的,極其特殊的温暖,經過一天毫無休止的勞作,疲憊不堪的姑姑睡得很沉很甜,發出輕輕的、幸福的鼾聲。

可是,每當我翻動一下身體,變換一種睡姿,姑姑立刻便會使我無法想象地清醒過來,不厭其煩地整理着被我折騰得紛紛的棉被角,十分謹慎地將被我蹬踢到腳下的棉被重新覆蓋到我的身上。

沉睡之後的我時常會做出一件令人極其難堪,但卻又無可奈何的、無法抑制的事情來:。唉,在這裏把自己這段如此光輝燦爛的歷史講出來,可真有點讓我無地自容啊。

每次,我都不可避免地遭至媽媽,一番毫無情面的貶損,得我十分難堪。可是,當我在姑姑身旁發生這等尷尬之事時,姑姑會悄悄地將此事給我隱瞞起來,把我的那幅傑作——畫地圖的大單悄悄地板底下去。

等媽媽上班後,姑姑再偷偷地把我的大作,掏出來在我的眼前頑皮地晃過來晃過去,「嘻嘻,這是誰幹得好事啊,嗯?」

我慚愧地低下頭去,灼熱的臉蛋能烤蛋,姑姑憐地拍拍我的腦袋瓜,「大侄啊,臉紅什麼啊,沒事,姑姑這就把它洗乾淨!」

説完,姑姑已經將被浸透的大單,扔進碩大的洗衣盆裏,然後坐到小方椅上咔咔咔地起來。為了防備我舊病復發,每天晚上臨睡前,姑姑都要督促我把排淨再上睡覺,深夜,姑姑預到我應該到了排的時刻,她悄悄地爬起來輕輕拍打着我的額頭:「哎,哎,哎,大侄啊,醒一醒,醒一醒,快點起來吧。」

「嗯,嗯,我困,我困啊!」

「來,大侄啊,再接着睡!」

姑姑一邊説着,一邊温柔地把依然睡意朦朧的我攙扶住,拎起早已準備在邊的小痰盂,然後一把掏出我的小,嘴裏還不停地輕聲噓噓着:「大侄啊,,快,快哇!」

我最為可親可敬的姑姑,沒有一個地方與媽媽相同,造物主彷彿故意將這兩個截然不同的女放在我的面前讓我品評誰好誰賴、誰是誰非,與好吃懶做的媽媽正好相反,姑姑在飲食上沒有任何特殊的嗜好。

「芳子啊,今天咱們吃什麼?」媽媽問姑姑道。

「什麼好吃賴吃的,能填肚子就行唄!」姑姑不以為然地回答道。

「哎呀,這幾天我的胃口不太好,嘴裏沒味,不知道吃點什麼好,芳子,你去市場買菜吧,你想吃什麼就買什麼吧!」

媽媽將買菜的竹籃子遞到姑姑的手上,姑姑捏着媽媽給她的鈔票,默默地走下樓去,當她再次推門進屋時,媽媽接過菜籃子仔細地察看着:「哎喲,芳子啊,看你都買回些什麼破玩意啊,這都是誰也不要的破爛菜啊!」

「嫂子,這菜最便宜,把爛葉摘掉還是可以照樣吃啊,將就着點吧,現在的子不好過,那點工資得算計着花,別儘想着吃這、吃那的啦,眼瞅着快到冬天啦,留着點錢給孩子們買幾件過冬的衣服吧!」

「哼,這咋吃啊!」在飲食上媽媽從來不肯「將就着點」。只見她嘩地一聲將姑姑買回來的極其廉價的蔬菜傾倒進廚房的垃圾桶裏,然後一臉不悦地親自下樓買菜。

「唉,」姑姑最反食不厭的媽媽,望着媽媽的背影,姑姑恨恨地嘀咕道:「唉,就知道吃、吃、吃……」

「喂,芳子!」媽媽突然興沖沖地返回來:「芳子啊,太好啦,太好啦,市場有賣豬頭的啦,快,快,你快點排隊去!」

「嫂子,那,那,」望着媽媽口水直的醜態,姑姑哭笑不得地説道:「嫂子,那玩意買回來可怎麼收拾啊!」

「好,只要你排隊給我買回來,剩下的事就用不着你心啦,我收拾,我收拾,我來收拾!」

姑姑在水般湧動着的人中一會被擁擠到一邊,一會又被推搡到別處,經過戰鬥般的爭奪,姑姑終於汗水淋淋地拎回一顆碩大的、滴淌着殷紅鮮血的肥豬頭,媽媽樂顛顛地將沉甸甸的肥豬頭放置到煤氣爐上呼呼呼地烘烤起來。

可是,沒過幾分鐘,媽媽便捂着鼻子、皺着眉頭溜回到屋子裏,「芳子啊,你幫我烤烤吧,我的頭一聞到油膩味就發暈,不好我又得犯病嘍!」

姑姑衝着媽媽的背影無奈地聳了聳雙肩,又搖了搖腦袋,然後信步走進了煙霧瀰漫的廚房裏。

當被煙氣薰嗆的幾乎暈倒的姑姑,終於把肥豬頭烘烤乾淨後,媽媽無比愜意地將收拾利落的肥豬頭,剁成數塊丟到熱翻滾的大鐵鍋裏,姑姑剛剛洗完掛油漬的臉,媽媽一面調製着油湯,一面以命令的口吻對姑姑説道:「芳子,快去和點面,一會我蒸饅頭!」

只要有姑姑在,喜麪食的媽媽從來不肯自己伸手和麪,枯燥乏味的面工作全部落在姑姑的身上,而媽媽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站在姑姑的面前,一邊望着姑姑一刻不停地着,一面喋喋不休地指手劃腳,「不對,不對,不應該這樣,應該這樣,哎,對啦,對啦,就像我説的這樣,這樣,這樣!」

可憐的姑姑在媽媽嘟嘟嘟如機關似的絮叨聲中,額頭上滲着大滴大滴的汗水,兩隻有力的手掌將麪糰翻過來又掉過去的着、着。

刀魚 2024-08-17 21:3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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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出、圓地完成給姑姑的,非常艱難的照管我的光榮任務,姑姑憑藉着少女那難以想象的暴發力,做着常人本無法完成的工作。同時,為了能夠説服媽媽,將我順利接回故鄉,認祖歸宗,姑姑在孤傲的媽媽前面,永遠都保持着一種不卑不亢的低姿態。

有時,活像是一頭任人宰割的、逆來順受的羔羊,默默地忍受着媽媽那令人難以忍受的苛刻和刁頑。當然,也是為了照管好我,當姑姑看到喜怒無常的媽媽在我的面前,偶然母狼般地發作時,這頭一貫温順無比的羔羊,便會火山般地爆發起來,並且,迸發出義憤填膺的、令媽媽膽寒的怒吼之聲。

宿舍樓下,又驟然響起高音大喇叭那剌耳的叫喊聲,伴隨着雄壯有力的樂曲聲,宿舍樓裏的大人們,一人手中拎着一把大鐵鍬,在寬闊的宿舍樓院子裏,甩開臂膀,熱火朝天地挖掘起來。

而我則和眾多的小夥伴們不知疲倦地在緩緩堆積起來的泥土上,你追我趕地跑來跑去,突然,玩興正濃的我失足摔進深深的溝底,啪啦一聲,我頓時被摔得臉血污,小夥伴們見狀,一個個嚇得驚惶失措,慌慌張張地跑上樓去喚來姑姑和媽媽。

看到我的慘相,姑姑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下深溝抱起我高高地舉過頭頂,「嫂子,快,你在上邊接着,趕快把他拽上去!」

「該!活該,叫你不好好在家裏待著,整天東跑西顛!這回可好,怎麼沒把你摔死啊,嗯!」媽媽一邊沒好氣地嘀咕着,一邊伸出手來,毫不客氣地擰掐住我的耳朵。

「嫂子,你幹什麼呢,他都摔成這樣了,你咋還掐他啊?你還是不是人,哪有你這樣當媽的?」姑姑在溝下大聲吼叫起來。

姑姑將臉血污,一身泥漿的我背到樓上,媽媽沉着冷冰冰的臉,一聲不吭的躲進裏屋,沒好氣地、惡狠狠地摔打着屋門。姑姑沒有理睬她,牽着我的手走進廚房給我洗去臉上的血污,我的傷口已經痛疼難忍,一經姑姑的手指觸碰痛愈加嚴重,我因疼痛而不得不加大哭喊的音量:「疼啊,疼啊,好疼啊!」

看到我的痛苦之狀,姑姑也情不自地陪伴着我一同哭泣起來,黃豆粒般的淚水一滴接着一滴地掉落到我的腦袋上,溜進我的脖領裏。

洗淨臉面後,眼眶裏掛淚水的姑姑發現我的鼻孔下面,裂開一道長長的傷口,姑姑把我帶到醫院,鼻孔下面被醫生毫不留情地上三針:「小朋友,以後可別再淘氣啦,摔得臉上盡是傷疤以後可怎麼找對象啊,嗯!」

為了減輕我的痛,轉移我的注意力,胖墩墩的醫生一邊在我的鼻孔下面穿針引線,一邊興災樂禍地挖苦着我,這塊疤痕至今猶存,可是,令胖醫生無比失望的是,我並沒有因為這塊傷痕而打了光

「還疼不疼啦?」在傷口拆線之前的幾天裏,姑姑每天都要這樣關切地詢問我,問得我都有點不耐煩。

「不疼!」我機械地搖搖頭,然後繼續埋頭玩耍。

「唉!」姑姑緊緊地將我抱在她那温暖的懷抱裏,輕輕地撫摸着我的頭髮,「唉,要是讓你知道啦,一定得罵死我,罵我沒有照看好你!」

「不,姑姑,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這沒有你的事啊!」望望姑姑那愁容面的小圓臉,我真誠地安着她。

「好孩子,姑姑好喜你!」説完姑姑深深地、長久地親吻起我的小臉蛋。

終於到了拆線的期,胖醫生非常麻利地拽出兩黑乎乎的絲線:「哈哈,小傢伙,好啦,你的傷疤被鼻孔蓋住了,沒事,不能耽誤你找對象,嘿嘿,回家去吧,以後別淘氣啦!」

「大侄子,」姑姑樂顛顛地抱着我,走出了異味剌鼻的醫院,她猛一抬頭看見大街的對面有一家照相館,「大侄子,咱們倆個照張相吧,讓我們永遠記住這一天!」

「姑姑,」我依在姑媽的懷裏,喃喃地説道:「媽媽有照像機,媽媽有一個非常漂亮的照像機,讓媽媽給咱們照吧!」

「不,」姑姑搖搖頭,「不用,你媽媽的照相機再好,姑姑也不希罕,姑姑還沒窮到照不起一張相的地步!」

説完,姑姑興沖沖地跑進照相館的大門,照相館的老師傅、一個極其敬業的老爺爺,不厭其煩地擺着我和姑姑,「嗯,這麼站着,哦,不行,應該這麼站着,嗨,不對,不對,應該這樣的,對,這樣的,好,好,別動,別眨眼,我要照啦,……」

咔嚓一聲,老爺爺終於按下了快門線,一張姑姑抱着我的大相片從此成為我堆積如山的影集裏最為珍貴的藏品,每當我翻出這張照片時,望着姑姑那慈祥的面容,我頓時百集,不知不覺間一滴動的淚水漸漸地模糊了視線。

在我摔傷的那些天裏,姑姑再也不跟媽媽説話,媽媽似乎也覺到自己做得有些過分,為了緩和與姑姑的矛盾,媽媽常常沒話找話地主動與姑姑搭訕,希望和解,而姑姑則極不情願地應付着,「芳子,你看,我給你買了雙鞋,來,你試一試,看看合不合腳!」

「嗯,」姑姑冷冷地答道:「我手裏有活,你先放在那吧,等會我再試!」

「嗨,不行,芳子啊,你馬上就得試,如果不合腳的話我好趕緊去換啊,時間長了不去,商店就不給換啦!」

「好吧,」姑姑很不自然地接過媽媽遞過去的新皮鞋!

與宿舍樓裏那些自命不凡的知識分子們所不同的是,姑姑非常願意與宿舍樓北面那些棚户區的散民們接觸,極其友善地與之談,這些散民也非常真誠地邀請姑姑到他們家中做客,每次應邀去做客時姑姑都要帶領着我和姐姐一同前往。

我對姑姑説:「姑姑,媽媽説,那些人沒正式工作、沒有文化、缺乏教育、為人野,他們的孩子都是很壞很壞的‘野孩子’,媽媽不准我跟他們一起玩,我們樓裏的孩子都不跟他們在一起玩,他們總欺侮我們,用帶釘子的大子追着我們打!」

「大侄啊,這是因為你們瞧不起人家,人家很生氣。」姑姑耐心的解釋道:「大侄啊,可不能隨便叫人家的名號啊,什麼叫‘野孩子’,你知道嗎?嗯?這是隨便説的嗎?

告訴你吧,只有不知道爹是誰的孩子那才叫野孩子呢,我們那裏管那樣的孩子叫‘野種’,這是罵人話,誰聽了誰都會生氣的,所以,你們張嘴閉嘴地喊人家‘野孩子’、‘野孩子’,人家聽了能不生氣嗎,能不打你們嗎?

我看啊,那些人可比你們樓裏念大書的人強多啦,他們都非常好接觸,誰也沒有什麼臭架子,他們的屋裏隨便進,我跟他們在一起很談得來!」

姑姑很快就得到散民們的好,她們經常在樓下仰着頭大聲地呼喊姑姑着的名字,「芳子,快下來啊,到我家嘮咯來啊!」

「哎,」正在刷碗的姑姑一把推開廚房的小氣窗,衝着樓下答應道:「範嬸啊,彆着急啊,等我一會,我收拾完這就下去!」

「唉,」姑姑與樓下的散民們頻頻接觸,媽媽對此很不意,「芳子啊,別理她們,你看她們都是些什麼人啊,全是一個大字不識的家庭婦女,一天到晚盡知道嘮嘮叨叨那些蒜皮的瑣事,沒知識,沒教養,就會罵人!」

可是,姑姑對媽媽的話卻不以為然,依然頻頻地光顧於樓下的散民家裏,媽媽沒有辦法説服姑姑,自從發生那次有關我的摔傷事件以後,媽媽開始懼怕起姑姑來,這使我到很欣,媽媽終於懼怕一個人啦,而這個人正是我最敬的姑姑。

在棚户區裏,姑姑光顧最頻繁的一户範姓人家,範嬸有一個膚黑沉的小女兒,我們很快便成為好玩伴。

「咱倆玩過家門,我當媽媽,你當兒子!」當姑姑與大人們聊天時,小女孩便牽着我的手溜進裏間屋裏去玩過家家。

「我不要媽媽,我憑什麼給你當兒子啊?」我氣鼓鼓地嚷嚷起來。

「媽媽不好嗎?你不喜媽媽嗎!」小女孩不解地問道。

「嘿嘿!」我猶豫不決地嘀咕道:「不知道,我也説不清楚,有時,我喜媽媽,有時,我非常非常地喜媽媽,可是,有時,我又不喜她,有時,我特別特別的討厭媽媽,唉,我也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嗯,我也是,」小女孩贊同地點點頭,「你這一説,我也想起來啦,我的媽媽也像你説的那樣,有時好,有時不好,我也是有時喜她,有時不喜她。有一次,媽媽把包好的餃子藏起來不給我吃,我衝她要,她説:你們吃的子在後頭呢,我和你爸已經老啦,這麼大年紀啦,吃一點得一點。你想吃餃子,等以後長大了,自己掙了錢再吃吧!」

「哦,」小女孩的媽媽,也就是那個獨眼的、不給自己的小女兒餃子吃的老太婆相中了我的姑姑,「這個姑娘太好啦,穩重、大方,手針活做得好,將來給我做兒媳婦吧!」

什麼,正在與小女孩玩耍的我聽到老太太的話心裏頓時深深地一震,怎麼,這個老太婆想讓我敬的姑姑給她做兒媳婦,也就是讓我的姑姑嫁給那個握着掛鐵釘的大木追着我的極其可惡的男青年,這,這,這可不行,我不同意!

「不行,我是農村户口!」姑娘平靜地説道,聽到姑姑的拒絕的話,我心裏終於坦然起來,心裏嘀咕道:對,姑姑,不要嫁給他們家,他們家不好。

「啊,哎呀,真可惜,真可惜,這麼好的姑娘怎麼是農村户口呢,唉,真可惜你這個人啦,姑娘啊,農村户口那可不行啊,以後沒法子找工作啊,生個孩子也落不上户口,成了黑人。」

聽了老太太的話,我卻糊塗起來,怎麼,一本薄薄的户口竟然具有這等讓人難以想象的巨大威力,把人生硬地分成了三六九等,持紅户口簿的是城裏人,總是自以為高於農村人一等,在可憐的農村人面前永遠自我覺良好。而持白户口簿的則是農村人,在傲慢的城裏人面前,心裏總是酸溜溜的,自低城裏人一等,其實,他們的確低人一等,永遠都是二等公民,尤如印度的民。

「姑姑……」回到家裏,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在被窩裏,我依在姑姑的懷裏悄悄地問道:「姑姑,你願意嫁給那個獨眼老太太的兒子嗎?」我對那個曾經毆打過我的男青年沒有一絲好,真擔心姑姑會動了心嫁給他。

「嗨,大侄啊,聽她説可得了,我才不幹呢,城市裏有什麼好的,擠擠查查的,住的房子像個籠子,氣都費勁!」姑姑的話又讓我鬆了一口氣。

「大侄啊,將來你準備娶一個什麼樣的媳婦啊?」姑姑温情地撫摸着我的小腦袋瓜。

「姑姑,」聽到姑姑的問話,我想了想:「唉,金花走了,永遠也看不見了,李湘也回了老家,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現在,只有林紅一個人了,姑姑,看來,我,我,我只能娶林紅了!」

「哈哈哈,真有你的啊!」姑姑聞言頓時仰面大笑起來:「大侄啊,你可真夠貪心的啊,又是金花,又是李湘,又是林紅的,一個媳婦還不夠,你還想娶幾個啊,哈哈哈……」

「芳子,」媽媽又在討好非常厭煩她的姑姑,她掏出兩張電影票,到姑姑的手裏,「這是兩張電影票,單位發的,演的可是新電影啊,你帶陸陸去看電影吧!」

「嫂子,我沒空,我不願意看電影!」姑姑拒絕道。

「不……」我急得一蹦三丈高,童年時代的我最大的好,就是看電影:「不,姑姑,我要去,我要去,我要看電影,我要看電影!」

「唉,去,去,去!」為了足我的願望,姑姑很不情願地放下了手中的活計,「好,大侄子,彆着急,姑姑收拾收拾就帶你去!」

跟姑姑看電影是最好的人生享受,姑姑拉着我的手,一面趕路一面快樂地跟我聊天。

「哎喲,大侄啊!」走着走着,姑姑突然俯下身來關切地問道:「你累了吧,是不是走不動啦!」

「不累,不累,」為了能夠看到電影,我氣吁吁地回答道:「姑姑,我不累,我走得動!」

「你可得了吧,你瞅你累的,好像連氣都不上來啦,」姑姑無比憐地蹲下身來,「來,大侄,爬到我的背上去,我揹你走!」姑姑背起我繼續趕路。

走過一段漫長的路程,姑姑亦呼呼地起了氣,「唉,好累啊,大侄,」筋疲力盡的姑姑將我放到馬路邊的草地上,「時間還趕趟,咱們歇一會兒,再走吧!」

「啊,姑姑,」我一把捏住一隻正在草叢裏四處蹦的大飛蝗:「姑姑,你看,多好玩的大螞蚱啊,哎喲,姑姑,它咬我!」

絕望的大飛蝗毫不客氣地咬我一口,我咧着嘴巴將大飛蝗惡狠狠地遠遠拋開,姑姑抓過我的小手輕輕地按着:「看看吧,被蟲子咬了吧,別抓它們,會咬壞手指的,來……」

姑姑順手從茂密的草叢中拔起一綠的青草然後非常嫺地擰起來,一眨間的功夫那青草便在姑姑的巧手裏變成一隻極其可的草狗狗,姑姑頑皮地按住草狗狗的長尾巴輕輕地點了點,草狗狗立刻小搗米般地搖頭晃腦袋起來,我喜滋滋地望着姑姑手中的草狗狗,它衝着我非常可笑地又是點頭又是哈,那憨態之相真是有趣極啦。

「真好玩,真好玩,給我,給我,我要!」

我喜出望外地伸出手去,一把奪過姑姑那件妙不可言的藝術品。

32

(霾)的天空,看了讓人極其沮喪,濃墨般的雲朵,像個調皮的頑童,不知好歹、十分討厭地與冷冰冰的太嬉戲着,那一片又一片厚重的、不停地變換着各種形狀的濃雲,不懷好意地追堵着漸漸遠去的太

那絲絲縷縷的光線越來越暗淡、悲悲切切地哽噎着,緩緩地變成了一個冰塊似的,冷無比的大圓盤,可憐巴巴地孤懸在冷氣嗖嗖的蒼穹。淘氣的濃雲驟然間凝聚起來,以一個超級象派最為怪異的形狀將大圓盤徹底覆蓋住,天空頓時極其可怕地沉起來,整個城市在這些令人窒息的,濃濃的雲塊無情地迫之下,行將坍塌。

從天而降的狂風,伸出它那威力無窮的巨手,一面極其駭人地吼叫着,一面在死氣沉沉的城市裏肆無忌憚地橫衝直撞,赤身體的老楊樹痛苦不堪地在狂風中無奈地呻着,早已枯死的葉片像是用鋒利的尖刀刮抹着的魚鱗唏哩嘩啦地灑落着,繼而又低聲泣着,漫無目標的飛向空中,去找尋它們最後的歸宿。

空空的、瀰漫着剌鼻塵土的馬路上人跡稀少,遠處有幾個蹬自行車的男人緩緩而來,在糾不休的狂風擾之下,一個個使出渾身解數艱難地與狂風周旋着。

嗚——老驢拉磨般的有軌電車哼哼嘰嘰地從怒吼着的狂風中掙出來,一身塵土地停靠在馬路邊,六七個男女乘客剛剛跳下車門,便被狂風颳拽得站不住腳跟,尤其是那個身材矮小、穿着深藍呢大衣的女人,險些被狂風掀翻在地,她非常可笑地順着風向一路小跑着,同時將大衣領子高高豎起,把蓬的小腦袋儘可能地隱藏起來,以躲避狂風的襲擊。

灰濛濛的宿舍樓在狂風中悽慘地顫抖着,隔壁早已是人去屋空的李湘家那扇掀開的窗户,在狂風的百般戲之下呲牙咧嘴地尖叫着,時爾東搖幾下,然後再西晃一番。

「噢,好大的風啊!」望着這讓人沮喪的、無比悲涼的景,我自言自語地嘟噥起來。

「是啊,這風颳得好嚇人啊,唉,冬天要來嘍!」

嗯?不知是誰接過我的話茬,發出一番無可奈何的嘆,我循聲望去,一張白淨的、秀氣的、因稚氣而充溢着純真的孩童的小臉蛋映入我的眼瞼,這是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男孩,此刻,他正趴在自家台的欄杆上與我一樣,面愁容地審視着眼前這落花水般的景

他的容貌在許多方面酷似一個女孩子,我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碰撞到一起,默默地對視着,他首先衝我友善地微笑起來,這一微笑使他更像一個女孩子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非常友好地詢問道。

「陸陸!」我立即予以答覆,同時亦報以友善的微笑。

「我叫孫遜,到我家來玩吧!」

「好哇,你等着,我這就過去!」

我與最要好的朋友孫遜,就這樣在台上相識了。

孫遜住在我家的西側,位於林紅和金花家的中間,如果不是在台上不期而遇,我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扇終緊閉着的大門裏還住着一户人家。孫遜的爸爸名叫孫德宏,亦是上海人,但普通話説得可比同樣也是上海人的楊姨要出得多。

他的容貌在所有方面都與他的同鄉阿叔完全相反,無論臉上的還是身上的都是非常圓滑的、疏鬆的,好似缺少筋骨,沒有一點阿叔那種刀割般的稜角,孫遜爸爸的頭髮也是捲曲着的,形成一個又一個永遠也數不清的、非常可笑的小圓圈,可是,他的頭髮卻稀疏得可憐,其頂部已經出一片十分難堪的、寒光閃爍的淡黃頭皮。

他説起話來也是圓圓滑滑的、委委婉婉的,從不肯得罪任何一個人,哪怕是在走廊裏面走過來一個,誰都不放在眼裏的孩子,他也要報以和藹可親的微笑,然後真誠地問候一聲:你好啊,小朋友!

孫德宏的學歷,在單位裏是最高的,跟我的爸爸一樣,孫德宏也曾在蘇聯留學、工作過,能講一口利的俄語。像他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至今能夠安安生生地、太太平平地與小終廝守,享受着無比温馨的天倫之樂,默默地打發着腥風血雨的時,這在整個宿舍樓裏極其鮮見,這可能是唯一的例外。

我們的高級知識分子孫德宏在單位裏不肯加入任何組織,絕對不參與任何一個派系。他是那種樹葉落下來都怕砸碎腦殼的人;他是那種事不關已,高高掛起的人。如果孫德宏是一個農民,沒有讀過汗牛充棟般的書籍,那麼,他一定是個三畝地兩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似的非常合格的、極其典型的中國式的農民。

每天清晨,孫德宏用過簡單的,但卻是地地道道的滬式早餐後,他便蹬上那輛令整個宿舍樓的居民都無比羨慕的永久牌自行車,去單位公幹,下班後,我們的高級工程師換上便裝,紮好潔白的小圍裙非常投入地溜到廚房裏,為嬌子燒製可口的、但卻很不合我胃口的美晚餐,「小朋友,吃吧,這可是正宗的上海風味啊,你好好嚐嚐!」

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非常熱情地把他剛剛燒好的菜餚推到我的面前,盛情難卻,我不得不抓過筷子在這位可的大朋友那慈祥的目光下,心不在焉地品嚐着他那超人的廚藝,早已習慣於東北口味的我,對味道怪異的上海菜餚顯然很不適應。

「怎麼樣,好吃吧,嗬嗬!」

「好吃,好吃!」我一面咽藥般地咀嚼着,一面違心地應承着。

「嗬嗬,」聽到我嘴不對心的讚賞,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立刻樂得合不攏嘴,「好吃吧,那就再嚐嚐這個吧!」

説完,我的大朋友孫德宏工程師非常自信地將另一盤冒着滾滾熱氣的菜餚推到我的眼前,沒有辦法,我只好繼續咽藥。

用過據説是正宗的上海晚餐後,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孫德宏,便開始孜孜不倦的向他的寶貝兒子,也就是我的小朋友孫遜傳授他那腹的、但卻早已沒有用武之地的經綸,如果有我在場,當然也就不可避免地與孫遜一起,接受他真誠的教誨,這使童年時代的我受益匪淺,我應該永遠謝這位高級工程師大朋友——孫德宏。

「兒子,這個字念什麼?」

「孫!」孫遜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對,好兒子,好記,陸陸啊,這個字你認識嗎?」工程師大朋友將笑臉轉向了我,我草草瞅了瞅,「張,姓張的啊!」

「……」

「好啦,」我的大朋友打了一個哈欠,看了看腕上閃爍着晶瑩光澤的上海表,他輕輕地合上了又厚又沉的大字典:「時間不早啦,應該上睡覺啦,來,孩子,爸爸已經燒好了熱水,咱們洗臉、洗腳,睡覺吧!陸陸,」他把永遠帶着微笑的圓臉轉向我,同時伸出手來輕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小朋友,太晚啦,你應該回家睡覺啦!」

「叔叔再見!」

「小朋友再見!」

在那個動的年代裏,吃飯、工作、下廚、教育孩子已經是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一成不變的生活軌跡。他有許許多多貴重的藏書,統統進幾隻碩大的木箱裏,並用手指般大的鐵釘狠狠地封死,然後高高地吊掛在小走廊的棚頂上,他已不敢再去觸碰這些書籍,就象老鼠不敢觸碰貓爪一樣,那將使他遭至滅頂之災,好多人已經為此吃過大虧,有的甚至丟掉身家命,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

他的子姓蘇,我稱她為蘇姨。她是吉林市人,生長在美麗的松花江畔,蘇姨身材適中體態豐,卻一點也不顯得臃腫,極具貴婦人那種孤傲的高雅氣質。她的皮膚細白滑膩,雪白之中透出人的微紅。然而,她所擁有的僅僅是一副姣好的容貌而已,她沒有任何學歷,她也不需要那個,蘇姨堅定地認為:女人只要有一副出的臉蛋就萬事OK啦。

蘇姨不僅生着令許多女人既羨慕、又嫉妒的出容貌,同時更熱衷於不厭其煩地修飾自己的美麗,盡一切可能地使之錦上添花,從而達到更高的、爐火純青般的境界。

只要蘇姨在家裏,便沒完沒了地梳洗打扮,秀美的長髮剛剛洗過一次,不出半小時不知為什麼又要再次重新梳洗。蘇姨對着梳妝枱的明亮無比的大鏡子,一絲不苟地描畫着兩片光的朱,經過一番極其費時的塗抹,似乎已意,便久久地佇立在鏡前如痴如醉地孤芳自賞着。

突然蘇姨的兩道柳葉眉令人費解地擰鎖起來,人的容顏可怕地沉起來,只見她抓起潔白的巾毅然決然地將朱上的口紅擦拭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痕跡,然後,蘇姨又拿起另一種顏的口紅,重新開始耐心的描畫、描畫,然後又是一番自我陶醉的自我欣賞着。

蘇姨的梳妝枱是她温順的丈夫,從遙遠的上海千里迢迢帶回來的,據説是她的婆婆曾經使用過的。

小巧玲瓏的梳妝枱造型非常美,一個緊鄰着一個的小屜,看得我眼花繚,我悄悄地拉開其中一個小屜,哇,好傢伙,裏面了各式各樣的口紅和指甲油,相比之下,媽媽那些質量低劣的口紅,以及非常廉價的雪花膏,在蘇姨超級商場般的化妝品面前真是自慚形穢,扔到垃圾箱裏也毫不足惜。

蘇姨是我們這個宿舍樓裏為數不多的幾個公認的大美人之一。但是,較之於氣質更為高雅,不喜濃妝抹的楊姨來説,我總是覺到,蘇姨的美麗在某些方面還欠缺點什麼,那麼,蘇姨到底欠缺點什麼呢?

蘇姨的丈夫,也就是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孫德宏對她那可是恩有加、百依百順,當蘇姨心情舒暢時,便輕柔地、半撒嬌似地呼喚着:「德宏啊——」

「哎……」

聽到子那嬌滴滴的、柔麻酥骨的呼喚,孫德宏立即放下手中正在忙着的家務活,活象一隻深得主人寵幸的哈巴狗,快地、乖順地擁到的跟前,點頭哈地唯唯諾諾着:「親的,什麼事啊?」

「來,德宏啊,」蘇姨甩了甩剛剛梳洗好的一頭烏黑的披肩秀髮衝着我的大朋友嫵媚地問道:「德宏啊,怎麼樣,這個造型怎麼樣啊?」

「好,好。」

我的高級工程師大朋友像老媽子似的彎弓背地奉承着,突然,他覺到有點什麼問題,便怯生生地嘀咕道:「親的,這個髮型好倒是好的,不過,不過!」

「怎麼啦,什麼不過,不過的啊,」

「不過,不過,有點太,太,太那個啦,親的,現在可是非常時期啊,你留着這樣顯眼的髮型,有些不太妥當吧!」

「哼,」蘇姨聞言,一分鐘之前還是臉洋溢着幸福微笑的秀臉,突然從晴轉,她瞪着雪亮的大眼睛衝着奴才般的丈夫咆哮起來:「少廢話,這事用不着你管,我願意留什麼髮型跟運動有什麼關係,瞅你那個熊樣,怕這怕那的,連喝水都怕嗆死,你啊你啊,一輩子也不能有大出息啦!」

我可憐的大朋友頓時成為蘇姨的出氣筒,她那兩條剛剛描畫完的柳葉眉陡然橫豎,抹着厚厚口紅的嘴爆豆般地罵聲不絕:「他媽的,你個廢物,幹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老孃為你透了心,沒有我,你早就進牛棚喝稀粥去啦,沒準還得進勞改場呢。哼哼,」蘇姨悄悄地掃視我一眼,腥紅的小嘴一呶:「呶,陸陸他爸爸不是下放了嗎!哼哼,沒有老孃!你,也得勞動改造去!」

我的大朋友孫德宏高級工程師一句話也不敢反駁,呆呆地低垂着可笑的、閃着剌眼光芒的圓腦袋,木然地躲在角,顯現出一副活的可憐蟲之相。

蘇姨在單位裏可是個不甘寂寞的風人物,有關她的風韻事傳聞很多,成為人們茶餘飯後閒聊時必不可少、津津樂道的話題。人們都説是她在造反派頭頭面前使出了渾身解數,不惜作出任何犧牲,當然也包括體上的犧牲,從而保護了自己的丈夫、我的大朋友孫德宏高級工程師免受衝擊,得以苟且偷生。

是啊,在這個處處充着兇險、人吃人、人騙人的骯髒世界裏,為了生存,人們已經顧不上那麼許多,除非他已經活得不耐煩啦。

刀魚 2024-08-17 21:38:59

33

與孫遜接觸不久,我便覺到,孫遜待人極其傲慢,尤其在我的面前,他更是狂傲得讓我常常難以忍受,但我還是以自己都無法想象的耐力忍受了下來。挖苦我、教訓我、捉我,已經是孫遜生活中最為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

在我的面前,孫遜總是堅定地認為高出我一等。「哼,」孫遜一臉不屑地衝我嘀咕道:「我爸爸是上海人,我們家是上海人!」

上海人,上海怎麼啦!林紅的爸爸、媽媽都是上海人,林紅也很孤傲,亦是一有機會便挖苦我,教訓我、捉我。可是,林紅從來不在我的面前擺大架子,更不提什麼、什麼上海人的。

看到孫遜那高高在上的可笑樣子,我心中暗暗嘀咕道:哼,你媽媽蘇姨是地道的東北人,你頂多應該算是半個上海人,嗨,即使你就是純粹的上海人,又有什麼值得比別人高傲的呢?

但是,我的小朋友,我最親近的知音——孫遜可不這樣認為,他堅持認為自己就是純粹的、百分之百的上海人。

在他的眼裏,整個宿舍樓裏的人,都統統是鄉巴佬,只有他自己才稱得起是個上等人,是貴族,「你看看他們吧,都是些什麼傢伙啊,嗯,穿得破衣爛衫的,一説起話來媽啊、媽啊的嘴都是髒話、話,簡直太下啦!」

這是孫遜對宿舍樓裏其他小夥伴們的總體評價,有鑑於此,孫遜在整個宿舍樓裏幾乎沒有、或者説本就沒有非常要好的小夥伴。孩子們同樣也看他不起,不跟他在一起玩耍,「嘿嘿,你瞅他那個樣子吧,説話慢聲細語的,穿着只有女孩子才可以穿的衣服,活像一個小娘們!」

「你嘛,還可以,比他們強得多!」這是孫遜經過一番認認真真的考察後,給我下的定語,這使我在孫遜面前非常自卑的心理,多少得到一點可憐的安,説句心裏話,我之所以願意與傲慢的、目中無人的孫遜耍在一處,其不可告人的目的便是:與孫遜接觸我能夠獲得許多意想不到的文化知識,從而充實了我童年時代行將荒蕪的心田。

為了從孫遜那裏獲取我迫切需要的文化上的營養,對於孫遜的怪僻、傲慢、自我陶醉、孤芳自賞,我全部默默地忍受下來,從而使我們之間終於建立起一種牢不可破的純真友誼。

孫遜的父親學問高深,而在那個混的年代卻全然沒有任何用武之地,百無聊賴之中便將自己淵博的知識傳授給心的寶貝兒子。

孫遜又將這些知識在與我玩耍之中自覺,或者不自覺地輸入到我的腦海裏,這是一件對我非常有益的事情。在這裏,我必須説句老實話,是孫遜以及他的爸爸啓蒙了童年的我。

「你看你,手也不洗就拿饅頭吃,髒不髒呀!」孫遜眼裏帶着鄙視,像個小大人似地教訓着我,「你們北方人就是不講衞生,你看看一樓老於家,哪有在屋子裏養的啊,嗯,臭得都沒法進屋,我總是納悶,他們一家人是怎麼在那樣的屋子裏吃飯睡覺的呢!」

做工考究的寫字枱上,放着一台致的收音機,傳出嘹亮的、震耳聾的歌聲:「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好,好什麼好哇!一天到晚什麼正經事也不幹,除了開批鬥大會就是遊行吵架,所有的東西都給砸壞了!」

「孫遜,你可別瞎説啊,這話傳出去可會挨鬥的啊,你這麼小不得把你打死啊,難道你忘了,你家的鄰居,金花的爸爸是怎麼死的,還有,李湘的爸爸,卡斯特羅是因為什麼跳的樓嗎?」

我一面真誠地警告着我的小朋友,心裏一面暗暗地想道:孫遜的這些話,一定是他的爸爸嘀咕過的,然後,傳進他的耳朵裏。我從來沒有在家裏聽過爸爸和媽媽説過一句文化大革命不好的話,真的,我敢向主席保證,一句也沒有。

「陸陸,我只是跟你隨便説説,咱們倆不是好朋友麼?你能出賣朋友嗎,你能當被人最看不起的叛徒嗎!」

「不能,那多不夠意思啊。」我儼然像個立場無比堅定的革命烈士似地回答道:「我可不當叛徒,你沒看電影嗎,叛徒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的,最後都被斃啦,」説完,我用手指筆劃着自己的太,「啪——啊,我死啦!」

我模仿着電影裏叛徒們可的下場,緩緩地仰躺地冰涼的地板上,孫遜女孩般嬌的小臉蛋頓時微微一皺:「你瞅你,裝死就裝死唄,還往地板上倒啥啊,地板多髒啊,你的衣服白洗啦,再説啦,水泥地板很涼,會得關節炎的,你啊你啊,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明白,唉……你可怎麼辦呢,真拿你沒有辦法!」

孫遜繼續深有觸地嘆息道:「唉,陸陸,你知道嗎,我爸爸説,咱們中國如今在世界上臭得要命,哪個國家都不願意理睬咱們,簡直都快成狗不理啦!」

我的老天爺,我的這位可親可敬的大朋友,表面上看,是個唯唯諾諾的老好人,在單位裏對任何人都是低聲下氣,點頭哈,可背地裏他似乎什麼都知道,嗨,還似乎個什麼,他就是什麼都知道哇,從我爸爸的嘴裏,可從來沒有説出過這些讓我心驚跳的話來,從爸爸的嘴裏冒出來的話永遠都與收音機裏喊出來的一個樣,就是一個字:好!好!好!……

寫字枱靠着暖氣的一側,有一個櫃櫥,那是屬於孫遜個人所有的,他拉開櫃櫥的小門,驕傲地向我炫耀着他那一本又一本令我直口水、嶄新的、包裝美的、散發着油墨清香的小人書,我伸出手去興奮不已地翻騰着:《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衞軍》……

「啊,《童年》,」我目不轉睛地盯着一本小人書,裏面美的圖畫看得我心花怒放,「哇,原來,高爾基,不,謝廖莎,小時候長那是這個樣子!」

「哼,」孫遜則一把將其奪過去,讓我好不失望,「你看過《童年》嗎?」

「看過,不過,是大書!」

同樣是在蘇聯學習、工作過,爸爸卻不像孫德宏那樣,對蘇聯有一種極其濃厚的、非常真誠的情,在我的孫德宏大朋友家時,收藏着大量蘇聯藝術作品。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更是孫遜媽媽最為喜哼唱的歌曲,幾乎掛在了嘴上,但只能在温馨的卧室裏偷偷地、聲音極低地哼唱。

「這些可都是老子的玩意啊,全是老蘇修的書哇,他們是老子!」

與我的大朋友孫德宏完全相反,我的爸爸對蘇聯人可沒有任何好,當然,家裏也就沒有這麼多的蘇聯文藝作品,爸爸的書籍都是我永遠也看不懂的馬列著作、澤東選集以及堆積成山的《紅旗》雜誌。

一提及蘇聯,爸爸便恨恨地對我説:「老子最他媽的不是個物,佔了我們中國好多好多的土地,八•一五光復的時候他們在中國盡調戲中國女人,還把中國工廠裏的機器全都搬回到他們家去!」

想到此,我表情鄭重地提醒着孫遜:「孫遜,爸爸對我説,老子最壞,他們總想打咱們,還要往咱們這扔原子彈呢?」説着説着,我猛然想起家裏畫報上赫魯曉夫那猙獰的形象,這愈發加深了我對蘇聯的憎惡和恐懼。

「嗨,你啊,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知道!」孫遜振振有詞地反駁道:「人家蘇聯人真要想打咱們的話,那早就把咱們給打扁嘍。你知道個啥呀,老子最厲害!誰也打不過他們,當年的拿破崙讓他們給打敗了,希特勒也讓他們給打敗了,人家一直打到了柏林,現在,那裏還有人家的軍隊呢,蘇聯周圍的小國家全歸他們管。」

「他們的戰馬好象厲害的,並且非常多!呼呼呼地往前衝!」孫遜的話使我不由得想起了電影《列寧在一九一八》裏面的一個鏡頭,於是我學着瓦西里的樣子抓起寫字枱上那把光滑的鋼板尺:「同志們,為了列寧,前進——」

「你可得了吧!」孫遜一臉不屑地望着在地板上狂跳不止的我,「你啊,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知道,告訴你吧,戰馬那玩意現在已經用不上了,早就過時啦,現在打仗得用原子彈了,蘇聯人有的是原子彈,海啦,如果他的原子彈全部點響的話,嘿嘿,能把地球炸個稀巴爛,你一個小小的中國算個什麼啊!」

「那,那,那怎麼辦呢,那我們不是全都死了嗎?」

「往地道里鑽啊,鑽到地道里也許還能活!」

蘇聯人是好還是壞姑且不論,孫遜收藏的《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這三本小人書卻深深的觸動了我童年那稚的心靈,尤其是《童年》,在結識孫遜之前,我被爸爸和媽媽強迫着,捧着《童年》小説,生硬地死啃,由於年齡甚小,本無法讀懂,而孫遜那圖文並茂的《童年》,則讓人一目瞭然。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百看不厭,看完了《童年》之後,我徹底改變了對蘇聯人的看法,我沒有成為孫遜的叛徒,卻成為爸爸的叛徒,我從此成了親蘇份子,如痴如醉地沉在高爾基以及蘇聯大作家那令人熱血沸騰的文學作品裏。

特別是高爾基的那三本書,啓蒙了的我,我已經永遠將其珍藏,時常翻出來細細地品味着、反覆地閲讀着,每讀一遍都會油然產生一種無法形容的親切,彷彿再次回到那無比難忘的童年時代。這三本書教會我如何去生活,使我樹立起自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而孫遜的小人書,只准我在他家與他共同閲讀,卻不肯讓我拿回家去慢慢地欣賞。我最喜高爾基的《童年》,屢屢央求孫遜容我將此書拿回家去好好地細嚼慢嚥,為了達到這一目的,我從言語中出如果不肯借書給我就不再與其要好的意思,「孫遜,把這本書借給我拿回家去好好看看吧!」

「不行,我怕你給壞啦!」

「孫遜,如果你,你不借給我,那我,我,我就不跟你玩啦!」

「嗯,」聽了我的話,孫遜白淨淨的臉蛋頓時沉起來,他默默地望着我,我也默默地注視着,看來,孫遜不太願失去我這個朋友,只見他很不情願的、極其痛心地拿起那這本書,「你拿去吧,拿回家看去吧!」

「謝謝你!」

可是,孫遜依然放心不下他的寶貝小人書,第二天,便溜到我家向我索要,「你看完了吧,還給我吧!」

當孫遜從我的手裏接過他的小人書時,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書仔仔細細地審查着終於完璧歸孫的小人書,「你看,這個地方讓你給髒了,這頁怎麼給折了,哼,也就是你吧,別人我誰也不能借。」

孫遜一家人對蘇聯的特殊情,在潛移默化中傳染到我的身體裏,淌到我的血中,直至今我仍然無比執着地偏俄羅斯的文藝作品。

孫遜最引以自豪的是,他家的那台老式的留聲機,「你看,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啥玩意啊!」我伸出手去便掀開了留聲機的蓋子。

「別,」孫遜非常嚴厲地推開我的手掌,「你可別瞎啊,如果壞啦,我就讓你賠,過來!」

説完,孫遜俯下身去,從板底下出一張唱片,他一臉神秘之地對我説道:「咱們可得小聲點啊,可千萬不能讓我媽媽知道啊,如果讓她知道啦,我可會捱打的啊。」孫遜望着手中的唱片似乎自言自語地嘀咕道:「媽媽説這種東西反動,是黃的,不能隨便放!」可是,孫遜的嘴裏雖然這麼説着,但還是不由自主地把唱片放到了唱盤上。

「噓,陸陸,咱們得小聲點聽,讓別人聽到就得去報告嘍。那咱們可就完蛋啦!」孫遜一邊説着一邊輕輕地轉動着電唱針。

很快,從留聲機裏飄逸出一首悠揚悦耳的、與收音機裏所播放的、與造反派們整天高喊着的完全不同的、徹底背道而馳的旋律——《藍的多瑙河》,整間屋子立刻瀰漫在無比暢的、令人賞心悦目的圓舞曲的曲調之中。哇,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過的如此輕柔和暖的曲調,我很快就陶醉其中:「這曲子哪裏反動啊,怎麼一點也聽不出來哪裏下哇」。

「噓,」孫遜衝着我擺擺手,「你小聲點,小心點!」

説完,膽怯的孫遜唯恐招至禍端,咔嚓一聲便無情地將留聲機關掉,屋子再次沉寂起來,意猶未盡的我呆呆地望着突然啞吧起來的留聲機,心裏説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就像是一枚甜無比的糖果,剛剛放進嘴裏還未完全含化便被人無情地掏出去扔到樓下。

「孫遜,再放一會吧,多好聽啊!」我發自內心地央求道。

「好吧,」最會弔我胃口的孫遜又換了一張唱片,這次,從留聲機裏傳出來的是風格獨特的印度歌曲《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和孫遜伴隨着節秦明快、暢之中着淡淡憂傷的歌曲在屋子中央忘情地跳起來,嘴裏「啊啊啊」地叫個不停,咔嚓一聲,我正跳得起勁,孫遜又令我無比懊惱地關死了留聲機。哼,無可奈何的我心裏恨恨地嘀咕道:等我有錢的時候一定自己買一台留聲機,到時候我願意怎麼聽就怎麼聽,願意聽什麼就聽什麼。

每次擺這台留聲機,我和孫遜都彷彿是在進行着一場冒險行動,既興奮又緊張,充了剌。當然,孫遜總是在我陶醉其中的時候,毫不留情地咔嚓一聲關死留聲機從而達到吊我胃口的目的。

還沒上學的孫遜不僅認全了常用漢字,並且,他的素描技法也令我羨慕的直口水,在孫遜鋪邊的牆壁上懸掛着他的幾幅相當出的代表作:「陸陸,」孫遜指着他的大作向我炫耀道:「你看,這是我畫的,怎麼樣,好不好啊?」

「好,」我傻呆呆地誇讚道:「好,好,真是太好啦,畫得跟書上的一個樣啊!」望着孫遜一臉的得意之,我繼續説道:「孫遜,你教我畫畫好嘛?我做你的徒弟!」

「行啊,」我的要求正合好為人師的孫遜之意,從立即拉開屜,「給,這是你的筆和紙,咱們開始上課吧,今天講第一課:怎樣畫線條!」

我接過小朋友孫遜老師遞過來的筆和紙放到桌子上在他喋喋不休的教訓聲中開始沒完沒了地畫各種直線、曲線、線、細線。

「哎呀,不對,不對啦,你的筆拿的不對,應當這樣,你看我!」

收徒之後的孫遜異常興奮,他握着鉛筆開始滔滔不絕的給我講課:「哎呀,你怎麼用左手畫畫哇,啊,這可不行啊,以後一旦你出了名,人家看見你用左手畫畫,一問:誰是你的師傅,你説是:孫遜教我給的,嘿嘿,那豈不讓我丟盡了臉面?告訴你,你一定要給我改正過來,否則,我就不教你這個徒弟啦!」

「好,好,好,」我誠懇地回答道:「我一定改,一定改。」嘴上雖然這麼説着,可是,只要孫遜不注意,我還是偷偷摸摸地用左手畫素描。

在孫遜手把手的教導下,我的繪畫技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提高,經過一個階段的不懈努力,我終於完成了一部,自己非常意的作品,我成功地臨摩了小人書《童年》中的一副畫——高爾基的外祖父摟着高爾基教他認字,我也學着孫遜的樣子,把自己的大作懸掛在頭每天都要美滋滋地欣賞一番。

孫遜擁有兩本極其美的素描教材,是一位名叫哈定的人編著的,我不曉得這位可敬的哈定先生是何方人士,但他所編著的這兩本書,卻把我喜不釋手,尤其是書中那一幅幅美妙絕倫的世界名畫看得我賞心悦目:

《蒙娜麗莎》那人的眼睛、《最後的晚餐》裏使人生厭的猶大、《大衞》那充着男子漢剛之氣的身軀、《維納斯》莫名其妙的斷臂……這些讓人着的名畫使我覺到這個世界是偉大的,人生是幸福的。

非常遺憾的是孫遜總是無情地阻止我翻動這兩本書,「別翻,好好的書都讓你給髒啦!」

儘管孫遜總是不很公平的對待我,我從未表示出強烈的不,但是這一次,他阻止我欣賞這兩本書,卻深深地剌傷了我的心,使我不思飲食,夜不能寐。我認為孫遜不是阻止我欣賞那兩本書,而是在阻止我追求幸福、完美的生活。我暗暗發誓,一定要得到那兩本書,就象我一定要得到人生的幸福那樣。

在這裏,我可以非常自豪地告訴諸位:最終,我如願以償,我不但能翻這兩本書,並且徹底地得到了它、永遠地佔有了它,就像我徹底地得到了人生的幸福,並且永遠佔有了這一幸福那樣。

這兩本書被我珍藏至今,並且將永遠珍藏下去,這是對幸福的永遠珍藏。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少年以後,我買到一本《説文解字》的書,孫遜看後立刻對這本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但卻苦於無錢購買:「真羨慕你啊,你哪來的錢買這麼貴重的書籍啊!」

「那還用問嗎,老師給我的唄!」我無比自豪地回答道,望着孫遜一眼不眨地撫摸着這本書,覺到他已經喜上這本書,我靈機一動,「孫遜,如果你喜這本書,咱們可以換一下!」

「是嗎,」孫遜頓時喜出望外,「用什麼換啊,你説!」

「孫遜,用你那兩本素描書換我這本《説文解字》,怎麼樣,你幹不幹?」

「這,」孫遜先是遲疑起來,可是他很快便點了點頭:「行,我同意,來,拉勾!」

「好,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再要!」

孫遜非常快跑回家去把他那兩本寶貝到我的手裏,「給你,」然後,他喜滋滋地捧起那本《説文解字》,「好啦,咱們的買賣就算做成啦!」

捧着這兩本素描書,我的雙手微微顫抖,心裏暗暗想道:哈哈哈,我的謀終於得逞了,我終於得到了你,我的寶貝,我得到了幸福!

34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一個狂風大作的早晨,我還沒有起屋外突然響起震耳聾的防空警報聲。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頓時,房間裏可怕地沉靜起來,窗框和門框在超強噪音的振搗之下,吱吱吱地怪叫着,正忙着燒飯的姑姑捂着耳朵,茫然地望着媽媽,媽媽慌慌張張地拽過外衣,「芳子,快,戰備演習了,快,快給陸陸穿上衣服,下樓,鑽地道。」

「哎,」姑姑聞言,急忙掀起我的被角,「大侄子,快起,沒聽媽媽説麼,防空演習了。」

「不好啦!」走廊裏一片嘈雜:「不好啦,不好啦,老蘇修的大飛機要來轟炸嘍!」

「快跑!」姑姑一隻手拉着我,另一隻手拽着姐姐,跟在媽媽的身後,稀裏糊塗地走出房門,跑到樓下,伴隨着剌耳的、此起彼伏地盤旋在城市上空的防空警報聲,姑姑背起我,拉着姐姐,混雜在水般的人中,很不情願地鑽進那條剛剛竣工的、的、狹窄的、污濁的空氣能將人活活窒息的坑道里。

坑道的頂部掛着一串暗淡的白熾燈泡,眨巴着無神的、昏昏睡的眼睛。越往坑道的深處走去,呼越加困難,我恐懼到了極點,緊緊地摟着姑姑的脖子。

「媽媽呢?」我問姑姑道:「姑姑,媽媽呢?」

「媽媽,媽媽,」姑姑答道:「媽媽沒下來,我聽人説,她在上面搞組織動員工作!」

「姑姑,我好害怕啊!」

「大侄子,別怕,一會咱們就出去!」姑姑強打神地撫着我。

「媽媽,這裏不好玩,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嗚嗚嗚!」不知是誰家的孩子大聲地哭喊起來。是啊,我也深有同啊,的確,這裏很不好玩。透過孩子的哭鬧聲以及嘰嘰喳喳的低語聲,我隱隱約約聲到馬路上有汽車駛過的聲音。

「哼哼,這叫什麼地道哇,嗯,挖得離地面這麼近,連過車的聲音都能聽得到,如果老蘇修的飛機真的飛來了,往下丟炸彈,哼,炸彈本就用不着爆炸,咕咚一聲掉下來,咣噹地這麼一砸,就能把這地道給砸塌嘍!」這是身後的阿叔在悄聲地發着牢

身旁的楊姨聞言,頓時秀眉緊鎖,沒好氣地用胳膊肘,頂了頂多嘴多舌的阿叔,「哎呀,好好呆你的得了,瞎白唬個啥啊。」楊姨的警告絕非多餘,這是一個禍從口出的非常年代,説話一定要謹小慎微,否則便會受到無情的打擊。

「唉,我只是隨便説説啊!」

「那也不行,讓人聽到怎麼辦?」

「……」

楊姨正與阿叔嘀咕着,突然,坑道頂部那串昏暗的電燈泡,全部莫名其妙地、猶如斷了氣似的熄滅掉了。

「哎呀,這是怎麼搞的啊,什麼也看不出見啦!」

黑漆漆的坑道里霎時陷入無序的混之中,人們到處竄,紛紛擁向坑道的出口,爭先恐後地擠出坑道,大人們喊叫聲、孩子的哭鬧聲,彙集成一部讓人心煩意響曲。姑姑緊緊地摟抱着我,「別怕,大侄子,別怕!」

「芳子,」姑姑正膽怯地不知所措,黑暗之中,身旁的阿叔扯了扯她的手膊,「別慌,來,跟我們走!」

「哎,」聽到阿叔的話,姑姑終於堅定下來,她運了運氣,揹着我,拽着姐姐,緊緊地尾隨在阿叔的身後。讓我非常困惑的是,前面帶路的阿叔,揹着林紅,拉着楊姨,並沒有與其他人那樣,像個沒頭的蒼蠅似地到處撞。而是信心十足地走向坑的深處。

「阿哥,你這是往哪走啊!」姑姑悄聲問道。

「芳子,放心地跟我走吧!」阿叔則有成竹,「走吧,走吧,快走吧,我知道出去的路。」

姑姑不再言語,與楊姨肩並着肩,跟着阿叔,深一腳淺一腳地向着坑道的深處摸索而去。我們穿過狹長的坑道,也不知走出有多遠,漸漸地,前面現出一道幽暗的光亮,阿叔停下腳步,將背上的林紅,放到淋淋的紅磚地上,恐懼到了極點的林紅,死死地拽着阿叔的手膊,「爸爸,我害怕!」

「別怕,到出口嘍!」阿叔拉着林紅,興沖沖地對楊姨和姑姑説道:「到嘍,到出口嘍,芳子,來,把陸陸放下來,你先上去!」

「這是什麼地方啊!」姑姑依然揹着我,一臉茫地走向光亮處,我倚在姑姑的背上,抬起頭來,順着光亮向上望去,好傢伙,頭頂上是一塊沉重的下水井蓋,我的老天爺,你可真會開玩笑啊。

「嘿嘿,」看見我怔怔地望着頭頂上的下水井蓋,阿叔微微一笑,風趣地説道:「這都是我們臭老九乾的好事,一個個呆頭呆腦地挖啊、挖啊,挖着,挖着,嘿嘿,竟然挖到了下水井,領導一看,商量來商量去,最後,乾脆,歪打正着吧,就在這裏設了一個秘密出口!芳子,你先上吧!」

「不,」姑姑搖搖頭,將我舉到涼冰冰、漉漉的鐵扶手上,「大侄子,你先上去吧!」

「哈,」我興奮地抓住鐵扶手,攀援,這可是我的懷身絕技,我將雙腳蹬在下面的鐵扶手上,雙臂一用力,極其靈巧地向上攀爬而去,「哈,真好玩,真好玩!」

「陸陸,」阿叔突然想起什麼,「哎呀,我咋忘了,應該我先上去,把井蓋掀起來啊!」

「沒事,」我回答道:「阿叔,我有力氣,我能把井蓋掀起來!」

「小心,」姑姑囑咐道:「可別砸了手哇!」

我很快便攀爬到井蓋底下,我伸出一隻手,很輕鬆地將井蓋推向一邊,然後縱身一躍,跳到寬闊的石頭馬路上。

「哎喲,」馬路上狂風大作,樹葉紛飛,幾個與狂風搏鬥的行人,看見從下水井裏鑽出來的我,登時停下了腳步,「哎喲,這小孩,你怎麼鑽下水井玩啊,太危險了!」

「嘻嘻,」我順着風勢,撲通一聲坐到下水井蓋上,衝着幾個好奇的行人,指了指井下,「還有人,還有好幾個沒上來呢!」

「哦,」幾個行人走到井口邊,阿叔剛好出頭來,「嗨,瞅什麼啊,有什麼好奇的啊,防空演習,防空演習!」

「……」

「啊——」當姑姑身泥土地揹着我,拉着姐姐走進家門時,在遙遠而荒涼的五•七幹校,進行着繁重而屈辱的勞動改造生活的爸爸,非常意外地站立在屋子裏,他一身地道的農民打扮,正風塵僕僕地整理着那骯髒不堪的、充溢着剌鼻土腥味的行李捲,姑姑喜望外地驚叫起來:「哥哥!」

「哦,芳子,」爸爸親切地對姑姑説道:「你受累了,哥哥不在家的這些子,這個家,多虧你嘍!」

「哥,別説那些沒用的啦,」姑姑抓起一件爸爸的髒衣服,「我的天啊,這衣服髒的,跟逃難的差不多!」

「爸爸,」我撲通一聲,從姑姑的背上跳下來,跑到爸爸的身旁,好奇地盯着他那堆紛紛、髒兮兮的衣服和物品。

「那裏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爸爸一面整理着紛紛的行李捲,一面饒有興致地給我講述着他在大山深處那段,不同尋常的比囚犯強不了多少的生活:「我們的宿舍就搭建在原始森林邊緣的大山溝裏,你看……」

爸爸從破舊的軍用揹包裏掏出一本裝幀簡陋、印刷糙的畫冊來,我隨意翻了翻,爸爸指着一幅模糊不清的照片對我説:「這就是我們自己建造的宿舍,你好好看看,這堵牆可是我親手砌的,嘿嘿,我這雙只會寫字畫圖的手可是平生第一次幹泥瓦匠的活啊,雖然累點,把手都磨出了血泡,不過,有意思啊!」

「爸爸,你們那裏真不錯啊,這山可真高啊,我什麼時候才能看到真的大山呢!」

我的目光停滯在宿舍的背景,那一座座連綿不絕的山峯上,爸爸搖頭表示反對:「什麼不錯啊,那大山有什麼好看的啊,我們那裏連電都沒有,一到晚上到處是漆黑黑的一片,連自己的手指頭都看不見。

對啦,大山裏的熊瞎子經常到我們的宿舍裏來串門,那大熊啪嚓啪嚓只幾下便把我們好不容易釘起來的木板院牆給撲倒,熊瞎子在院子裏大搖大擺地東遊西逛,把我們嚇得渾身出冒冷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到了晚間啊,誰也不敢出去解手。

我們除了學習馬列著作和澤東選集之外,還要開荒種地,自力更生,豐衣足食嘛。我的任務是餵豬,我很喜這項工作,我小時候幫你餵過豬,所以現在幹起這活來非常在行、得心應手,那些個小仔豬讓我伺候得又肥又壯,我的事蹟還登上了幹校辦的報紙呢。」

説着,爸爸又掏出一份報紙遞給我,我接過來掃視一番,在第一版極其醒目的位置上印着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上面的標題則是「好豬倌」,標題旁邊還有一幅爸爸扎着白圍裙、拎着大水瓢正在和顏悦餵豬的白描畫。

爸爸不僅給我帶回這這張對他有着深遠意義的報紙,同時還還給我和姐姐採集到許多原始森林裏的特產:黑木耳、黃蘑菇、松樹籽、深棕的大核桃……

與媽媽截然相反,爸爸是個沉穩寡言且格極其內向的人,無論心情好壞從不隨意表出來。爸爸身材高大,方方正正的圓臉上泛着健康的淡紅,兩道濃重的眉頭下面嵌着一雙明晰漂亮的充善意的大眼睛。

方方正正的腦袋兩側生着一對與眾不同的大耳朵,算命先生説那是兩個大谷倉,能裝一輩子也吃不完用不盡的糧谷,因此爸爸的名就稱謂「大倉子」,預示着糧谷充足,終生可以豐衣足食。

除卻一對出的大谷倉,與媽媽相反,爸爸有一雙漂亮的手,手掌寬闊,手指秀長,十個指頭有九個鬥,算命先生繼續借題發揮道:「九頭一笸,到老穩坐!」的確,爸爸的晚年生活是無比愜意的,享受着高額的養老金,醫病吃藥全部由來報銷,「我死了都不用你們管,」爸爸對我説:「我的火化費都由給報銷」。

美中不足的是,爸爸膚較深,並且影響到姐姐和我,成為我們最為顯著的特徵。青年時代,爸爸家境貧寒,爺爺常年有病,並且患有不止一種疾病,終與裝各種藥片的藥罐子為伴。

爸爸上面有一位大姐姐嫁給一個技藝高超的木匠,同樣過着清貧的生活。下面還有三個弟弟兩個小妹妹。爸爸聰明好學,學習成績相當突出,尤其是在數學方面,在班級裏被冠以「數學大王」的美譽,老師非常喜他,認為將來準有出息。令人遺憾的是爸爸的文科不甚理想,書寫的漢字極其差勁,實在不敢讓人恭維。

爺爺和以及全家人省吃儉用、不顧一切地供養着爸爸完成了學業,爸爸最終畢業於一所名牌院校,並且被公派到蘇聯繼續學習。從蘇聯學成回國,爸爸被分配到甘肅省的酒泉鋼鐵廠,那個地方實在是太過遙遠,爸爸向單位領導闡明貧寒的家境以及重病身的父親,終於使單位領導萌動了憐憫之心,重新把他分配回東北。

「你最終將生活在南方!」算命先生非常自信地預言着爸爸的未來。

「你可拉倒吧,」爸爸不以為然地説道:「你淨胡説,我怎麼能生活在南方呢,那裏無親無故,我跑到那裏去幹什麼啊?」然而,命運卻跟爸爸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爸爸的晚年果真就安安穩穩地生活的南方,並且是中國最南方,坐在家裏的真皮沙發上,遠方蔚藍的海水歷歷在目。

每每提及此事,爸爸便無可奈何地衝着我聳聳雙肩,「唉,那個早已死掉的算命瞎子説得咋這麼準呢,我的晚年果真就生活在了南方,並且不能再往南啦,再往南就是大海啦。」

爸爸對媽媽那可真是百依百順,無論媽媽所做的事情正確與否,爸爸均事事遷就她、姑息她。爸爸之所以如此,他有一個非常充分的理由,他怕媽媽犯癲癇病。

不僅如此,爸爸還教導我們也必須以他為榜樣:「你們什麼事情,也不要反駁你的媽媽,她説什麼你們都得聽着,她説蛋是樹上結的,你們就附合她説,對,蛋就是樹上結的,還長着把呢!」

對於爸爸這種讓人哭笑不得、荒唐透頂的謬論,我始終置若罔聞,我永遠堅持着媽媽的癲癇病是故意裝出來的這一堅定的觀點,直至今年逾古稀的爸爸終於幡然悔悟,但為時已晚:「你沒説錯,你媽媽的癲癇病真是裝出來故意嚇唬我的,我上了她的當,她用這種手段騙了我一輩子!」

當姑姑不在時,所有的家務活均由爸爸一個人承擔,他非常意這種工作,也極其勝任這種工作,並且是任勞任怨,每天下班後爸爸便一邊哼哼着革命歌曲一邊紮起小圍裙信步走進廚房裏燒火做飯,而星期天則是爸爸法定的洗滌全家人髒衣服的子。

爸爸不僅寡言少語,同時又極其本份,做任何事情都不敢越過雷池一步。可是,當空前絕後的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席捲而來時,一向謹小慎微的爸爸卻不假思索地投身其中。

「就是要革他們的命!」爸爸斬釘截鐵地説:「他們都是資本家、大地主出身,他們的祖輩靠剝削我們這些窮人起了家,我們世世代代是窮人,越窮越革命!」

爸爸希望能在這場颱風般的政治風暴中,改變自己的命運,他投下極大的賭注,「我家祖祖輩輩是僱農,房無一間地無一壟,我怕誰啊!」

這場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的確給爸爸帶來好運,他由一個小職員一步一步遷升為單位裏的主要領導人。因為與一些造反派頭頭產生矛盾,發生齷齪,受到他們的排擠,最後被放到五•七幹校。

但是,從幹校歸來後,爸爸突然時來運轉,上級提升爸爸為副院長,並被告之不久以後將會得到再次提拔,有晉升為正院長的希望。單位裏面爸爸的許多親信、死早已迫不及待地稱呼爸爸為院長,而本不提那個「副」字。

刀魚 2024-08-17 21:38:59

35

今天是國慶節,五年一小慶,十年一大慶,今年的國慶節逢值大慶,晚間將燃放爆竹。那是一個極為壯觀的場景,一顆顆麗奪目的禮花被雨點般地拋向晴朗的夜空裏,綻放出形態各異、爭奇鬥的花形圖案,令人賞心悦目。

為了佔據一個較好的位置觀賞爆竹,我很早便守候在走廊裏的窗台上,隨着夜幕的降臨,眾多的小夥伴相繼聚攏而至,緊緊地將我擠到最下面一層,「起來一點啊,幹什麼呢?死我啦,你們快死我啦!」

憑憑我喊破嗓子也是無濟於事,樓梯上還有人影晃動着繼續不斷地向着窗台這邊聚攏過來,有一個人拎着手電筒從樓梯下面緩緩走來,那雪亮的電光直到我的眼睛上,我按住被手電筒照得直冒金花的雙眼,以為這又是哪位小夥伴在跟我搞惡作劇,於是,我憤憤地慢罵起來:「誰啊,誰啊,這是誰啊?這是誰在照爹呢?」

「好小子!」拎手電筒的人聞聽此言頓時破口大罵起來:「小兔崽子,你罵誰?嗯,你罵誰?」

我睜開昏花的眼睛仔細一看,我的媽媽啊,我立刻被嚇個半死,冒出一身涼絲絲的冷汗,周身上下起一層層麻酥酥的皮疙瘩。哎呀,這不是那個兇惡的造反派頭頭「大螞蚱」嗎?

他現在已經是革命委員會主任,在單位裏驕橫跋扈、不可一世,誰見了他都直打冷顫。我今天怎麼把他給罵啦,怎麼撞到了他的口上,我可惹下了大禍,我敢拿腦袋作賭注:我死定啦!

「你他媽的罵誰呢!」

「大螞蚱」伸出尤如螞蚱般細長的手指,惡狠狠地把我從窗台上拽到水泥地板上,「走,走,小兔崽子,咱們找你爸爸講理去,走,找你爸爸講理去!」

説完,「大螞蚱」好似老鷹捉小般地拽着我的衣領,不顧死活地將我拖進黑漆漆的走廊裏,啪啦一聲,「大螞蚱」氣鼓鼓地推開了我家的房門,爸爸和楊姨正坐在屋裏閒聊,楊姨穿着一條淡藍的短,兩條肥碩雪白的大腿在光燈的照耀下折人的光彩。

「大螞蚱」沉着臉,沒好氣地把我推搡到屋子中央,「老張,這就是你養的好兒子,啊,他在走廊裏罵,罵我是,是,是他的兒子!」

「叔叔,我,我,我沒看見是你啊,我還以為你是……」我絕望地申辯着。

「什麼!你個混球……」爸爸聞言,騰地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一把將我拽過去,另一支胳膊高高地舉起,「你叔叔比我的年紀還要大,他是你罵的嗎?嗯?混球!……」

暴跳如雷的爸爸話還未説完,重重的大巴掌已經毫不留情地擊打在我那稚的小臉蛋上,頓時留下一塊深紅的印跡,我的耳朵彷彿被炸彈剛剛震擊過,嗡嗡作響,我的眼睛裏面迸出數也數不清的、比屋外正在燃放着的焰火還要光彩耀目的金星揚揚灑灑地飛向慘白的棚頂……

「哎呀,老張啊,你瘋啦,你怎麼能這麼兇狠地打孩子呢!」

楊姨先是縱聲驚呼起來,繼而便瞪着圓鼓鼓的秀目,接緊着便不顧一切地衝過來,死死地按住爸爸準備再次向我襲過來的大巴掌,「老張,你下手這麼狠會把孩子打壞的啊,你會把他打壞的啊!」

楊姨把我從爸爸的手裏奪過去,摟在她那柔軟的懷抱裏,一隻手輕輕地撫摸着我那緩緩腫起來的小臉蛋,「孩子,疼不疼!」

「疼!」我悲慘地點點頭,一滴無比委屈的淚水奪眶而出,「楊姨,不怨我,不怨我啊,走廊裏面太黑,他舉着手電一個勁地照我,我什麼也看不見,我還以為是哪個小夥伴跟我開玩笑呢,所以就,就,就……嗚嗚嗚……」

「不哭,不哭,好孩子,來,擦擦眼淚,一會,楊姨領裏出去看焰火!」

「大螞蚱」是爸爸的頂頭上司,就是他將爸爸放到五•七幹校勞動改造去的,爸爸好不容易重返單位。而我,今天晚上無意之中得罪了「大螞蚱」,爸爸非常擔憂「大螞蚱」再次公報私仇,使之再次回到五•七幹校繼續當他的豬倌,重温那段不堪回首的生活。

還有一點:楊姨僅穿着極少的內衣、內被「大螞蚱」撞見,使爸爸非常難堪,從而怒了爸爸,如此一來,今晚我是難逃皮之苦。

「哥,你,」聽到我的哭聲,正在廚房裏面忙碌着的姑姑不顧一切地衝進屋子裏,看到我悲慘地捂着面頰,姑姑一步躍到爸爸的面前,「哥,你這是幹什麼啊,你怎麼能這樣打他啊,咦——」話沒説完,姑姑已經泣不成聲。

「芳子!」爸爸氣鼓鼓地走進裏屋,楊姨悄聲安着姑姑,「芳子,芳子,別哭了,別哭了!」

「嗚——嗚——我走,我走,哥,給我買票,我走,我明天就走,我告訴我媽去,看你把陸陸給打的!」説着,姑姑衝進裏屋,「哥,給我買票,明天,我就走,我要把陸陸帶走,你太也不像話了,怎麼這樣打孩子啊!」

「他,他,」爸爸吱唔起來,「芳子,嗨……」

「唉,芳子,走!」楊姨走到姑姑身後,一隻手輕輕地拽扯着姑姑,另一隻手拍着我的肩膀:「芳子,走,咱們陪陸陸一起看焰火去」隨即,楊姨牽着我的手便溜出屋子,來到漆黑的走廊裏。

「我不看,我不看啦!」

被爸爸的一計耳光打得頭暈目眩的我,此時此刻哪裏還有什麼心情去觀賞焰火啊。

「不看啦,楊姨,我真的不看啦?」

「不看啦!」楊姨俯下身來,「那,跟楊姨回家吧!」

楊姨親切地將我和姑姑領到她家裏,林紅還是老樣子,嘿嘿嘿地笑道:「嘿嘿,陸陸,惹禍了吧,讓你爸爸給打了吧!」

「去,」楊姨衝着林紅撇了撇嘴:「你少説兩句吧,人家夠難堪的啦!」説着,楊姨將我拽到廚房裏:「陸陸,洗洗臉,跟姑姑、楊姨和林紅一起睡覺。」

洗過臉,楊姨將我抱到上,一面給我鞋一面説道:「你爸爸把你打疼了吧,唉,這也不能全怪他啊,你可千萬別記他的仇哦!你爸爸也是沒有辦法啊,你罵人罵得也太正道啦,罵誰不行啊,偏偏罵的是他,全單位裏最狠毒的人,你知道我們暗地裏都叫他什麼嗎?」

「大螞蚱唄,大夥都這麼叫!」

「不,不對,這是明面叫的,‘大螞蚱’背地還有一個外號呢,我們都偷偷地叫他‘秦檜’,你知道秦檜是誰嗎?」

「知道,宋朝的大臣,把岳飛給害死啦!」

「對,大螞蚱比秦檜還壞,一看見女人腿就邁不動步,粘粘乎乎的,要怎麼噁心就怎麼噁心啊!」

「阿叔呢,他幹什麼去啦!」

「他出差啦,這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出事啦,小鬼,你猜我們單位裏出了什麼事?」楊姨給我蓋上了厚重的棉被。

「什麼事啊,有意思嗎?」

「有意思,那才有意思呢,楊姨慢慢地講給你聽,聽完之後,你的心情一定會好起來的,」

楊姨一邊説着,一邊面對着梳妝枱上的大鏡子,整理着一頭烏黑的秀髮,然後,她極其自然地掉內衣,掛在衣服鈎上,繼而又順手起一支小巧玲瓏的瓶子,衝着僅剩下一條淡綠罩以及短小白內的、白如玉的體「哧哧」地起來。

瞬時,房間裏香氣充溢,楊姨高高地抬起胳膊,衝着被刮抹得乾乾淨淨的腋下繼續。放下香水瓶,楊姨伸出肥美的玉手拍了拍我的腦門,「睡覺,快點睡覺!」隨即,楊姨爬上來,掉雪白的絲襪,出一雙塗抹着紅指甲油的美腳。

她依附在我的身旁,一股成女人人的體味混合着清新的香水味,立刻撲進我的鼻息,我深深地猛一口,楊姨扯了被角,「來,既然你沒有心情看焰火啦,那咱們倆就睡覺吧!」

「楊姨,你還沒給我講,單位裏發生的可笑事呢!」我頭枕着楊姨細滑的胳膊,身體緊緊地貼附着她那一對渾圓無比的大房,我偷偷地從罩的隙處向裏面窺視,發覺楊姨的頭又偏且小,幾乎看不清楚,我心中暗暗嘀咕:這麼小的咂咂頭,林紅是怎麼吃的啊?

「哦,對啦,你瞅我這腦袋,」楊姨可地笑了笑:「真是的,我這個人,説完的話怎麼轉身就忘了,唉,楊姨老啦,不中用啦。來,咱們躺在被窩裏,慢慢地講,等講得差不多啦,你也就困啦,然後,咱們就開始睡覺!……

前天,我們設計建造的鋼鐵廠給單位打來電話,我們設計的廠房蓋好後,高爐卻無法安裝啦。原來是土建科一時馬虎,計算上出現錯誤,結果廠房的舉架不夠,高爐裝不進去,有人挖苦道:強行安裝,把天棚開個窗讓高爐伸出頭去!

哈哈,你説可笑不可笑,我們單位的臉這回可算丟盡啦,土建科所有的人,現在都在寫檢查呢,上級怎麼處理他們還不知道呢,不好統統都得下放。,

「把廠房拆了重蓋不就完啦!我還以為什麼天大的笑話呢,就這個啊!」我不以為然地撇起嘴來。

「什麼,孩子,這事還小嗎?拆了重蓋?説得可倒容易,吹氣呢。那得費多少錢啊,你知道建築一個大跨度的廠房得需要多少錢嗎?上千萬啊,我的寶貝孩子。」楊姨很不意地伸出白的肥手輕輕地掐擰着我的臉蛋,同時瞪着那雙圓眼睛,加快了説話的速度,很快就轉變為機關般的上海普通話,楊姨紅通通的嘴裏出的香氣,撲在我的臉上,我貪婪地呼着,享受着這人的香氣:「孩子,你知道嗎?」

「什麼啊!哎呀,好剌撓啊,」我慌稱腿,向下面伸出手去,故意輕柔地觸碰着楊姨軟的腹部以及她薄絲般的內,我已經覺到內裏面的剌扎着我的手背。

「我告訴你,好好聽着!」楊姨卻是異常的認真,抱住我東瞅西瞧的腦袋,我早已被楊姨温暖的撥得心煩意,魂不守舍,哪裏還有心思聽她嘮嘮叨叨,我心不在焉地應付着:「什麼啊,什麼啊!」

「土建科的科長曹利君知道大禍臨頭,難過此關,在家裏偷偷地溜進廁所自殺,可是他選的那把刀太也不快啦,或者是他怕痛,下手太輕,胡砍了十多刀,血是了不少,人卻沒有死掉,現正在醫院搶救呢。」

「救過來了嗎?」一聽説又要死人,我立刻被驚呆住,關切地問道。

「現在看來死是死不了啦,可是活着更着罪,整個變成了廢人。」

「他為什麼要死啊,寫個檢查不就完了!」

「哦,不,不,他是負責人,是最後把關的人,這可不是寫個檢查就完事的啊。唉,本來我們已經辦完了調回上海的手續,這下可好,只好等着把這件事情圓地解決了才能調走,這種事啊,返起工來少説也得大半年,唉,真倒黴!」

「什麼,楊姨,你要調走?」楊姨的話令我大吃一驚。

「是啊,上週就批准啦,我和你阿叔剛要準備張羅着收拾收拾行李,沒想到,一個電話打過來,就出了這種事情。」

「那,我以後再也看不到你啦!」上帝啊,你太無情啦,真讓我太遺憾啦,眼前這位天仙般的美女,即將永遠地離開我。

「哈哈,孩子,你説的是什麼話啊,楊姨又沒死,怎麼能再也看不到了呢,孩子,以後,你去上海,一定要到楊姨家作客哦,楊姨給你燒地道的上海菜,我敢保證,絕對百分之百的上海風味。」楊姨越説越動,這是因終於可以如願地迴歸故鄉而迸發出來的喜悦之情:「祝賀我吧,孩子!」説完,楊姨贈給我一個深深的香吻,我的舌頭趁機在楊姨香氣四溢的紅臉蛋上狠狠地食一下。

「啊,困了……睡吧!」楊姨打完一個長長的哈欠,側過身來,摟着我,緩緩地閉上了美麗的大眼睛。

我可沒有一絲睡意,楊姨豐體、高聳的豪、雪白膩滑的玉腿,使我垂涎滴,我的口水已經不知不覺地淌到潔白的枕巾上。我耐住子一直等到楊姨漸漸地睡,發出輕微的酣聲,然後,輕輕地掙開她的雙臂,摒住呼,偷偷地向着棉被的深處滑去。

我偷偷摸摸地拉開楊姨的罩,因做賊心虛而哆哆嗦嗦的手指觸摸着楊姨潔白如玉的房,同時,把嘴巴湊過去,叼住她那平緩的小頭深深地起來。

「嗯!」楊姨在夢中呻一聲,登時嚇出我一身冷汗,急忙吐出剛剛到嘴裏的小頭,慌慌張張地把罩給她拉合上。過了片刻,發現楊姨並沒有醒來,我便繼續往下面滑去,同時,伸出舌頭貪婪地親吻着楊姨豐體,漸漸地,我的臉貼到楊姨的私處,隔着薄紗般的內,我嗅聞到一股濃烈的、令我極其興奮的、成女人特有的腥味。

我扒開楊姨的內,藉着窗外禮花燃放時發出的耀眼的光芒,非常認真地欣賞着楊姨肥碩白的小便。很顯然,楊姨的經過一番煞費苦心的修剪,蓬蓬的雜全部被刮除掉,僅在微微隆起的阜上保留着一小塊密密實實的,這塊也經過心的修剪過,齊齊刷刷地閃着幽暗的亮光。

我伸出舌頭食着這塊混合着香水味道的,內裏面的小不安份地搖晃起來,我將一支手伸進自己的內,緊緊地抓握住興奮起來的小,不斷地輕輕着。接下來我開始親吻楊姨膩的、充溢着股股汗腥味的大腿部,我的小愈加亢奮起來……

「唉——」一聲輕微的嘆息之後,楊姨再次改變睡姿,蹬掉棉被叉開兩條肥美的秀腿。我的機會終於來臨,扒開薄薄的內,楊姨那人的、因刮淨而光潔粉的小便呈現在我的眼前。

我緩緩地、試探着將一支手指進楊姨的小便裏,很快便被裏面的水徹底潤,我膽包天地攪動起來,楊姨的小便輕微地痙攣起來,粉的贅和緩地撞擊着的手指,我一邊繼續在楊姨的小便裏面着手指,一邊拼命地自己飢渴難奈的小

「砰——」

一聲巨響,一顆碩大的禮花,在漆黑的夜空中爆裂開來,令人目眩的光芒嚇得我哆哆嗦嗦地將淋淋的手指,從楊姨的小便裏出來。

36

「嗚——嗚——嗚……」

怒氣衝衝的列車聲嘶力竭地呼嘯着,鏗鏗鏹鏹地奔馳在遼闊無垠的大地上,我依在姑姑温暖的懷抱裏,望着車窗外一棵棵疾速地向後面退去的參天大樹,以及一閃而過的小村莊,心中充動和新奇。

擁擠的車廂裏,充溢着污濁的空氣,繚繞着嗆人的煙霧,臉疲倦、無所事事的旅客們,或是相互面無表情地對視着;或是以低沉的嗓音嘰嘰喳喳地頭接耳着;或是反反覆覆地、毫無目標地翻着一張不知翻了多少遍,早已皺皺巴巴的舊報紙;或是默默地、孤獨地一口接着一口地狂着劣質的煙捲;或是百無聊賴地抱着髮束蓬的腦袋呼呼傻睡。

「啊——」姑姑仍然處在歸鄉的極度興奮之中,「終於可以回家了!」

姑姑俊秀的面龐着洋溢着幸福的神,一雙有力的、但卻是温柔的手臂緊緊地摟抱着我,健壯而又輕盈、豐、曲線分明的身體上,不可遏制地發散着濃濃的、沁人心脾的、令我心曠神怡的青氣息。

姑姑將我輕輕地按俯在她那高高聳起的、既堅又軟脯上,一對美的大眼睛充温情地望着我,我也甜甜地望着心的、比媽媽還要親近百倍的姑姑。

在我心靈的深處,姑姑遠比媽媽要重要得多,那是因為姑姑給予我比媽媽還要多的、人世間最美好的、最幸福的母,一挨離開媽媽的身旁,我便永遠、永遠地把姑姑當作媽媽來看待,同時,又當作最為神聖的女神來看待,望着女神姑姑溢着無比憐的目光,我忘情地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摸着姑姑那白之中泛着微微紅暈的臉龐。

姑姑撅起紅通通的朱,衝我嫵媚地笑了笑,一縷閃爍着晶瑩光澤的秀髮,從她的腦袋後面非常不聽話地溜過來,遮住了姑姑的眼睛,她揚起頭來晃了晃腦袋,可是那縷秀髮好像故意跟姑姑過意不去,依然無比討厭地遮在姑姑的眼前。

我伸過手去,一把拽住那縷緩緩飄逸着的秀髮,使勁地往姑姑腦袋後面拉過去,由於用力過猛,姑姑細長的眉微微一皺,本能地搖晃起腦袋來:「哎喲,好痛!」

「哦,姑姑,對不起,」我急忙鬆開姑姑的秀髮,一把摟住姑姑的脖頸,厚嘴吧噠吧噠地親吻着姑姑的面龐,姑姑微閉着雙目,任由我肆意狂吻。

「嘿嘿,」旁邊的旅客以羨慕的口吻問姑姑道:「這個小傢伙,是你什麼人啊,看你們,好親熱啊!」

「我大侄,」聽到問話,姑姑睜開了眼睛,一邊深情地撫摸着我的腦袋瓜,一邊極其驕傲地答道:「我大侄,這是我大侄,目前為止,我只有這麼一個大侄子!」

「啊,」旅客深有同地點點頭,「難怪,我説的呢,看得出來,你特別喜他!」

「那還用説!我,這是領我大侄回老家,不光是我,我爹、我媽,都喜這個小傢伙!嘻嘻。」

「姑姑,」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姑姑,咱們的老家,在哪啊?」

「在,」一貫不跟我開玩笑,説話總是認認真真的姑姑,今天卻破天荒地,第一次與我賣起了關子,「在哪,你猜猜?」

「我哪知道哇!」我木訥地搖搖腦袋,「姑姑,爸爸、媽媽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的老家在什麼地方啊!」

「在,」姑姑用圓渾的手指尖輕輕地點了點我的鼻子,「告訴你,大侄子,咱們的老家跟張作霖是鄰居,哈哈哈,這回,你知道在哪裏了吧!」

「哈哈哈……」座位四周的旅客們聞言,都轟然大笑起來:「哈哈哈,真有意思,原來,張作霖是你們的老鄉哦!」

「張作霖,」我茫然地嘀咕道:「姑姑,那個張作霖是誰啊?是咱們一家的麼?」

「哈哈哈,」一個男旅客笑地告訴我道:「小傢伙,張作霖你都不知道哇,想當年,他可了不得啊,是東北王啊!」

「大侄子,」狂奔着的火車,恰好爬上一座巨大的鋼鐵大橋,望着滔滔的河水,姑姑慨萬分地説道:「大侄子,你的老家,你的故鄉,你的祖,就在遼河邊上!」

「遼河,」我瞅着窗外的河水,問姑姑道:「遼河,大麼,有這條河大麼,有這條河長麼?」

「嘿嘿,」姑姑不以為然地瞅了瞅窗外的河水,「哼哼,比它,可大多了,可長多了,並且,」姑姑不無自豪地説道:「在大遼河的邊上,長着數也不數清的榆樹和柳樹,特別是柳樹,多得簡直遍地都是啊,在遼河岸邊的一條大深壕裏,柳樹最集中,最多,最密,那裏,就是咱們的老家,叫柳壕!」

「柳壕!」

「對,柳壕!」

「嗚——嗚——嗚……」

火車再次尖叫起來,聽着悶聲悶氣地吼叫聲,我問姑姑道:「姑姑,這個火車可真好玩,它為什麼一個勁地叫啊!」

「哦,可能是火車一天沒吃飯了吧,它這會正吵着肚子餓了,要吃飯呢!」姑姑眨巴着眼睛,非常認真地解釋道。

「啊,原來是這樣,姑姑,火車餓啦,應該給它吃飯啦,姑姑,坐火車可真好玩喲!」

「嗨,你啊,」姑姑埋怨我道:「陸陸,你太小,過去的事記不得啦,姑姑告訴你吧,你還沒到週歲的時候,就開始坐這趟火車了,每年至少坐兩趟,大侄子啊,你已經記不得啦,每次都是我、或者是你爺爺抱着你,坐這趟火車,回老家!」

「嗯,」我不皺起了眉頭,「姑姑,我怎麼一點也不記得啊?」

「那時,你還太小,你才幾歲啊,能記住個什麼啊,等你有了記憶,你的媽媽就説什麼也不讓你回老家了,唉,你的媽媽喲,心眼真毒,怕你跟老家的人親近,疏遠了她!」

「哦。」

聽到姑姑的話,我釋然地點了點頭,心裏暗暗想到:原來是這樣,如此説來我與這趟火車真是前世有緣啊,我剛剛糊里糊塗地來到這個人世上,它便忠心耿耿地陪伴着我不知疲倦地在我的人生之路飛馳着、狂奔着。

啊,從此以後,這一奔馳,這一狂奔,可就是數十個夏秋冬、數十個寒來暑往。把一個茫然無知的幼兒,狂奔成為一箇中年人,是啊,人生之路與這狂奔着的火車又能什麼兩樣呢,只要一息尚存,我們就得一刻不停向着永遠也看不盡頭的目的地,狂奔而去。

我接過姑姑遞過來,已經心剝好皮的紅蘋果,興致地倚靠在車窗邊,一邊咔咔地啃着可憐的蘋果,一邊不厭其煩地念叨着駛過的每一個小車站,「嘿嘿,公主嶺、郭家店、四平、大榆樹,姑姑,下一站該到哪啦?」

「可能是十里廟吧!」姑姑沒有把握地嘀咕道。

漸漸地,火車坐久了,鐵路沿線的車站名被我無意之間牢牢地刻印在童年時代的腦海裏,再以後,竟然能夠如數家珍般地倒背如

成年後,我在酒桌上結識一位列車員,談及鐵路上的事情,我藉着酒興唸叨起這條貫穿東北全境的大動脈上那一座座名不見經傳的小車站,竟把那位列車員朋友聽得目瞪口呆:「哥們,你厲害啊,這些小車站的名字,我們許多列車員都記不全啊,業務考試的時候,經常為此丟分,你是怎麼背下來的啊!」

鐵路兩側的站名,不僅被我牢記於心,我甚至還能憑着旅客們談天時差別並不太大的語音,猜測出他們是何方人士,「叔叔,聽口音你是梅河口那一帶的吧?」

「阿姨,你是沈人吧?」

當列車駛過沈之後,車上的旅客頓時來了一次大換血,水般洶湧上來的旅客們,七嘴八舌地起令我興奮不已的、倍親切的家鄉話。

「喂——這是咋的啦,地板咋這麼啊,差點沒把我滑倒!」

「媽喲,給我一塊麪包!」

很多時候,每當聆聽到附近的旅客們大聲小氣地聊天時,那帶着濃厚地域口音的話語,聽起來就像已經回到了故鄉一樣。啊,那個男人説話的聲音酷似我的三叔,而那個身着灰風衣的女士,扯起海栗子味的長音來,簡直與我的老姨毫無二致。哦,是不是我的三叔和老姨在車上啊?我抬起股,跳到椅子上,扯着脖子舉目望去:嘿嘿,不是,本就不是!

火車不再尖聲氣地瞎叫喊,大概是開車的叔叔已經把它喂,你看,它運足了氣力,呼哧呼哧,更加瘋狂地奔馳起來,錚亮的鐵輪無情地撞擊閃着寒光的鋼軌,發出極有節奏的、鏗鏹有力的巨響。

我在姑姑的懷抱裏,悄悄地昂起頭來,偷偷地清了清嗓子,然後,便模仿着火車的樣子,縱聲喊叫起來:「嗚——嗚——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車廂裏面正昏昏睡的旅客們,頓時被我的惡作劇驚醒,他們抬起頭來,望着我哈哈哈地開懷大笑起來,車廂裏原本令人窒息的沉悶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這個孩子,真好玩!」

「好個淘氣包啊!」

「……」

「姑姑,」望着漸漸遠去的太,望着緩緩沉下來的天空,望着已經是朦朧一片的大地,我臉疲倦地問姑姑道:「姑姑,老家還有多遠啊,什麼時候才能到哇!」

「哦,」姑姑吧噠親了我一口,「我的大侄子,你累了吧,彆着急,等天徹底地黑下來,咱們就到家啦,來,大侄子,在姑姑的懷裏,睡一覺吧,睡醒了,就到家了!呶,」

説完,姑姑拽過她的外衣,覆蓋在我的身上,「閉上眼睛,睡一覺!」

我幸福地閉上眼睛,腦袋一歪,在姑姑温暖的懷抱裏,進入了甜美的夢鄉。就這樣,我在光怪陸離的夢境中,在姑姑聖母般的懷抱裏,稀裏糊塗地回到了遼河岸邊的故鄉……

【全文完】

刀魚 2024-08-17 21:3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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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註:《靜靜的遼河》為《童年》的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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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覺醒來,我便不可思議地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睜開惺惺鬆松的睡眼,我發覺自己莫名其妙地躺在一個陳舊不堪的外星球上,眼前的一切都是極其可怕的陌生。

與家裏慘白的牆壁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間陳舊的屋子四面的牆壁,以及天棚,全部用廢舊的報紙一層一層地裱糊起來,哇,長着大鼻子的赫魯曉夫什麼時候爬到了天棚上,正凶神惡煞地瞪着我,哼,我衝他扭了扭鼻尖,將目光挪移開他那個奇醜無比的大圓腦袋。

我左右環顧起來,很快又有了新的發現:在東側的牆壁上貼着一幅年畫,一位解放軍叔叔正喜笑顏開地給一個幸福的胖娃娃理髮,看着那可笑的姿勢,我敢打賭,這位解放軍叔叔的手藝,比起阿叔來,強不了多少。

西側的牆壁亦有一幅年畫,舞劇《紅娘子軍》裏的吳清華,衣衫襤褸,高抬着的大肥腿,一隻細的腳尖竟然能夠支撐住整個豐碩的身體,真是讓我不敢想象。她動不已地手撫着紅旗,熱淚盈眶。

我又將目光向頭置上挑了挑,頭上油漆斑駁的窗户是單層的、呈着討厭的深藍,一塊緊鄰一塊的長方形玻璃透着朦朦朧朧的暗光,在單層木窗的最上方有一排長長的四方形小木格,裱糊着一層薄薄的白紙,有些地方已經被可惡的冷風撕裂開幾道細窄的隙,嗖嗖嗖地狂灌着絲絲涼風。

廢報紙的天棚上,孤零零的懸掛吊着一隻昏暗的小燈泡。紙棚由中央開始緩緩向兩側低垂下來,在與方木格接合的地方,非常顯眼的掛着一個小竹籃,上面蓋着一塊潔淨的花手絹。

「咪——」

一隻深黃的,渾身布虎皮似條紋的小花貓懶洋洋地爬起身來,悄悄地走到我的頭置旁,無比機警地嗅聞着我的腦袋,那尖尖的,細長的觸鬚,險些沒剌到我的眼睛,我衝它友好地笑了笑,輕輕地伸出小手,小花貓身子一躍,非常靈巧地躲開我的抓摸,一對圓圓的大眼睛充敵意地瞪着我。

我衝它擺擺手,可是,小花貓本不予理睬,它將眼睛微閉成一條,轉身離我而去,安然地坐在土炕的盡頭,有來到去地茸茸的利爪,繼而,又用利爪不停地着可的小臉蛋。

「哦,陸陸,你醒嘍!」

正當我漫無目標地東張西望着,姑姑悄悄地坐到土炕的木沿上,温情脈脈地注視着我,一隻細的玉手熱切撫摸着我的面龐,梳理着我的頭髮,看到我怔怔地望着小花貓,姑姑温柔地説道:「陸陸,小貓洗臉,一定會有客人來,嘻嘻,這不,我的大侄子,來家串門嘍。這可是求之不得的貴客啊!」

「哎喲,你睡醒啦?」

聽到姑姑的話音,一個身材高大、體格健壯、略微有些駝背的老婦人面帶微笑,一雙慈祥的眼睛裏充溢着無盡的憐,和善地問我道:

「大孫子,你餓了吧?」

老婦人一邊親熱地問候着,一邊用她那結實的、生硬繭的、比普通女人略顯大的手掌輕輕地抓摸着我的臉龐。啊,,我依依稀稀地記得,眼前這位老婦人,就是我的貪婪地撫摸啊、撫摸啊,直把我撫摸得好難為情,啊,好長時間沒有人這麼認真地撫摸過我啦,我的身體覺着暖洋洋的。

還沒容我回答,一隻餘温尚存的煮蛋已經到我的手裏,「吃吧,」非常自信地説道:「剛煮好的,還熱乎着呢!」

「嗨,這個老鱉犢子!」我握着温熱的蛋正在發楞,土炕的盡頭,傳來爺爺那悉的,略帶沙啞的嗓音:「你倒是把蛋皮給他剝掉哇,他咋吃呀?老鱉犢子!」

「爺爺,」聽到爺爺的話音,我撲楞一下跳起身來,握着熱乎乎的煮蛋,不顧一切地撲向了我親的、我敬的老爺爺,「爺爺!」

「嗷喲,撓哇!」

爺爺張開乾枯的雙臂,一把將我摟抱住,因過於動,他喊叫的聲音都走了調,同時,瘦弱的病體劇烈地顫抖着,「嗷喲,嗷喲,嗷喲………大孫子,真撓哇,還記得爺爺吶!……」話沒説完,一串混濁的老淚嘩地湧出爺爺那暗淡無光的眼眶,爺爺既興奮又傷地抹了抹面龐。

望着熱淚縱橫的爺爺,我心裏好生納悶:撓哇!撓哇!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呢?以前,在我家裏,我也時常聽爺爺唸叨這兩個字,從爺爺的口氣和語調裏,我似乎覺得這兩個字應該是一種語氣助詞,用來強調一些什麼。

嗨,此刻,我沒有心情去分析這兩個字的確切含義,我摟着爺爺的脖子,非常委屈地向爺爺訴説道:「爺爺,爸爸打我了!」

「嗯,撓哇,」爺爺立刻停止了泣,表情嚴肅地望着我,「真的?這個兔崽子,你等他回來的,爺爺一定好好地收拾收拾他,撓哇……」

「來,大孫子!給你剝蛋皮。」一邊剝着蛋皮,邊指着身旁一位跟她幾乎一樣蒼老的婦人對我説道:「她是你大姑。」

「嗯。」我臉疑惑地盯着老婦人,心中嘀咕道:怎麼,她,也是我姑姑,一個看上去跟年歲不相上下的老婦人?

老婦人似乎猜出我的心事,她和藹地衝我笑笑,慢聲細語地説:「大侄子,大姑老嘍,跟你一樣,已經成老太婆嘍!」

「是啊,」姑姑撫着我的肩膀説道:「大侄,以後,你就叫她大姑,我,」姑姑指着她自己對我説:「你就叫我,二姑吧!」

「媽喲,」在蒼老的,與年數差不多的大姑身旁,坐着一個文文靜靜的小女孩,一隻小手怔怔地指着我,喃喃地問大姑道:「媽喲,他,是誰啊?」

「哦,」大姑介紹道:「他,是你大舅的兒子,你的表哥啊。」

看到我望着小女孩發呆,二姑對我説道:「嘻嘻,她,是你大姑的老閨女,你的表妹,小蒿子!」

「嘿嘿。」

我衝着表妹小蒿子笑了笑,覺得她的名字很可笑,小蒿子衝我擠了擠圓渾渾的大眼睛,「喲——」

「她,」我正與新結識的表妹小蒿子,面對面地擠眉眼着,輕輕地拽了拽我的手臂,我轉過頭去,這才發現,在土炕下邊,站着一個年齡與我相仿,個頭稍稍高出我半頭、腦袋後面梳着兩條烏黑髮辮的小女孩,指着她,對我説道:「大孫子,她,是你的老姑!」

豁豁豁,我的老啊,你是不是搞錯了?你真是老糊塗了,簡直是糊塗透頂,不可救藥。與你年紀差不多的老婦人,你讓我叫她做大姑,這,也就罷了,我——認了。可是就她,如果我沒猜,她很有可能還沒有我姐姐的年齡大,這,也讓我叫姑姑?還什麼老姑、老姑的吶,嗨嗨,這是哪跟哪啊,唉,全了套。

「大侄子,」還沒等我開口,一直默默地站立在土炕邊的小女孩,聽完的介紹,突然快地張開手臂,熱情地握住我的雙手,同時,張開小嘴,叭嗒一聲,在我的右臉上重重地吻了一口,然後,又一本正經地,非常得意地以一個長輩的口吻對我説道:「陸陸,叫我老姑,快叫我老姑啊,來,讓老姑好好地希罕希罕你!」

説完,她又重重地吻了一下我的左臉,頓時,一股股清香的、小女孩特有的氣味,熱滾滾地撲進我的鼻息,我貪婪地作了一陣深呼,隨即抹了一把臉蛋上的口,很不友好地嘀咕道:「不。」

我拚命地搖晃着腦袋瓜,呆呆地望着眼前這位,身材還沒有姐姐高的,所謂的「老姑」,我突然發現,她的下頜有些與眾不同,比普通的小女孩稍顯長些,「不,不,你這麼小,長得還沒有我的姐姐高呢,我憑啥叫你姑姑啊,叫你大下巴還差不多!」

「哈哈哈!」

屋子的人,頓時轟堂大笑起來,紛紛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嘰嘰喳喳的議論起來:「這小子,好調皮!嘻嘻。」

「真夠機靈的,一見面就給老姑起了一個外號!」

我發現,她們的話音以及語調,非常地特別,每句話的最後一個字,總是自覺地,或不自覺地拉着尖細的長聲,尤其是她叫媽媽的時候,她們總是這麼叫:「媽喲——媽喲——」乍聽起來,很是彆扭。

爺爺笑地拉着我小手,「大孫子啊,跟長輩可要有禮貌哦,怎麼能給老姑隨便起外號呢!」

「這混小子,」佯怒地教訓我,「嘿嘿,這混小子,怎麼能這樣講話,她是和你爺爺的老閨女,你當然得叫她老姑嘍!」

「那,那,」我依在爺爺的懷裏,頑皮地説道:「那,我就叫她大下巴姑姑吧!」

被我稱謂大下巴姑姑的小女孩,受到我無端的羞辱,原本白的臉蛋騰地紅起來,臉的笑容一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而來的是一滴無比委屈的淚水,在秀美的眼眶裏直打轉轉,她惡狠狠地瞪了瞪我,然後一把將我推開,轉過身去噙着眼的淚水飛速地跑出屋外。

「哎呀,」咕咚,痛哭涕的小女孩一頭撞在一個正向屋裏走來的小腳老太太的身上,老太太驚叫一聲:「哎呀,這是怎麼回事,菊子,你這是咋啦!」

「看看吧,」爺爺聳了聳乾瘦的雙肩説道:「老姑生氣了,老姑讓你給氣哭了!」

「我渴,我渴,」我故意將話題引開,「我渴,我渴……」

「哦。」

聞言,立刻邁起可笑的,腳面高高隆起的雙腳,慌忙走出屋外,很快,她端着一隻讓我直想發笑的大木瓢,走到我的面前,「給,這是新打上來的水啊,快喝吧!」

我接過大木瓢,仔細地審視一番,望着黝黑的瓢底,我遲疑起來,認為有些骯髒,然而,在親熱的目光之下,我還是張開嘴,勉強地喝了一小口。

我咕嚕一聲,將清水嚥進喉嚨管裏,立刻受到一股難耐的苦澀,我吧嗒吧嗒一下嘴,望着仍舊一邊指點着我,一邊繼續嘰嘰喳喳的人們,我突然覺得他們的語調,與清水那苦澀的味道,何其相似乃爾。

哇,原來,常年喝什麼樣的水,説出來的話,便會不可避免地帶着這種水的特殊味道。

「五嫂喲,」剛才被小女孩險些撞倒在地的小腳老太太雙手輕撫着病態的,嚴重浮腫的面龐,衝着嘟噥道:「五嫂喲,你看看,我是不是又胖了?」

「還行,」道:「還行,沒有昨天嚴重!」

「哦,這是誰家的孩子啊,長得這麼漂亮啊!」

聽到的話,小腳老太太放下手來,她一回頭,看見土炕上的我,便晃晃悠悠地走到炕沿前,手扶着炕沿,目不轉睛地盯着我,戴着小圓帽的腦袋非常可笑地哆嗦着:「好漂亮的孩子啊,細皮的,」

「我大孫子!」自豪地説道,臉上洋溢着無尚的幸福之,「我大孫子,我大孫子,我大孫子……」

反覆嘀咕着,彷彿永遠也嘀咕不夠,末了,她終於收住口:「大孫子,她,是你範,咱們家的房客!」

爺爺轉過頭,瞅了瞅窗外,「哎喲,頭都老高嘍,我該打豬草去了!」

説完,爺爺將身體挪到土炕邊,他剛剛低頭拽過布鞋,突然又痛苦萬狀的乾咳起來,老邁的大姑説道:「爹,身體不舒服,就別去啦!」

「沒事,」爺爺堅持道:「不動彈動彈哪行啊,這麼一大家子人……」

「爺爺,」我張着雙手嚷嚷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打豬草!」

「嘿嘿,小兔崽子,穿上鞋,走吧!」

「大孫子。」

勸阻道:「你剛坐了這麼老遠的火車,不累嗎,歇歇吧!」

「不累,我不累!」

我尾隨在爺爺的身後,走出屋子,當我邁過高近膝蓋的門檻時,面而來的一個大樹立即引起我強烈的好奇心,我瞪着眼睛呆呆地凝視着,大樹放置在黑漆漆的灶台旁,鬍鬚般的莖尤如章魚的觸角,毫無規則地四處伸展着,那奇形怪狀的憨態,看得我心裏暗暗發笑。

大樹的上端研磨得又平又展,又光又滑,中央放着把寒光閃閃的大菜刀,還有幾半截綠葱。

繞過碩大的樹墩菜板,再次邁過一道高高的門檻,便來到家寬闊的院子裏,回頭望去,是一棟高大的、青磚灰瓦的排字房,往前瞅去,秋天紅燦燦的光映照在碩果累累的、略顯黃枯的菜葉上,幾棵枝繁葉茂、老態龍鍾的大柳樹在秋風的吹拂之下,大院的門口有一棵枝繁葉茂、老態龍鍾的大柳樹,柳枝隨風飄舞,嘩嘩作響,似乎在默默地訴説着什麼。

大柳樹的旁邊,有一眼深不見底、豎立着一個奇特大轆轤的古井,井邊有一塊用整塊的大石頭鑿巖而成的蓄水池,裏面有幾件尚待洗滌的衣物。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從院門前緩緩過,十數只可的小黃鴨呱呱呱地唱着快的歌曲,悠哉遊哉地嬉戲着,我一步邁到由數塊石板鋪就的小橋上,衝着小黃鴨擺擺手,小黃鴨們呱呱呱地報以熱切的問候:我們尊貴的小客人。

走過石板橋,便是一望無際、蘇緩迂迴的沙石公路,路邊佇立着一棟棟古樸的,青磚灰瓦的民宅,公路的兩側栽植着整齊的大柳樹,不知疲倦的鳥兒佇立在柳樹枝頭,嘰嘰喳喳地喋喋不休,時而成羣在從我的頭上一掠而過,頑皮地挑逗着我:嘻嘻,來啊,來啊,來玩啊,這麼高的大樹,你能上來麼?嘻嘻,你能抓住我麼?

「哎喲•」

我和爺爺剛剛邁上公路,對面走過來一個抱着嬰孩的矮小女人,爺爺對我説道:「大孫子,那是你三嬸,這不,回孃家串門,回來了,三媳婦!」

説着,爺爺衝着又矮又瘦的三嬸喊道:「這是才下火車啊!」

「哎,」三嬸答應一聲,看到躲在爺爺身後的我,立刻堆起了笑臉,「哎喲,這不是陸陸麼?」

「快説,」爺爺輕輕地推了我一把,「快叫,三嬸好!」

「三嬸好!」

「哎,好孩子!」

草草告別了三嬸,我站在公路邊,放眼望過去,一片片無邊的金黃盡收眼底,剛剛被放倒的玉米杆悽慘地悲泣着,一堆堆採摘下來的玉米穗,泛着黃橙橙的金光。

薄薄的霧氣瀰漫着無邊的大地,一羣羣勞作着的人們弓着脊背,好似朵朵雲塊,緩緩地,井然有序地飄向遠方,漸漸地消失在薄霧之中。

我跟在爺爺身後,踏着紛紛揚揚的玉米枯葉,邁過一道道茬叢生的深溝,在霧氣的盡頭,奇蹟般地出現一條高高的堤壩,爺爺轉過身來,憐地問我道:「大孫子,累不累,能走動吧,要不要爺爺揹你啊!」

「不累,不累,爺爺,我不累!」

「那好,」爺爺揹着柳條筐,乾枯的手指着眼前的堤壩,説道:「大孫子,到啦,前面就是遼河嘍!」

「衝啊!」

爺爺和我終於氣吁吁地來到堤壩下,我鼓起最後的一絲氣力,大吼一聲,呼地衝上陡峭的土坡,爺爺笑呵呵地叮囑着我,「哎喲,慢點,慢點,小心別摔下來喲!」

「啊——上來啦!」

我一口氣爬上堤壩,興奮得手舞足蹈,爺爺掏出小手絹,輕輕地擦抹着我汗淋淋的額頭,他指着腳下滔滔的河水,慨萬分地對我説道:「大孫子,這,就是遼河!」

「哦。」

我拉着爺爺的手,默默地佇立在高高的堤壩上,秋風徐徐襲來,熱情有加地翻卷着我的髮際,不拘小節地擁抱着我的身體,大大咧咧地吹拂着我的面龐。

我理了理散的黑髮,微微低垂下頭,腳下茂密的草叢沙沙作響,充深情地衝我搖頭擺尾:來啦,你終於來啦,你知道麼,你的,在這裏,在這條靜靜淌着的遼河畔。

涼意絲絲的秋風從我的身旁一閃而過,無情地衝擊着腳下緩緩淌着的遼河水,泛起微微的漣猗,伴隨着呼嘯而來的柳樹枝聲,奏響起一曲舒宛悠長、深遂如歌的行板,聽得我漾,不住愴然淚:

啊——遼河,遼河,沒有華麗美的容貌,沒有矯造作的嫵媚之態,你是那麼的純樸,你是那麼的深沉,在油彩濃郁的秋之中,無怨無悔地向蒼涼的遠方,嘩嘩嘩地、如泣如述地嘆着人世間的蒼海桑田、悲離合、世態炎涼。

「啊——」爺爺扶着我的肩膀,指着緩緩淌着的遼河説道:「大孫子,往那邊走,就是遼……」

「哦,」我茫然地點了點頭,爺爺又指了指另一個方向,「往這邊走,就是鞍山!」

「那,」我指了指遼河的正前方,「爺爺,往那呢?」

「沈!」爺爺答道:「往那,是沈,再往北,就是邊外了!」

「邊外?」

茫地望着爺爺,心裏到很是困惑:邊外?什麼是邊外,在家裏,我經常聽大人提及:關內,關外的,我稀裏糊塗地記得,我家住在關外!怎麼,到了爺爺家,到了遼河邊,又莫名其妙地出來個邊外來,「邊外,爺爺,什麼是邊外啊!」

「就是,就是,」爺爺含糊其詞地答道:「就是,就是,就是你們家那,你爸爸現在住的地方,就是邊外……」爺爺拽出雪亮的鐮刀,「好啦,大孫子,你自己玩去吧,爺爺該割豬草了。」

「大侄,」我正站在堤壩上,望着滔滔而去的遼河水,長久地發呆,默默地思忖着關內、關外、邊外的具體界限,身後傳來較為悉的聲音。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被我羞辱得下傷心淚水的老姑,她不知什麼時候也跑上了堤壩,身後還跟着一條大黃狗,吐着腥紅的長舌頭,搖頭晃腦地向我走來,當它走到我的腳邊時,非常討厭地低垂下腦袋瓜呼哧呼哧地嗅聞着我的鞋尖,嚇得我本能地向後挪移着身子。

老姑討好般地踢了大黃狗一腳,「去——一邊玩去!」

然後,她安我道:「大侄,別怕,大黃狗是在聞你的氣味吶,以後,它就能記住你的氣味,就把你當成自家人嘍!」老姑拉起我的手,「走,咱們到河邊玩去!」

「小心。」

由於河堤過於陡峭,腳下的草叢因茂密而變得極其光滑,我的身體突然失去了平衡,咕咚一聲,滑倒在散發着鬱郁濃香的草地上,老姑驚呼一聲,死死地拽扯着我,結果,也一同翻倒在草地上,我們倆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咕碌碌地沿着陡坡快速地翻滾而下,最後,慢慢地停滯在空氣清新的河邊,我恰好在了老姑的身上。

我咧着嘴呆呆地瞅着身下的老姑,老姑也瞪着眼睛木然地瞧了瞧我,繼而,彼此間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哈哈,真好玩,真好玩!」我繼續迫在老姑的身上,受着那份特殊的軟綿,以及老姑那芬芳的氣息。

老姑呼呼地氣,情深意切地摟着我,我則地將小嘴貼到她的面龐上,老姑乘勢張開了珠,我們默默地親吻起來,老姑那甘醇的口,讓我回味無窮,在這親密的熱吻中,我漸漸地喜起老姑。

良久,我終於從老姑的身上爬起來,老姑似乎意猶未盡,她笑地坐在我的面前,像個小大人似地整理着我的衣領,非常真誠地幫我係好散開的鈕釦。

「哎——」

老姑坐起身來,嗖地摘下一朵光彩耀目的小野花,「大侄,你知道這花叫啥名麼?」

「不知道!」我搖搖頭。

「馬蹄花,這是馬蹄花!你看,她的樣子,像不像馬蹄子啊?」

「像,是有點像!」

「菊子,」已經打完豬草的爺爺,揹着沉甸甸的柳條筐走了過來:「老閨女,別玩了,時間不早了,咱們回家吧,大黑豬一定餓壞了!」

「好嘍,回家嘍!」我和老姑手拉着手,快地跳下堤壩,我猛一抬頭,突然發現,在距離堤壩的不遠地方,有一片稀稀疏疏的小樹林,我立刻像只快的小鳥,不顧爺爺和老姑的阻攔,一頭飛進小樹林裏。

舉目望去,寂靜的樹林散佈着堆堆墳塋,在那些簡陋的土堆前,歪歪扭扭地豎立着制濫造的石碑,上面非常隨意地鐫刻着潦草不堪的字跡:×××之墓,祖籍河北獻縣;××之墓,祖籍山東聊城;××之墓,祖籍山東諸城;……

「大侄,快出來!」老姑站在小樹林外,膽怯地喊道:「大侄,別往墳塋地裏跑哇,裏面有鬼!」

「大孫子,」爺爺放下柳條筐,氣,追趕到小樹林裏,看到我在一塊塊石碑前發楞,爺爺拽了拽我的手臂,「走吧,大孫子,一個墳崗子,有什麼好看的,走吧!」

「爺爺,人死了,都埋在這裏嗎?」

「是的,」爺爺非常肯定地答道:「我們這疙瘩的人,死了,都埋在這裏,以後,爺爺死了,也得埋在這裏!嘿嘿,這遼河邊的所有人,誰也跑不了,折騰來,折騰去,早早晚晚,都得埋在這遼河邊!大孫子。」

説着説着,爺爺有些動起來,他拉着我的手説道:「大孫子,到這來,」爺爺將我拽到兩個小土堆前,他一邊指着土堆前的石碑,一邊按我的腦袋,「大孫子,快跪下,給你大太爺、二太爺,磕頭!」

咕咚——平裏對我疼有加的爺爺,連撫摸我的時候,都不敢用太大的氣力,對待我,彷彿對待一件珍貴的瓷器,時時刻刻都是小心翼翼的,可是現在,在兩座平平常常的小土堆前,爺爺突然猛一用力,迸發出一股我無法想象的力量,不容分説地將我按跪在兩座小土堆前,我跪在兩座土堆前,怔怔地看了看石碑上的字跡:張××之墓,祖籍山東萊州!

「大伯,爹,」爺爺語音顫抖地説道:「你們的重孫子,給你磕頭來啦……老張家後繼有人了!」

説着,爺爺開始按我的腦袋,「快啊,快啊,大孫子,給大太爺、二太爺,磕頭!」

咕咚——咕咚——咕咚——在爺爺乾乾巴巴的手掌按之下,我稀裏糊塗,極不情願地給兩座小土堆磕了三個大響頭,末了,爺爺憐地將我拽了起來,我仍舊望着兩座小土堆,若有所思,可又説不清楚思忖了一些什麼,聽到爺爺的呼喚,我瞅了瞅兩座小土堆前的石碑,又摸了摸隱隱作痛的腦門,問爺爺道:「爺爺,那,你死了以後,在你的石碑上,祖籍應該寫哪裏啊?」

「哦,」聽到我的問話,爺爺不假思索地答道:「哦,這,還用問麼,祖籍:山東萊州!」

「那,爺爺,以後,我呢?等我死了,石碑上,祖籍應該寫哪裏啊!」

「嘿嘿,」爺爺不住地大笑起來,輕輕地掐了一把我的小臉蛋:「小兔崽子,可別胡説,你離死,還遠着呢!再説啦,那個時候的事情,爺爺可就説不準嘍!」

「唉——」爺爺重新背起沉重的柳條筐,慨道:「人啊,就像眼前這莊稼一樣,在這遼河邊上,一茬一茬地生、生啊,又一茬一茬地死啊、死啊,生生死死,循環往復,無止無休!」

「呶,呶,」膽小如鼠的老姑聞言,拚命地搖晃着小腦袋瓜,「不不,爹,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怕死,我不想死!」

「嘿嘿,」爺爺拍了拍老姑的腦袋瓜,「好的,好的,俺老閨女不死,俺老閨女不死,總也不死,總活着!……」

「汪,汪,汪……」大黃狗不知什麼時候提前溜回了家,此刻,正端坐在院門口,見我們且走且聊地走過來,它搖着尾巴,不停地衝我們汪汪着。

「三叔,」還沒走進院子,我便看見三叔手裏夾煙捲,站在院子裏,正笑地望着我,我喜出望外,像一隻幸福的小燕子,快地飛進院子裏,「三叔,三叔。」

「哈,」三叔啪地丟掉煙蒂,雙臂一張,非常輕鬆地將我抱了起來,「大侄子,我大侄子來嘍!」

「嘿嘿,」爺爺指着三叔身後一個年輕人説道:「大孫子,他是你老叔!」

年輕的老叔很是靦腆,衝我微微一笑,便低垂下頭,掄起鐵鋤,忙活起來。

「哽——哽——哽……」

早已是飢腸漉漉的大黑豬,哼哼嘰嘰地尾隨在爺爺的身後,拚命地高抬起肥實的大腦袋,伸出腥紅的長舌頭,企圖拽扯住柳條筐裏的草。

「哽——哽——哽……」

嘩啦——爺爺身子稍稍向後一仰,嘩啦一聲,柳條筐滾落到了地上,大黑豬頓時樂得心花怒放,一頭撲到草堆上,哽哽哽地啃嚼起來。

爺爺了口氣,抹了抹汗水,坐在一條小木凳上,盯着大黑豬對我説道:「唉,真不容易啊,大孫子,養頭豬真不容易啊,現在這光景特別困難,人都吃不啊,豬就更沒有什麼好喂的啦,為了養這頭豬,爺爺天天都要到遼河邊打豬草,唉,細細想來,這頭大黑豬也真夠可憐,長這大了,還沒吃到一粒苞米吶。嘿嘿。」

爺爺撫摸着大黑豬的肥脛,繼續説道:「它已經三百來斤嘍,到了臘月,就能長到四百多斤。」

「哈,大孫子,今天節,爺爺給你殺年豬,好好改善改善生活!」

「嘿嘿。」望着埋頭狂嚼濫咽的大黑豬,我調皮的本能又顯出來,我順手抓起一柳條枝,頑皮地摳扎着大黑豬的肥股。

「哽——哽——哽……」

大黑豬搖了搖小尾巴,不耐煩地哼哼着:「哽——哽——哽……」

大黑豬不願忍受我無端的擾,丟掉所剩不多的草,嘴巴舌,極不盡興地溜到家的後院,我也窮追不捨、死皮賴臉地跟了進去。

哇,一邁進家的後院,我頓時興奮起來,望着一棵棵參天的大棗樹,以及綠瑩瑩的大甜棗,我樂得直拍小手,我看到牆角處有一細長的竹杆,便一把拽到手裏,我抬起腦袋,眼睛死死地盯着綠棗,用竹杆狠狠地擊打着,啪啦啦、啪啦啦,一顆又一顆綠棗應聲而下,毫不客氣地砸在我的腦袋上,痛得我不得不扔掉長竹杆,皺着眉頭,着隱隱作痛的腦袋瓜。

「吱,吱,吱,嘰,嘰,嘰!」

頭上傳來陣陣清脆悦耳的鳥音,我循聲望去,在家房後高高的山牆上,結掛着一個令我垂涎的大燕窩,幾隻可的小燕子悠然自得地進進出出、飛來飛去,我呼地站起身來,重新拽住長竹杆,準備一舉搗毀小燕子的安樂窩,我雙手握住長竹杆,屏住呼,竹杆漸漸地襲向燕窩,我正做出狠狠的一擊。突然,一隻有力的大手鐵鉗般地掐住我的手臂,我回頭一看,是,她和藹地對我説道:「大孫子,這可不行啊,小燕子搭個窩,多不容易啊,你怎麼忍心搗掉它的家吶,大孫子,燕窩裏還有一窩小燕子,你搗了它們的窩,它們住在哪裏啊?」

聽到的話,我扔掉竹杆,抱住的大腿,反覆地央求着:「,快給我抓小燕子,快給我抓小燕啊!」

「大孫子,」永遠都是耐心地解釋着:「陸陸,小燕子是不能抓的!」

「為什麼?」我不解地問道:「,小燕子為什麼不能抓啊?」

「抓小燕子,會鬧眼睛的!」老姑從旁言道:「小燕子可不能抓,抓小燕子,眼睛會瞎的!」

「不,,老姑騙人,我才不信吶,,我要抓小燕子玩!」

「大孫子,小燕子是絕對不能抓的,它們每年都來家串門,都認識它們啦,如果抓了它們,明年,它們再也不會來家串門啦,陸陸,你就站在院子裏看吧,你看小燕子多好看啊,多漂亮啊!」

「哼。」

無論我怎樣軟磨硬泡,都毫不猶豫地堅持着她那絕對不能抓小燕子的基本原則,氣得我眼冒金花,無名的怒火全部傾到無辜的大黑豬身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拎着長竹杆,院子追趕着可憐的大黑豬,無情地打着它那肥碩的身體,大黑豬呼哧呼哧地狂奔着,無可奈何地哼哼着。

「哈,」我終於將大黑豬堵在一處死角里,大黑豬嘴裏冒着滾滾氣,絕望地瞪着我,我嘻皮笑臉地伸出竹杆,在大黑豬的眼前挑釁般地搖晃着。

「哽——」情急之下,無處可逃的大黑豬索一頭撞開身旁的木板杖,咕咚一聲,翻滾到院外的小溪裏,闢哩叭啦地掙扎起來。

「汪,汪,汪。」看到落水的大黑豬,大黃狗不知是可憐它,還是譏笑它,衝着它不停地汪汪着,我又將怨氣轉移到了大黃狗身上,長竹杆衝着大黃狗一通闢頭蓋腦的狂舞,把無辜的大黃狗打得嗷嗷嗷地哀鳴着,不顧一切地逃到公路上,然後,再也不敢返回來,它絕望地站立在公路上,瞅着被我掀翻的狗舍汪汪地哭泣起來。

「嗷——」我美滋滋地扔掉到長竹杆,看到在窗台上閒逛的虎皮貓,我一把拽住它的長尾巴,惱羞成怒的虎皮貓可不吃我這一套,它轉過頭來,嗷地吼叫一聲,利爪毫不留情在我的手背上劃出一道痛難當的血印。

「哎呀,」老姑驚叫一聲,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哎呀,這該死的貓,看把我大侄給撓的,」説完,老姑抓過一把煙灰,「來,抹上點煙灰,明天,就會好的!大侄,以後,可別貓逗狗的啦!」

「菊子!」正在忙着燒飯的在屋子裏喊老姑道:「菊子,快,給媽打瓶醬油去!」

「哎。」

老姑應聲跑進屋子裏,很快便拎着一隻空瓶子,向後院走去,我也隨尾在她的身後,當走到後院所的小角門時,老姑以大人般的口吻對我説道:「大侄,聽姑姑的話,別出去,有人打你哦!老姑打醬油,馬上就回來的,回來後,老姑帶你玩!」

我捂着被虎皮貓抓撓得隱隱作痛的小手,呆呆地站在後院的角門處,老姑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喂,」在小巷的斜對面,有十餘個年齡與我相差無幾的小男孩,其中一個臉抹着髒鼻涕的小男孩,手裏握着一自制的紅纓,他得意地衝我揮舞着制濫造紅纓,「喂,你是誰啊,我咋不認識你啊?」

「陸陸!」我放開傷手,忘記了老姑的叮囑,循聲走了過去,「陸陸,我叫陸陸!」

「你是老張家的啥人啊?以前,我咋沒見到你啊?」髒鼻涕用查户口般的語氣繼續盤着,我答道:「我是的孫子!我剛來家不幾天……」

「哈哈哈,」其他的小男孩子縱聲大笑起來,以嘲般的目光,反覆地審視着我,髒鼻涕點了點頭,「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喂,老張家的孫子,想不想跟我們一起玩啊?」

「想。」我點點頭。

「那好,走吧!」

於是,我不假思索地加入到這些小男孩的行列之中,將老姑的告誡,全然拋到了腦後,跟在髒鼻涕的身後,一溜煙地跑出小巷。

刀魚 2024-08-17 21:38:59

「衝啊——」

髒鼻涕紅纓一指,我們呼啦啦地衝出小巷,跑到了村口邊,在我目力所及的正前方,突然閃現出一片波光鱗鱗的水面,「哇——」我頓時興奮起來,望着人的水面,我不由自主地跳躍起來,「太好了,太美了!」

我非常自信地認為:這池塘,才是我的最;這池塘,是真正的世外桃源;這池塘,是我神上最佳的歸宿。我不顧一切地跑到水邊,動不已地瞭望着開闊的水面。

明媚的光照着寬闊的水面,碧綠的水面反着耀眼的鱗鱗波光,浸入心脾的徐風從那清澈得超乎想象的水面上輕輕掠過,泛起陣陣極有節奏的滾滾波

我幸福地低下頭去,水底米黃的沙泥以及形態各異的鵝卵石清晰可見;水中快遊動着的小鯽魚盡收眼中;無數只可的小蝌蚪扭動着稚的小尾巴,拼命地追逐他們的青蛙媽媽;懶懶散散的河蚌張開可怕的硬殼,艱難地搬動着笨拙的身體;

狡猾的黑泥鰍躲在自掘的中,出機靈的小腦袋,異常警覺地東張西望;一排茸茸的剛剛破殼而出十餘天的小黃鴨,嫺地浮在水面上,嘰嘰喳喳地歌唱着。

池塘的岸邊生長着一片茂密的樹林,和暖的微風吹拂着葱翠的枝葉,發出悦耳的嘩嘩聲,好似一首温柔的小夜曲,幸福的小燕子不知疲倦地在林間飛來去,一面唱着優美的歌曲,一面給它們的小寶貝們尋覓着可口的食物;棕紅的大蜻蜓像是馬力十足的直升飛機,在齊深的草葱中無所顧忌地橫衝直撞。

我解開帶,將子丟在水邊,信步走進池塘,我的雙腳淌着涼絲絲的水面,濺起層層潔白的水花,一絲快意從腳掌傳播而來,周身頓無比。

在純淨的池水裏,我快地與魚兒賽跑,深綠的大青蛙引導着它的兒女們,慌慌張張地給我讓出一條通道,一對莫名其妙的圓眼睛,氣鼓鼓地瞪着我這個不速之客;笨拙的河蚌立即將硬殼緊緊地收攏住,企圖把自己偽裝成一塊黑的鵝卵石,以躲避我的襲擾。

黑泥鰍則毫不猶豫地一頭鑽進深不可測的裏,再也沒了蹤影;可的小黃鴨對我則毫無敵意,我們早已相識,它們是用温暖的大手,一隻一隻地摸孵而出的,這些小淘氣們無一例外地都是天生的游泳健將,在小池塘裏跟我玩起水中捉藏的遊戲。

我悄悄地淌到小黃鴨們的身邊,伸出手去試圖抓住它們,機的小黃鴨們一頭扎進深深的池水中,久久不肯出頭來,「哎呀,完啦,」我驚呼起來:「完啦,的小鴨子全都淹死啦!」

「嗨,」一個小男孩嘀咕道:「沒事,沒事的,他們可淹不死,一會就上來啦!」

小男孩的話音剛落,小鴨子們果然在距離我十餘米遠的地方重新湧出水面,呱呱呱!呱呱呱!它們正在嘲笑我呢!

啊,潛水!誰不會啊,我在家裏曾跟孫遜在洗臉盆裏比試過,每次他都必敗無疑。小黃鴨們,你們仔細看好,今天,我給你們一手。

我呼地扯掉了上衣,身子一沉,咕咚一聲,沒入水中。咕嘟嘟,咕嘟嘟,池水毫不留情地灌進我的耳朵孔裏,鼻孔裏,我睜開眼睛,池水又向着我的眼眶裏衝擊過來,我驚恐地張開嘴巴想喊,池水則乘虛而入,立刻將我的嘴巴充噹噹。

我使出所用的力量往水面上掙扎,「啊嚏,啊嚏,啊嚏……」我站在水面上,拼命將嘴巴里、耳朵裏、鼻孔裏的池水出去。

呱呱呱!呱呱呱!看着我這般窘態,小黃鴨們更加起勁地譏笑我。

我重整旗鼓,咕咚一聲,沉入水中,再次衝向小黃鴨,突然,我的左腿覺到一股難以忍受的劇痛。

「哎呀!」我一頭翻倒在池水裏,抬起左腿一瞧,不看則已,這一看,登時把我嚇個半死:在我的左小腿上,附着一隻足以令人昏厥的血蟲,正拼命地向着皮膚深處惡狠狠地叮咬着,「啊,!」我本能地驚叫起來,同時,大聲哭泣起來。

「別怕,別怕,別哭!」聽到我的哭喊聲,小男孩們紛紛跑到池水邊,髒鼻涕扔掉紅纓,非常老道地下自己的布鞋,用堅硬的布鞋底,狠狠地擊打着該死的血蟲。

「這是大螞蟥,專門喝人血!」萬惡的血蟲終於被髒鼻涕的布鞋底制服,他氣,擦着額頭上的汗水説道:「以後,可別隨便下河啦!」

「謝謝你,哥們!」我捂着鮮血淋漓的左腿,一臉地望着髒鼻涕:「謝謝你,救了我!」

我的左腿,留下一塊小孩嘴巴似的傷口,至今猶在。我難堪地站起身來,走出池水,披上衣服,一瘸一拐地走進池塘邊的小樹林裏,我手扶着一棵大柳樹,無意之間,抬頭一看:「哇,鳥窩!」

「端了它!」髒鼻涕舉起紅纓,無情地拋向鳥窩,我一把按住他的手,「別,別打鳥,説,打鳥不好!」

「哼,」髒鼻涕本置之不理,紅纓嗖地飛向鳥窩,一陣可憐的嘶鳴之後,一隻小鳥絕望地逃出坍塌下來的安樂窩,數枚晶瑩的鳥蛋,噼哩叭啦地滾落到柳樹下的草地上,「哈,鳥蛋,鳥蛋,快揀鳥蛋啊!」

眾男孩們嘩地一聲蜂擁而上,蹲在草地上你爭我奪起來,我咬着指頭,默默地望着他們。

「叭——」

突然,耳邊傳來清脆的響聲,我轉過頭去一看,立刻驚得目瞪口呆,一隻青蛙正安祥地匍匐地路邊,一個小男孩「叭——」的一聲,一腳掌將其踩踏成一張薄片。

「好狠啊,」我衝着他嘆息道:「為什麼,這樣狠啊,小青蛙,又沒有惹着你!」

「哼。」小男孩則不以為然。

其他的小男孩聽到我的話,鼻子一哼似乎故意向我示威,紛紛炫耀他們的殘忍,只見其中一個小男孩揚起手中的彈弓,嗖地向正在給孩子們覓食的小鳥;而另一個小男孩則揀起髒鼻涕的紅纓,繼續尋找鳥兒們苦心經營的巢

又一個小男孩做出讓我更為驚駭的事情,他拎着鏽跡斑斑的鐵條,將樹林裏一隻只可憐的小青蛙戳成一串,用火灼烤;而髒鼻涕將大紗布拋進池水裏,將尚未成的小蝌蚪一網打盡,「哇,拿回家,喂去……」

這些小男孩們對待無辜的、弱小的動物,手段之殘酷,簡直令我目不忍睹,並歎為觀止,儘管這些可憐的小生靈們,絲毫也沒有妨礙到他們的玩耍和戲鬧。我站在柳樹下,怔怔地望着他們那殘暴的舉動,心裏開始討厭起他們來。

你媽!」也不知為了什麼,髒鼻涕與一個小男孩發生了爭執,他揮舞着紅纓,惡狠狠地衝向那個小男孩,「耗崽子,我你媽,我揍死你!」

你媽。」耗崽子絲毫也不示弱,他俯下身去,順手揀起一條柳樹枝,張牙舞爪地接着髒鼻涕的挑戰。

「哈……」眾男孩無一人出面調停,紛紛圍攏過來,「打啊,打啊……快打啊!」一個黑臉男孩子煞有介事地往身後推搡着眾男孩,「閃開點,別崩身上血啊!」

眼前這一切,讓我啞口無言:這在美麗的池塘邊,卻大煞風景地上演出一幕又一幕醜劇:對待動物,他們絲毫也沒有一點憐之心,將之斬盡殺絕而後快;對待同伴,也無需講任何道理,一俟發生矛盾,由拳頭來決定一切!這太可怕啦,這是最原始的,也是最野蠻的,當然,也是最有效的競爭方式。

「揍他,揍死他!」這是他們的口頭禪,同時,也是他們的座右銘,幾句話不投機,必然拳腳相見,必定分出個你高我低。有戰鬥就會有犧牲,勝者王侯敗者賊,王者產生於敢於玩命、好狠鬥勇者之中。成年之後,我的這些新結識的小夥伴們,能成為王者的,簡直寥若辰星,許多競爭者,要麼殘疾,要麼丟掉命,要麼遠逃他鄉,與他們相比,我真可以非常自豪地稱謂長壽之人!

他們沒有書,沒有棋,更沒有收音機,他們不需要這些破玩意,沒有人討論國家大事,這對他們毫無意義。搞惡作劇、殺動物、相互鬥毆、惡毒謾罵,構成他們生活中的一切。

漸漸地,這些人將嘲的目標,莫名其妙地轉向了向我,「喂,我説,他還沒有外號吶!」

「是啊,應該送個外號給他啊!」

「咱們這夥人裏,哪有沒外號的啊!」

「可是,應該給他起個什麼外號吶!」

「……」

「去,去,」聽到他們的話,看到他們仔細地端祥着我,挖空心思地捉摸着送我一個比較貼切的外號,我頓時氣便不打一處而來,我可不想忍受這無端的戲,轉身便往家走去,「你們太壞了,我可不跟你們玩了!」

「嘻嘻嘻。」眾男孩不懷好意地冷笑着,將我圍攏起來,你用柳條枝輕輕地打一下我的脊背,他用掛着焦糊的死青蛙的鐵條捅捅我的腳掌,而髒鼻涕則握着紅纓,橫在我的面前:「想回家,沒那麼容易。」

我真搞不明白,他剛才還奮不顧身地幫我打掉身上的血蟲,使我對他充了好之情,可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現出一副十足的無賴之相,「敢不敢跟老子打一仗啊?」

「哼,」面對髒鼻涕的挑釁,我覺到自己突然受到他的傳染,連自己都無法想象地野起來,「你媽,有種的你別拿武器啊,咱們憑手打,老子不怕你!」我拍着脯,彷彿像個寧死不屈的烈士,與髒鼻涕叫起陣來。

「哎呀,」髒鼻涕聞言,啪地扔掉紅纓,「你橫啊!」

「揍他,」眾男孩嚷嚷道:「他不是咱們這疙瘩的,揍他,他是外地人!可不能讓外地人震住咱們啊!」

「是啊,如果讓外地人把咱們給欺侮住,咱們的面子可就丟沒嘍!」

「揍他。」

「對,大財子,二孩子,四權子,上啊,幫着三子啊,上啊,你們可都是姓盧的親哥們啊,姓盧的,大家一起上,保準揍扁他!」

「快,別讓這小子跑掉,快點把他圍起來啊!」

「哈哈哈,打得好,打得好,大家散開點,小心崩身上血!」

「……」

「你們在幹什麼!」

我被五六個姓盧的親哥們團團包圍住,你一拳、他一腳地向我發起猛烈的攻勢,我顧了腦袋卻顧不了股,在雨點般的拳頭中,猶如困獸般地做着絕望的掙扎,突然,包圍圈外響起了老姑那清脆、圓潤的叫嚷聲:「嗯,你們在幹什麼?為什麼欺侮人,這麼多人打一個人,真不要臉!」

很快,一個又一個盧姓親兄弟,被一隻少女柔的手掌,推搡到一邊,「滾開,一邊涼快去,不許合夥打人,想打架就一個一個地單摳,一大羣人打一個人,算什麼能耐啊!」

我停止無望的掙扎,呼呼地氣,轉過臉來一看,嘿嘿,老姑擎着醬油瓶,氣吁吁地站在我的面前,我好生動。想起最初對老姑的不敬,我不慚愧起來,我坐在地上,久久地望着老姑,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對老姑説些什麼的話才好。

老姑一個健步躍到我的身旁,一把拽住我那隱隱作痛的手臂,「大侄子,別怕,老姑來幫你,我看誰敢欺侮你。」

豁豁,平裏,見到一條蟲都要嚇得,光天化,連遼河邊的祖墳地都不敢進去的老姑。今天,在一羣與她年齡相仿,但卻如狼似虎的頑童面前,突然一掃往之懦弱,握着白的小拳頭,咬牙切齒地吼叫起來,「喂,老盧家的人,你們家最他媽的不講理,怎麼,想欺侮我們老張家的後代,來吧,今天,姑跟你們較量較量!」

「哼,」髒鼻涕痠麻的胳膊,帶領着他的盧姓親兄弟們,悻悻地走開了,「哼,好男不跟女鬥,誰跟你打架啊,説出去讓人家笑話!」

「哦,你們還怕人家笑話啊,你們還有臉啊,那,你們合夥打人就不怕人家笑話嗎,過來啊,打啊,我陪你們打!」

「哼,不玩嘍,回家吃飯嘍!」盧姓親兄弟衝着老姑做着種種可笑的鬼臉,然後,一鬨而散。

「大侄啊,你看你……」老姑蹲下身來,一隻手握着醬油瓶,另一隻細白的小手,像個小大人似地整理着我那被眾男孩拽扯得皺皺巴巴的衣服,「哎呀,真是的,怎麼成這樣啦,來,快點把這條袖子套上,嗨,完啦,你看,連釦子都打丟啦,走,快回家去,老姑給你找個釦子上!」説完,老姑將我拽了起來,像媽媽那樣,握着我的手,走向家。

幫我好紐扣之後,老姑非常自豪地拎過一隻小花口袋,在我的眼前輕輕地搖了搖,立刻傳來嘩嘩的響聲:「走,老姑陪你玩!」

老姑拽着我的手臂,走到柴草垛的後面,她嘩啦一聲,將一堆白森森、光溜溜的豬骨頭傾倒在柴草上面,然後,坐到我的身旁,老姑揀起幾塊豬骨頭,非常靈巧地擺起來,只見潔白的豬骨頭在她的手心裏上下翻飛,直看得我眼花繚,老姑漸漸停下手來,將豬骨頭到我的手裏,「大侄,你會不會玩啊?」

「不會,我從來沒有看過這玩意!」我搖了搖腦袋,老姑失望地望着我,「那,咱們玩點什麼吶!」

「嘿嘿。」看着眼前秀氣靈靈的老姑,我突然想起與之親吻時那滾滾而來的芳香,不心頓起,小手地觸碰着老姑的間。老姑見狀,一臉驚訝地瞅了瞅我,「大侄,你,要幹麼?」

「老姑,讓我看看唄!」我悄聲嘀咕道,非常討好地叫了她一聲老姑。

一聽到我親切地叫她老姑,老姑幸福地微笑起來,看到老姑和善的笑容以及怯懦的神態,我膽陡,小手索進老姑的子裏,老姑本能地用雙手按住了帶,面緋紅,吱吱唔唔地嘀咕道:「大侄,這?」

「老姑,老姑,老姑,」我拽住老姑的帶,一口一聲「老姑」地央求起來,聽到我終於張開尊口,稱她為「老姑」,老姑又是欣喜,又是自豪,她繼續按着帶,一對懦弱的眼睛久久地望着我,而我,則死死地扯着她的角,「老姑,老姑,讓我看看唄,讓我看看唄。」

老姑終於下定了決心,只見她緩緩地站起身來,在我熱辣辣的目光注視之下,紅頭臉地解開了帶,我興奮得再也不能自己,小手掌哧溜一聲,便滑進老姑那神秘的間。

……

「大孫子,大孫子吶!」院子裏傳來的喊聲:「大孫子,菊子,菊子,吃飯嘍!」

「快,別摸啦!」聽到的喊聲,老姑慌慌張張地繫上帶,呼短促地跳出柴草垛,「媽——我和大侄子在這吶!」

一張方桌,放置在土炕中央,爺爺一家人圍攏在桌旁,我咕咚一聲跳上土炕,爺爺親切地將我拽到他的身旁,我抓起一塊熱氣升騰的玉米鍋貼咔哧咬了一口,頓時覺到又又澀,那苦溜溜、酸兮兮的味道,簡直無法與香的白麪饅頭相提並論。

看到我久久不肯嚥下口腔裏的玉米麪,又看到我眉頭緊皺的窘態,默默地站起身來,摘下棚頂的小竹籃,她小心翼翼地掀開花手絹,拽出一塊小餅乾,「大孫子,吃這個吧!」我放下玉米鍋貼,毫不客氣地接過餅乾,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

從第一頓飯開始,我便再也沒有啃咀過第二口澀的玉米麪,總是能夠從她的小竹籃裏,魔術般地變幻出各種各樣、非常可口的食物來:烙餅、饅頭、餅乾、糖塊、松、鹹鴨蛋……

拎着小竹籃,得意洋洋地拿出幾塊餅乾遞到我的手裏,看到我香甜地咀嚼着,彷彿是自己也在幸福地咀嚼着,那慈祥的面龐,出甜、美滋滋的微笑。

發現了小竹籃的秘密之後,我再也不啃咀嚼玉米麪,而是頻繁地向索要小竹籃裏面的食物。如此這般,未過三的魔術終於了餡,小竹籃徹底告馨,這可真讓好生難堪,她不知所措、無可奈何地在屋裏踱起步子。

「老鱉犢子,你這麼瞎轉轉有啥用啊,」看到的尷尬之相,爺爺沒好氣地嘀咕道:「還不去窩那看看,看看還有沒有蛋啦?」爺爺的話使頓然省悟過來,她推開屋門懷希望地奔向窩。

「大孫子,你吃了麼?」親熱地問道,見我點了點頭,抱起了我,「大孫子,吃了,就睡覺吧!」

「媽——」老姑問道:「媽喲,我大侄在哪存啊?」

「存?」聽到這個字,我又納悶起來:存!這又是什麼意思?老姑怎麼把在哪裏睡覺,説成了在哪裏「存!」啊?

「在我這。」一邊幫我着衣服,一邊答道。末了,又開始解她的包腳布,一挨將層層黑布翻解開,我看到一雙極其滑稽的大腳掌,的雙腳是那麼的可笑,腳面高高地隆起,呈着極度扭曲的弓形,長碩的中趾不可思議地搭在姆趾上,如此一來,在其腳尖處,便形成一個讓我哭笑不得的小包丘。

茫地問道:「,你的腳是怎麼搞的啊,咋成了這樣啊?」

「嗨。」爺爺不屑地説道:「你的小時候不聽話,她媽媽給她裹腳,她嫌痛,總是偷偷地解開,結果,慢慢地,便成了這副模樣!」

「哦。」我突然明白過來,像這般年紀的老婦人,都毫無例外地長着一雙比孩童還要細短的小腳,走起路來,顫顫微微,如果颳起大風,可以非常輕鬆地將其掀翻在地。

,」望着那畸形的雙腳,我突然想起一本小説裏介紹過,舊社會的女人,不僅要裹小腳,並且,沒有名字,嫁給誰就隨誰的姓,什麼王氏、李氏的,想到此,我笑嘻嘻地問道:「,你有名字麼?」

「沒有,」坦然答道:「沒有名字,只有姓,姓趙,趙錢孫李的趙!」

「嘿嘿,」爺爺從旁提醒道:「老鱉犢子,瞅你這臭記,你怎麼沒有名字,你忘了,土改的時候,你去分地,村長問你的名字,你説沒有名字,村長不是臨時給你起了一個趙永芝的名字麼……」

「嗨,」則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這算什麼名字啊,除了分地時用過一次,以後,就誰人沒叫過這個名字,無論在家裏,還是在生產隊裏,大家都叫我老張太太!」

,」我繼續問道:「你念過書麼?」

「哼,」撇了撇嘴:「早頭,哪有女孩子唸書的,大人們都不讓女孩子唸書,女孩子早晚得嫁人,所以,是別人家的人,誰肯花錢供女孩子唸書啊,大孫子,是個睜眼瞎,一個大字也不認得!」

「誰説的!」爺爺補充道:「一個字不認識,那,你去城裏做買賣的時候,上廁所,是怎麼分辯出男女廁所的啊!」

「哦,」苦笑道:「那兩個字,我還認得,為了不上錯廁所,我是硬憋出來的!一看到那兩個字的形狀,我便能分清哪個是男廁所,哪個是女廁所!」

啪——待全家人都接二連三地鑽進了被窩,啪地關掉了小燈泡,屋子裏頓時一片可怕的漆黑,我木然地依在的身旁,望着窗外明亮的圓月,我突然想起了媽媽,想起了媽媽的酥,以及温暖的懷,「媽媽,媽媽,媽媽,我要摸咂!」

「哎喲,」無奈地嘀咕道:「孩子還是太小哇,離開媽媽就不行,孩子想媽媽了,這,這,可怎麼辦吶!來,大孫子,摸的咂吧,什麼,的咂太癟了,沒有你媽媽的大?這,這……」

「來,陸陸,」二姑掀起她的棉被,「來,到姑姑這來,來摸姑姑的咂!」

二姑輕輕地將我拽到她的懷抱裏,起了襯衣,將一雙散發着青香氣的房,擁到我的手裏,「怎麼樣,姑姑的咂像不像你媽媽的啊,什麼,像,嘻嘻,那,你就摸吧!」

「哦,」旁邊的殷勤地整理着我的被角,「大孫子,蓋好嘍,別涼着哇!」

我貪婪地抓摸着二姑的酥,睏意漸漸襲來,身下的土炕也慢慢地滾熱起來,早已習慣於睡木板的我,無法適應這難耐的燥熱,呼地蹬掉了棉被,出赤的身體,輕輕地嘀咕一聲,幫我重新好棉被,在家度過的第一夜,我不停地蹬踹着棉被,則不知疲倦地,一次又一次地幫我蓋好。

第二早晨,我頓周身乏力,涼氣襲襲,我哆哆嗦嗦地蜷縮在被窩裏,任憑和二姑如何呼喚,我就是懶得動一動,二姑掀起被角,細手剛剛觸到我的身體,立刻驚呼起來:「哎呀,媽喲——陸陸的身子咋這麼熱啊,都燙手哇,不好了,陸陸冒了!」

「唉,」嘆息道:「一定是昨晚踹被,着涼了!快,給他穿上衣服,趕快去醫院!」

「不,」當將我背到醫院,望着醫生手中冷冰冰的大鐵針,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金花,我立刻驚駭萬狀,拼命地掙扎着:「不,不,我不打針,我不打針!」

「大孫子!」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小糖球,「大孫子,聽話,打一針,病就好嘍!」

可是,讓遺憾的是,一針,並沒有醫好我的病,我的病情益嚴重,只好天天揹着我去醫院打針,每次打針之前,總是要買一些糖果之類的小食品,向我施以一點點小恩小惠,作為我股挨扎的報酬。

又是一個清晨,與往常一樣,揹着我去醫院打針,看到路邊的冰糕箱,我喃喃地嘀咕道:「,我要冰!我要冰!」

「唉,」摸了摸口袋,突然讓我失望地説道:「大孫子,沒錢了!」

「不,不,不麼,,我要冰,我要冰!」

「咦——咦——咦——」我扒在的脊背上,不知好歹地嚷嚷着,兩隻手死死地抓拽着的衣領,突然,我覺到的身子微微地抖動起來,繼而,傳來一陣陣痛哭聲:「大孫子,不好,沒有能耐,窮哇,連個冰都買不起了!咦——咦——咦……」

聽到的悲泣,我不再叫嚷,可憐巴巴地依到的脊背上,「,別哭了,我,不要冰了!」

「咦——咦——咦……」聽到我的話,更加傷泣起來,「沒能耐,窮,沒錢,咦——咦——咦……」

「先生,」看到我久病不愈,情急之下,將我背到算命瞎子的家裏,將我放到一塊焦糊的葦蓆上,然後,誠慌誠恐地衝着算命瞎子詢問道:「先生,請給我的大孫子掐算掐算,他的病怎麼總也看不好哇?」

「哦,」算命瞎子聞言,翻滾着沒有眼珠的白眼眶,煞有介事地問道:「好的,把他的生,時辰告訴我吧!」

「嗯,」如實相告,算命瞎子低下頭去,默默地點撥着乾枯的手指頭,「嗯,沒有什麼不吉利的啊,老張太太,這個孩子,叫什麼名字啊?」

「陸陸!」

「嗨呀,」算命瞎子突然嚷嚷起來:「叫大嘍,叫大嘍,這孩子的名字叫大嘍,名字叫大嘍,可不好養啊,不是鬧病就是有災……」

「那,怎麼辦啊?」恐懼地問道,算命瞎子像模像樣地答道:「不要着急,老張太太,給孩子改個名字吧。」

「好,好,」點頭如搗蒜,「好,好,那,就請先生給我大孫子重新起個名字吧!」

「這個麼,」算命瞎子略微思忖了一下,「老張太太啊,這名字,用不着我起,你給孫子偷個名字,以後,就好養嘍!」

「偷?」

「是的,我的意思是説,這孩子太孤,太嬌,名字又沒起好,不好養,你看誰家的孩子多,就偷他家孩子的名字,以後,保準不鬧病,好養活!」

「哦……」恍然大悟,猶如抓到一顆救命稻草,「謝謝先生,謝謝先生。」將小竹藍放到土炕上,拿出四個混着一半玉米麪,一半白麪的熱饅頭,「先生,現在,大家都很困難,老張太太更窮,你是知道的,我沒有錢,就給你幾個饅頭,墊墊肚子吧!」

「沒説的,沒説的,」算命瞎子欣然接過熱饅頭,「這年頭,誰也不好過,老張太太啊,現在風聲很緊,到處破四舊、反信,我可是偷偷摸摸地做這生意的,你可別到處説,一定要幫我保密,否則,我又得挨鬥啦!」

「先生,你放心,我老張太太,嘴最嚴實,沒用的話,從來不説!」

「老張太太,」算命瞎子繼續指點道:「給這孩子偷名字,最好偷親戚家孩子的名字,那樣,更好養!往後,什麼病啊、災的都沒有啦!」

「謝謝,謝謝,」背起我,千恩萬謝地走出門去,一路上,不停地嘟噥着:「偷個名字,偷誰家孩子的名字才好吶,啊,我想起來了,我起來啦,你大姑家孩子最多,有五個兒子。

咱們就偷她家孩子的名字吧,嗯,對,咱就偷她家孩子的名字,籲,老大,叫小威子,老二,叫小再子,老三,叫小勝子,老四,叫小力子,老五,叫小明子!大孫子,這五個名字,偷哪個才好呢?……

嗯,前面三個,都太大嘍,只有老四,跟我大孫子的歲數差不多少,對,就偷老四的名字,大孫子,以後,你就叫小力子吧!」

於是,在算命瞎子信口雌黃的指點之下,有病投醫的非常荒唐地給我竊取了四表哥的名,就這樣,我稀裏糊塗地改了字,而疾病當真就不可思議地,奇蹟般地痊癒了!

……

刀魚 2024-08-17 21:38:59

「老鱉犢子!」病弱的爺爺死死地拽扯着,昏濁的眼眶裏閃現着愠怒的目光,「老鱉犢子!你,又要冒險,是不?」

「你放開我,」挎着裝蛋的小竹籃,拼命地掙開爺爺乾枯的手臂,「就你這膽子,還沒有兔子大,什麼也不敢幹,難道,一家人等着餓死嗎?你餓着就餓着吧,你也這個歲數了,土都埋到脖子嘍,可是,咱們的大孫子,怎麼辦,吃什麼,也跟你一起捱餓嗎?」

「可,這是投機倒把啊,」爺爺無奈地搖晃着腦袋,「官家不讓啊,一旦給管理所的人抓住,不僅要沒收,還要揪鬥、遊街,扣工分的!」

「哼,我不怕,」堅定地説道:「我不怕,我老張太太什麼世面沒見識過,偽那咱,本人乎不乎?我照樣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做走私買賣,八路軍厲害不厲害,我不也是繞過他們的封鎖線,把大米背到進了遼城?哼,我不怕,我什麼也不怕,這個世道,要想活着,就得拼命,不然,就只好等着餓死吧!」

「唉,」望着微微弓起的脊背,蹣跚着一雙畸形的大腳,挎着沉甸甸的小竹籃,頭也不回地走出家門,爺爺苦澀地咧了咧嘴:「唉,這個老鱉犢子啊!真是拿她沒辦法,可也是。」爺爺自言自語地嘀咕道:「唉,細細想來,這些年來,多虧老鱉犢子頂風冒險地四處飄,費勁巴離地掙點辛苦錢,一步一步地把孩子們拉扯大了,否則,若是換了我,天天這麼窮守在家裏,這一家人啊,早就餓癟嘍!」

「爺爺,」我拉着爺爺的幹手問道:「爺爺,這是幹啥去啊?」

「賣蛋,」爺爺答道:「你做了一輩子買賣,而現在,官家不許老百姓做買賣,抓着,就狠狠地收拾你!可是,你天生就是這麼個傻大膽,為了養家,為了餬口,你經常出去冒險啊!」

爺爺撫摸着我的肩膀,「力啊,大孫子,你為了讓你能夠吃上好吃的,這不,又冒險去了。」

聽到爺爺的話,我心裏熱乎乎的,我突然喜,「。」

爺爺瞅了我一眼,深有觸地説道:「你啊,膽子要多大,有多大,早頭,偽的時候,本人不許中國人吃大米、白麪,抓住,就是經濟犯,狠狠地收拾你,不好,就得出勞工,給本修碉堡,最後,沒有一個活着回來的。可是,是人,哪有嘴不饞的啊,上頓下頓吃橡子麪,把人吃的,肚子起老高,連屎都拉不下來,這還有好。所以,人們就偷偷地吃。

一看,這事有賺頭,就偷偷地來麥子,磨成面,蒸饅頭賣。我和你每天后半夜起來,偷偷地磨好面,蒸完一屜饅頭,你將饅頭裝在柳條筐的最底層,上面墊上一層蘆葦葉子,最上面,堆着豬草。

天剛矇矇亮的時候,便挑着柳條筐,佯裝着打豬草的樣子,沿着公路閒逛,那個時候,嘴饞的人都明白這檔子事,見你走過來,就拐彎抹角地問一問,如果是比較悉的人,你就告訴他們,我有饅頭,想吃麼?想吃,拿錢來。這在當時,可不鬧着玩的啊!一旦逮住,是要蹲大獄的啊。」

傍晚,挎着空空如也的小竹籃,風塵僕僕地邁進家門,爺爺裝腔作勢地譏諷道:「哎喲,老鱉犢子!你還回來了,我還以為你讓管理所的給抓進去了吶!」

「哼,老頭子,」沒有理睬爺爺,她將小竹籃放到木櫃上,然後,興奮不已地躍上土炕,端坐在炕沿上,嘩啦一聲,從口袋裏掏出一大把紛紛的散幣,「順利,順利,今個,頭一天開張,就這麼順利,真沒想到哇,老頭子,這官家越不讓乾的事,錢賺得也就越是容易,你信不信,一個蛋,能掙一分錢吶,嘿嘿。」

笑嘻嘻地數點着,「哎呀,真沒少掙,在生產隊幹一個月,才能掙幾個工分啊,大孫子。」見我久久地盯她的面龐,放下手中的散幣,自豪地掏出一塊小紙包,遞到我的手上,我一摸,還微微發熱,親切地展開小紙包,出一個香氣的白麪燒餅,「吃吧,大孫子,還熱乎着,這是用賣蛋的錢,給你買的,明天,還賣蛋去,掙了錢,還給你買火燒吃!」

「嘿嘿,」我貪婪地啃了一口熱乎乎的燒餅,心裏一個勁地發笑:,真好玩,管燒餅,叫火燒!

「嗬嗬,」爺爺繼續譏諷道:「老鱉犢子!看把你臭美的,都快美出鼻涕泡來啦,今個,是什麼子,你知道麼,今個,是星期天,官家休息,你可別得了便宜還賣了乖,等明天,官家上班了,你再去試試看,夠你對付的!」

「老頭子,我不怕,什麼風雨我沒經歷過,官家不就是抓我嗎,不讓我賣麼,我就跟他們玩藏貓貓、摸瞎子,打游擊,嘿嘿,這總比當年闖封鎖線,輕鬆多了!」

,」我一邊啃着燒餅,一邊不解地問道:「,你闖過什麼封鎖線啊?」

「哦,」接過二姑遞過來的一塊玉米鍋貼,咬了一大口,又喝了一口白菜湯,她一邊咀嚼着,一邊不無驕傲地講述道:「那幾年啊,國軍和八路打開了鍋,咱們家門前這條大道上,成天過兵,不是國軍,就是八路,兩家就像拉大鋸似的,你來我往,我走你來。

嘿嘿,這打來打去的,八路就把國軍圍在了遼城,這下可好,城裏的糧食刷地就緊張起來,那個貴啊,就不用提了,我們城外的農民,看着這是掙錢的機會,便揹着糧食偷偷地往城裏溜,用糧食跟城裏人換衣服什麼的。」

「哎呀,」我驚訝地望着,「,那要是讓人家抓住,可怎麼辦啊?不得斃啊?」

「嘿嘿,沒事,那個時候,雙方管得都不太嚴,兩方面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見偷運糧食的人,喊幾聲,放幾,就拉倒了。一個女人家,跟着那幫大老爺們,一次又一次地闖封鎖線,大老爺們能背一百斤,我也能背一百斤,一斤也不比他們少背。」

真有勁!」

「唉,也不行啦,自從那陣子背糧之後,可累壞了,落下一個痛的病,現在,稍微乾點吃勁的活,就痛。有一次,背完糧,拎着換來的衣服往回返,走到半路的時候,前邊便噼哩叭啦地響起了,然後,轟轟轟地,大炮又響了起來,我們可嚇壞了,全都趴在路基下,誰也不敢伸腦袋。」

,這是怎麼回事啊?」我停止了咀嚼,怔怔地望着

頓了頓:「也不知道聲響了有多久,當天完全黑下來以後,聲和炮聲才漸漸地小了一些,我們這幫人,又困、又餓、又乏,可是誰也不敢動一動,我一想,總這麼趴着,什麼時候是個頭哇,我就站起來,沿着公路往前走,別的大老爺們一看,便一個接一個地跟了出來,我們走出幾里路。

突然發現前面有許多人影在晃動,我們走近一看是八路,正在收拾地上的枝,抬傷號、埋死人。越往前走,死人、傷號越多,那個慘啊,被打碎腦殼的,被擊穿心臟的,炸掉胳臂、腿的,還有的人,連腦袋都沒有啦,唉,嚇得我們都不敢細看啊。」

,誰和誰打啊!」

「嗨,還能有誰啊,國軍和八路唄,唉,都是中國人,這是何必吶,唉,死的、傷的都是年紀輕輕的、驢呱呱的漂亮小夥啊,真可惜啊,誰家的孩子,誰不痛心啊,唉——」

「媽——」老姑言補充道:「那場仗確實打死了好多、好多的人,現在,就在那個地方,建了一個烈士陵園,清明的時候,老師還領着我們到那裏掃過墓吶,老師也給我們講過這件事……」

「好嘍,好嘍,」爺爺擺了擺手,「老鱉犢子!就別提你那些光榮歷史了,時間不早了,都睡覺吧!」

為了賺點可憐的散幣,給我買回可口的食品,年邁的不顧爺爺的勸阻,毅然挎起小竹籃,冒着被抓獲、被揪鬥的危險,做起了一樁大得不能再大的買賣:街頭蛋貿易。

走家串户地收集蛋,裝竹籃之後,便用手巾遮掩好,蹬上鋼鐵廠的通勤小火車,溜到附近的鋼鐵廠,與鋼鐵工人秘密地進行易,每隻蛋賺取一點點本不值一提的蠅頭微利。

在那個火熱的年代裏,這可是違法的事情,被政府斥責為:投機倒把,是要受到嚴厲打擊的,必須堅決取締的。

易好做,一手錢,一手數點蛋,而與政府周旋,卻是一件讓非常頭痛的事情,必須一邊盡力地兜售她的鮮蛋,一邊時時刻刻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與政府管理人員打埋伏,像小孩子似地與之捉藏。

管理人員身着便衣,有時,甚至裝扮成買蛋的鋼鐵工人,不止一次地自投羅網,一竹藍蛋,悉數沒收,口袋裏的鈔票,全部收繳,然後,被扔進學習班,眼淚汪汪地啃上幾天硬梆梆的窩窩頭。

每天傍晚,我都和老姑倚着木窗,焦慮萬分地盼望着能夠平安回來。

「媽媽今天不會出什麼事吧?」老姑皺着眉頭嘀咕道。

「不會的,」我則信心十足地安老姑道:「不會的,很機靈,不會被他們逮住的!」

嘩啦一聲,房門被人重重地推開,一臉疲倦地走進屋來,我和老姑不約而同地撲向,「媽——」

。」

「哈。」如果現出喜悦之,那一定是順利地賣光了蛋,賺到了一點可憐的散幣,此刻,會無比自豪地掏出成把的散幣,一邊數點着,一邊美滋滋地講述着這一天,非同尋常的經歷,以及與管理人員巧妙周旋的、即可笑又驚險,且刺的故事:

「今天,哈哈,一個老傢伙又逮住了我,他拽住我的竹籃,正要掏證件讓我看,我趁他稍一鬆手的機會,嗖地轉過身去,拼命地跑開了,那個老傢伙上了點歲數,腿腳不太利落沒有追上我,我一口氣跑出住宅區,鑽進了小衚衕,嘿嘿,恰巧碰上一個大買主,一籃子蛋都賣給了他,省了不少心啊!」

然後,幸福地掏出一塊熱饅頭,到我的手裏,「大孫子,趁着熱乎,趕快吃了吧!」

如果進屋,空着雙手,臉黯淡,不用問,今天一定是又栽倒在管理人員的手上,好話説了一萬句,終於沒有把她扔進學習班。

「媽,」老姑怯生生地望着絕望的,我拉着涼冰冰的大手掌,「。」

「咦——」突然湧出一串酸澀的老淚,「大孫子,今天,又給管理所的逮住了,蛋都沒收了,沒能耐,錢都收繳了,沒給大孫子買好吃的,咦——」

「媽,」二姑端來一碗熱湯,「媽,別上火啦,今天沒收了,明天,再想法掙回來,媽——吃點飯吧!」

「不,」推開熱湯,連衣服也沒,便鑽進了被窩,「我不吃,我不餓!」

……

***********************************特回kim網友及老鄉:

遼河的故事雖然與頓河的故事「沒有一點相同」,但焦點卻是共同的——土地,所以,便套用《靜靜的頓河》的書名,寫寫遼河。

頓河忠誠的兒子,哥薩克的驕傲——葛利高裏,為了本民族的利益,為了頓河哥薩克的土地,英勇戰鬥,甚至連女人也可以不要,當然,為了保住頓河哥薩克的土地,葛利高利什麼手段都用過,頻繁地往來與紅、白軍兩股力量之間,而其目的只有一個:保護本民族的「土地」。

但是,葛利高裏失敗了,哥薩克人沒有保護住頓河的土地,寫文的作者,充了矛盾,從字裏行間,看得出來,肖洛霍夫,對哥薩克含深情。礙於當時的氣氛,有些話,作者不便、也不敢直説,但細心的讀者,卻能品味出來。

昨天晚上,一邊喝酒,一邊重放電影《靜靜的頓河》最後一集,當看到葛利高裏孤身一人,絕望地回到歸鄉,抱着小兒子,淚水漣漣,我的心頭又是一抖:哥薩克人的下場好悲慘啊。

頓河的悲劇,使我聯想起故鄉的今天,那如詩如畫的景早已成為過去,成為回憶。

遼河水越來越枯少,越來越苦澀,從井裏汲起的新水,上面往往浮着一層讓人作嘔的油漬,耕地不僅益退化,並且一天天地在減少,人們見針,到處蓋房,給我留下幸福回憶的小池塘,早已面目全非,變成了臭水池,用不了幾年,就得被垃圾填平,也得蓋上房子。

更可怕的,故鄉的天空,竟然飄浮起黃沙,遮天蓋,猶如到了世界末。為了生存,人們你爭我奪,爾虞我詐,………,這就是,我為什麼要重寫《我的老師》的寫作情。

面對這些,除了嘆,毫無辦法,無能為力。祝願故鄉能夠好起來,願上帝保佑故鄉人們,別淪為悲慘的哥薩克,背景離鄉。

哥薩克的土地是被強政奪去,而遼河的土地,再這樣胡來下去,就是自己做自己,而結果都是一樣的。***********************************

「老姑,」秋天的早晨,泛着絲絲怡人的涼意,我拽住老姑的細手,喃喃地説道:「老姑,咱們到柴禾垛裏玩一會去吧!」

「嘻嘻,」老姑早已明白我的用意,到柴禾垛裏,除了任由我摳摸她的小便,我是不會幹別的、其他任何事情的,可是,老姑卻明知故問:「大侄,到柴禾垛,玩什麼啊?」

「老姑,走吧。」我不容分説地將老姑拽扯出屋門,來到靜寂的柴禾垛裏,我一把將老姑推坐在鬆軟的禾草上,然後,咕咚一聲,身子一癱,重重地在老姑的身體上,老姑息道:「哎喲,死我啦,大侄子,快點起來,老姑都快上不來氣嘍!」

「老姑,」我終於從老姑嬌巧的身體上翻滾下來,一把拽住她的帶,老姑心領神會,一邊褪着子,一邊用指尖點划着我的鼻子尖:「小壞蛋,小門,又要摳老姑的小便嘍!告訴老姑,聽不聽老姑的話?」

「聽。」我機械地答道。

「老姑好不好喲?」

「好,老姑好!」我抱住老姑的腦袋,非常討好地親了一口,老姑頓時喜形於,只見她雙腿一揚,小股一抬,哧溜一聲,便痛痛快快的褪下子,出雪白細的圓股,將可的小便,一覽無餘地展現在我的眼前,我興奮得呼地低俯到老姑的間,一對小眼死死地盯住老姑白的小便,老姑扭着腦袋,地笑道:「嘻嘻,有啥好看的啊,天天看,也沒看夠喲!嘻嘻。」

我扯着老姑的兩條小片,手指尖撲哧一聲,毫不客氣地探進老姑的小便裏,因緊張,老姑本能地哆嗦起來,繼而,又輕輕地哼哼幾聲,我的手指肆意摳一番,老姑的小便漸漸地滑潤起來,我的周身立刻產生一種莫名的快,更加得意地摳起來,老姑面緋紅,玉嘴微開,「大侄,老姑好不好?」

「好,老姑好!」

「聽不聽老姑的話!」

「聽。」

「嘻嘻,」老姑聞言,愈加地叉開了雙腿,以方便我的摳,「大侄,只要你聽老姑的話,你讓老姑怎樣,老姑就怎樣!」

吧嘰,吧嘰,吧嘰,我的手指快速地摳起來,發出一陣陣清脆的響聲,濺起片片晶瑩的漣猗,股股人的氣頓然撲進鼻息,我幸福地咧開了小嘴,得意洋洋地微笑着,老姑也沉浸在的享受之中,雙目微閉,放地哼哼嘰嘰着。

「嘿嘿嘿。」

「嘻嘻嘻。」

「哈哈哈。」

從柴禾垛的後面傳來一陣陣大人們的嘻戲聲,我回過頭去一瞅,身後是一堵高高的土坯牆,聲音是從土坯牆外傳過來的,老姑睜開了眼睛,「那是生產隊的社員,一邊幹活,一邊打鬧吶!」

「哦,」我放開了老姑,將淋淋的手指從她的小便裏出來,放到嘴裏美滋滋地着,然後,將散發着老姑小便人氣味的小手搭到土坯牆上,身子一躍,便非常靈巧地翻上了土坯牆頭,我驕傲地騎在牆頭上,衝着依然仰躺在柴草上的老姑搖了搖剛剛摳過她小便的手指頭。

「大侄,下來,別摔着!」看到我示威般地搖晃着小手指,老姑面紅暈,一邊呼喚着我,一邊套上子,站起身來繫好帶,「大侄,聽話,快下來!」

「老姑,我玩一會爬牆頭,還不行嗎?」

「大侄,你又不聽老姑的話啦,老姑不喜你了,不跟你好了,以後。」老姑指了指剛剛被我肆意摳的間,那個意思是説:你不下來,我就再也不讓你摸小便了!我央求道:「老姑,就一會,我馬上就下來!」

「唉,那好吧,就一會,説話可要算數哦!」

「老姑,」我騎在牆頭上,向老姑伸出手去。「你也上來玩一會吧,你看,生產隊的院子裏,可熱鬧啦,哎呀,要殺牛啦!」

「是嗎?」老姑聞言,一把搭住我的小手,秀美的小腳蹬在土坯牆的一個凹陷處,我猛一用力,老姑便呼地翻上了牆頭,她摟住我的,亦騎在了牆頭上。

「大侄,」望着生產隊的大院子,老姑突然驕傲地對我説道:「大侄,你知道麼,生產隊的隊長,是我親外甥!」

「啥?」我絕對不肯相信老姑的話,這簡直是吹牛,「老姑,你説啥啊?」

「真的,」老姑一臉得意地説道:「你不信,問去,生產隊長是你大姑的大兒子永威,他是我的大外甥,你的大表哥,嘿嘿!」

「哇——」我瞪着眼睛,無奈地嘆了口氣。

「還有,」老姑繼續向我賣着她的老資本:「我三嫂,也就是三嬸,是生產隊的婦女主任!」

「嘿嘿。」望着眼前得意洋洋的老姑,我不願再理睬她,將面孔移到生產隊那寬闊的,但卻極其凌的大院子中央,我突然發現,在院子中央,綁着兩頭為人們勞累了一生,終於因年邁而無法繼續勞累下去的老母牛,四隻渾圓的,充絕望的大眼睛可憐巴巴地望着無情無義的人們,不時揚起被大的繮繩磨得又光又亮的脖頸,哞——哞——哞——地哀鳴着,向人們述説着自己可悲的、毫無意義的一生。

「哞——哞——哞——」

對於兩頭老母牛最後的哀號,人們本不予理睬,一個個喜笑顏開、嘰嘰喳喳地指手劃腳,迫不急待地翹首企盼着行刑的時刻儘快來臨:「,」一個閒漢着雙手,不耐煩地衝着正在磨刀的屠夫,嚷嚷道:「,真能磨磯,還沒磨完啊,我説,你是磨刀吶,還是繡花吶?」

「哼,」屠夫嘻皮笑臉地抬起頭來,我立刻看到一幅可怕的兇相,他揚了揚手中寒光閃閃的屠刀,「急什麼啊,磨刀不誤砍柴功麼!」

「大侄,他叫盧清海,是個殺豬匠,可狠嘍,一喝醉酒,就往死裏打老婆,哎喲,」老姑突然摟住我的脖子,「哎喲,哎喲,太狠啊!」

我轉過臉去,只見屠夫盧清海縱身躍到老母牛的脊背上,他伸出手去,拽住牛角,另一隻手將駭人的尖刀無情地在母牛的頸下,我立刻聽到一陣悲慘的哀號,老母牛的脖子頓時出滾滾鮮紅的熱泉,繼而,老母牛咕咚一聲,癱倒在地,圓圓的大眼睛痛苦不堪地瞅着身旁行將赴死的同伴,同伴則低下頭來,無奈地嗅了嗅同伴血如注的脖頸,哞——哞——地哀鳴着。

「哇,」我驚呼道:「好狠啊,老母牛好可憐啊!」

「啊哈,咱們的婦女主任今天打扮得咋這麼水靈啊,有什麼喜事麼?」幾個正在鍘草的漢子們頂着一頭的草屑,一臉地望着我那剛剛心梳洗打扮過,臉孤傲之氣地走進院來的年輕三嬸,也就是生產隊裏頗有些權力的婦女主任。

「嘿嘿,」屠夫盧清海開始剝牛皮,他亦瞅了瞅我那年輕的、身段勻稱、適中的、香氣撲鼻的三嬸,然後,轉過臉來,一邊用手中的尖刀在母牛的生殖口處狠狠地扎捅着,一邊悄聲衝着那幾個鍘草的漢子嘀咕道:「,這,是王淑芬的,這是王淑芬的,爛它!」

咣噹——屠夫的話,可沒有漏過我三嬸的耳朵,只見她秀眉微鎖,冷丁飛起一腳,將毫無防備的屠夫盧清海一腳踹翻在地,非常難堪地癱倒在死牛身上。

「哈哈哈。」

「嘿嘿嘿。」

「嘻嘻嘻。」

「哼,」三嬸衝着眾人沒好氣地嚷嚷道:「笑什麼笑,還不趕快乾活去,等我扣你們的工分啊!」

「老姑,」我指着怒氣衝衝的三嬸對老姑嘀咕道:「三嬸好厲害啊,好象大家都怕她!」

「嗯,我三嫂那才叫厲害呢,不但在外面厲害,在生產隊厲害,在家裏,也厲害着呢,大侄啊,你三叔橫不橫,都拿你三嬸沒辦法!嘻嘻,」老姑突然掩面笑道:「你三嬸有一個外號,你想不想知道啊!」

「什麼外號,老姑,快告訴我!」

「滾刀!」説完,老姑再次嘻嘻嘻地笑起來,突然,她止住了笑聲,驚呼起來:「哎呀,我的天啊,這,這……」

聽到老姑的驚叫聲,我順着她哆哆嗦嗦的手指遠遠望去,只見與我打過架的髒鼻涕,不知什麼時候蹲在了死牛的腦袋旁,黑乎乎的手指令我驚駭不已的捅進牛眼眶裏,非常大膽地將碩大的、顫顫抖抖的牛眼珠摳掏出來,放到手心上,得意洋洋地鼓搗着,老姑一邊驚叫着一邊捂住了眼睛,我問老姑道:「哇,他真狠啊!」

「哼,三子就這樣!跟他那個爹一樣,又兇又狠,不,他們老盧家人都是一樣,都是又兇又恨的,哼,殺豬匠沒有一個心不狠,手不黑的!」

唉,人啊!望着眼前這慘不忍睹的一幕,望着人們那木然的表情,我心中默默地念叨着:好凶狠的屠夫啊,好冷血的孩子啊,好冷漠的人們啊,對待可憐的動物,我們難道就不能仁慈一點麼?

「老姑。」無意之間,我的目光停滯在大院倉庫的門前,那裏聚集着一身知識分子打扮的男男女女們,許多人戴着近視眼鏡的,一個個非常笨拙地,一穗接着一穗地着手中堅硬的玉米。旁邊一些無聊的家庭婦女,望着這些讀書人幹起活來笨手笨腳的可笑樣子,頭接耳地嘰嘰喳喳着,不知道嘀咕些什麼,時而還不懷好意地放聲譏笑起來。

「啊哈。」

咕碌碌,咕碌碌,一輛大馬車咕碌碌地溜進生產隊的大院子,一個黑瘦的小老頭,趕着大馬車,悠然自得地哼着二人轉小調,乾枯的面龐,洋溢着快樂之,看到院子裏正在埋頭玉米的知識分子們,他興奮之餘,突然怪聲怪氣地喊叫起來:

「哎約!這可真不容易啊,城市裏的大文化人下鄉來啦,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來啦,哈,好啊,很好啊,很好。請問,你們都來全了嗎,‘河裏夾障子’來沒來啊?」

「嗯,來了。」

「來了,來了,全都來了!」

呆頭呆腦,書生氣十足,而社會經驗卻極其欠缺的讀書人們,顯然沒有聽明白車老闆所説的「河裏夾障子」指的是誰,是什麼意思,一個個只是傻呵呵地衝着小老頭,木然地微笑着,有的人還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看到這些知識分子們是如此的愚蠢,讀了半輩子書卻連「河裏夾障子」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車老闆開心地大笑起來,「哈哈哈,河裏夾障子都來了?哈哈哈,好啊,,駕!——」

「老姑。」

這個最喜以捉他人為樂事的小老頭,我認識他,他叫吳保山,除了趕馬車之外,他還有一項更為光榮而艱鉅的偉大任務:定期給每户農家清掏廁所!吳保山每次給家清掏完廁所後,便在一張小紙條上潦潦草草地寫幾個字,然後,遞給握着小紙條,對我解釋道:憑着這張小紙條,年終結算的時候,能夠領到幾個微薄的工分。

我怔怔地問老姑道:「老姑,‘河裏夾障子’是什麼意思啊?」

「大侄,」老姑笑嘻嘻的解釋道:「這是吳保山罵那些大知識分子們呢,那些知識分子還沒聽出來吶,還一個勁地傻笑吶。大侄,‘河裏夾障子’能擋住什麼啊,嗯,一定擋不住魚吧,魚是長的啊,能從障子裏游過去,所以啊,‘河裏夾障子’只能擋住圓的東西啊,大侄,河裏邊,圓的東西是什麼啊?」

「王八!」我不加思假地回答道。

「哈哈哈,對啊,‘河裏夾障子’:‘擋圓’員!哈哈哈……」七

「哈,好熱鬧!」我拍着雙手,跳進生產隊的大院裏。

老姑拽着我的衣袖:「大侄,你要幹啥?」

「到生產隊玩去,好熱鬧啊,人好多啊!」

「不行。」

「哼!」我不聽老姑的勸阻,掙開老姑的手臂,咕咚一聲,跳到生產隊的院子裏。

人們正嘻嘻哈哈地圍攏在被剝得血模糊的死牛旁,誰也沒有注意到我的出現,斜對面勞動着的知識分子們,用漠然的目光瞅了瞅我,我茫地環顧一下陌生的院落,發現身旁是一棟大倉庫,我悄悄地溜了進去。

嘿嘿,真好笑,偌大的倉庫卻沒有任何貯藏,空空曠曠,我漫無目標地徘徊在紛紛的,積穀草的土地上,腳尖無意之中踢到一穗橫陳在穀草中的,黃橙橙的玉米,我低下頭去瞅了瞅,腳尖一抬,將玉米踹出好遠。

望着咕碌碌翻滾着的玉米,我頓然想起家的餐桌,想起那澀口的,但卻是珍貴的玉米鍋貼:玉米麪雖然不好吃,很澀口,然而,既使是這樣,一家人,也是不能放開肚皮,隨便吃的,更不是頓頓都可以吃的。

我又想起爸爸和三叔,挖空心思地往家裏郵寄玉米麪的事情。啊——玉米,玉米,你看着不起眼,卻是窮人們活命的黃金食品啊。我走到被我無端踹開的玉米前,輕輕地拾起它,放到眼前,久久地凝視着,心中暗暗嘀咕着:把這玉米拿回家去!

我握着玉米,剛剛走到倉庫的門口,面走過來一個六十開外的老人,他身材臃腫不堪,渾身散發着嗆人的煙草味,尤其可笑的是,在他那醬塊般的腦袋右上端,非常顯眼地突起一個又大又紅的包包,看到他這般尊容,更讓我討厭得沒法形容。

「小子,」長着大包的老人用手中的長煙杆指着我手中的玉米:「這是生產隊的苞米,是國家的財產,你可不能隨便拿哦,送回倉庫去!」

「我,我,我沒拿,我只是隨便玩一玩,玩完了,我還會放回原地的!」

「嘿嘿,」老人和善地笑了笑:「你倒是鬼機靈啊,你是誰家的孩子啊,我怎麼沒有見過你啊,嗯?」

「老張家的,我是張家的。」

「老張家的?」老人狠狠地了口低劣的煙葉,一對昏暗的眼睛久久地盯着我:「老張家?老張家,嗯,我咋沒看見過你啊?嗯。」

我不再理睬他,再度溜進倉庫裏,我心有不甘,決意要把這穗玉米,偷回家去,讓一家人,吃頓飯,可是,怎麼才能偷回去呢?

我握着玉米,掃視一眼空空如也的倉庫,哈,有了,倉庫的後牆,與家的院子緊緊相連,後牆處有一扇呲牙咧嘴的破窗户,我頓時來了靈,小手一揚,沉甸甸的玉米嗖地一聲,鑽過破窗扇,飛進家的院子裏。

我興奮的蹲下身去,又揀起一穗,又如此這般地投過破窗扇,扔進家的院子裏,我越幹越得意,一穗又一穗的玉米接二連三地投進家的院子裏,看到倉庫裏再也尋覓不到一穗玉米,我終於拍拍手上的灰土,天喜地的溜出倉庫,翻過土坯牆頭,回到家的院子裏。

我扯過爺爺背豬草用的柳條筐,將散落在院子裏的玉米一一拾到柳條筐裏,然後吃力地拽拉着沉重的柳條筐,「。」

「哎,大孫子,什麼事啊!」

循聲趕來,見我拼命地拽拉着裝玉米的柳條筐,驚訝地地望着我,她又瞅了瞅生產隊倉庫的破窗扇,立刻明白了一切。「大孫子,」一把奪過柳條筐,「這可不行,這是小偷做的事情啊!」説完,手腕一用力,非常輕鬆地挎起了柳條筐,另一隻手拉住我,「走,力啊,咱們給生產隊送回去!」

「唉,」我跟着,怏怏地走出院門,「,這點苞米,放到倉庫裏,也沒什麼用處啊,人見人踩,驢子也啃。」

「那也不行,這是生產隊的,放在那裏,就是爛掉,也不能拿的,懂嗎,大孫子,」剛剛走進生產隊的院子,便嚷嚷起來:「老楊包,老楊包!」

「哎,」腦袋上頂着大包的老人聞聲了過來,將柳條筐放到地上,「嘻嘻,老楊包,這是我孫子淘氣的時候,扔到我家院子裏的,我把它都送回來了!」

「哈哈,」老楊包將完的大煙杆往上一別,糙的大手友善地掐擰一下我的臉蛋,「小子,你不是跟我説,隨便玩玩嗎,怎麼,都玩到你們老張家的院子裏啦,嘿嘿,好個淘氣包啊!」

他又將頭轉向,「嗨呀,老張太太,你可夠認真的,算了算了,這點破苞米扔在那裏也是爛掉,小孩子淘氣,就拉倒吧!」

「那可不行,」不容分説地將柳條筐裏的玉米,悉數傾倒回倉庫裏,老楊包笑嘻嘻地瞅着我,問道:「這小子,是你什麼人啊,以前,我咋沒見過吶!」

「哦,」聽到老楊包的話,的臉上立刻浮現出自豪的神,美滋滋地説道:「老楊包,你當然不認識他,他是我大兒子的小子,我的大孫子啊!」

「啊——」老楊包眼前一亮:「豁豁,就是,就是,就是那個念大書的,留過蘇的,大倉子的兒子?嗯,讓我看看,讓我看看,讓我好好地看看!嗯,還別説,真像他爹啊!」老楊包拍着我的肩膀繼續説道:「嘿,像你爹,真像你爹,不僅顧家這點,特像你爹,翻牆頭那靈巧勁,更像大倉子小時候,嘿嘿。」

與老楊包寒喧一番,便拉起我的手回到家裏,諄諄告誡我道:「大孫子,人,再難,再窮,也不能伸手偷別人的東西,君子財,取之有道啊!」

「喂,」前腳剛剛邁進家門,身後傳來陣陣喊聲:「喂,姥姥,」我回頭望去,門外站着一個身材高大、英俊灑的男青年,他臉堆笑,畢恭畢敬對説道:「姥姥,今天晚上,大隊要開批鬥大會,姥姥,你可一定要參加哦,可別像上次似的,説去,結果,點名的時候,就缺姥姥你家!」

「大侄,」老姑悄悄地拽了拽我,「他,就是隊長,我的大外甥!」

「嗨,」苦笑道:「永威啊,上次開會,你姥爺突然犯了病,我倒是想去,可是,你姥爺又是又是,外孫子,你説,我敢離開家麼?」

「姥姥,」的外孫子隊長一臉難地説道:「姥姥,姥爺有病,你離不開家,就派我舅去唄,這次,可一定要準時參加會議哦,公社有了新規定,不參加生產隊組織的革命活動,年終是要扣工分的啊!」

「姥爺,」大表哥走進屋子裏,關切地問候着爺爺:「姥爺,你的身體最近可好哦?」

「嗯,還行,」土炕上的爺爺板着枯黃的病臉不屑地對外孫子道:「哼,你們這些人啊,沒正形,就是沒正形,一年到頭什麼正經事也不幹,不是練唱歌、排舞蹈,就是開批鬥大會,唉,啥人能架住這麼折騰啊?打死我也不信,整天介扯着嗓子唱歌,扭着股跳舞,舉着拳頭喊口號,就能吃飯,穿暖衣服,過好子?唉,真是沒正形啊,這可怎麼辦吶!」

「唉,」大表哥嘆了口氣:「姥爺,我也是沒法子啊,上級有神。」

「嘿嘿,」我與老姑站在外屋,我以挑釁似的口吻對老姑説道:「老姑,你不是説,隊長是你的大外甥麼,你敢叫他麼,我聽聽!」

「哼哼,」老姑衝我撇了撇嘴:「大外甥,大外甥。」

「哎,」大表哥果然應答道,然後,向我們走過來,臉上帶着些許可憐的卑微:「老姨,有什麼事麼?」

「沒,沒……沒什麼大事!」老姑衝我自豪地一笑,對着大表哥指了指我:「大外甥,這是你表弟弟!」

「哦,」大表哥點點頭:「老姨,我知道了,我媽跟我説過了,小表弟,」隊長大表哥親切地掐了掐我的臉蛋:「哪天到大表哥家串門去,老姨,」大表哥非常禮貌地向老姑告辭:「老姨,我得走了,我還有事!」

「去吧,去吧!」老姑得意地擺擺手:「去吧,去吧,忙你的事去吧!」待大表哥走出屋外,老姑一臉得意地對我説道:「怎麼樣,大侄,你大表哥雖然是隊長,在生產隊裏再怎麼厲害,可是一到了我的面前,也得規規矩矩的,嘻嘻,誰讓我是他老姨吶!」

「嗨,」打斷還在喋喋不休的爺爺:「老頭子啊,你就少嘞嘞幾聲吧,還是尋思尋思,讓誰去開會吧,你沒聽你外孫子説麼,不去,要扣工分的!」

「哼,」爺爺忿忿地説道:「誰去誰去,反正,我是不去!」

「你,這個該死的老頭子!」虎着面孔嚷嚷道:「你,這也叫一家之主,什麼事情也不肯出頭,唉,這也叫個大老爺們!」

「我看不慣!」爺爺堅持道:「我就是看不慣,沒正形!」

「媽——」二姑言道:「我爹不願意去,也別難為他啦,還是我去吧!」

「唉,」指着爺爺一臉不悦地嘟噥道:「你呀,你呀,你的書算是白唸了,什麼看得慣,看不慣的,這與你一個小草民有什麼關係?你看不慣,就讓孩子出頭,孩子才多大啊,萬一碰到點什麼事情,後悔都來不及。

你忘沒忘,土改那年,鬥地主,你不去,就讓大倉子去,那天晚上,大倉子開會回來,一宿也沒睡好覺,一閉上眼睛就叫,我怕,我怕,我怕,看到孩子嚇成那樣,我也一宿沒睡覺,就那麼抱着大倉子整整一宿。

我問他,‘大倉子,你怕啥啊?’你沒聽到孩子怎麼説的麼,媽,‘我怕,他們可真狠啊,把地主吊在房樑上,把子扒下來,往死裏打,一邊打,一邊問他,你家的金銀財寶都藏到哪去啦!地主説,沒有啦沒有啦,我什麼都沒有啦,都讓你們給沒收啦。可是,他們不信,還是往死裏打,最後,只聽撲哧一聲,從地主被打爛的股裏,哧哧哧地竄出臭哄哄的稀屎……’」

越説越動:「你啊,你啊,你啊,什麼大事小情都不出頭,全是大倉子的事,分地的時候,工作組讓每家派一個人,拿着四木頭橛子,這事,你也讓大倉子去,工作組長領着大夥走到地頭,手榴彈一扔,轟的一聲,大夥便開始往地裏跑,找到合適的地方,便釘橛子佔地,可是,大倉子太小,本跑不過那些個大老爺們,結果,好地都讓人家給佔完了,大倉子只佔了一塊誰也不肯要的澇窪地!」

「哼,」爺爺依然振振有詞:「我就是看不慣,就是不去,這就是沒正形,哼……」

「媽——」姑姑拽了拽衣袖:「都別吵了,爹身體不舒服,不願意去,就別去了,我去,我開會去!」

「二姑,」聽到爺爺和這一番爭吵,我對傍晚將要召開的批鬥大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聽到二姑要頂替不願隨意拋頭面的爺爺去參加會議,我拽着二姑的玉手央求道:「二姑,我也要去,我要也去!」

「不行,」爺爺警告道:「大孫子,你可不能去,沒準會鬧出什麼子來啊!」

「不,」聽到會鬧出點什麼子來,喜看熱鬧的我,更加興奮起來,可是看爺爺臉上那嚴肅的表情,我不失望起來,我撲通一聲坐到地上,哇地嚎啕大哭起來:「嗷——我要去,我要去,我也要去,嗷……」

刀魚 2024-08-17 21:38:59

(七)

「哈,好熱鬧!」我拍着雙手,跳進生產隊的大院裏。

老姑拽着我的衣袖:「大侄,你要幹啥?」

「到生產隊玩去,好熱鬧啊,人好多啊!」

「不行。」

「哼!」我不聽老姑的勸阻,掙開老姑的手臂,咕咚一聲,跳到生產隊的院子裏。

人們正嘻嘻哈哈地圍攏在被剝得血模糊的死牛旁,誰也沒有注意到我的出現,斜對面勞動着的知識分子們,用漠然的目光瞅了瞅我,我茫地環顧一下陌生的院落,發現身旁是一棟大倉庫,我悄悄地溜了進去。

嘿嘿,真好笑,偌大的倉庫卻沒有任何貯藏,空空曠曠,我漫無目標地徘徊在紛紛的,積穀草的土地上,腳尖無意之中踢到一穗橫陳在穀草中的,黃橙橙的玉米,我低下頭去瞅了瞅,腳尖一抬,將玉米踹出好遠。

望着咕碌碌翻滾着的玉米,我頓然想起家的餐桌,想起那澀口的,但卻是珍貴的玉米鍋貼:玉米麪雖然不好吃,很澀口,然而,既使是這樣,一家人,也是不能放開肚皮,隨便吃的,更不是頓頓都可以吃的。

我又想起爸爸和三叔,挖空心思地往家裏郵寄玉米麪的事情。啊——玉米,玉米,你看着不起眼,卻是窮人們活命的黃金食品啊。我走到被我無端踹開的玉米前,輕輕地拾起它,放到眼前,久久地凝視着,心中暗暗嘀咕着:把這玉米拿回家去!

我握着玉米,剛剛走到倉庫的門口,面走過來一個六十開外的老人,他身材臃腫不堪,渾身散發着嗆人的煙草味,尤其可笑的是,在他那醬塊般的腦袋右上端,非常顯眼地突起一個又大又紅的包包,看到他這般尊容,更讓我討厭得沒法形容。

「小子,」長着大包的老人用手中的長煙杆指着我手中的玉米:「這是生產隊的苞米,是國家的財產,你可不能隨便拿哦,送回倉庫去!」

「我,我,我沒拿,我只是隨便玩一玩,玩完了,我還會放回原地的!」

「嘿嘿,」老人和善地笑了笑:「你倒是鬼機靈啊,你是誰家的孩子啊,我怎麼沒有見過你啊,嗯?」

「老張家的,我是張家的。」

「老張家的?」老人狠狠地了口低劣的煙葉,一對昏暗的眼睛久久地盯着我:「老張家?老張家,嗯,我咋沒看見過你啊?嗯。」

我不再理睬他,再度溜進倉庫裏,我心有不甘,決意要把這穗玉米,偷回家去,讓一家人,吃頓飯,可是,怎麼才能偷回去呢?

我握着玉米,掃視一眼空空如也的倉庫,哈,有了,倉庫的後牆,與家的院子緊緊相連,後牆處有一扇呲牙咧嘴的破窗户,我頓時來了靈,小手一揚,沉甸甸的玉米嗖地一聲,鑽過破窗扇,飛進家的院子裏。

我興奮的蹲下身去,又揀起一穗,又如此這般地投過破窗扇,扔進家的院子裏,我越幹越得意,一穗又一穗的玉米接二連三地投進家的院子裏,看到倉庫裏再也尋覓不到一穗玉米,我終於拍拍手上的灰土,天喜地的溜出倉庫,翻過土坯牆頭,回到家的院子裏。

我扯過爺爺背豬草用的柳條筐,將散落在院子裏的玉米一一拾到柳條筐裏,然後吃力地拽拉着沉重的柳條筐,「。」

「哎,大孫子,什麼事啊!」

循聲趕來,見我拼命地拽拉着裝玉米的柳條筐,驚訝地地望着我,她又瞅了瞅生產隊倉庫的破窗扇,立刻明白了一切。「大孫子,」一把奪過柳條筐,「這可不行,這是小偷做的事情啊!」説完,手腕一用力,非常輕鬆地挎起了柳條筐,另一隻手拉住我,「走,力啊,咱們給生產隊送回去!」

「唉,」我跟着,怏怏地走出院門,「,這點苞米,放到倉庫裏,也沒什麼用處啊,人見人踩,驢子也啃。」

「那也不行,這是生產隊的,放在那裏,就是爛掉,也不能拿的,懂嗎,大孫子,」剛剛走進生產隊的院子,便嚷嚷起來:「老楊包,老楊包!」

「哎,」腦袋上頂着大包的老人聞聲了過來,將柳條筐放到地上,「嘻嘻,老楊包,這是我孫子淘氣的時候,扔到我家院子裏的,我把它都送回來了!」

「哈哈,」老楊包將完的大煙杆往上一別,糙的大手友善地掐擰一下我的臉蛋,「小子,你不是跟我説,隨便玩玩嗎,怎麼,都玩到你們老張家的院子裏啦,嘿嘿,好個淘氣包啊!」

他又將頭轉向,「嗨呀,老張太太,你可夠認真的,算了算了,這點破苞米扔在那裏也是爛掉,小孩子淘氣,就拉倒吧!」

「那可不行,」不容分説地將柳條筐裏的玉米,悉數傾倒回倉庫裏,老楊包笑嘻嘻地瞅着我,問道:「這小子,是你什麼人啊,以前,我咋沒見過吶!」

「哦,」聽到老楊包的話,的臉上立刻浮現出自豪的神,美滋滋地説道:「老楊包,你當然不認識他,他是我大兒子的小子,我的大孫子啊!」

「啊——」老楊包眼前一亮:「豁豁,就是,就是,就是那個念大書的,留過蘇的,大倉子的兒子?嗯,讓我看看,讓我看看,讓我好好地看看!嗯,還別説,真像他爹啊!」老楊包拍着我的肩膀繼續説道:「嘿,像你爹,真像你爹,不僅顧家這點,特像你爹,翻牆頭那靈巧勁,更像大倉子小時候,嘿嘿。」

與老楊包寒喧一番,便拉起我的手回到家裏,諄諄告誡我道:「大孫子,人,再難,再窮,也不能伸手偷別人的東西,君子財,取之有道啊!」

「喂,」前腳剛剛邁進家門,身後傳來陣陣喊聲:「喂,姥姥,」我回頭望去,門外站着一個身材高大、英俊灑的男青年,他臉堆笑,畢恭畢敬對説道:「姥姥,今天晚上,大隊要開批鬥大會,姥姥,你可一定要參加哦,可別像上次似的,説去,結果,點名的時候,就缺姥姥你家!」

「大侄,」老姑悄悄地拽了拽我,「他,就是隊長,我的大外甥!」

「嗨,」苦笑道:「永威啊,上次開會,你姥爺突然犯了病,我倒是想去,可是,你姥爺又是又是,外孫子,你説,我敢離開家麼?」

「姥姥,」的外孫子隊長一臉難地説道:「姥姥,姥爺有病,你離不開家,就派我舅去唄,這次,可一定要準時參加會議哦,公社有了新規定,不參加生產隊組織的革命活動,年終是要扣工分的啊!」

「姥爺,」大表哥走進屋子裏,關切地問候着爺爺:「姥爺,你的身體最近可好哦?」

「嗯,還行,」土炕上的爺爺板着枯黃的病臉不屑地對外孫子道:「哼,你們這些人啊,沒正形,就是沒正形,一年到頭什麼正經事也不幹,不是練唱歌、排舞蹈,就是開批鬥大會,唉,啥人能架住這麼折騰啊?打死我也不信,整天介扯着嗓子唱歌,扭着股跳舞,舉着拳頭喊口號,就能吃飯,穿暖衣服,過好子?唉,真是沒正形啊,這可怎麼辦吶!」

「唉,」大表哥嘆了口氣:「姥爺,我也是沒法子啊,上級有神。」

「嘿嘿,」我與老姑站在外屋,我以挑釁似的口吻對老姑説道:「老姑,你不是説,隊長是你的大外甥麼,你敢叫他麼,我聽聽!」

「哼哼,」老姑衝我撇了撇嘴:「大外甥,大外甥。」

「哎,」大表哥果然應答道,然後,向我們走過來,臉上帶着些許可憐的卑微:「老姨,有什麼事麼?」

「沒,沒……沒什麼大事!」老姑衝我自豪地一笑,對着大表哥指了指我:「大外甥,這是你表弟弟!」

「哦,」大表哥點點頭:「老姨,我知道了,我媽跟我説過了,小表弟,」隊長大表哥親切地掐了掐我的臉蛋:「哪天到大表哥家串門去,老姨,」大表哥非常禮貌地向老姑告辭:「老姨,我得走了,我還有事!」

「去吧,去吧!」老姑得意地擺擺手:「去吧,去吧,忙你的事去吧!」待大表哥走出屋外,老姑一臉得意地對我説道:「怎麼樣,大侄,你大表哥雖然是隊長,在生產隊裏再怎麼厲害,可是一到了我的面前,也得規規矩矩的,嘻嘻,誰讓我是他老姨吶!」

「嗨,」打斷還在喋喋不休的爺爺:「老頭子啊,你就少嘞嘞幾聲吧,還是尋思尋思,讓誰去開會吧,你沒聽你外孫子説麼,不去,要扣工分的!」

「哼,」爺爺忿忿地説道:「誰去誰去,反正,我是不去!」

「你,這個該死的老頭子!」虎着面孔嚷嚷道:「你,這也叫一家之主,什麼事情也不肯出頭,唉,這也叫個大老爺們!」

「我看不慣!」爺爺堅持道:「我就是看不慣,沒正形!」

「媽——」二姑言道:「我爹不願意去,也別難為他啦,還是我去吧!」

「唉,」指着爺爺一臉不悦地嘟噥道:「你呀,你呀,你的書算是白唸了,什麼看得慣,看不慣的,這與你一個小草民有什麼關係?你看不慣,就讓孩子出頭,孩子才多大啊,萬一碰到點什麼事情,後悔都來不及。

你忘沒忘,土改那年,鬥地主,你不去,就讓大倉子去,那天晚上,大倉子開會回來,一宿也沒睡好覺,一閉上眼睛就叫,我怕,我怕,我怕,看到孩子嚇成那樣,我也一宿沒睡覺,就那麼抱着大倉子整整一宿。

我問他,‘大倉子,你怕啥啊?’你沒聽到孩子怎麼説的麼,媽,‘我怕,他們可真狠啊,把地主吊在房樑上,把子扒下來,往死裏打,一邊打,一邊問他,你家的金銀財寶都藏到哪去啦!地主説,沒有啦沒有啦,我什麼都沒有啦,都讓你們給沒收啦。可是,他們不信,還是往死裏打,最後,只聽撲哧一聲,從地主被打爛的股裏,哧哧哧地竄出臭哄哄的稀屎……’」

越説越動:「你啊,你啊,你啊,什麼大事小情都不出頭,全是大倉子的事,分地的時候,工作組讓每家派一個人,拿着四木頭橛子,這事,你也讓大倉子去,工作組長領着大夥走到地頭,手榴彈一扔,轟的一聲,大夥便開始往地裏跑,找到合適的地方,便釘橛子佔地,可是,大倉子太小,本跑不過那些個大老爺們,結果,好地都讓人家給佔完了,大倉子只佔了一塊誰也不肯要的澇窪地!」

「哼,」爺爺依然振振有詞:「我就是看不慣,就是不去,這就是沒正形,哼……」

「媽——」姑姑拽了拽衣袖:「都別吵了,爹身體不舒服,不願意去,就別去了,我去,我開會去!」

「二姑,」聽到爺爺和這一番爭吵,我對傍晚將要召開的批鬥大會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聽到二姑要頂替不願隨意拋頭面的爺爺去參加會議,我拽着二姑的玉手央求道:「二姑,我也要去,我要也去!」

「不行,」爺爺警告道:「大孫子,你可不能去,沒準會鬧出什麼子來啊!」

「不,」聽到會鬧出點什麼子來,喜看熱鬧的我,更加興奮起來,可是看爺爺臉上那嚴肅的表情,我不失望起來,我撲通一聲坐到地上,哇地嚎啕大哭起來:「嗷——我要去,我要去,我也要去,嗷……」

「好,好,好,」二姑蹲下身來,親切地將我拽到她的身後:「去,去,大侄,二姑帶你去,別哭了!」

「我也去!」老姑也來了興致:「我也去,我也去!」

「芳子,」當二姑揹着我走出房門時,不放心地叮囑道:「芳子,小心點啊,站在旁邊點個卯,湊個數,就行了,可千萬別圖着看熱鬧,往人堆裏扎哦!」

「放心吧,媽——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看什麼熱鬧,不得不應應點!」

黑漆漆的夜,猶如一塊碩大無邊的帷幕,死死地罩裹住大隊部的上空,凌不堪的院子裏,早已聚了黑的人羣,那份嘈雜,那份喧囂,活像是無數只蒼蠅大集合,嗡嗡地叫着,讓人心煩意

在院子的中央,臨時搭起一個簡易的大木台,十五六個穿着綠軍裝的青年男女,伴隨着懸掛在電線杆上的高音大喇叭出來的剌耳樂曲聲,非常賣力地舞動着身軀,樣子既滑稽又可笑,使我不想起在家中台上所目睹到的那一幕幕。

「哎呀,二丫頭,你還別説,跳得還像那麼回事的呢,喂,我説,二丫頭哇,你對象讓你跳哇?」台下的人羣吵吵嚷嚷着:「,跳一個晚上的忠字舞,給兩天的雙份工分,誰不跳哇!」

「豁豁,黑小子什麼時候學會跳舞啦,我咋不知道他還有這兩下子呢!」

「工分啊,還不都是為了幾個工分啊,大家不都是這樣説麼,有錢能使鬼推磨麼,你們説,黑小子笨不笨,笨吧,笨得都出了名,可是,為了工分,竟然學會跳舞啦!啊——」

「嘻嘻,你看,馬麗的股可真夠大的啊!」

「……」

「走,快走,別他媽的窮磨蹭!」

幾個懷裏摟着大杆,嘴裏叨着煙捲的壯年男子,怪氣地推搡着一個前掛着大牌子的瘦老頭,搖頭晃腦地走進生產隊的大院子裏:「快走,快走,磨蹭個啥啊,早晚你也是躲不過這場批鬥會的。」

「你們,你們,」瘦老頭打着趔趄,在幾個壯年男子的推搡之下,絕望地嘟噥着:「你們,你們,乾脆把我斃了算啦,這麼天天折騰,我可活夠啦!」

「哎呀,你瞅你,」一個倒揹着長的中年男人皮笑不笑地説道:「嘿,你啊,你這是何苦吶,這上的是哪門子火呀!晚上吃完飯,閒着沒事幹啥呀?大傢伙就當鬧着玩唄,都消消食,何必當真啊!嘿嘿。」

「唉。」

瘦老頭無奈地嘆息一聲,很不情願地爬到木台上,大表哥隊長一聲喝令,正專心跳舞的青年男女立刻嘩嘩地站成一排,一溜小跑地走下木台。

大表哥隊長信步走到木台上,他先是瞅了瞅呆立在木台中央的倒黴蛋、哆哆嗦嗦的瘦老頭,然後,清了清嗓子,不耐煩地揮動着雙手:

「靜一靜,靜一靜,大家靜一靜,都別瞎嚷嚷啦……肅靜,肅靜……咳——咳——今天,咱們生產大隊召開憶苦思甜批鬥大會,請社員同志們踴躍發言,控訴萬惡的舊社會,歌頌社會主義新中國!歌頌我們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中國共產,歌頌我們偉大的領袖主席!」

「嗨,」台下悄聲嘀咕起來:「還憶個什麼苦哇,現如今還趕不上早頭呢!早頭再咋的,也能吃飯啊!」

「是啊,早頭給地主種地,一天下來,工錢一分不少還供頓飯,有酒有,一的豬燉粉條子,現在……」

「現在,在生產隊幹一天的活,累得鼻青臉子腫的樣,回到家裏,別説什麼酒啊、啊的,白菜湯能喝上,就他媽的燒高香,磕響頭嘍!」

「……」

「喂,」大表哥隊長煞費苦心地一番宣傳動員之後,熱切的目光掃視着嗡嗡叫的台下:「喂,大家倒是積極發言啊,怎麼,怎麼啦?」

令大表哥隊長無比失望的是,他那熱辣辣的目光所過之處,原本嘰嘰喳喳、一片紛的木台下,卻突然死亡般地沉寂下來,沒有一個人響應大表哥隊長的號召,跳上台來控訴舊社會,歌頌新社會。

「哼,」大表哥隊長板着面孔吼叫起來:「你們啊,你們平時沒事的時候,比他媽的誰都能瞎掰唬,這不,一到了動真章的時候,都他媽的啞吧啦!」

「嘿嘿,」一個紅臉漢子幸災樂禍地悄聲嘀咕道:「嘿,再這樣沉悶下去,這次批鬥大會就得他媽的卡殼,我看隊長他怎麼向公社待!」

「嗬嗬,」另一個着雙手的漢子接茬道:「不好,沒準隊長頭上那頂剛剛戴上的烏紗帽就得飛嘍,嘿嘿。」

「二寶子!」

大表哥隊長突然嚷嚷道:「二寶子,你過來,你來控訴控訴這個大地主劉有德是怎麼剝削你爹的!」

「是!」

一個看上去剛剛二十出點頭的年青人應聲跳上大木台,健步走到大地主的身旁,一把拽住大地主的衣領子。

「嘻嘻,又扯這個啦!又用工分僱人嘍!」

「就他啊,解放後才生出來的,懂個啊!」

「是啊,這二寶子小學還沒念完吶,他知道什麼叫剝削、什麼叫迫啊?」

「可是,咋的也比他爹強啊,你忘啦,上次開批鬥會的時候,隊長費盡了心機,把他爹勸上了台,哈,你沒聽到,這老東西都説了些什麼,唉,要説早頭那些事啊,這個劉有德還算比較仁義的,我們這些幫工的晚來一會,早走一會,或者少幹一點,人家從來不説什麼,上頓下頓都有菜,還有豬燉粉條子呢!」

「嗨,是啊,隊長一聽,鼻子都氣得歪到一邊去啦,這,這他媽的都是什麼啊,這哪裏是批鬥啊?」

「嗯,沒辦法啊,為了完成任務,隊長只好嘴對嘴地教二寶子,如何如何控訴地主的罪狀!」

「劉有德,」二寶子拽着大地主的衣領子,惡聲惡氣地罵道:「你他媽的有什麼德啊,你這個老不死的傢伙,可把我爹給剝削苦啦,我爹辛辛苦苦地給你幹活,你只給那麼一丁點工錢,這點錢能幹個啥呀?嗯?你給我爹吃的飯,裏面盡是砂子,吃着都磣牙。你這個黑心的大地主。打倒地主惡霸!」言罷,二寶子揮舞着營養不良的乾巴拳頭:「打倒地主惡霸!」

眾人在木台下機械的揮舞着瘦拳頭,有氣無力地隨聲附和着:「打倒地主惡霸!」

「社員同志們,跟我一起喊啊!一、二、三,」大表哥隊長拼命地揮動着拳頭:「無產階級專政萬歲!」

主席萬歲!」

「……」

「臭地主,呸!」

二寶子還覺得不夠解恨,衝着垂頭喪氣的老地主臉上,惡狠狠地吐出一口粘痰,然後嘿嘿笑着,開心地走下台去。

眾人無聊地折騰着那個倒黴的老地主:「劉有德,你家的地到底在哪個位置啊,你還能找得到嗎?」

「找不到啦!」

「劉有德,你是憑什麼攢那多錢,置下那麼多的田產啊!」

「唉,別提啦,作孽啊,那些分掉的土地和房產,都是俺家祖祖輩輩省吃儉用,從牙裏擠出來的啊,細細想來,有什麼用哇!」

「……」

「啊!不好啦!盧清海放火啦!」

憶苦思甜大會正在荒唐可笑地進行着,突然,大隊部的西側莫名其妙地竄起滾滾濃煙,繼而,又揚起熊熊的烈焰。

「不好嘍,殺豬匠又喝醉了,又開始打老婆嘍!」

「哈,走哇,看熱鬧去啊!」

嘩啦一聲,黑的人羣丟下焦頭爛額的老地主,猶如決堤的洪水,一路洶湧着,嗡嗡叫着,嘩啦啦地衝向烈焰翻滾的地方。

「別跑,別跑啊!批鬥會還沒有開完呢!」大表哥隊長聲嘶力竭地呼喊着,盡力阻止着四散奔逃的人羣:「別跑啊,別跑啊,都別跑哇,批鬥大會還沒開完吶!」

可是,大表哥隊長的努力是徒勞的,整個院落很快便空空如也,僅剩台上那個掛着大牌子的老地主,孤苦伶仃地東張西望着。

「哼,」望着漸漸消散在夜幕中的片片黑影,大表哥隊長怒火萬丈:「哼,跑吧,跑吧,明天,每人扣你們一天的工分!」

「啊——啊——」

爛醉之後的縱火犯盧清海,就是白天在生產隊院子裏,用極其慘忍的手段殺死兩頭,將自己的一生全部無私奉獻給人們的老母牛的屠夫,餐一頓煮牛之後,他又理所當然地喝得酩酊大醉,這絲毫亦不足為怪,生產隊的社員們誰都清楚,盧清海每飲必醉。

每醉之後,屠夫盧清海最喜做的事情便是兇暴無比地毆打自己的老婆,然後,再把早已折騰得空徒四壁的家,重新折騰得一埸糊塗。今天晚上,屠夫盧清海乘着酒興,非常意地砸爛了家裏僅存的桌椅和碗筷。

「你,你,」屠夫的老婆徒勞地阻攔着自己的醉鬼丈夫:「你他媽的不過子啦,喝點馬就窮耍!」

「豁,他媽的。」

屠夫盧清海一把將老婆推倒在地,盛怒之下,竟然不可思議地剝光老婆身上所有的衣服,然後,一腳將其踢出門外:「滾,滾,滾吧,貨!」

「媽媽,媽媽,媽媽!」看着赤身體、披頭散髮的媽媽。屠夫的兒子,就是那個摳掉母牛眼珠的三子,嚇得,拼命地喊叫着,屠夫見狀,索興一不做,二不休,好似老鷹抓小般拎起哭鬧不止的三子,顧頭不顧尾地將其胡進一條油漬漬的麻袋裏,接着,得意洋洋地倒吊在棚頂上。

「我不活啦,我他媽的不活啦,這子,有什麼意思啊,有什麼意思啊!」説完,屠夫開始縱火焚燒自家的房屋。

「啊——啊——我不活了,我要像洪常青那樣,活活燒死,我不活了!」

屠夫手裏拎着一把雪亮的、閃着寒光的殺豬刀,嘴裏還叼着一把長刃刀,望着屋子裏熊熊燃燒着的火焰。屠夫的弟弟盧清洲,試圖衝進屋子裏撲滅火焰,可是,看見屠夫哥哥凶神惡煞地堵擋在房門口,手裏胡揮舞着殺豬刀,他不停下了腳步,遲疑起來。

望着眼前這滑稽可笑的場景;望着手舞足蹈,醜態百出的醉漢屠夫;望着津津有味、興災樂禍的人們,我不由得想起高爾基筆下的舊俄羅斯。

「這可了不得啊,一會兒着大了,可沒個救!」黑暗之中,我看到平裏總是沉默少言的老叔,他衝出人羣,一邊説着一邊起一大木,徑直朝醉漢走去。

「老哥,小心點,那小子可虎啦,喝點燒酒,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二姑抱着我,不安地叮囑着老叔,老姑哆哆嗦嗦地拽着二姑的衣襟,嘴裏一個勁地叫着:「二姐,二姐,我怕,我怕!」

「哼,」老叔毫不膽怯地回答道:「我才不怕他吶,全是裝的,我今天非得好好地收拾收拾他,看他還學好不!」

「老弟啊,少管閒事,沒用!」眾人紛紛散開,三叔悄聲對老叔説道:「你就少管閒事吧,沒用!」

「我找個機會把他撂倒,你們趕緊上去把他捆住!」老叔叮囑屠夫的弟弟以及另外幾個熱心的壯漢。説完,老叔拎着大木,邁着堅定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向屠夫。

「滾,滾,」見老叔向他走來,屠夫手中的尖刀再次揮動起來:「滾,你敢過來,我殺了你,我砍死你!」

「來啊,來啊!」老叔右手拎着大木,左手毫無懼地點划着自己的額頭:「來啊,來啊,你往這砍,往這砍!往這砍啊!」

望着面沉穩的老叔,屠夫遲疑起來,手中的尖刀抖動起來,老叔一步一步地過去,屠夫一步一步地向倒退着。

「砍啊,砍啊,」老叔繼續喊叫着,可是,屠夫手中的尖刀,似乎中了什麼魔法,一動不動地懸在了半空中。

「兔崽子,有種的你倒是砍呢!」老叔大罵一聲,手中的木飛快地掄起,還沒有等屠夫醒過神來,無情的木已經重重地擊打在他的身上,只聽咕咚一聲,可惡的屠夫應聲倒地。

「我叫你往死裏喝,我叫你往死裏喝,這都喝成什麼形啦!」

在木的重擊之下,屠夫仰面癱倒在地,嘴裏叼着的長刃刀嗖地飛將出去,咣噹一聲滑落在草堆上。屠夫的弟弟和以及其他幾個壯漢見狀,立刻以迅猛之勢撲將過去,把醉漢屠夫死死按在地上。

望着令人哭笑不得的屠夫哥哥,屠夫的弟弟突然縱聲泣起來,繼而,無情的拳頭雨點般地落在屠夫哥哥的頭上和身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讓不好好地過子!我打死你,嗚——嗚——」

刀魚 2024-08-17 21:38:59

(九)

「五嫂,五嫂,」每天早晨,剛剛爬出被窩,家的房客,那個姓範的小腳老太太都要捂着浮腫的面龐,憂心忡忡地走進屋來:「五嫂,五嫂,你看看,我的臉是不是又胖了!」

小腳老太太年近五旬了,如果不是嚴重浮腫,從她那適中的身材、細白的皮膚,可以想見年輕時,肯定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小美人。小腳老太太薄薄的小嘴巴像只老母似地一天到晚咯咯咯地沒完沒了地念叨着:「五嫂,五嫂,你看看,我的臉是不是又胖了!」

「喲——」這似乎成了慣例,我趴在被窩裏,模仿着小腳老太太的樣子,頑皮地捂着自己的小臉,衝着喲喲着:「,你看看,我的臉是不是又胖了!」

「這孩子,」小腳老太太見狀,衝我苦笑道:「這孩子,好調皮!」

「嗯,」正忙碌着的,認真地審視一番小腳老太太的面龐:「是有些胖了,老範啊,抓點藥吃吧!」

「唉,」小腳老太太苦澀地咧了咧嘴:「五嫂啊,還抓藥吶,連飯都吃不上溜,哪來的錢,抓藥啊!」説着,小腳老太太順手從鐵鍋裏,抓起一塊熱氣滾滾的玉米餅,老姑見狀,氣鼓鼓地嘀咕道:「這個褶子,真不要臉,總吃咱們家的飯,咱們家的飯是白來的啊,咱們還吃不吶!」

「老閨女,」爺爺輕輕地推了推老姑:「老閨女,小點聲,讓她聽到,多不好啊,唉,吃就吃點吧,她,真夠可憐的!」

被老姑嘲諷為褶子的小腳老太太,一邊咀嚼着玉米餅,一邊繼續與絮叨着她那益惡化的病情,我與老姑穿上衣服,一前一後,溜出屋門,我一轉身,悄悄地溜進褶子的屋子裏,老姑也隨後跟了進來。

褶子租住的這套家的房間,冷冷清清、空空。她的行裝極其簡單,僅有兩棉被,一條褥子,以及寥寥可數的幾件換洗衣服。

在光禿禿的土炕盡頭,放置着兩個裝禎美的小皮箱,這引起我強烈的興趣。我躡手躡腳地爬上土炕,輕輕地打開小皮箱,老姑也偷偷地湊攏過來,我們兩人同時往皮箱裏張望起來:豁豁豁,皮箱裏面沒有他物,全部都是各種各樣工藝湛、小巧伶瓏的酒盅、酒杯、盤子、湯匙等等瓷器。

我順手拿走一隻小酒盅、一個小盤子和兩把小湯匙。然後,咕咚一聲,跳到地下,老姑衝我使了一個眼:「快走!」

我與老姑跑到家的後院,在一處小倉房前,有一塊廢磨盤,我將偷來的瓷器,一一擺放到磨盤上,然後,仿效着大人們的樣子,衝着老姑舉起了酒盅:「啊,乾杯,乾杯!」

「嘻嘻,」老姑拿起湯匙,學着喝湯的樣子:「喝啊,喝點熱湯吧!」老姑將湯匙伸進嘴裏,又掏了出來,她仔細地欣賞起來:「嘿,真漂亮啊,好細的湯匙啊,呶,這還鑲着金邊吶!」

「哦,」我也瞅了瞅,憑目視,我覺這些瓷器一定很貴重,於是,我放下小酒盅,站起身來:「老姑,如果你喜,我再拿幾個來。」説完,我再次跑向褶子的屋子。

我正邁過高高的門檻,突然看見褶子盤腿端坐在炕頭,見我站在門口,一臉不悦地嚷嚷道:「好哇,你這個小傢伙,敢偷我的東西等我告訴你去。」

褶子果然毫不客氣地在面前,奏我一本,立即把那個酒盅、小盤子和小湯匙送還給她,褶子小心翼翼地接過來:「五嫂啊,不是我這個人特,其實這些盤盤碟碟的,本不值幾個錢,可是,可是,我就是捨不得它們啊,這些東西可都是,都是……」説着説着,褶子突然哽噎起來,傷心的淚水噼哩叭啦地滴落到地板上。

嗨——這個老太婆啊,我就拿了你一個酒盅、一個小盤子和一隻湯匙唄,你就哭起鼻子來啦,真是沒出息啊,太小氣了。

哼!我和老姑站在褶子的身後,不約而同地衝她哼哼一聲,吐了吐舌頭,然後,溜出屋外,在窗户底下玩耍起來,一邊玩耍着,我一邊隱隱約約地傾聽着褶子沒完沒了的嘮叨聲。

「你怎麼啦?」關切地問道。

「唉,五嫂啊,那些箱子我從來都不願打開,一看見這些東西,我就……我就……我就,想起我的老二哥。」

「哦,別哭了,來,上炕坐坐!」將褶子讓上炕頭。褶子抹了抹眼睛,繼續説道:「五嫂啊,我是個苦命的人啊……」

「哎,這個年景,誰的命好哇!」打斷褶子的話:「就説我吧,奔奔波波的一輩子啦,什麼髒活、重活、累活沒幹過啊,可是,到頭來還能怎麼樣呢,還是吃不,穿不暖啊!」

「五嫂啊,你命苦也就是多挨些累,比我多吃點糠、多咽點鹹菜,可是,誰的命也沒有我的命苦哇!」褶子繼續講述道:「五嫂哇,我的老家在關裏,七歲那年,我的父母再也養不起我們這些孩子,便將女孩子一個接一個地賣掉,只留下兩個兒子。

買我的人是個三十多歲、皮膚較黑的女人,叼着長煙袋,她把我帶上火車,一直坐到關外的奉天,到了她家我一看,就明白她家是幹什麼的啦,原來是開窯子的。她和他老爺們養了五六個姑娘,為他們接客賺錢,我一個才七歲多一點的女孩子,要給他們全家,還有那些姑娘們洗衣服,燒火做飯,一天到晚,累得都上不去炕,有時幹着、幹着就睡着啦,黑女人惡狠狠地把我打醒,不許我睡覺。

十三歲那年,黑女人突然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送到一個軍官家裏。晚上,軍官回來後讓我跟他睡覺,説是什麼給我開苞,我給了你媽媽五十塊現大洋啊,這個娘們可真夠黑的啦。今天晚上我要好好地嚐嚐鮮,過來!

我才十三歲,那個軍官已經快六十啦,他把我折騰得一宿也沒消停,又又長的大巴拿過來就往我的小便裏面,疼得我爹啊、媽啊,又哭又喊,這還不算,還用好幾手指使勁摳我的小便,都是血啊!接着還讓我嘓他的大巴,那上面淨是我小便裏的玩意,還有我出來的血,噁心死人啦,不嘓是絕對不行的,他叭叭地扇我的嘴巴。」

褶子頓了頓,喝下一口遞過來的熱水:「唉,從那天以後,我便不分白天晚上,只要有客人來,管你是正在吃着飯,或者睡得正香,馬上就得陪着客人睡覺,也就是跟他們!那個子真沒法過啊。

不管多大歲數的、埋汰不埋汰的、瞎眼的、缺胳膊少腿的、半傻不尖的,你都得接,都得讓他們,一天到晚沒完沒了的也就是這麼點事。

有時累得連腿都抬不起來啦,睡覺時兩條腿又酸又疼,就是來例假了,黑女人也不讓我閒着,裏面全是經血,不能,她就讓我給客人嘓,如果好半天嘓不出來,客人就扇我的耳光,嘓疼了也不行,也得挨耳光。

嫖客什麼花花道都有哇,就沒把咱當人看,有時,一來好幾個,專挑我一個,你上去,他下來,一就是好幾個小時啊。唉,我前世做過什麼孽啦,遭老天爺這份報應啊!

有時,我實在不願意幹啦,黑女人就跟她老爺們往死裏打我,用爐鈎子我的小便,把我綁在椅子上,找來十多個賣苦力的,老闆不收他們一分錢,讓他們輪班我,能到什麼時候,就到什麼時候,直到我告饒為止。

那些個苦力總也沾不到女人邊,有的人可能一輩子也沒玩過女人,今天,他們可算開了洋葷,解了大饞,剛剛出來不到一刻鐘又硬起來啦,又排着隊等着再一次。五嫂啊,哪個女人能經受起這羣惡狼沒完沒了的折騰啊,沒有辦法,我只能告饒啦!」

「唉,苦哇!」同情地嘆息道:「這我知道,早頭我們租的那間房子,離窯子就隔一條街,就是現在鎮上的招待所,剛來的姑娘都不願意幹那個事,老闆真的是往死裏打她們啊,哭喊聲我都聽到了,真慘呀!你老闆壞事都做絕啦,不能得好死,下輩子再也託不上人!」

「五嫂啊,你算是説對嘍,太對啦,解放後,她家老爺們被八路給斃啦,而她則被送到煤窯配給了煤黑子。一提起煤窯,我就打冷戰,黑女人每個月都約估摸着下窯的煤黑子,差不多要開餉啦,便領着我們幾個姑娘去煤窯接客,由於價錢相當便宜,許多挖煤的人都願意幹。

這可苦了我們幾個姑娘,一天到晚都不用下炕,兩腿一掰,一個接一個上來到最後,小便都麻啦,什麼覺也沒有啦,褥子上白花花的一片,全是煤黑子出來的玩意。這就叫報應,為了多掙幾個錢,黑女人拿我們當牲口使,到頭來,她被配給煤黑子,成天讓煤黑子,活該。」

「唉,女人那,到這個世上就是受苦來的!」嘆道。

「光復那年,」褶子繼續説道:「光復那年,老子殺進了奉天城,奉天的臨時政府出錢組織窯姐,説是勞幫咱們中國人趕走小鬼子的老子,黑女人見錢眼開,便把我們幾個姑娘全都送了過去。

我的媽啊,五嫂啊,我這輩子可是什麼都見識過啦,老子的大巴長得嚇人,簡直快趕上驢巴長啦。渾身上下全是黑,還有紅,長黃的也不少。老子好象特別玩女人,他們身高馬大,拎起我來,就像拎起一隻小似的,大得我死去活來,他們的身上有一股嗆人的臭味。」

「老子更不是物,」憤憤地説道:「不管是小鬼子,還是老子,沒有一個是他媽的好餅,老子就女人,他們一來,到處找女人,嚇得女人都不敢出屋,好人家的閨女沒少讓他們糟踏。」

「是啊,政府的官員跟我們説啦,讓我們為蘇聯紅軍服務,免得奉天城裏的良家婦女受擾。後來,老子撒走啦,國軍和八路打了起來,黑女人帶着我們幾個姑娘準備去遼她的老家避災,半路上遇到一股鬍子,啊,命該如此,我的救星終於降臨啦。

鬍子頭頭叫老二哥,騎着棕的高頭大馬,他攔住我們,向黑女人要錢,你説這個黑女人有多麼狠毒吧,她一輩子都是鐵公,從她身上你一也休想拔下來。她哭天喊地説自己沒錢。

老二哥不管那個,沒錢……沒錢你們就全都跟我走,黑女人在別人面前敢耍橫,遇到鬍子可就成了霜打的茄子——蔫啦!她跟老二哥説,錢我是沒有哇,如果你願意要我的姑娘,相中哪個你就領走哪個。謝天謝地,老二哥相中了我,因為我是最年輕的一個。」

「是啊,跟上一個固定的主更好!」説。

「五嫂,誰説不是呢,説句實在話,我與老二哥過了幾年好子,這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那些碟碟碗碗就是我跟老二哥過那咱用過的,你孫子玩的那個酒盅是老二哥喝酒時用過的,我一看見那個酒盅,就,就……就想起我的老二哥!」

「那你們怎麼不在一起過啦?」問道。

「唉,別提啦,我就是這個命啦,老二哥有好幾個姨太太,可是,他對我最好,我給老二哥生了一個兒子,解放以後,老二哥因為當過鬍子,被政府給斃啦。唉……」

「那你們的兒子呢!」

「兒子,兒子,我的那個兒子長大後,聽説我是幹那個的,説什麼也不跟我在一起過,説是丟人,寒磣!唉,我啊!……沒辦法,只有四處,一個人到處租房子住。我還有點錢,都是老二哥臨死前留給我的,老二哥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人啊!」

「……」

「五嫂,五嫂,你看看,我的臉是不是又胖了!」

每天早晨,褶子都要履行她的慣例,捂着臉,跑到的屋裏來:「五嫂,五嫂,你看看,我的臉是不是又胖了!」

「喲,」我還是如此這般,趴在被窩裏,學着她那可笑的樣子,雙手捂着臉:「,你看看,我的臉是不是又胖了!」

褶子的浮腫病越來越嚴重,最後,終於癱倒在土炕上,再也爬不起來,目睹她那痛苦不堪的境況,真誠地安她,並主動給她換洗衣服。

「五嫂啊,我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啊,唉,我這輩子呀!」

「別傷心,想開些,人不都是一樣,我比你強不到哪去,不也得活着。你遭的罪多,我受的累多,我那個累法你是沒有看着哇。混吧,人,就這麼回事吧,什麼好啊、賴啊的,湊和活着吧!」一邊給褶子下粘着糞便的髒衣服,一邊解勸着她:「你別上火,想吃點什麼?我給你下碗麪條吧,窩裏好象還有兩個蛋,我給你打到麪條裏!」

大表哥隊長獲知此事後,立即將情況報告給人民公社,人民公社派人設法將褶子的兒子尋找到,她的兒子租來一輛馬車,很不情願的將褶子接回家去。

「小子,你可就是你的不對啦,」提着褶子的皮箱,放到馬車上,毫不留情地教訓着褶子的兒子:「管怎麼的,她也是你媽啊,是她生了你,沒有她,能有你嗎?她願意幹那個嘛?不都是的嗎?」

褶子的兒子低垂着腦袋,一句話也不説。

病入膏肓的褶子,氣息奄奄地躺在馬車上,走遠了!

……

(十)

「汪——汪——汪——」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我揮舞着長竹杆,瘋狂地追趕着大黃狗,被我折騰得半死,嘗羞辱的大黃狗,可憐巴巴地哀號着,不顧一切地衝出院子,逃到公路上。

「喂——」我正繼續追趕大黃狗,身後傳來陣陣喊叫聲,那低的、有些沙啞的嗓音,我覺着比較悉,似乎在哪裏聽到過,我握着竹杆,扭過頭去一瞧,只見公路的盡頭,搖搖晃晃地駛過來一輛吱嘎作響的破自行車,上面坐着一個蓬頭垢面、不修邊幅的男人,大舅,是大舅!

我正握着竹杆發呆,破自行車已經嘎吱一聲,停在我的身旁,大舅嗖地跳下自行車,我發現,在他破衣爛衫的身後,挎着一部明晃晃的照相機,大舅和顏悦地抓住的我小手:「陸陸,什麼時候到你家來啦!」

「大舅,」我掙開大舅的髒手,屏住了呼,盡一切可能地不想嗅聞到大舅身上的異味:「大舅,我,改名嘍!」

「哦,大外甥,改成什麼名字啦?」

「小力!」

「嘿嘿。」

「哎喲,」出院門,熱情地招呼着大舅:「大外甥,快進屋!」將大舅讓進屋子裏,病卧在土炕上的爺爺,慌忙坐起身來:「快坐,快坐,大外甥!」

「五姨父,」大舅與爺爺道過寒喧,便摘下他的相機:「五姨父,來,我給你照張相!」

「別,別,我不會照相!」

儘管爺爺不停地擺手拒絕,大舅還是用他那嫺的技藝,給爺爺留下一張珍貴的照片,這張照片,永遠被我收藏起來,在此,我要真誠地謝謝我的大舅!

和二姑開始忙碌起來,給大舅燒火煮飯,老叔特別給大舅打來半瓶白酒,那天,大舅喝得很意,望着大舅那喝得紅通通的面頰,問道:「大外甥,怎麼樣啊?給社員們照相,夠混生活的吧!」

「嗯,」大舅點點頭:「五姨,還行,不這樣,咋整啊,不過,總是偷偷摸摸的,讓公社發現了,就得收拾我啊!」

「大外甥,」鄭重地告誡道:「以後,要少喝酒,多加小心,你已經不小了,要知道好好地養家啊!」

「是啊,」大舅深有觸地説道:「喝酒是耽誤事啊,如果不是喝酒,我也不會被照相館開除,落得個今天的下場,沒有工作,偷偷摸摸地給人照相,掙點小錢!」

酒足飯之後,大舅抹了抹嘴巴,推着吱嘎作響的破自行車,嘟嘟噥噥地走出屋來,見我正與老姑在院子裏玩耍,大舅瞪着混濁的眼睛,興沖沖地對我嚷嚷道:「大外甥,走,到大舅家住幾天吧!」

「這,」我遲疑起來:「不,」聽到大舅的話,我很為難,説句實在話,我的確不願意去大舅家,看到舅舅這身打扮,我便能推斷出他的家,將會是什麼模樣:「不,不,我不去,大舅,我要跟老姑玩!」

「嗨,」大舅説道:「大舅家也有人跟你玩啊,有你的表姐小姝,還有你的表弟小小,還有……」

「去吧,」不情願地勸我道:「大孫子,好不容易回趟老家,怎麼能不去姥姥家看看吶!去吧,大孫子!」繼續説道:「去吧,大孫子,去你姥姥家呆幾天吧!」

「嘿嘿,」大舅聞言,頓時眼睛一亮,他微微一笑,將我抱上了破自行車:「走吧。」説完,大舅張開雙手,推起破自行車,我呆呆地坐在破自行車後,無意之中,目光又落到大舅的股蛋上,哇——那塊破布丁仍然可笑地掛在大舅的股後面,不停地搖來晃去。

一路上,大舅熱情地與我閒聊着,我則心不在焉地應承着,一雙眼睛總是不肯離開大舅股蛋上那塊破布丁。

大舅推着我,且走且聊地走出大約十餘華里,來到一個頗具繁榮景象的小鎮子,在一條橫穿小鎮的街路上,在一處高大的、堅固的、青磚灰瓦的、古裏古氣的北方傳統民宅前,大舅終於止住了腳步:「大外甥,到了,姥姥家到了!」

我尾隨在大舅的身後,膽怯地走進陌生的、用厚重的青磚砌成的,幽深古樸的院子裏,眼睛還是死死地盯着大舅的股蛋,大舅將破自行車嘩啦推到磚牆邊,然後,大聲小氣地衝着黑沉沉的屋子裏喊叫道:「媽——爹——你們看,誰來了?」

「哦,」扎着小圍裙的姥姥第一個溜出屋門,衝着我假惺惺地微笑着:「哦哦——我的大外孫子來嘍,快進屋,快進屋!」

「嗬嗬,」我吃力地邁過高高的門檻,一個身材矮胖的小老頭,臉堆着和善的笑容,真誠地向我點着頭:「啊——大外孫子來嘍,快進屋。」

「你們,過來!」大舅衝着一女一男,兩個骯髒不堪的小孩揮揮手:「來,你們認識認識,他,是你表弟,她……」大舅指着小女孩對我説道:「大外甥,她叫小姝,我的大閨女,是你的表姐,他……」大舅又拽過臉鼻涕的小男孩:「他,我的小兒子,叫小小,是你的表弟。」

「嘻嘻,」身着不整的小姝久久地盯着我,然後,衝着大舅説道:「爹,表弟長得真漂亮啊!」

「哼哼……」姥姥冷冷地説道:「這個小丫頭片子,一看見男孩就要先評一評,好看不好看,沒出息!」

「來,到大舅家坐坐!」大舅拽着我的手,走進一間昏暗的屋子裏,凌不堪的土炕上,坐着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原本雪白的襯衣已經變成烏黑,領口處結讓人噁心的油泥。她赤着一雙大長腳,因長時間不曾用心清洗過,腳面生黑蝽,狹長的、已經卷曲的腳指甲裏全是黑黑的髒泥。

高個女人正毫無頭緒在擺着一張張紛紛的、剛剛漂洗出來的照片。見我進屋,她慌忙站起身來,呆呆地望着我,大舅瞟了她一眼:「瞅啥啊,這是我大外甥,省城來的!大外甥,她,是你舅母!」

「嘻嘻,」腳、大大咧咧的舅母怔怔地衝我笑了笑,然後蹲下身去,繼續擺炕的照片。

「哎喲,媽——你又搞錯了!」

站在土炕邊的表姐小姝,順手拿起一隻小紙口袋,皺着眉頭提醒舅母道:「媽——你又搞錯了,這張照片是老李家的,你怎麼裝到老馬家啦!」

「是麼,」舅母大大咧咧地笑了笑:「我咋又忘了吶!」

「大外甥,」大舅呼地掀起炕邊的大木櫃,沒頭沒腦地掏出蘋果和白梨,非常大方地到我的手上:「吃吧,吃吧,吃完還有!」

慘淡的光無神地映照在屋子裏,紛紛的土炕上散發着難以忍受的酸臭氣味,早已失去本的被褥以及髒衣服,扯得炕都是。窗框上的玻璃掛污漬,早已看不清楚外面馬路上的行人和車輛,窗框上的灰塵足足有古銅錢那般厚重。

「表弟,」小姝放下紙袋,走到我的面前:「咱們到院子裏玩一會去吧!」

「好的,」我跟在小姝和小小的身後,來到陌生的院子裏,我一股坐在一塊廢棄的石磨上,小姝也緊貼着我的身子坐了下來,小手輕輕地抓住我的手臂,我轉過頭去,面無表情地瞅着表姐小姝。

小姝的膚稍深,但卻相當的細,那紅撲撲的,因缺少清潔而泛着微微膚屑的臉蛋,閃現着人的光澤,一對明亮的大眼睛,呼扇呼扇地眨巴着,長長的、亮晶晶的黑睫的晃動着,肥實的小嘴頑皮地上下着,墩墩的身體,散發着股股女童特有的香:「表弟,你家遠麼?」

「遠。」我非常簡單地答道。

「你家漂亮麼?」

「漂亮,比這裏漂亮多了!」

「表弟,以後,能領我去你家串門麼?」

「能,如果你願意,我就領你去!」

「太好了,謝謝你,表哥!」

「小姝,小小,大外甥,」大舅走出屋來,衝着我們喊道:「飯好了,都進屋吃飯吧!」

「來,大外孫。」姥爺熱情地將我抱上炕去。

我悄悄地審視着身旁陌生的姥爺,憑直覺我認為這是一個格温和的老人,他身材矮胖,腦袋渾圓,謝頂的額頭,閃爍着剌眼的光澤。

我特別留意了一下他那寬大、肥實的手掌,望着姥爺那並不出、更談不上漂亮的雙手,我的耳畔不響起爸爸的話語:你姥爺可不簡單啊,他的手藝相當高超,尤其是包出來的餃子,遠近聞名,憑着這份手藝,你姥爺開了一家飯館,字號:廣興發!嘿嘿,你姥爺的願望是廣興發,不興賠!

現如今,姥爺慘淡經營了大半生的廣興發飯館,早已收歸國有,而飯館的主人,我的姥爺,則成為廣興發飯館裏普普通通的一個燒菜大師傅,每月領取為數不菲的薪水。並且,姥爺傾盡一生積蓄置辦的這套古樸的大宅院,也給政府悉數充公,只留給姥爺家三個小屋子,鎮政府用其餘的房間以及寬敞的院子,興辦起一家農具廠,我的老叔,就在這家農具廠上班。

與虛榮心極強,喜好炫耀的姥姥完全相反,姥爺從來不跟任何人提及他的過去,更不願談起他的現在,姥爺總是笑笑嘻嘻,每天下班後,走進屋裏,便紮起小圍裙,給一家人燒火做飯。

「來啊,吃啊!」姥爺將筷子推到我的面前,笑地催促着,我轉過頭來,呆呆地望着擺豐盛菜餚的餐桌,心中暗想:難怪姥姥在我家時,總是向鄰居們炫耀她家如何如何有錢,看來,這絕不是憑空吹噓啊!姥姥家的餐桌上,盡是美味可口的食品,有些食品,我在飯店裏都未品嚐過。

「外孫子!」姥爺夾起一塊香腸,放到我面前的小瓷碟裏:「吃,吃吧!」

「嗯,」我低下頭去,仔細地瞅了瞅香腸:「姥爺,你家的香腸怎麼是白的啊?」

「哦,」姥爺笑道:「外孫子,這是姥爺自己灌的,你嚐嚐好不好吃啊?」

「好吃,」我認真地咀嚼一番,味道的確與商店裏出售的紅的香腸完全不同:「好吃,好吃!」

「嘻嘻,」聽到我的讚歎,姥爺竟然像個受到老師表揚的小孩子似地嘻嘻笑了起來:「好吃啊,那,就儘管吃吧,嘻嘻!」興奮之下,姥爺肥大的腦袋向上一仰,哧溜一聲,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口白酒,望着見底的小酒盅,姥爺突然想起了什麼,他順手拽過一隻小酒盅,衝我説道:「外孫子,能不能喝點啊?」

「嗨,你淨瞎扯,」姥姥沒好氣地喝斥着姥爺:「他才多大呀,就讓他喝酒,淨扯淡!」

「哦,不喝就不喝吧,來,外孫子,吃菜吃菜,多吃菜啊!」

「爹!」表姐小姝一邊嚼着饅頭,一邊問大舅道:「吃完飯,表弟在哪存哦?」

「這還用問,在咱家們存唄。」大舅答道。

「不,」聽到大舅的話,我立刻便聯想起他家骯髒的土炕,我拼命地搖着腦袋:「不,不,我在姥姥家存!」當説出「存!」這個字的時候,我自己不覺得好笑,入鄉隨俗,到家沒幾天,我便自覺不自覺地起了家鄉話。

「好啊,」姥姥説道:「好啊,吃完飯,在姥姥家存。」

「那,」表姐嘟噥道:「那,我也在家存!」

「行,隨便!」大舅手一揚,而姥姥則皺起了眉頭:「不行,我可不要這個三,褶得沒邊!」

「我不,」表姐放下饅頭,踹着小腿,抹起了眼睛:「我不,我不,我要跟表弟一起存!」

「行,」姥爺和藹地對錶姐説道:「好好吃飯吧,説了不算,爺爺説了算,爺爺讓你存,吃吧,吃飯吧,好好地吃飯吧!」

「哼,」姥姥撇了撇乾枯的薄嘴:「這個三,就願意跟男孩在一起玩,沒出息!」

刀魚 2024-08-17 21:38:59

(十一)

「嘻嘻。」表姐終於如願地與我同被共枕,她的一隻小手親親熱熱地抱着我的腦袋,黑暗之中,積膚屑的小臉蛋緊緊地貼在我的面頰上,而另一隻小手,則不安份地在我的身上到處摸,把我抓撓得心神不定,心狂跳不已。

心中暗暗想道:好個的表姐啊,在此之前,無論是在自己的家裏,還是在的家裏,都是我主動向女孩子出擊,抓摸她們的小便和身體,而新認識的表姐,卻出乎想像地向我發起狂攻。

哦,我正傻傻地思忖着,突然覺到表姐將小手伸進我的間,大大方方地握住了我的小,我更加驚訝起來:我的老天,表姐比我還要好啊,我所接觸過的女孩子,到目前為止,除了林紅,還沒有第二個女孩子敢這般野地抓我的小,我的心愈加狂放地搏動起來,藉着從厚厚的窗簾處溜進來的絲絲月光,我默默地盯着對面的表姐。

看到我久久地盯着她,表姐小姝衝我吐了吐淋淋的小舌頭,小手非常嫺着我的小,「嘻嘻,真好玩,乎乎的,滑溜溜的!」

我的小在表姐不停地把玩之下,漸漸地昂起了小腦袋瓜,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我也毫不客氣地將手伸進表姐的間,輕輕地觸摸她的小便,表姐見狀,將光滑的細腿微微抬起,我的手指非常順利地便滑進她的小便裏,隨即便不停地摳起來,小姝似乎覺到她的頭有些礙事,索小手一伸,將頭拽扯到膝蓋處,同時,小腹不停地向前送着,「唔唷,唔唷,唔唷!」

豁豁豁,好個表姐啊,我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糜的女孩子,我肆意摳一番,將手指出來,放到鼻子下,悄悄地嗅聞起來。

「小弟,讓我也聞一聞!」

表姐拽過我的手指,放到她的鼻孔下,仔細地嗅聞起來,末了,竟然張開小嘴含住我的手指,我們默默地相視着,繼爾,彼此間會心地微笑起來,我正再次將手指進表姐的小便裏,表姐突然攔住我,她拽住我的小,然後,抬了抬秀腿,非常讓我吃驚地將小夾在她那一片間,同時,不停地扭動着小股,把小嘴湊到我的耳畔:「小弟,你看過《白女》麼?」

「看過,怎麼啦,表姐!」

「黃世仁摟住喜兒,就是這樣!」説着,表姐更加猛烈地扭動起來,「就這樣,就這樣,把喜兒出孩子來了!」

嘿嘿,我心中好生納悶:小人書《白女》都快讓我翻開花了,哪有這一段啊?我搖搖頭表示懷疑,表姐神秘地一笑:「小弟,我看的是黃書《白女》,嘿嘿,裏面可好玩了!」

就這樣,表姐用間緊緊地夾着我的小,在不停地扭動之中,我漸漸地睡死過去。

早晨起來,姥爺穿上白大褂,笑笑嘻嘻地去飯店上班炒菜,而舅舅則揹着姥爺給他買的照相機,騎着吱嘎作響的破自行車,偷偷摸摸地、鬼頭鬼腦地走家串户,給社員們照相,賺取一點生活費,同時,再順路將舅母分裝好的、經常張冠李戴的小紙口袋,送到客户的家中。我和表姐小姝、表弟小小,聚在院子裏,聊天玩耍。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當太耀武揚威地高懸在姥姥家那棵據表姐小姝介紹,有着百年高齡的大柳樹上時,從大柳樹的背處,突然響起一陣緊似一陣的巨響,我蹲在柳樹下,捂住了耳朵,「表姐,這是怎麼回事啊,咋這麼響啊!」

「哦,農具廠上班了!」表姐解釋道:「農具廠每天上班的時候,一推電閘,機器就叫喚起來,這聲音,就得響一整天,直到下班的時候,才能消停下來!」

「這也太吵了,」

「是啊,可是,有什麼辦法吶!」

姥姥圍着一個米黃的花格圍裙,屋裏屋外地不知忙乎些什麼。時爾神秘地、輕手輕腳地溜進廚房,抓起一塊非常得意地進嘴巴里,然後,再甜美地飲上一大口白酒,無比幸福地、極其快活地品嚐着酒香和美

啦!」小小那比巴拉狗還要靈的小鼻子突然嗅聞到了的餘香,他情不自地喊叫起來,旋即,跑進屋子裏,小姝也尾隨而去,兩個髒孩子墊着腳尖,將脖子拉伸到極限,拼命地扒着廚房的窗户,向裏面張望着,「啦,啦!」

享用完和美酒,姥姥心意足地走出廚房,看見兩個嘴角着長涎的孩子,沒好氣地嘟噥道:「滾開!」

姥姥衝着兩個孩子不耐煩地大吼一聲,然後,立即將廚房門緊緊地鎖死,把鑰匙很麻利地放進兜裏,順手端起一個裝着飼料的搪瓷盆,走到後院,飼餵她心的老母

「媽喲——」一箇中等身材,面龐清秀的男青年,沉着臉,邁進姥姥家的院門,他冷漠地瞅了我們一眼,然後連聲招呼也不打,便徑直走進屋子裏:「媽喲——」

「他,」我指着男青年的背影,問表姐道:「他是誰啊?」

「老叔,」表姐答道:「對,你不能叫老叔,你應該叫老舅!」

「哎,」正在喂小的姥姥柔聲答道:「你回來了,老兒子,嘿嘿!」我發現,姥姥跟大舅可沒有這般和氣,總是氣鼓鼓的、冷冰冰的,「老兒子,你吃飯了麼!」

「吃完了,」老舅手扶着門框,開門見山地問姥姥道:「媽喲——賣房子的事,你跟爹商量好了麼?」

「嗨,商量什麼啊,一提起這事,你哥就發脾氣,説什麼也不讓賣啊,真沒法子啊!」

「哼,」老舅冷冷地哼了一聲:「他不讓賣,他算老幾,房子是我爹和你的,他憑什麼不讓賣?」

「你哥説,賣了房子,他存哪啊!」

「他沒地方存,那,我就有地方存啦,三間房,你和爹存一間,他存一間,另一間做了廚房,我,馬上就要結婚了,我存哪啊?」

「老兒子,你結婚,就存廚房吧,媽給你倒出來,好好地拾綴拾綴!」

「不,憑什麼讓我存廚房,我是後媽養的啊,我是帶浮子啊!我不,我説什麼也不存廚房,媽喲——這地方有什麼好的,一天到晚轟轟轟的,震得頭暈腦,媽喲——把這房子賣了吧,把錢分嘍,誰有能耐,誰就自己蓋去!」

「什麼,」大舅不知什麼時候轉了回來,他推着破自行車,剛剛走進院子,聽到老舅張羅着賣房子,登時氣得暴跳如雷,他將破自行車往地上一摔,「什麼,什麼,賣房子,不想好了,咱爹就剩這點家業了,再賣嘍,咱們家就徹底破產了!老疙瘩,如果你不願意存廚房,我搬過去存,我把正房讓給你結婚,這,還不行麼?」

「哼,」老舅轉過頭來,「我和媽商量着呢,你少嘴!」

「我,為什麼不能嘴?」

「沒你的事!」

「啥,這房子是你的麼?」

「那,是你的麼?」

大舅哥倆個説着、説着,突然伸出胳臂,毫不相讓地起手來,姥姥慌忙放下食盆,「哎啊,別打了,別打了,有話好好説麼,動什麼武把啊!」

「我,打死你。」

「我,跟你拼了。」

「……」

大舅哥倆個死死地在一起,嘰哩咕碌,叮叮噹噹地從院子裏,翻滾到屋子裏,又從屋子裏,折騰到後院,姥姥家頓時一片混,身單體薄的姥姥本拉拽不開兩個氣急敗壞的兒子,無奈之下,索溜出家門。

「好嚇人啊!」

望着眼前這可怕的場景,我抱着腦袋,悄悄地溜到大柳樹下,表姐和表弟也跟了過來,「又打起來了!」表姐嘀咕道:「成天價吵啊、打啊!」

「哥,」一個年輕女子,風風火火地衝進院子裏,我定睛一看,哦——是老姨,可是,匆匆忙忙的老姨,卻沒有注意到我,她吵吵嚷嚷地跑進屋子裏:「別打了,別打了,你們這是幹麼,讓不讓人家笑話啊!嗯。」

「唉,這兩個現世報啊!」

正在飯館上班炒菜的姥爺,也被姥姥喚了回來,一進院門,姥爺便搖頭嘆息起來,「這兩個現世報,淨給我丟人現眼啊!」説完,姥爺順手揀起一破鍬把,怒氣衝衝地跑進屋子裏,對着兩個地翻滾的兒子,拼命地掄打起來:「我讓你們打,我讓你們打。」

「哎喲。」

「啊呀。」

兩個兒子終於停止了撕打,紛紛抱着被姥爺打腫的腦袋,閃到一邊,老姨站在屋子中央,一會指指大舅,一會又點點老舅,嘰嘰喳喳地,説着一些我無法完全聽懂的話。

結束了可笑的武鬥,便開始了烈的爭吵,姥爺、姥姥、大舅、老舅、老姨,各自扯着嗓子,拼命地叫喊着、爭執着,屋子裏的吵聲,甚至過了農具廠的噪音,那剌耳的吵聲,簡直能把房頂厚重的灰瓦掀翻下來。

我躡手躡腳地溜到窗户下,扒着窗台,偷偷地往屋子裏張望着。正在機關般發的老姨,突然轉過頭來,俊秀的面龐非常意外地對準了我,那柔順的目光恰好與我驚魂未定的目光對焦在一起,老姨喜出望外地呼喚起來:「陸陸,陸陸,大外甥!」老姨興沖沖地跑出屋子,一把拽住我的小手,親切地問候道:「陸陸,你是什麼時候來的啊?」

「老姨,」我喃喃地嘀咕道:「我,已經改名了!」

「哦,改名了,嘻嘻,真有意思,誰給你改的啊?」

,是給改的,老姨,我現在叫小力了!」

「嘿嘿,小力?嗯,不錯的名字,小力,到老姨家玩幾天去吧!」

「這,」我遲疑起來,姥姥家已經讓我倍陌生,尤其目睹到這場突如其來的,卻又是不可避免的、親兄弟之間的惡戰之後,看到兩個舅舅,絲毫不講手足之情地撕打在一起,我差點沒窒息而死。

老姨家,又會是一種什麼景像呢?一看到老姨,我便想起那個輸掉房子的老姨父,我實在不願意到一個賭徒家裏去作客。

見我不置可否,老姨蹲下身來,殷勤地整理一番我的紐扣,然後,抱住我的臉,吧嗒,親了一口,「小力,走,到老姨玩幾天去,小力是個好孩子,老姨好想你哦!」

我只好跟着老姨,茫然地走出戰火未散的姥姥家,來到熙熙嚷嚷的街路上,我悄聲問老姨道:「老姨,你家在哪啊?」

「不遠,」老姨指着街路的盡頭説道:「走到大街的最北端,再繞過一個大水坑,就到老姨家了!」

説完,老姨拉起我的手,穿過擁擠不堪的人羣,一邊閒聊着,一邊走向街路的盡頭。小鎮雖然喧譁不已,面積卻小得可憐,沒走出十分鐘,我和老姨便將小鎮遠遠地甩在股後面,面而來的,是一片並不開闊的小池塘,在微風的吹佛下,靜靜地沉着,幾隻小燕子擦着水面,一閃而過,挑釁般地濺起點點水花。

「老姨,」望着路邊波光鱗鱗的小池塘、望着清澈見底的水面,我又興奮起來,「老姨,家的西側,也有一個大水坑,不過可比這個水坑大多了……」

「哦,是的,小力,老姨知道,那是西大坑,的確是很大很大的,有這個水坑十個大,是不,小力,家好麼?」

「好。」我堅定地答道。

「你好麼?」

「好,」我幸福地説道:「對我最好,……」

「小力,」老姨轉過俊俏的小臉,嫵媚地衝我一笑,打斷了我的話:「大外甥,想沒想老姨啊?」

「想了,老姨,在家裏玩的時候,一鑽進大食堂,我就想起了老姨,一想起老姨,我就想起那天半夜裏,咱們打耗子的事情!」

「嘿嘿,」老姨慨萬分地微笑道:「是啊,是啊,老姨也總想那件事,你把耗子坐在了股低下,嘿嘿,真好笑,把耗子得吱吱叫,啊,那段經歷,老姨真是終生難忘啊!唉,小力,老姨實在不想回來,可是……真沒辦法啊……哦——小力,到了,到了!」老姨突然伸出玉手,往前一指,「小力,咱們到家了!」

……

(十二)

在小池塘的東側,在一條彎彎曲曲的沙土路邊,在一座高聳着的水塔旁,在一堵東倒西歪的青磚牆的盡頭處,孤零零地橫卧着一棟低矮簡陋的小草房,在光的映照之下,冷冰冰的玻璃窗眨巴着無神的眼睛,可憐巴巴地望着我,似乎在很難為情地嘀咕着:小力啊,你來了,真不好意思,俺的樣子太也寒酸了,你可別笑話俺哦!

「小力,」老姨笑地拉開吱吱呀呀的房門:「快進來吧,大外甥,讓你見笑啦,老姨家太窮了,什麼也沒有,就這間小草房,還是公社特殊照顧,讓俺在拖拉機修配廠的一角,簡單地了一間破草房,將就着住吧,要不咋整,唉,都是你老姨父,沒正經,把個好好的房子,給輸掉了!」

我跟在老姨的股後面,怔怔地走進狹窄的房間裏,正坐在炕上抱着小表妹吳瑞的表弟吳濤,頓時驚呼起來:「大表哥,大表哥,」

「小力,」瘦弱的老姨雙手一用力,將我抱到土炕上,「去吧,跟你小弟和小妹玩去吧,老姨給你做飯吃!」

説完,老姨掉外衣,到外屋忙活起來。

嘩啦——吳濤放開尚不懂事的小表妹吳瑞,嘩啦一聲,拽過一把髒乎乎的象棋子,「大表哥,來,咱們再推一把。」

「哼,」我不屑地推開了象棋子,「我才不跟你玩吶,我可玩不過你!」

咣噹——屋外傳來開門聲,我再次聽到老姨父那討厭的公鴨叫喚般的嗓音:「幹麼啊,這是幹麼啊,這才什麼時候,就做飯啊!」

「老吳,」老姨輕聲答道:「小力來了!」

「小力,誰是小力?」

「哦,我忘了,陸陸,就是我大外甥啊!」

「嗯,」老姨父聞言,拉開裏間屋的破門,瞪着混混噩噩的昏眼,漠然地瞅了瞅我,「你來了!」

還沒容我回答,老姨父早已縮回醬塊般的四方腦袋,不再理睬我,很快,我聽到老姨父跟老姨低聲嘀咕起來。

「什麼,」正在剝葱的老姨突然驚叫起來:「什麼,什麼,你還玩,你沒臉啊,你有錢啊!」

「就這一次,你就幫幫我吧,我得翻翻本啊!」

「哼,翻什麼本翻本,整天嚷嚷着翻本、翻本的,結果,越翻越深,家裏讓你輸得,什麼也沒有了,連鹽都買不起了!」

「他媽的,老孃們就是他媽的老孃們,磨磨磯磯的,快,把你的錢,給我掏出來,玩的人,馬上就要來嘍!」

「不。」

「你給不給?」

「不給,不給,這點錢,我掙得容易麼!」

「他媽的,」兩人在外屋爭執起來,吵嚷聲越來越大,咕咚——狗熊般的老姨父怒氣衝衝地將老姨推搡到裏間屋,老姨頭髮散,哭哭咧咧地被老姨父推搡到牆角處,老姨父惡狠狠地握起了鐵拳,「他媽的,快點拿出來,不然,老子揍死你!」

「嗚——」望着眼前晃來晃去的大鐵拳,老姨哆哆嗦嗦地把細手伸進裏懷,淚水漣漣地掏出一個小布包,在老姨父貪婪的目光注視下,老姨極不情願地、小心奕奕地將小布包層層展開,當出數張摺疊得整整齊齊的鈔票時,老姨父的昏眼頓然一亮,尤如惡狼終於尋覓到了獵物,嗖地一聲,無情地將鈔票搶奪到手裏,然後,沒好氣地將老姨一推,「哼,他媽的,就是欠揍!」

「嗚——」老姨手裏掐着薄薄的布片,蹲在牆角里,低垂着腦袋,嚶嚶地涕起來:「咦——咦——咦……」

「哈,」屋外傳來一片嘈雜聲,我扒着燈孔循聲望去,四五個身高體壯、面目野、蠻橫的漢子,嘻嘻哈哈地走進老姨家,剛剛從老姨手裏搶奪到鈔票的老姨父,一邊熱情地與之寒喧着,一邊賣力地架起一張方桌,無需謙讓,幾個漢子非常主動地坐到相應的位置上,嘩啦一聲,老姨父將一堆麻將牌揚散到方桌上。

「喲——」吳濤見狀,本能地興奮起來,他不再理睬我,咕嚕一聲,翻身下地,推開房門,跑到賭桌旁,老姨父嘴裏叼着煙捲,一把將小吳濤抱到自己的膝蓋上,「來,兒子,幫爹照照柱,爹贏了,給你買火燒吃!」

我也跳下土炕,悄悄地溜到賭桌旁,啪啦——一個黑臉賭徒拋出一張光溜溜的,由牛骨研磨而成的麻將牌,我抓到手裏楞楞地鑑賞着:好致的骨牌啊,這是怎麼做成的呢,上面的圖案以及文字符號是如何刻印出來的呢?

「呶,」一個大鬍子賭徒一把奪過我手中的骨牌,「放下,別動!」

「你,」另一個乾瘦的賭徒指着我的鼻尖兇狠地警告道:「小孩崽子,看歸看,可不許説哦!」

「嘿嘿,」端坐在老姨父膝蓋上的小吳濤以嘲的口吻對瘦子説道:「他,本不懂這玩意怎麼玩,看也白看!」吳濤正譏諷着我,冷丁看到老姨父拋出一張骨牌,他立馬阻止道:「爹,不行,不行,這張牌不能打,留着,沒準能和大的吶!」

「好,」老姨父欣然應允,非常聽話地將骨牌收回,順手拋出另外一張骨牌,「好,好,就聽我兒子的,小孩子手壯,沒準能抓到我做夢都想要的那張牌吶,來,兒子,」老姨父指着方桌中央的牌垛道:「兒子,給爹抓一張,看你的手氣怎麼樣!」

「好的,」小吳濤非常自信地伸出手,極其靈巧地摸起垛頭上的一張骨牌,放到小手裏,輕輕地觸摸一下,然後,小肩膀一聳:「不太好,爹,你自己看吧!」

「哈,」老姨父將骨牌翻轉過來,頓時興奮得大吼一聲:「和了,清一,十三幺,哈哈,我沒説錯吧,我兒子的手,就是他媽的壯,哈,給錢,給錢!」

「力啊,」老姨不知什麼時候,走到我的身後,她紅腫着眼睛,拽了拽我的手,「走,進屋去,別看這個。」

「媽媽,」炕上的小吳瑞向老姨伸出布娃娃般的小手,「媽媽,媽媽……媽媽,吃咂,吃咂!」

「哎,」老姨用手巾抹了抹淚眼,「來了,瑞啊,媽媽來了!」

老姨抱起吳瑞,起了上衣,我再次有幸觀賞到老姨那對並不豐房,以及如豆的頭,老姨親切地對我説道:「小力啊,飯已經做好了,等老姨完小瑞,就給你盛飯吃!」

「老姨,不忙,我不餓。」

我翻上土炕坐到老姨身旁,老姨衝我笑笑:「大外甥,這麼遠來到家,不想媽媽麼?」

「有點想!」

「想媽媽什麼喲!」

「什麼都想,特別想媽媽的咂!」

「嘿嘿,」老姨輕柔地擰了擰我的臉蛋,「真沒出息,這麼大了,還想媽媽的咂啊!」

完吳瑞,老姨陪我草草吃了一口飯,天漸漸地黑沉下來,而外屋的賭戰卻沒有終局的意思,老姨無奈地嘆了口氣,衝着外屋喊道:「小死濤,天黑了,快點過來睡覺啊!」

「不,不,」小吳濤答道:「媽媽,我不困,我不困,我不睡覺!」

「唉,」老姨咒罵道:「老貓炕上睡,一輩留一輩,有什麼爹,就有什麼兒子,這不,大點的小歲數,就上麻將了,將來,也得是一個大耍匠!來,大外甥,不管他們啦,咱們先睡吧!」老姨一邊摟着小吳瑞,一邊抱着我的肩膀,「大外甥,在家,沒有咂摸了吧?」

「有。」

「嘿嘿,摸誰的咂啊,的?」

「不,二姑的!」

「嘻嘻,」老姨笑嘻嘻地拽出她的酥,「二姑的咂有老姨的咂大麼?」

「哼,」我小嘴巴一呶,心中暗想:就你這乾乾巴巴的小咂咂,還敢跟我二姑的肥咂咂叫板,比試,「老姨,二姑的咂咂可你的大多嘍,鼓多嘍!」

咣噹,嘩啦,噼哩叭啦……

我與老姨正談論着咂咂,猛然間,外屋傳來一片可怕的巨響,繼爾,又傳來陣陣吼聲:「別動,都別動!」

「完,」老姨呼地坐起身來,慌忙撂下衣襟,「完啦,又犯賭了!」

我倚在牆壁上的燈孔處,向外屋望去,只見六七個破門而入的壯年男子,面冷地將包括老姨父在內的賭徒們圍攏住,其中一箇中等身材的男人掏出一張卡片,「我們是縣局的,都老老實實地站起來。」

嘩啦,眾賭徒垂頭喪氣地站起身來,便衣警察繼續命令道:「把錢都掏出來,放到桌子上,然後,倒揹着手,站到牆邊去!」

「唉,」當便衣警察將眾賭徒推搡到屋外後,老姨哭哭咧咧地跳到炕下,鎖死了房門,「完了,完了,這下子,輕則拘留半個月,不好,還得扣工分吶!嗚——嗚——小力啊,老姨這是什麼命啊,咋攤上這麼一個不爭氣的漢子啊!」

「老姨,」我緊緊地抱着痛哭泣的老姨,「他總是這麼耍錢,你非得跟他過啊!」

「嗨,」老姨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訴道:「小力,你以為我願意跟他過啊,沒辦法,他這是個瘌皮狗,我不跟他過,抱着孩子住到你姥姥家,他,就天天守在你姥姥家的門口,看哪個漢子敢來打我的主意,大外甥啊,你説,他像個門神似地往院門那一站,哪個媒人敢來説親,哪個漢子敢來相親啊。

末了,你老姨父又死皮癩臉地給我下跪,磕頭,指天發誓地保證,以後,再也不耍了,那個可憐樣,真是讓你沒着沒撈的,可是,一把你哄回家,他,老病就又犯了!

嗚——嗚——嗚——話又説回來了,老姨什麼能耐也沒有,又扯着兩個孩子,哪個好漢子願意要我這個累贅啊,我真是活夠了,老姨這輩子,算是完了!嗚——嗚——嗚……」

「老姨。」看到老姨越哭越傷心,我不知如何是好,兩隻小手輕輕地撫摸着老姨哆嗦不止的身子。

老姨突然像個小孩子似地撲通着枯細的白腿,我試圖將其按住,哪曾想,老姨的動作過於猛烈,我的手掌無意之間,咕咚一下,頂到老姨軟乎乎的間,非常意外地觸碰到那堆令我痴的小團,我故意狠狠地頂撞幾下,然後,將粘着微熱和淡的手掌偷偷地放到鼻孔下,深深地了口氣:哇,老姨的小便還是那麼,那麼鹹,我對老姨小便處那堆鹹的小團,更加嚮往起來。

……

刀魚 2024-08-17 21:38:59

(十三)

自從來到了家,並且意外地發現村口的池塘後,我便由衷地喜起這個地方,我總是尋找任何機會,想盡一切辦法地躲開和老姑的監視,偷偷地溜到村口的池塘裏,自由自在地嬉戲、玩耍。

我在池塘裏抓魚、摸蚌、揪泥鰍,我在池塘邊的樹林裏捉蜻蜓、捕蝴蝶、逮青蛙。心靈手巧的老叔,用高粱杆給我扎製成一隻只造型美的小籠子,同時,又在農具廠,為我焊製成鐵條框的玻璃箱,我的戰利品越來越多,很快便了小籠子、裝了玻璃箱。

望着小籠子裏五彩繽紛的各類小昆蟲,望着玻璃箱裏慘遭囚的水生物,我驕傲得不能自己,我的貪心與俱增,更加瘋狂地大肆捕撈和抓獲。

我的手掌、腳掌,屢屢被扎傷,左腿處被血蟲叮咬的傷口尚未徹底癒合,右肩部又被叫不出名字來的小害蟲撕咬開一道長長的傷口。

「小力子,小力子,小力子……」

我正蹲在池塘裏拼命地拽扯着一條黑泥鰍,焦急萬分地尋到水塘邊:「小力子,小力子,小力子……」沒好氣地將我拽出池塘,「小力子,你咋這麼不聽話,淹死可怎麼辦,我可怎麼向你爸爸和媽媽待喲!」

我在絮絮叨叨的瑣碎聲中,手裏握着撲撲楞楞的黑泥鰍,怏怏地走回家去。我啪地將黑泥鰍扔到玻璃箱裏,坐到炕邊,百無聊賴地啃起手指頭。

「哎,」二姑、老姑,還有幾個小女伴,正圍坐在炕頭,比賽般地制着小布墊,「二姐得可真快啊!」老姑無比羨慕望着飛針走線的二姑:「我一個還沒完,二姐已經好四個了,唉……」

在窗台下,擺着一疊整整齊齊的、呈正方形的小布墊。小布墊,是當地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攢私房錢非常快捷的創收渠道,每到農閒的時候,她們用極低的價錢,收購來成堆的碎布頭,然後,盤腿端坐在土炕上,除了吃飯、睡覺,便不停地啊、補啊、連啊,積攢到一定的份量,便結幫成伴地裹着自己的勞動果實,搭上小鎮南端的通勤小火車,送到鋼鐵廠去,賺取點微薄的利潤。

三叔對我説,鋼鐵廠收購這些小布墊,用來擦拭車。我伸出手去,抓起一塊小布墊,心地擦拭着心的玻璃箱。

「哎喲,」老姑心痛地搶過我手中的小布墊,「大侄子,老姑好不容易才好一個,你卻用來攛魚缸,這太費了,這可是花錢買來的碎布喲!」

「我要,」我氣鼓鼓地坐到老姑和二姑中間,一會抓抓碎布頭,一會碰碰線團,二姑柔聲勸道:「大侄子,別搗,姑姑小墊掙錢,給你買好吃的!聽話,自己玩去。」

「小力子,」正在炕梢糊碎布頭的喊道:「別給姑姑搗,讓姑姑好好地幹活,來,到這來,聽話,大孫子!」

我又爬到身旁,閒極無聊,便用手指頭摳捅着漿糊盆,慌忙移走了漿糊盆,「唉,這孩子,怎麼一會也閒不住啊!」

,」我不解地問道:「你這玩意,幹啥啊?」

「打咯吧啊,曬乾後,賣給鞋廠,掙錢啊,好給我大孫子買吃的啊,大孫子,別淘氣,來,聽給你講故事!你願意聽嗎?」

「行啊,,你講吧!」

「從前啊!有個媽媽,她有三個孩子,老大叫門閂,老二叫了吊,老三,也就是媽媽的老兒子,叫條帚疙瘩。有一天……」

「不,不,,這個我聽過啦!」

「是麼,你聽過啦?哦,看這記,好,今天再給你講個新的。」抹了一把漿糊,「從前有個姑娘,到池塘邊洗衣服,突然來了一隻猴子,抓起姑娘就跑,姑娘被嚇得又哭又喊,也不知道猴子會把她帶到哪裏去……」

,」我呆呆地問道:「她是在哪個池塘裏洗的衣服啊,是我抓魚的那個池塘嗎?」

「對,就是那個池塘,我看你以後還聽不聽的話,總是偷着下去抓魚,如果你再不聽話,還是下河洗澡,猴子就會把你抓走的。」言歸正題,繼續講道:

「……姑娘的媽媽,在家裏已經做好了晚飯,就等着洗衣服的姑娘回來吃飯啦,可是,她左等也不見姑娘回來,右等還是不見姑娘回來。第二天,姑娘還是沒有回來,媽媽嚇壞啦,她慌慌張張地跑到池塘邊,只見水邊放着姑娘沒有洗完的衣服和洗衣盆,自己的姑娘卻不見啦。

媽媽大哭起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哪去啦!』

一隻喜鵲飛過來落在河邊的樹梢上,對媽媽説,『你別哭,要想找到你的女兒,就跟我來吧!』

媽媽擦乾眼淚,跟着喜鵲向前走去,走啊,走啊,走啊,也不知走出多遠,可把媽媽累壞啦。前面出現一個山。喜鵲對媽媽説,『你的女兒就在這個山裏,你趕快進去找她吧。』説完,喜鵲便獨自飛走啦。

媽媽膽戰心驚地鑽進黑乎乎的山,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摸着路,拐過一個彎,後山突然大亮,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媽媽一直走到底,終於看見自己的姑娘,她已經給猴子做了媳婦,並且生下一個小猴子。

媽媽拉着女兒的手説,『走,咱們回家。』

姑娘膽怯地説,『媽不行啊,你快點藏起來吧,一會猴子回來,看到你,會吃掉你的。』

説話間,猴子已經進了山,女兒急忙把母親藏進衣箱裏。

猴子進了底,鼻子不停地聞這聞那,有人味,有人味,一定有人來過。最後,在衣箱裏,猴子把姑娘的媽媽給抓了出來,『你是誰?為什麼到我這裏來?我今天要吃了你。』

姑娘慌忙説道,『你不能吃她,她是我媽媽啊。』

猴子一聽,大笑起來,『哎呀,原來是丈母孃來啦,失敬,失敬,你不用怕,我吃誰也不能吃自己的丈母孃啊,你們娘倆等着,我點菜來招待遠道而來的丈母孃。』説完,猴子一轉身便沒了影子。

媽媽還要領着女兒逃跑,女兒説,『不行啊,媽媽,猴子又靈,咱們哪裏跑得過他啊,早晚還得讓他抓回來。』娘倆正合計着如何逃跑,猴子已經拎着一大筐菜再次回到底。

三個人開始吃飯,席間,媽媽關切地問猴子道,『我的女婿啊,你的眼睛怎麼這紅啊,這可是病啊,你怎麼不找大夫看看呢?』

『嗨,』猴子一邊啃着豬肘子一邊説道,『丈母孃啊,我這紅眼病可是多年的老病啦,沒少找大夫給看,就是怎麼也看不好哇,沒辦法啊由它去吧。』

媽媽説,『我家有一個祖傳秘方可以治好你的紅眼病。』

猴子一聽,高興起來,『丈母孃,那就請你給我看看吧。』

媽媽説,『吃完飯,你出去買兩斤麪粉,一令糊牆紙,我一定給你治好眼病。』猴子高興得扔下沒吃完的豬肘子便跑出山買麪粉和糊牆紙去啦。

媽媽把猴子買回來的麪粉熬成漿糊,然後領着猴子來到山口,讓猴子面向太,媽媽把一張又一張糊牆紙粘到猴子的眼睛上,粘完後告訴他,糊牆紙沒曬乾以前你千萬不能動,否則便失去藥力,無法治好你的眼病。

猴子老老實實地站地山口任憑火辣辣的太曬着眼睛。媽媽拉着女兒,扔下那個小猴子悄悄地溜出口向自己的家跑去。

猴子被曬得難受,『丈母孃,曬乾啦,丈母孃,已經曬乾啦。』哪裏還有什麼丈母孃啊,只有他的猴崽子在裏哭着喊着要媽媽。猴子再也等不下去啦,三下兩下將糊在眼睛上的牆紙撕下去,進底一看,知道中了丈母孃的計,它背起猴崽子拼命追趕着她們娘倆!」

「追上沒有!」我問道。

「沒有,但是,猴子找到了姑娘的家,姑娘把房門緊緊地鎖上,不讓它進屋,猴子便天天揹着猴崽子來,一來便坐在灶台上花言巧語地勸説姑娘出來回家跟它過子。

姑娘的媽媽可氣急啦,這樣下去哪天是個頭哇。她心生一計,第二天一大早,她和女兒準備好充足的柴禾,在猴子來到之前,將灶台燒得滾燙。猴子哪裏知道哇,揹着猴崽子哼哼嘰嘰地又來啦,一進門,爺倆一股坐到灶台上,哎喲,兩隻猴子頓時被燙得大跳起來,撒開兩腿便往外跑,以後再也不敢來姑娘家胡攪蠻啦。從此以後,猴子的股便成為紅的啦!」

「哈哈哈,真好玩,真好玩,再講一個,再講一個!」

「哎呀,大孫子,晌午了,該做飯嘍,一會,再給你講!」

「唉,沒意思!」我失望地爬到一邊,翻着早已翻飛了邊的小人書,「哈,,這個本鬼子摳地雷,結果,摳來摳去,沒有摳到地雷,卻摳了一手臭屎,哈,真好玩,真好玩!」

「嘿嘿,」蹲地灶台前的不自覺地罵道:「活該,活該,本鬼子,最他媽的壞!」

,」我放下破舊的,沒頭沒尾的小人書,「本鬼子,真的很壞麼?」

「哼,再也沒有比本人更壞的啦,壞得簡直上面膿,下面淌水啊,」一提及本鬼子,不知從哪裏來了一股莫名的怒火,她惡狠狠地揮動着手中的燒火,「這些個生疔玩意,他們要是現在還來,我老太太就是拿燒火也得跟他們拼。大孫子,你不知道哇,人若是再有兩年不走,中國人全都得讓他們給折騰死。那年,你三叔有病,我揹着他去城裏看病,我不認識字,不知怎麼搞的,稀裏糊塗地走進了洋街。」

「洋街,,什麼是洋街啊?」

「哦,就是本人住的街,不許咱們中國人進去。不認識字啊,不知道哇,就走了進去。這下子,街邊那些穿得漂漂亮亮的本老孃們,手裏拿着掃帚,攆着我打,我那時正年青啊,跑得快,少捱了幾掃帚。

本人最可惡,他們種大煙,自己卻不,專給中國人,中國人也沒真出息,有錢就大煙,錢都給人家送去啦。

過去,咱們柳壕這啊,有個大地主叫柳八,全堡子的好地、肥地,差不多全都是他柳八家的,上大煙後,越越上癮,去,地全光了,後來本人讓他白,能多少就給他多少,什麼時候死啦,就得把屍首送給他們本人,聽説,大煙的人,死了以後,骨頭能做藥材。」

,你過大煙啊?好不好?」

過,有一年我不知得了什麼病,怎麼看也不好,眼瞅着就要死了,你爺爺給我買了幾個大煙炮讓我試試。我把這些大煙炮都了,真是見鬼,病好了。大煙確實厲害,完大煙走起路來腳下像生了風,不知道哪來的那股勁。」

「後來了?」

「我的天那,孩子啊,誰能得起啊,有多少錢都得光,一個煙炮就值一石高粱,大煙還得吃好的,吃糧拉不下屎,誰能供得起。我給本人割過大煙花,出來時全得光了檢查,怕偷他們的大煙。」

本怎麼跑啦?他咋不在中國待了呢?」

「讓人打跑的?」

「讓誰打跑的?」

「誰都有,全都打他們,他們不是物呀,該打。那個時候天上有好多飛機,成天嗡嗡直叫往城裏扔炸彈,一到晚上你就看吧,數不過來的飛機在天上打架。嚇得你大姑直哭,我們成天不敢睡覺,怕飛機掉下來把我們砸死。

本人在馬路上點臭油漆,冒出股股黑煙把工廠礦山什麼的蓋住,好讓天上的飛機看不清地面。本人的飛機打不過人家美國人的飛機,美國人的飛機可大去啦。

有一回,本人用自己的小飛機把美國人的大飛機撞下來一個,那飛機股後邊冒着黑煙,就從咱家屋頂上飛了過去,連樹梢都颳着了,飛機面裏的飛行員看得清清楚楚的,就像開汽車一樣,手裏也握着像方向盤似的東西來回扭動。」

一邊講述着,一邊非常可笑地學着飛行員駕駛飛機的樣子:

「美國人可真不錯呀,他們沒有讓飛機掉到堡子裏,那架飛機要是掉到咱這堡子裏,那可沒好哇,不知道得死多少人,燒掉多少房子。後來,它掉在大地裏,就聽轟隆一聲,震得房子忽悠忽悠的。大夥都跑去看,我和你爸爸也去湊熱鬧,你爸爸還揀回來不少子母殼,有筷子那麼長,都是銅的。飛機裏面還有一個燒死的人,胳膊腿都縮着。」

説着説着,竟然學起那個燒死的飛行員那可憐樣子:

「沒過多長時間,本人開着車來了,他們把飛機四周圍了起來,再也不讓人靠近,也不許大夥揀子母殼。過了幾天,他們把飛機拉到城裏到處展覽,説是大本空軍打下了美國最好、最大的飛機,好象是什麼,什麼B29,哼,那才不是他們打下來的呢,是撞下來的,咱們堡子裏上歲數的人都知道這件事。」

「開飛機的人呢?」

「他們跳傘了,天上有好幾個人身上拉着一個像氣球似的東西一點一點的往下落。本人把他們全抓住了,一個也沒跑了,他們能往哪跑哇。那些美國人可比咱中國人強多了,本人問什麼也不説,最後,都絕食餓死了。」

「誰都比中國人強呀?」我對的話表示懷疑。

「是都比中國人強,中國人懶,只要你在地裏走一趟,同樣種的都是水稻,一眼就能看出來哪塊是中國人種的,哪塊是本人種的,哪塊是朝鮮人種的,中國人栽的水稻,肯定沒有人家本人和朝鮮人伺心、細緻。哎喲,好嘍,好嘍,飯好嘍,菊子,快放桌子,吃飯,……」

……

(十四)

,」坐到飯桌上,我繼續問道:「那,本人是讓美國人給打跑的啦?」

「不,不止是美國人,還有老子呢。那年頭哇,可熱鬧透啦,整天跟唱大戲似的。老子長得又高又大,大長腿走起路來飛快、飛快的,從你身邊一過,呼呼地帶着一股風,他們開着裝甲車從咱家的門前經過,轟轟隆隆的,差點沒把咱家的房子給震塌啦,豁豁,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是頭一次見過那玩意呢,像個怪物,好嚇人啊。

不少老子看見中國人,還跟你握手呢,很多人是黃頭髮、藍眼睛,傻乎乎的,不像本人那麼鬼,買你的東西,你要多少錢他就給你多少錢,不會講價。

那天,我正好在奉天城做小買賣,老子就打進來啦,城都是他們的人,本人不知道跑哪去了,商店、飯店都關上門,全都套了,火車也不通了。我們整整在車站等了兩天,總算有一列火車要開動了,人們拼命地往車裏擠啊,誰不想快點回家啊,不知道這時候家裏是個什麼樣子,火車擠得車門都關不上,當擠到車廂前時,再也擠不進去了。

下趟火車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發呢,急的人爬上了車頂,我也跟着他們爬了上去,豁出去啦,摔死拉倒唄。我爬在車頂上回到了家裏。」

本人後來都跑哪去了?」

「死的死,逃的逃,還有不少人往大遼河裏跳,自殺。很多人去看熱鬧,問他們,『你們死啥呀?回家得了唄?』他們説,『回家也好不了,也得餓死』,有的人家不能生養,就揀他們的孩子。

那個時候更是不好過,到處轟轟的,有時做點買賣,剛把貨擺上,就有人喊起來,『老子來啦』,大夥炸了營似的到處跑。有人就趁這空當搶東西,偷東西,其實老本沒來,有人故意這麼叫喚,人們管這叫『詐市』。

本人跑了,城市裏的工廠都停了產,工人沒有飯吃,把高爐裏面的磚掏出來挑出幾十里路,到咱這來換吃的。晚上就住在咱家西頭的破廟裏。」

「西頭,西頭不是生產大隊嗎?」

「現在是生產大隊,早頭就是個破廟,住的都是要飯的,大夥都叫它花子房,那年正好趕上臘月,天嘎巴嘎巴的冷,破廟裏一點也不擋風啊,哪天清早都得抬出去一個兩個凍死的、餓死的人。我一看這也太慘了,就拿了一破棉被進了破廟。我進去一看,牆角那有一個小女孩,縮在那裏凍得手指頭都回不過彎啦,我就把這被給她蓋上了。」

「那她凍沒凍死呀?」我關切地問道。

「沒有,第二天,她的媽媽來還被子,我説不要了,給你們用吧。」

「她們什麼時候走的?」

「你爺看她們娘倆太可憐了,就讓他們住到了咱家,那個老孃們還想把她的姑娘嫁給你爸呢!」

「那,我爸怎麼沒娶她呢?」

「你爸沒看上人家,説她不認字,那個丫頭不太懂事,你爺爺也沒太相中。」

「後來呢?」

「開了,她們回城裏去了,以後就不知道哪去了。」嚥下一口玉米餅,繼續講述道:「早頭哇,路邊餓死的人有的是啊!」

「那又怎麼樣,餓死了,爛在路邊也沒人管!」爺爺言道:「唉,那個年月啊,老百姓都尋思着,這本鬼子也跑光了,該舒舒坦坦地過子嘍,可是,哪曾想,國軍和八路又幹了起來,唉,真是兵荒馬啊!」

「爺爺,」我轉過臉去,問爺爺道:「國軍和八路,他們誰好哇?」

「嗨,」爺爺乾咳了兩聲:「都是中國人,還能有啥説的,反正都比本人好。八路窮,穿得破衣羅索的,衣服什麼的都有,還沒土匪穿得齊整呢。有的小兵,連子彈都沒有,別看他們身上背的子彈帶鼓鼓囊囊的,其實裏面的全是高糧杆子,假裝有很多子彈的樣子。

國軍不像八路那麼寒酸,國軍有錢,當兵的都穿得齊齊整整的、漂漂亮亮的,每人都有一個小馬夾,他們很多人都挎着衝鋒,一摟就是一梭子,八路的打一下,還得一下栓。」

「聽人説,」嘀咕道:「國軍是從什麼緬甸調過來的,叫新六軍,是王牌軍。在咱們家燒火做飯的伙伕,就是個緬甸人,我跟他説話,他一句中國話也不會説,皮黑得像個下煤窯的。新六軍的兵沒事就唱歌,唱什麼:『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可他們並不是東北人,全是關里人,我問他們:『小夥呀,打仗怕不怕死啊?』,大孫子,你猜他們怎麼説?」

「怎麼説的啊?!」

「哼,」爺爺又了話:「哼,國軍的小兵説,『死?死了就當娘沒養!』八路叫我們老鄉,來了就幫掃院子,挑水,晚上跟我們睡在一鋪炕上。新六軍來了,不給掃院子,也不幫挑水,他們叫我大哥,叫你大嫂,看到咱家有豬有,就要買,每次總是多給錢,從來不少給,説老百姓不容易。他們做跟咱們吃法不一樣,他們殺不退整個把皮扒下去。

晚上,他們不上炕睡,把行李鋪在地上睡。他們吃飯的時候,就叫你爺爺我也跟他們一起吃,爺爺我倒是願意和國軍説話的,人家國軍是正牌軍,而八路是造反的。可是,爺爺我不會喝酒,喝一口臉就通紅通紅的,後來,國軍喝酒,我就喝茶,嘿嘿。」

「是啊,」嘆息道:「大孫子,説起國軍,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有一天,你爺爺正跟國軍在外屋吃飯,你爸爸和你三叔溜進他們的屋子裏,看到炕上放着一杆,你爸爸和你三叔就擺起來,你三叔騎到了杆子上,你爸爸不知怎麼搞的把給勾響啦,就聽『叭』的一聲屋子裏的人全都跑了過去,進屋一瞧,我的天,屋子裏淨是煙,你三叔還呆呆的坐在杆上,你爸爸嚇哭了。

當官的楞了半天也沒説出一話來,不一會,從各個地方來了不少當官的和當兵的,都打聽出了什麼事。軍官説『沒什麼事,走火啦!』。過後,他跟我説『大嫂哇,看得出來你是個善心人,你的孩子才有這個福氣,我也是借了你的光,你要知道啊,如果你孩子有個三長二短,長官就得把我斃了。』」

「國軍,」看得出來,爺爺和,對國軍有着一種特殊的情,尤其是爺爺,「大孫子,國軍隊伍裏有一個小孩子,也就十四五歲吧,是營長的勤務兵。説是伺候營長的,我看啊,倒是營長伺候他。那孩子兵炕,每天早上起來,營長都要給他洗的被單。

那一年,你出外做買賣時,總是揹着一個錢搭子,那個小兵崽子,就相中了你的錢搭,非得要買,最後,到底讓他給熊去了。他揹着錢搭,也要跟你去城裏做買賣,他説,從雲南跑到關外,還一次也沒去過城裏呢,他非常想看看,關外的城裏是什麼樣的,有沒有云南的城裏好玩。

那時,城裏是八路的,你説『小孩,你要去,到了城裏,我就告訴八路,你是新六軍』,他知道你是在逗他玩:『那行啊,大娘,八路準能給你獎勵。』,嘿嘿,他真的就跟着你去了趟城裏。」

,」我問道:「,你沒把他給八路啊?」

「哎呀,」認真地答道:「可不想幹這損事,國軍和八路打,誰願意贏誰就贏,跟咱老百姓,有什麼關係,無論誰來了,到咱家裏,都是客,咱都熱情地招待。大孫子,這小兵崽子還有熱鬧事吶!」

「啥熱鬧事吶!」

「大孫子,爺爺告訴你,有一天啊,半夜的時候,外面不知哪裏有響動,當兵的全都出去警戒,那個小崽子睡得很死,再説,他也不能打仗,大傢伙就誰也沒有叫醒他。等他自己醒過來,看到屋子裏一個當兵的也沒有啦,就問爺爺:大伯,營長吶,部隊吶,他們都跑哪去了。爺爺就故意嚇唬他:『剛才八路來啦,他們都跑了』小兵崽子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在旁邊説道,『哎呀,你嚇唬他幹啥,看把他嚇得,』你就告訴他,『你們營長帶着兵都在外面呢。』他穿上衣服跑出去一看確實都在院子裏,個個端站着,這回,心裏有底了,進了屋往地鋪上一倒,又呼呼地睡上了。」

,」我追問道:「八路來了麼?」

「來了,」盛了一碗熱湯,繼續説道:「那天啊,真的就打了起來,從中午一直打到半夜。八路軍往堡子裏打,新六軍怕傷了老百姓,當官的下令不許還擊,全都拎着往堡子外面拼命地跑,邊跑邊衝着八路軍喊:你過來,有種的你過來。八路軍就在後面攆,出了堡子,八路軍全都讓他們給打死啦,新六軍的兵罵八路軍太不像話,為什麼要在堡子裏打仗,去傷無關的老百姓。

解放後,鎮政府在那個地方,給那些被國軍打死的八路軍,立了塊碑,還圈起一個大院套,修得像個廟,就是三台子那,坐通勤火車就能看到。

那場仗,新六軍也死了不少人,當官的張羅着買棺材埋他們,國軍真是有錢啊,淨買好棺材,那木頭才厚實吶。有受重傷的看看不行了,就放在院子裏等着慢慢死去,輕傷的放在屋子裏。

傷兵痛得叫爹喊孃的,聽了真讓人難受,誰家沒有兒女,要是看到自己的兒女打成這個樣子,誰能受得了。

有的傷兵喊着向我要水喝,可是,當官的不讓我給他喝,説受傷喝水立馬就完蛋。傷兵渴呀,渴急了就指着我罵]『你媽的,老百姓呀,我們在前線給你們賣命,你們連口水都不給喝,太沒良心啦。』唉,沒吵吵多長時間,他就死啦。」

「那,他們最後怎麼沒打過八路軍呢?」我希望能給我解答這個問題。

「那誰知道,可能就是該着唄,老天爺安排的,什麼都得是命!」這就是給我的答覆,最信命,有個什麼大事情的,必須找瞎子掐算掐算。

「那,他們後來哪去啦?」我繼續問道。

「走啦,誰知道哪去啦!有的讓八路逮住了,雙手背在後面綁着。八路把他們關在咱家裏,派兵看着,他們渴了,八路就叫我給他們送碗水送過去,我一進屋,看到他們這可憐相,就悄悄地問他們,『你們這是怎麼搞啊,有那麼好的傢伙什,咋還沒打過土八路吶?』

那些被綁着的軍官,聽我這麼一説,臉羞得通紅通紅的:『唉,大嫂子,什麼也別説啦,全完啦,全完啦。』有一個還嗚嗚地哭起來,還有的軍官問我,向我打聽他們的太太哪去啦,我説,『我也不知道哪去啦,誰敢問哪,我就看見她們都被裝上一輛大卡車,拉走啦!』一個胖的軍官説,『完嘍,共產都得把她們送到撫順配給挖煤的,挖煤的沒人給媳婦,八路為了讓他們多挖煤,就獎勵他們女人做媳婦。』」

「真的麼?」我瞪着眼睛問道,搖搖頭:「不知道,也不清楚,大傢伙都這麼轟轟,我看八路不能幹這事吧!管咋的,都是正經軍頭哇!」

「媽,」始終默默聽和爺爺講述的三叔言道:「可是,解放後,窯子娘們可真的送到撫順,分配給挖煤的啦。」

「唉,那天早晨,把國軍軍官拉走以後,」提及國軍的慘敗,爺爺很是懊喪,「國軍敗了,八路就開過來了,那人,我的天啊,真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啦!在咱們家門前這條馬路上,整整一天也沒過完,你説説,這是哪來的那麼多人啊,我真不明白,活了半輩子啦,第一次看到這麼長的隊伍,沒頭沒尾啊,一個個連跑帶顛的,有的跑得連氣都要不上來了。

有個當兵的,口渴了,就進屋向我要水喝,我就向他打聽,問他是從哪來的,他告訴我,從錦州那過來的,他端起一舀子涼水咕嚕咕嚕就往肚子裏灌。我一看,這怎麼行啊,跑得這麼急,再喝大涼水,能受得了嗎。我和你就抱來柴禾燒了一大鍋開水,誰進來就給誰喝。那天,我和你整整燒了三缸水。

還有一個小兵拿着一塊布求你給他補襪子,他告訴我,這塊布是在錦州大街上揀的。『老鄉,你可沒看着哇,那大街上扔得什麼東西都有,商店裏早沒人啦,好東西就在那擺着,沒人管。可是,上級命令我們什麼也不許拿,不許往下哈,誰哈揀東西,就地決,這塊布是我從一家窗台上揀的,不用哈啊!』」

,國軍和八路,哪個好啊?」我繼續鄭重地問道,在我所閲讀過的文藝作品中,以及觀看過的電影裏,對國軍貶損到了極致,而八軍則抬高到了神話般的位置,我希望從爺爺和的口中,給國軍和八路重新定位,「爺爺,國軍和八路,誰好啊?」

「這,怎麼説呢,」着實有些為難,她攤了攤手:「八路,你爺爺就是看不上他們,説他們沒正形,穿的衣裳你分不出當官的還是當兵的,當官的不像當官的,當兵的不像當兵的。

你看看現在吧,嗯?什麼也不讓你幹!大夥都得守在生產隊裏,一天到晚淨乾沒用的,讓你種大葱就不能栽蘿蔔。還把城裏的唸書人到農村來種地,他們會幹啥呀?只能幫倒忙。土豆子沒有到時候就全扒出來啦,結果都爛了,純粹是一羣敗家仔。」

「哼,」爺爺冷冷地哼了一聲:「我就是看不上八路,怎麼的,沒正形,八路一來,就分地主的東西,還分他們的地。大孫子啊,地主也不容易,人家那可是幾輩子攢下來的啊,説分就給分啦!

八路一來,咱們柳壕那些不務正業的二子,最願意往八路跟前湊合,向八路彙報誰家有多少多少錢,有多少多少地,完了,八路就獎勵他們點什麼。八路分不出好壞人,竟讓這些人當起頭頭來,那還能好。

這夥人一攉攏,就把一家油坊給分啦,那哪是分呢!就是搶,誰家人多,有本事,就能搶得多點,豆油淌得地都是,你和你爸爸也去了,可是,搶不上槽啊,就搬回幾塊豆餅。好好的油坊,搶起來比颳風都快,一股腦的功夫,什麼都搶沒了。油坊老闆給大夥下跪,誰有空理他呀,氣得直跺腳,半夜找繩上吊了。」

「好嘍,好嘍,」開始揀桌子,「老頭子,別掰唬了,趕快收拾、收拾,早點休息吧,明早,我還得起早趕頭班車,去城裏賣蛋吶!」

刀魚 2024-08-17 21:38:59

(十五)

「力哥……」我正蹲在池塘裏抓泥鰍,身邊傳來甜甜的叫聲,我轉過腦袋一瞧,原來是大姑唯一的女兒——小蒿子,她揹着雙手,站在水邊,衝我微笑道:「力哥,你咋不聽姥姥的話吶,又下河了!」

「哈,」一條可的小魚突然躥出水面,我動得大吼一聲,衝將過去,結果,腳下一滑,撲通一聲,摔倒在池塘裏,小蒿子驚呼起來:「力哥,快起來,快起來,別淹着!」

「唉,」我捂着痠痛的股,垂頭喪氣地爬出池塘,小蒿子親切地蹲下身來,一邊像個小大人似地幫我整理着紛紛的衣服,一邊皺着眉頭,模仿着的口吻,温柔地嘟噥着:「你瞅瞅,你瞅瞅,力哥,你咋這麼淘哇,沒有一點老實氣!」

「唉,」我失望地嘀咕道:「好漂亮的小魚啊,眼瞅着就要抓到手了,可是卻他媽的摔了個大跟頭!唉。」

「得了!」小蒿子拉起我的手,「得了,得了,別在水坑裏瞎折騰啦,到我家去玩吧!」

我與表妹小蒿子手拉手地沿着池塘邊,向大姑家走去。從池塘邊,步行百餘米,便能看到大姑的家,在寬闊的院落裏,聳立着一幢破舊的,但卻非常高大、雄奇的青磚灰瓦的房宅。這棟非同尋常的房屋,原來的主人乃是村子裏很有名氣的一個老財主,土改時,老財主被無情地掃地出門,大姑父取而代之地成為此棟大宅的新主人。

我的大表哥隊長,已經成家立業,並不漂亮的大表嫂懷裏抱着一個丫丫學語的小女孩,大表嫂熱情地將我讓進屋子裏,衝着懷裏的孩子説道:「閨女,看看誰來了,叔叔來了,對啊,快,快叫叔叔啊!」

「哈,」聽到大表嫂的話,我登時吃驚不小,在家,我不是叫這個人姑姑,便是稱那個人叔叔,總是當一個可憐的小字輩,今天,來到大姑家,我做夢也沒想到,我的輩份意外地升了一級,豁豁,我也當上叔叔了,「啊,真不容易啊,我也當上叔叔了,主席萬歲!」

「嘻嘻,」大表嫂怡然笑道:「這個孩子,真好玩,叔叔就是叔叔唄,看把你樂成這樣!」

「嘿,」小蒿子驕傲地説道:「你是叔叔,我還是姑姑吶,大侄女,快叫我老姑!」

「哎呀,」正在炕上飛針走線的大姑,和藹地對我説道:「小力子來了,嘿嘿,大侄啊,好好跟妹妹玩吧,一會,大姑給你做好吃的!」

大姑父是方圓百里之內,極有名望、手藝高超的木匠,此刻,他板着面孔,正在諄諄地教誨着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將他那套魯班手藝,毫無保留地傳授給自己的兒子們。「不對,」大姑父面沉地對二表哥説道:「不對,這樣不對,手不能放到刀前,這樣,很危險的,會傷到手指的,要這麼,刀在手前,手在刀後,對,對,就這樣,千萬要記住這一點啊!」

我好奇地拿起一把錚明瓦亮的鋼刨,大姑父慌忙搶奪過去,「孩子,這可不能動,會刮破手的,去,跟你表哥到裏屋玩去。」

「二哥,」我站在二哥身旁,悄聲央求道:「給我做把手唄!」

「嗯,」二表哥點點頭,「行啊,可是,今天,沒空,等我有空的時候,一定給你做一把漂亮的手,跟真的一樣!」

「謝謝二哥!」

「走啊,」小蒿子不耐煩地拽扯着我,「走啊力哥,這裏你什麼也玩不了,你什麼也不能碰,不是刀就是鋸的,不好,就得碰傷手!」

小蒿子將我拽到大姑家的後院,她一股坐到一塊破木板上,從木板下掏出一隻只殘破的碗碟,「力哥,咱們玩過家門吧!」

「好哇,」我順嘴説道:「那,你當我媳婦吧!」

「行,」小蒿子乖順地答道:「力哥,我做你的媳婦,可是,你還沒娶我吶。」

「怎麼娶啊?」我茫然地問道。

「就像我大哥娶我大嫂那樣,咱們先得吃定婚飯!」

「那好吧,就吃吧!」

於是,小蒿子非常認真地抓過一些碎菜葉,放到破碗裏,她將破碗推到我的面前,「力哥,吃吧,吃吧,吃完定婚飯,我,就是你的媳婦啦!」

「吃完了,」我將破碗裏的菜葉,悄悄地丟棄掉,然後將破碗往地上一放,一把摟住小蒿子,「好嘍,現在,你就是我媳婦嘍!」

「嘻嘻,」小蒿子幸福地微笑道:「啊,我吃定婚飯嘍,我出門嘍!」

「出門?」我困惑地問道:「蒿子,什麼叫出門啊?」

「嘻嘻,」小蒿子解釋道:「出門,就是結婚啊!啊,」提及結婚,小蒿子愈加得意起來:「媽媽説了,等我出門的時候,一定給我做最漂亮的、最值錢的衣服,我爹説,我老閨女出門的時候,我要做一套最最貴重的傢俱,給我老閨女作嫁妝,啊!……」小蒿子突然驚叫一聲,小手死死地捂間,擋住我的手指,「力哥,你這是幹麼啊?」

「摸一摸,」我地説道,手指繼續往小蒿子的裏鑽,小蒿子羞得臉緋紅,「羞,羞,好羞,不,不,羞,羞,太羞啦!」

「結婚了,就得摸小便啊!」説着,我呼地將小蒿子按倒在木板上,身子重重地了上去,「結婚了,就這樣,爸爸着媽媽。」

「是麼,」小蒿子茫地詢問道:「真的麼,力哥,你咋知道的吶?」

「我,」我得意地答道:「我睡覺的時候,看到爸爸媽媽了,就這樣!」

説着,我抬起身來,騎在小蒿子的部,模仿着爸爸的樣子,咕咚咕咚地折騰起來,身下的小蒿子,呆呆地望着我,嬌小的身體可笑地抖動着:「哎喲,哎喲,力哥,死我了,死我了,輕點,輕點!」

「啊——」我俯下身去,摟住小蒿子的小腦袋瓜:「還得這樣,」我地親吻着小蒿子的面頰,「還得親嘴,對,就這樣,親嘴!爸爸親媽媽!」

「唔——唔——」我騎跨在小蒿子的身體上,一邊可笑地扭動着,一邊試圖將手指探進小蒿子的間摳摸她的小便,機警的小蒿子拼命地按住帶:「不,不,羞,太羞了!」

突然,房門處傳來腳步聲,本能的膽怯促使我迅速地從小蒿子的身上跳了起來,老姑意外地出現在門口,「大侄,你咋跑到這裏來啦,讓我好找哇!」老姑走到我的身旁,看到地上的碟碟碗碗,老姑立刻明白了一切,頓時冷起面龐,「大侄,你們幹麼吶?」

「老姑,」我喃喃地説道:「我們,我們在玩過家門吶,我已經娶小蒿子做媳婦了!」

「哦,」老姑一臉妒,「大侄,你不是説過,只跟老姑玩過家門嗎?」

「老姑,我。」我無言以對,低下頭去。

「哼,」小蒿子不服氣地説道:「你有什麼了不起的啊,力哥憑什麼只能跟你玩過家門啊!」

「咋地,」老姑理直氣壯的説道:「這是他自己説的,不信,你問問他!小力,」老姑拽住我的手臂,「小力,你説説,是不是你自己説的,只跟老姑好,只跟老姑過家門……」

「老姑,我,是的,老姑好,老姑好!」

「大侄,回家!」老姑拉起我的手,「走,咱們回家!」

「力哥,」見我轉身走,小蒿子一把拽住我,淚汪汪地呼喚着:「力哥,力哥!唔……」

「老姑,小蒿子,哭了。」我不得不停下腳步。

老姑衝着小蒿子瞪了一眼,「哼,小,不要臉!」

「老姨,」小蒿子委屈地嘀咕道:「誰不要臉啦,老姨,你憑什麼罵人啊,誰不要臉啦!」

「你不要臉,想給我大侄做媳婦,你配得上麼?」

「那,你配得上麼?」小蒿子回敬道。

「你,」老姑頓時啞言,良久,才無奈地嘀咕道:「不管配得上,配不上,哪有姑姑給侄做媳婦的啊!」

「為什麼不能,」我湊到老姑身旁,習慣地將手伸進老姑的間,老姑遲疑一下,但,還是非常配合地叉開了雙腿,我得意洋洋地摳摸起老姑的小便,小蒿子見狀,小臉紅得猶如大蘋果,「哎喲,老姨讓男孩摸股,真羞啊!」

「我願意,」老姑示威般地説道:「我願意,你管不着,我就是願意讓大侄摸股,咋地吧,氣死你,氣死你!」

「哼哼,」小蒿子抹了抹臉上的淚珠,小手指反覆刮划着紅通通的小臉蛋,「羞,羞,羞,真羞,老姨讓男孩子摸股,太寒磣啦!」

「菊子,小力,蒿子!」房門裏傳來大姑的叫聲:「吃飯嘍。」

「媽——」飯桌之上,小蒿子鄭重其事地對大姑道:「剛才,我跟力哥玩過家門的時候,吃定婚飯了!」

「哈哈哈,」大姑聞言,嘴裏的玉米麪差點沒出來,「這個小丫頭片子,大點的小歲數,就什麼都懂,老閨女啊,你是不能嫁給小力子的!」

「嘿嘿,」聽到大姑的話,老姑譏笑道:「怎麼樣,你配不上吧!」

「為什麼?」小蒿子不解地問道:「媽——為什麼,為什麼,我為什麼不能嫁給力哥啊?」

「不能,就是不能,你不能給小力子做媳婦,你們是近親!」

「近親?」小蒿子呆呆地望着大姑,大姑點了點頭,「對,你跟小力子是姑表弟,是近親,近親,是不能結婚的!」

「啊,這……」小蒿子臉的失望之,「這,為什麼,近親為什麼不能結婚!」

「近親結婚,是骨血倒,生出來的孩子,不是呆,就是傻!」

「嘻嘻,」老姑更加得意起來,「完了吧,你就趁早死了心吧!」

「二哥,」吃過午飯,我再次央求二表哥道:「二哥,給我做只木頭手吧!」

「唉,」二哥指着他手中的活計,嘆息道:「小力,這活今天如果幹不完,我爹會揍我的,明天,明天吧,明天我一定給你做只木頭手!」

「嗨,」我失望地離開二哥,漫無目標地溜進大姑父的貯藏室,只見狹窄的小倉房裏,充着各種款式和型號的鐵鋸、鋼刨、銼刀等等,直看得我眼花繚,我蹲下身去,逐個擺起來。

「哈,」一個小巧玲瓏的鋼刨引起我強烈的興趣:「好漂亮,好致啊!」我順手揀起一塊小木板,覺非常適合做成一把小手,於是,我一隻手拎着小鋼刨,一隻手按住小木塊,笨手笨腳地刮划起來。

哧啦——鋒利的刨刃無情地劃開我的手背,一陣涼絲絲的微風颳過,立刻出森森白骨,瞬間,鮮紅的血水,滾滾湧出。

「啊——不好了,啊——」我驚駭到了極點,一股癱坐在地,絕望地哀吼起來:「唔——唔——唔——」

「怎麼了?」聽到我的哭喊聲,大姑父應聲推門而入,他一眼看到我血淋淋的小手,「我的老天爺,這,這……」大姑父呼地將我抱起:「快,快……去醫院!」

……

(十六)

天氣漸漸地寒冷起來,我再也不能與老姑廝守在柴禾垛裏,盡情把玩她的小便,剌骨的西北風無情地將我們吹刮到屋子裏,我不得不與老姑終混跡在熱滾滾的土炕上,或是比賽似地着玻璃窗上厚厚的霜花,或是又呼又喊地跳,或是拽扯着窗框,爬到炕櫃上,再咕咚一聲,跳回到土炕上。

「芳子,」板着面孔,對二姑嘀咕道:「你,真的想好了!」

「嗯。」

二姑盤腿坐土炕上,聽到的問話,一面納着鞋底,一面點點頭,然後,張開嘴巴,叼住細白的線繩。

「唉,」躺在炕頭的爺爺,有氣無力地嘆息道:「算了吧,女兒大了,不由娘啦!」隨着的寒冷的降臨,爺爺便條件反般地舊病復發,又是咳嗽又是氣,哼哼呀呀地躺倒在土炕上,度如年。

「唉,芳子,」似乎仍不甘心地説道:「你哥來信不是説,他,不同意嗎!」

「這是我自己的事,他同意不同意,跟我有什麼關係啊!」二姑堅持道。

「你哥説,他家成分不好!」

「我不在乎這個!」

「你哥説,他們家的人,一個比一個驢!」

「那可不見得,他們家,也就出了盧清海這麼個大活驢……」

「唉。」

「……」

「老姑,」聽到一聲接一聲地嘆息着,望着二姑義無反顧的神,望着爺爺無奈的愁苦之,我不解地瞅了瞅身旁的老姑,「老姑,怎麼了,二姑怎麼了?」

「二姐,要出門嘍!」老姑則不以為然地順嘴答道。

「啊——」

聽到老姑的話,我的腦袋猶如意外地捱了一計重重的悶,嗡……嗡……嗡……地叫起來:怎麼,二姑要嫁人,二姑要結婚,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二姑不是也得要像媽媽那樣,被討厭的、極其陌生的男人,無情地在身下,然後……

「二姑!」我不敢再繼續想象下去,這對我太慘酷,我無法接受這一現實,我呼呼呼地爬到二姑的身旁,啪地按住她手中的布鞋底,「二姑,你要出門?」

「哦,」二姑停下手來,握着光閃閃的鐵錐,靜靜地瞅了瞅我,然後,捋了捋我的發,輕輕地點了點頭,「嗯,咋的?」

「二——姑——」我咕咚一聲依到二姑的懷裏,隔着外衣撫摸着她的酥,想着二姑這對人的酥,即將離我而去,成為陌生男人的玩物,我鼻子一酸,傷心的淚水撲嚕嚕地滾出了眼眶,二姑沒有再説什麼,白的玉手輕柔地擦抹着我的面龐,剛剛走進屋子的見狀,茫然地問道:「小力,大孫子,怎麼啦,哭什麼啊,是不是老姑又欺侮你啦?」

「沒,沒啊。」

老姑慌忙辯解道:「沒,沒,才沒呢,是他聽到二姐要出門,這不,跑到二姐懷裏,就哭了!」

「唉,」聞言,淋淋的大手在圍裙上抹了抹,然後,坐到炕沿上,理了理我的衣領,「唉,小力子捨不得二姑,小力子不願意讓二姑出門!是不,大孫子。」

「嗚——」二姑突然扔掉鐵錐和布鞋底,抱住我的腦袋,莫名其妙地涕起來,「嗚——嗚——嗚——嗚……」

事情並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情況很快便急轉直下,家發生了許多微妙的、讓我捉摸不透的變化。每天,都有我認識的,或不認識的男男女女們,走馬燈般地穿梭往來於家,在所我認識的人中,有大隊保管員老楊包、車老闆吳保山,而印象最深刻的乃赫赫有名的屠夫盧清海。

重病身的爺爺,不得不坐起身來,偎在土炕上,與不斷而來的眾人熱情地寒喧着,説着一些我本聽不明白的話,而,則帶領着三叔和老叔,頭熱汗地燒火煮飯。

在那個極其艱難、困苦的時期,爺爺招待眾人的飯菜相當簡單,飯桌之上,眾人一邊咀着玉米餅,一邊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還有一個戴着花鏡的老爺爺,像模像樣地寫着什麼。

「他們在幹麼啊?」我問老姑道。

「定親唄。」老姑説道。

「跟誰定親,二姑要嫁給誰啊?」

「大侄,」老姑神秘地説道:「你猜猜啊?」

「不知道,」我搖搖頭,「我猜不着!」

「殺豬匠的弟弟,」老姑告訴我道:「就是那天打架時,放火的盧清海的弟弟啊!」

「啥,」我不解地嘀咕道:「二姑為什麼要嫁給他啊!」

「不明白。」

老姑也表示出不:「不知道,不知二姐是怎麼想的,大侄,咱們老張家,跟老盧家不對付,聽爹説,過去,還有仇吶,可是,也不知道二姐是怎麼想的,非得要嫁給老盧家!唉,這不,連定婚飯都吃上嘍!」

老姑嘆息道:「唉,二姐的事就算定下來嘍,吃完定婚飯,就要出門嘍!」説着,老姑的臉上突然閃現出一絲羨慕之

望着老姑那臉的慕,我卻陷入無盡的絕望之中,我又悄悄地掃了掃默默地端坐在土炕盡頭的二姑,望着二姑那死亡般的表情,我頓時產生一種強烈的失落,我堅定地認為,我將永遠永遠地失去一件最為珍貴的寶貝!

怦——怦——怦——梆——梆——梆……

我刻骨銘心地記得,我永永遠遠也不會忘記,那是一個寒冷的,昏沉的,看不見太的早晨,一陣討厭的鞭炮聲,將我從即將失去二姑的噩夢中驚醒,我睜開眼睛一看,二姑穿著一身鮮的衣服,從來沒有抹過任何化妝品的方臉上,非常讓我吃驚地塗上了厚厚的雪花膏,身前身後,圍攏着一羣大姑娘、小媳婦,衝着二姑,嘻嘻哈哈地指手劃腳,品頭評足:「嗷喲,你還別説,芳子平時從來不打扮,這一打扮起來,可真惹眼啊!」

「哎呀,芳子,這件衣服的顏,太了點吧!」

點好啊,結婚麼,不得新鮮新鮮……」

怦——怦——怦——梆——梆——梆……

討厭的鞭炮聲再度響起,繼之而來的,又響起剌耳的鎖吶聲,很快,房門被人推開,一個着裝嶄新的少婦,捧着花花綠綠的棉被,笑容可掬地走進屋來,她非常自然地將花棉被放到土炕上,然後站到一旁。

隨即,一個笑嘻嘻的少女,走到炕沿前,將手中的蠟燭點燃,輕輕地放置在棉被前,末了,與少婦並排而立,一個面容英俊的小夥子,雙手捧着一塊紅通通的鮮豬,走到面前,「老張大娘,呶,離娘送來嘍!」

沒有作答,手掌一揮,示意小夥子將豬放到方桌上,鎖吶聲中,一箇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風地走進屋來,他一手拉着着爺爺的病手,一手拽着手,嘰哩哇啦地,不知嘀咕一些什麼鬼話。

「哈,」屋子裏送親的婦女們縱聲嚷嚷道:「哈,真他媽的能講,死人也能讓你説活嘍!」

「嘻嘻,好一個大叫驢啊!」

「哈哈哈。」「嘻嘻嘻。」「嘿嘿嘿。」「……」

被眾婦女們譏諷為大叫驢的男人口若懸河一番之後,屋子裏頓時沸騰起來,一身盛裝的二姑,在婦女們嘻嘻哈哈的推搡之下,面羞澀地緩緩地走出屋外,我頓時渾身顫抖,「二——姑——」

「哎呀,這小子,怎麼還不起來啊!」

幾個婦女衝着我嚷嚷道:「小力子,還不快點起來,姑姑就要上車嘍,你還不給姑姑車去!」

説完,眾女人呼地將我圍攏住,你拽來子,她扯來衣服,顧頭不顧腳地胡往我的身上套,還有的人抓過巾,草草地給我擦了一把臉,「行了,三把股,兩把臉,小力子,快下地吧,給你姑姑車去!」

我稀裏糊塗地被眾女人推上大馬車,車老闆吳保山揚了揚手中的大馬鞭,詭秘地衝我嘀咕道:「小傢伙,到了姑父家,不給紅包,你就不下車,記住沒?」

「嗯。」我茫地點點頭。

「駕——」車老闆吳保山馬鞭一揚,譁楞一聲,大馬車着剌骨的冷風,緩緩駛出家的大院子,二姑依然是默默無語,端坐在大馬車的中央,四周圍攏着嘰嘰喳喳的姑娘媳婦。

「力——」突然,一隻熱滾滾的玉手,深情地握住我早已凍僵的手掌,我回頭一看,是二姑,二姑關切地問我道:「大侄,冷了吧!」

「二——姑——」我不知道説些什麼。

「嘻嘻。」

眾女人讚歎道:「看,多好的姑姑啊,都出門了,還惦記着大侄吶,力啊,你可不能忘了姑姑喲,長大了,有能耐了,可要好好地孝敬姑姑哦!」

「二——姑——」二姑依然緊緊地握着我的手,聽到眾女人的話,我鼻子一酸,眼前再次模糊起來。

「到嘍,到嘍!」

不知走出多遠的路程,馬車停在一處院落的門前,院子裏一派喜氣揚揚,吳保山轉過頭來,再度叮囑我道:「小傢伙,到嘍,千萬記住,不給紅包,絕對不能下車,可別讓他們小瞧了咱們孃家客,不把咱們放在眼裏。」

「哈,」一個穿著極不得體的中山裝的大腦袋男人,堆着笑臉走到馬車前,「哈,漂亮的新娘和尊貴的客人!」

大腦袋伸出雙手,抱我下車,我本能地將身子往後挪動着,不肯進入他的大手掌裏,大腦袋友善地笑了笑,「小傢伙,大伯抱你下來,小傢伙,彆着急,你的紅包是絕對少不了的!」

見我還是遲疑不決,大腦袋終於掏出一塊小紅紙,到我的手上,「拿着,小傢伙,嘿嘿,這回,可以下車了吧!」沒容我作出回答,大腦袋雙手一張,便將我抱下車來,眾婦女立刻擁着二姑跳下大馬車,向着院門走去,剛剛走到院門口,眾婦女突然嘻笑起來,一把將二姑推到最前面。

我還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只見院門嘩地開,幾個比我年齡稍大一些的男孩,人人手裏端着一隻花瓷盆,裏面裝了黃豆、穀子、玉米粒等等,見二姑緩緩走進院子,紛紛抓起瓷盆裏的穀粒,毫不客氣地拋向二姑,二姑本能地護住面頰,停止了腳步。

——你——媽——」我頓時怒火萬丈,衝着那幾個男孩破口大罵,同時,不顧一切地衝向前去,眾婦女慌忙拽住我,「小力子,別,別罵人啊,這是祖上傳來下的老規矩啊!」

「這孩子,怕姑姑被打痛吧,嘻嘻!」

「小傢伙,」大叫驢拍了拍我的肩膀,「心痛姑姑啦,嘿嘿,走,跟大伯進屋去!」

我餘怒未息,握着薄薄的紅紙片,跟在大叫驢的身後,在眾婦女的簇擁下,走進一間霧氣瀰漫,煙氣騰騰的屋子裏,在屋子的中央,放置着一張堆菜餚的大餐桌,大叫驢站在屋門口,扯着沙啞的嗓子吆喝着:「喂,是孃家客的,都往這間屋裏請……」

「力……」

我剛剛坐到餐桌前,旁邊一個陌生的小媳婦盯着我的紅紙包説道:「力啊,咋不打開看看啊,看看老盧家給你多少車錢啊!」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笨手笨腳地展開紅紙片,裏面包裹着一張嶄新的,散發着墨香的鈔票,眾人嘀咕道:「哦,伍圓吶!」

「真沒少給啊!」

「老盧家人雖然野,可是,特好面子,辦事情,從不拉過!」

「……」

「哼。」

聽到大家的議論,對面一位容貌慈祥,身材矮胖的老者,端着小酒盅,一臉不屑地衝我哼哼道:「哼哼,小兔崽子,伍圓錢,就把你姑姑給賣嘍!」

「哈哈哈。」

聽到老者的話,眾女人扶着餐桌,紛紛仰面大笑起來,「嘻嘻嘻。」

「(呵呵呵)。」

「……」

「二——姑——」

我頓時羞愧難當,啪地將鈔票扔到地上,傷心的淚水奪眶而出,「二姑,二姑,嗚——」

刀魚 2024-08-17 21:38:59

(十七)

「嗨,這個老軟大啊,盡瞎逗孩子!」一個婦女抹了抹我的淚水,指着老者對我説道:「力,你不認識他嗎?他是你八爺,是你爺爺的親兄弟!」

「來,大孫子,」八爺將灌白酒的小酒盅,推到我的面前:「來,大孫子,喝一杯!」

「哎呀,」眾人嚷嚷起來:「這個老軟大啊,都一大把的年紀了,還是沒正經,他才多大的孩子啊,就灌他酒喝,這要是把酒練會了,喝到哪天才是個頭哇!」

「嘿嘿,」八爺不以為然地説道:「嘿嘿,我第一次喝酒的時候,還沒他大吶,我們老張家就這樣,從小就得練酒,這是梗橫,來,大孫子,別管她們,娘們喳喳的,咱爺倆喝酒,老張家接户口本的種子,哪能不會喝酒吶!不會喝酒,就不算是老張家的種!」

我抹了抹眼睛,緩緩地低下頭去,細細地嗅聞一番酒盅裏面的白酒,啊,從那嗆人咽喉的氣息裏,我莫名其妙地品味出一種人的醇香,我立刻興奮地端起小酒盅,在八爺熱情洋溢的慫恿之下,一仰脖,咕嚕一聲,便傾倒進稚的喉嚨管裏。

哇,我的老天爺,辣死我啦,當灼人心肺的高度白酒經食管時,產生一種難耐的燒灼,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幾下,眼睛裏湧出數滴苦澀的淚水,八爺見狀,喜笑顏開地衝我豎起了大姆指,「好樣的!」八爺意地衝我晃着肥胖胖的大姆指:「好樣的,是老張家的種,來,再幹一盅,嘿嘿。」

「快,」一個婦女夾起一塊香腸,「快,快,吃點菜,。」

「二——姑——」在八爺的鼓搗聲中,我大大方方地端起了酒盅,望着嗆人的烈白酒,我深情地呼喚一聲:「二——姑——」然後咕嚕一聲,脖子一揚,我又將一盅烈白酒,痛痛快快地傾倒進咽喉裏,頓時傳來一陣難耐的熱辣,燒灼得我不自覺地再度滾出滴滴淚珠。

「二姑,二姑,」第二盅燒酒下肚,我頓時昏昏然起來,着酒氣的嘴巴不停地念叨着:「二姑,二姑……」

「哎喲,這孩子喝多了。」

「老軟大真沒正事,把孩子給灌醉了!」

「二姑,二姑,」我不知依偎在哪個女人的懷裏,手舞足蹈地呼喚着:「二姑,二姑,二姑,唔——」

「完嘍,完嘍,這孩子喝醉了!」

「嘿嘿。」八爺衝我微笑着,我漸漸地覺着有些坐立不穩,抬眼再看看八爺,嘻嘻,眼前的八爺,非常可笑地變成了四隻眼睛,兩張嘴巴,我正説些什麼,突然,身子一軟,咕咚一聲,向旁邊癱倒下去。

「哇,他真的喝醉了!快,快,快扶住他,別摔着。」

「二姑,二姑……」當我再次睜開紅通通的雙眼時,發覺自己死死板板地橫陳在家熱滾滾的土炕上,由於身體長時間沒有翻動過,緊貼着葦蓆的脊背被灼得又痛又酸,我的腦袋依然一片昏沉,兩隻耳朵嗡嗡作響,我吃力地轉動一下身癱軟的身體。

「二姑,二姑,」我一伸手,摸到一件東西,我抓到眼前一看,是二姑沒有納完的布鞋底,觸物生情,我哆哆嗦嗦地握着布鞋底,頓時淚面,「二姑,二姑……」

「大侄,」老姑悄悄地湊到我的身旁,「你醒嘍,剛才,可把人嚇壞了,以為你不得醉個好歹的!」

「哼——」我啪地將布鞋底狠狠地拋擲出去,恰好走進屋子裏,布鞋底咣噹一聲,擊打在的身上,揀起了布鞋底,「這小子,還沒醒酒吶,又耍酒瘋嘍。」

「二姑,」我又抓過二姑用過的鐵錐子,叭地甩到地下,地坐到我的身旁,「哎喲,這身上,咋這麼熱啊,這個老軟大,不幹好事,看把我大孫子給灌的,等我見到他的時候,非得好好地損損他,這是什麼爺爺啊!」

「二姑,」我繼續歇斯底里的喊叫着,盡力地按住我,「菊子,快,買幾個冰去,給小力子去去火!」

重病的爺爺吃力地爬到我的身旁,拽過一條巾,蓋到我冒火的額頭上,「敷一敷,給他敷一敷,能好受些!」

「哈,」屋外傳來八爺那悉的憨聲,旋即,便閃進他那矮胖的身體,我循聲望去,八爺拎着布口袋,笑容可掬地坐到炕沿邊,「大孫子,醒酒了,八爺看你來啦!」

「遠點扇着吧,」皺着眉頭,佯怒道:「老軟大,還有你這麼當爺爺的,把孩子灌成這樣!」

「嘿嘿,」八爺樂呵呵地説道:「沒事,沒事,」説着,八爺從布口袋裏掏出一瓶白酒以及香腸、花生米等佐酒的食物,「來,大孫子,再透透就好了!」

「啥,」瞪大了眼睛,「老軟大,還讓他喝啊!」

「五嫂,你不懂,喝醉之後,再少喝點,透一透,就好了,如果不好好地透透,以後,就再也喝不了酒了,一聞到酒味,就要吐!」

「那更好,一輩子不喝了,才好吶!」

「那,哪成啊!」八爺説道:「大老爺們,不喝酒,那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啊,五嫂,快,放桌子!」

「唉,」嘆了口氣,搬來了飯桌,「真拿你沒辦法!」

説完,八爺拿起小酒盅,斟嗆人的白酒,然後啪地一聲放在我的面前,同時,臉上帶着慈祥的微笑,「來,大孫子,少喝一口,透透,就好受多了!」

,」我拽着的大手掌,問道:「,八爺為什麼叫老軟大啊,這名字太可笑了!」

「哦,」耐心地解釋道:「你八爺很隨和,沒有脾氣,跟誰都大大咧咧、嘻嘻哈哈,軟軟乎乎的,所以,人們都叫他老軟大!」

「嘿嘿,」聽到的介紹,八爺衝我微笑道:「嘿嘿,大孫子,喝吧,喝吧,再喝點吧!」

在八爺慈詳的目光中,我端起小酒盅,淡淡地呷了一口,哇——滴滴白酒進肚,在二姑結婚宴席上,第一次飲酒時那種無比痛苦的燒灼,一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隨之而來的,是一種不可言表的、不可名狀的興奮,那濃烈的酒香,在我的口腔裏長久地繚繞着,我轉動起血紅的舌頭,饒有興致地着、回味着,同時,伸出手去再次將斟白酒的小酒盅端了起來。

「大侄啊,少喝點,別見酒就沒命!」老姑以長輩的口吻,煞有介事地訓斥我道:「哼,真是老貓炕上睡,一輩留一輩,老張家的小子,個保個都是大酒包!」

「沒事,」我有成竹地回答道:「沒事,這算什麼啊,往肚子裏一倒,不就完啦!」

「哈哈……」聽到我的話,八爺得意地豎起了大姆指,「對,不就是往下灌嗎,下坡。」

「小力子啊,」爺爺裹着棉被,坐在桌旁,他指着痛飲着的八爺,向我介紹道:「大孫子,你八爺,是我的親兄弟!」

爺爺簡要地講述道:「早頭哇,你的大太爺、二太爺,親哥們兩個,從關內一路逃荒,最後,定居在遼河邊的這片大平原上,開荒種地,娶生子,安家立業,可是,你的大太爺娶了你大太後,卻久久不能生養,急得大太爺望眼穿。

而你的二太爺,亦就是我爹,則生了八個兒子,你的爺爺我位列第五。沒有辦法,你的大太爺只好又娶了個二房,亦就是你新大太,可是你的這個新大太依然無子也無女,看來,這不是你兩個太的過錯,責任完全在你的大太爺身上。沒有辦法,你的大太爺就跟你二太爺商量,過繼吧。」

「過繼?」我打斷爺爺的話:「爺爺,什麼叫過繼啊?」

「就是,就是,」爺爺解釋道:「就是你大太爺向你二太爺討要一個兒子,為自己養老送終,這就是過繼。哥哥向兄弟要個兒子,哪有不給之理,何況我爹有八個兒子吶,可是,好兒子我爹又捨不得,乾脆,借這個過繼的機會,順水推舟,將不務正業、好吃懶做的八兒子過繼給了你大太爺。」

「嘿嘿,」聽到爺爺的話,八爺嘿嘿笑了起來:「嘿嘿,我不聽話,我不學好,我爹不喜我,把我推給了大伯!」

「哼,」羨慕道:「老軟大,這更好,過繼給你大伯,你一個人獨享老張家的一半家產,而我老公公的七個兒子,卻只能均分另一半家產。老軟大,你的命可真好啊!」

「嘿嘿,」八爺雙手一攤,「一半家產,啥用哇,我現在,連塊磚都沒有了!」

「老八啊,你呀,怎麼説你啊,才好吶!」爺爺嘆道:「大孫子,你大太爺故去後,沒人管了,你八爺可就成了,吃喝嫖賭,什麼都幹,把房子、地,都禍害光嘍。」

「嘿嘿,」八爺不無自豪地説道:「禍禍光了,這才好吶,否則,解放了,也得分掉,還得戴上一頂地主的帽子,挨批挨鬥,沒準,還得捱打吶,嘿嘿,解放的時候,我剛好輸光了所有的房子和地,嘿嘿。」

「大孫子,」爺爺拍了拍八爺的肩膀,「解放前,八路剛來的時候,你八爺就偷偷地參加了共產,在城裏開了一個飯店,給八路通風報信。」

「嘿嘿……」八爺笑道:「五哥,這可是腦袋別在帶上的買賣啊,有一年,我的同伴冒充一個商人的兒子,結果讓國軍識破,被大卸八塊,腦袋掛在城門上示眾,胳膊、腿扔到護城河裏,真慘啊……」

「老軟大,」説道:「現在,你行了,當幹部了,每月的餉錢都不打捆啊!」

「嘿嘿,」八爺指着肥腦袋説道:「五嫂,這,可都是用腦袋換來的啊!」

「老軟大,」不屑地説道:「你啊,有多少錢也是白扯,你這一輩子,總也長不大啊,每月把餉錢領到手的時候,便邀來一羣狐朋狗友,喝大酒,不到喝醉的時候,是不能放下酒盅的,喝醉之後,就暈暈糊糊地跟人家耍大錢,唉,老軟大啊,這錢,你是沒少輸啊。」

「嘿嘿,」八爺攤開雙手,做出抓牌及打牌的樣子,然後,雙手一併,「嘿嘿,我就是喜玩麻將,啊——十三張牌往眼前一擺,那心裏別提有多敞亮嘍,嘿嘿。」

「哎喲,」三叔走進屋來,看到已經微醉的八爺,笑嘻嘻地説道:「八叔,喜玩,三侄陪你玩玩!」

「嘿嘿,好啊,可是,」八爺有些失望地説道:「哪有麻將牌啊!」

「八叔,」三叔掏出一副撲克牌,「八叔,沒有麻將牌,咱們就玩會撲克吧,老疙瘩啊!」三叔衝着正在院子裏劈柴禾的老叔喊道:「先別幹啦,來,歇一歇,陪八叔玩一會!」

我產生了意,咕咚一聲,跳到炕下,匆匆跑出屋子,站在房山處,掏出了小,三叔與老叔站在我的附近,我隱隱約約地聽到三叔對老叔説道:「老疙瘩啊,八叔又喝得差不多了,咱們好好地合計合計,把他的錢騙到手!」於是,三叔與老叔嘀嘀咕咕地咬起了耳朵。

「八叔,」三叔與老叔一同返回屋子裏,將撲克牌往桌上一放,「八叔,來,切磋,切磋!」

「嘿嘿,」八爺放下酒盅開始抓牌,三叔一邊抓牌,一邊與老叔眉來眼去,我呆呆地坐在桌前,熱切地目睹着兩個叔叔如何將八爺的餉錢騙到手。可是,讓我捧腹的是,幾番手,兩個叔叔卻被八爺殺得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哼,」八爺握着花花綠綠的鈔票,得意洋洋地笑道:「小子,別以為你八叔又喝醉了,跟你八叔玩這個,你們還是了點,嘿嘿,服不服?」兩個叔叔輸得兩手空空,灰溜溜地走出屋子,八爺再次轉向我,「大孫子,接着喝,嘿嘿,八爺最喜的事情,還是喝酒!」

「喝,喝,」嘟噥道:「老軟大,老軟大,你啊,你啊,見酒比見老婆都親,一喝上酒,不管誰到你家,你都得把人家拽上酒桌,不喝個爛醉,絕不放人家走,這不,見到小孩子,你也是一樣,沒完沒了地喝、喝、喝!」

「嘿嘿,」八爺樂呵呵地端起了酒盅,「大孫子,嘿嘿,來,喝,喝!」

就這樣,酒如命的八爺,一通神喝胡灌之後,非常得意地將我這個臭未乾的小孩子,灌到另外一個世界。

……

(十八)

「唉,這個三冤家!」揹着我,一邊走一邊嘀咕道:「這個三冤家啊,這趟出去,一走,就是半個多月,眼瞅着天氣一天比一天地涼下來了,可是,他還是不回來,也不知道現在哪裏,唉,有一個孩子,就得一份心啊!」

,」我依靠在的脊背上,問道:「,今天,咱們去誰家串門啊?」

「今天,不是去串門!」認真地説道:「算個命去,」

「又算命啊,,我好煩那個瞎子啊!」

「哎喲,到了,」一轉身,又將我背進算命瞎子那異味充溢的屋子裏,「先生,近來可好喲!」

「哦,」瞎子正無所事事地擺着一對亮晶晶的大鐵球,聽到的話,非常客氣地抬起腦袋,我再度看到那雙沒有眼珠的白眼眶,「哦,哦,你好,老張太太!」

「先生,」將我放到土炕上,呼呼息着説道:「唉,又來麻煩你啦,我三兒子,出去半個多月了,可是,連個音信也沒有,也不知道現在什麼地方,是死是活!」

「彆着心,別上火,老張太太,把你三兒子的生時辰告訴我,我給你掐算掐算!」

報過三叔的生時辰,瞎子將鐵球放到身旁的破氈帽裏,然後,一本正經地扳起了手指頭,嘴巴不停地嘟噥着,我一個字也聽不懂的外星話:「哦……哦……」

「先生,怎麼樣,」焦躁不安地問道:「我這個三冤家,不會有什麼事吧?」

「沒,沒,」瞎子像模像樣地搖搖頭,「沒什麼大事。」

「哦,」長吁了一口氣,「這就好。」

「不過,」瞎子抬起了腦袋,「他有點小麻煩。」

「啊,」再度焦慮起來,「先生,他,有什麼小麻煩啊?」

「事不大,買賣上的事。」

「那,他,現在哪呢?」

「嗯,這個,」瞎子思忖一番,然後説道:「在四框裏!」

「四框?」茫然地問道:「什麼是四框啊?」

「嗨,」瞎子咧嘴笑道:「老張太太,這個還不明白,四框是什麼,房子唄,不過,這是監獄的房子!」

「啊——」聞言,頓時目瞪口呆,「這個三冤家,這個生疔玩意,這又惹了什麼禍,咋又進監獄了?」

「彆着急,」瞎子真誠地安道:「事不大,過些子,就會回來的!」

「唉。」無奈地嘆息一聲,無打采地背起我,愁苦着臉與瞎子草草道了別。

聽到的講述,一家人全都陷入了苦悶之中,一連數的家中籠罩着一層無形的雲,三嬸抱着吃的嬰孩,終以淚洗面。

「三叔,」一個冷風嗖嗖的天,我正在院子裏與老姑玩耍,突然看到三叔破衣爛衫地走進院子裏,我興沖沖地嚷嚷起來:「三叔,三叔,,三叔回來了!」

「哎呀,」聽到我的喊叫聲,一家人全部擁出房門,既驚喜又苦澀地將三叔進屋子裏,抹着傷心的淚水問三叔道:「三冤家,這趟又栽了吧!」

「嗨,」三叔則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媽——沒事的,我倒騰點銅,給翻出來了,拘了十五天!」

「唉,三冤家,你還沒吃飯吧,芳子,趕快燒火!」

「啊——」望着眼前熱的玉米鍋貼,剛剛洗漱完的三叔眼前一亮,他抓起一塊玉米餅,深有觸地嘀咕道:「這半個月,沒吃上一頓飯,我的眼睛都快餓綠了!」

三叔咔哧咬掉半塊玉米餅,然後一邊咀嚼着,一邊掐了掐我的小臉蛋:「大侄啊,這拘留所,真不是他媽人呆的地方啊,好幾十個人,擠在一間大房子裏,吃喝拉撒,全在裏面,又髒又臭,天天喝鹹菜湯,一頓飯只給一個窩窩頭,唉,這能他媽的吃嗎。

有一天,號子裏死一個犯人,管事的嚷嚷道,誰把這個死人抬出去,吃飯的時候,就多分給他一個窩窩頭!豁,大家一聽,都舉起了手,爭着搶着,要去抬死人,嘿嘿,平時,誰幹這個啊,都是餓的啊,為了多吃一個窩窩頭,讓幹什麼都行!」

「三叔,」我衝着三叔央求道:「吃完飯,你給我講西遊記吧!」

「嗬嗬,」三叔笑道:「西遊記,還西遊記吶,三叔這趟冒險,比西遊記還要熱鬧吶,等三叔吃了,慢慢講給你聽!」

「爹!」老姑指着窗外,對爺爺説道:「你看,誰回來了?」

「哦,」爺爺扒着窗户一看,自言自語道:「小二……小二,怎麼又跑回來了?」

「嘿,」驚歎道:「今天是什麼子,我的兒子怎麼一個接着一個地往回跑哇!」

「爹,」一個身材細高,體質枯瘦的男人,愁眉苦臉地走進屋子裏,在他的身後,尾隨着一個抱着嬰孩、身材非常矮小、膚黑沉的女人,一進門,高個男人衝着爺爺恭恭敬敬地問候道:「爹,你的身體好啊?」

「哼,」爺爺用鼻孔哼哼道:「還行,我還沒死,小二,你不好好地工作,這麼老遠的,總往回跑啥個啊?」

「爹,」瘦高男人突然雙腿一軟,咕咚一聲跪在炕前:「爹,我不想幹了,我實在受不了啦,我的胃病又犯了!」

「他是誰啊?」我悄悄地問老姑。

老姑將小嘴俯在我的耳朵上,「我二哥,也就是你二叔!」

「那個抱小孩的女人吶?」

「我二嫂啊,你應該叫二嬸!」

「你,你,」爺爺毫不客氣地教訓起跪在地上的二叔,「你,你,你還能幹什麼,受不了啦,那,別人是怎麼受的啊?嗯。」

「老頭子,」言道:「二冤家自小就有胃病,吃不了米飯,只能吃饅頭,那個窮地方,聽説沒有饅頭,全是米飯,二冤家的確受不了哇,不幹,就不幹吧,如果總是這樣忍下去,沒準得病死在那個窮地方!」

「唉,」爺爺仰面嘆息道:「沒有一個給我省心的,這不,這個三小子,好好的工作也不幹了,整天的到處跑,隔三差五地就被扔進拘留所裏,享幾天清福。唉,二小子,好好的工作,你不幹,那,以後,你靠什麼活啊,啊?你已經有家人,你不工作,老婆孩子靠誰養啊!」

「爹,」二叔堅定地説道:「我去生產隊幹活,反正,説死,我也不回那個鬼地方去了!」

「老姑,」我繼續問老姑道:「二叔在什麼地方工作啊?」

「水城,」老姑認真地答道:「以前,我二哥在鋼鐵廠工作,後來,不知為什麼,當兵去了,復員後,工廠搬走了,聽説是搬到了水城,工人也搬了過去,我二哥就是其中一個,也跟着工廠去了水城。啊,水城,好遠好遠啊,聽二哥説,得坐三天三宿的火車吶。大侄,」老姑指着二嬸繼續説道:「你看看,你二嬸,長得好玩不好玩啊?」

「不好玩,」我回答道:「好醜啊,長得太矮了,乾瘦乾瘦的!跟老姑比,可差得遠了!」

「嘻嘻,」聽到我的評價,老姑頓時喜形於,「大侄,老姑好看麼?」

「好看,」我非常賣力地討好道:「好看,好看,老姑長得特好看!」

「嘻嘻,」老姑得意忘形地親了我一口,「大侄,你知道麼,你二嬸不是咱們這個地方的人!」

「那,她是哪的人啊?」

「水城,並且,不是漢族!」

「什麼族的?」

「苗族,剛娶二嫂的時候,我們都叫她苗子,她一聽,就生氣了,結果,我爹不讓大夥這麼叫,我們就誰也不敢再叫她苗子了!」

「快點起來吧,」心痛地拽扯着二叔,「二冤家,快點起來吧,你爹雖然嘴上沒説什麼,可是那意思,已經同意你不再回那個窮地方工作去啦!快點起來,跟三冤家一起吃飯去!還有,二媳婦,快點上炕啊,把孩子鬆開,哦喲,看把孩子捂的,都上不來氣嘍!」

「哎喲,」噙着眼淚水的二叔,突然看到了我,「這,不是陸陸麼,大侄子,你是什麼時候來的啊?」

「嗨,」打斷二叔的話,「他不叫陸陸了,那個名字不好,讓我給改了,以後,他叫小力!」

「啊——小力,好,好,」二叔伸出細長的大手,輕輕地按在我的小手上,「啊——幾年沒見,我的大侄,已經長這麼大了,真是有苗不愁長啊!來,」二叔衝着端坐在土炕上的二嬸嚷嚷道:「你過來,認識認識,這是我大哥的兒子,叫陸陸,不,不,已經改名了,叫小力,小力啊!」二叔抬起下巴,衝着正解衣哺嬰孩的二嬸説道:「她是你二嬸,苗族!」

「嘻——」嬌小的苗族二嬸衝我和和氣氣地點了點頭,我怔怔地望着她,一對小眼死死地盯在她那平展的部,好的我,非常想欣賞一番這位苗族二嬸的子,看看苗族女人的子到底是何種尊容。讓我遣憾的是,在我目光長久的注視之下,苗族二嬸有些難為情起來,她悄悄地低下頭去遲遲不肯解開衣襟。

「唉,他媽的。」二叔與三叔閒聊起來,二叔一邊咀着玉米餅,一邊喋喋不休地給三叔講述着那個令他非常討厭的地方。

「唉,那個窮地方啊!真是天無三晴,地無三里平,人無三兩銀啊,放眼望去,到處是山,低頭看是山,抬頭看還是山,山連着山,沒有頭也沒有尾,汽車在山裏繞過來再繞過去,繞了幾個小時,你再往下一看,好麼,幾個小時,才繞到半山,然後還得往山下繞,繞啊,繞啊,不很遠的地方一繞就是一整天。

山坡上有一小塊一小塊巴掌那麼大的平地,這在咱們東北,本沒人看得上眼,都懶得去撒種子。可是,在當地,這就是耕地啦,上面稀稀拉拉地種着苞米,東倒西歪,高矮不齊。收穫的時候,必須得爬上山坡把成的苞米摘下放到身後的揹簍裏,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把苞米背到公路邊,再裝上板車用人拉回家裏去。

當地人住的房子就別提有多慘啦,登上竹梯子,東搖西晃,呼扇呼扇的像是馬上就要倒塌,我可真怕掉下去啊。站在屋裏抬頭能看到星星。窗户沒有玻璃,全都釘着竹條,像是監獄,屋子裏乎乎的,到處是一股股黴爛味。夏天走進廁所,大白蛆爬得地都是,白乎乎一片,噁心死人啦。

那個地方的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都長得那麼地黑、那麼地瘦,你再看看咱東北的大姑娘,多漂亮,白裏透紅,細皮的。那個地方苗族人多,穿得古裏古氣的,自己還覺得美呢!他們男的和女的對山歌,對上了就到一起睡覺,完事各自回家。第二年還來到老地方相見,如果女的沒有抱來孩子,男的就不承認這女的是他的媳婦,他又與別的姑娘對山歌去啦……」

「二叔,」我突然問道:「你跟二嬸對山歌了麼?」

「去,去,去,這小子!」

「哈——哈——哈——」屋子的人,頓然轟堂大笑起來,我的苗族二嬸緋紅着臉,再度低垂下頭去。

「大侄,」夜晚,我與老姑同被而眠,我正心意足地擺着老姑的小便,老姑挪動一下身體,舒展一下細腿,以方便我的摳,老姑輕聲地哼哼一陣,突然,她轉過臉來,悄悄對我説道:「大侄,你敢不敢喊你二嬸叫苗子?」

「敢,」聽到老姑帶着慫恿的話語,我打賭似地答道:「敢。」

「那,你倒是喊啊,嘻嘻。」

「苗子——苗子——」我放開老姑的小便,將頭探出被角,衝着二叔與二嬸睡覺的外間屋,縱聲嚷嚷起來:「苗子——給我舀碗水喝!」

「這小子,嘿嘿,」土炕盡頭的爺爺教訓道:「大孫子,不許胡鬧,怎麼能這樣叫二嬸吶,太沒禮貌了!」

刀魚 2024-08-17 21:38:59

(十九)

「嘩啦」一聲,黑暗之中,房門被人輕輕地推開,我循聲望去,身材矮小的二嬸,穿着薄薄的襯衣和襯,手裏拎着盛清水的木瓢,笑地向我走來,我到極難為情,嗖地溜進被窩裏,腦袋瓜咕咚一下,撞到老姑白的細腿上。

「大侄,」二嬸站在炕沿,着生硬的普通話:「喝水啊!」

「哦,謝謝,謝謝二嬸!」聽到二嬸真誠的話語,我不得不鑽出被窩,紅着臉,接過淋淋的木瓢,咕咚嚥了一口,然後,將木瓢推回二嬸的手中,「喝完了,不喝了。」

「喝好嘍,那,睡覺吧!」

二嬸款款走出屋子,黑暗之中,老姑衝我頑皮地嘿嘿笑着,我扭過頭去,一把拽住老姑的腿,不懷好意地掐擰一下。「都怨你,都怨你!」

「哎喲,大侄,輕點掐哦,好痛啊。」

「你們兩個別鬧嘍,」嘀咕道:「睡覺吧,快點睡覺吧!」

「……」

二叔和三叔相繼回來,爺爺的家裏頓時熱鬧起來,每天吃飯的時候,二叔和三叔便海闊天空地談古論今,可是,所談的論調卻是格格不入,我發現這樣一個可笑的情況,二叔閲讀的書與三叔所閲讀的書截然不同。

二叔喜閲讀名人們的回憶錄,而三叔則熱衷於古代演義類的書籍,諸如三國、水滸、三言二拍等等,如此一來,兩人對歷史的看法,便產生了鮮明的矛盾。三叔非常可笑地以演義為正史,而二叔卻不屑地反駁他,兩人時常爭得口沫橫飛,面紅耳赤,最後,不而散。

「哼哼,」望着二叔和三叔再次爭吵起來,老叔冷笑道:「這兩個偉大的歷史學家啊,各講各的理,誰也不服誰,誰也説不過誰!」

二叔和三叔所談論的事情,老叔一點也不興趣,他從來不參與二叔和三叔的爭執。老叔只閲讀一本書,《十萬個為什麼》,並且,每讀完一段後,便要身體力行地實驗一番,老叔有一個令人非常驕傲的小木箱,裏面裝了小錘子、小鑷子、小剪刀、小電池、電線等等什物。

「你老叔什麼玩意都想擺,」爺爺對我説道:「家裏的東西,沒有他不敢動彈的,」爺爺指着桌上那台早已啞巴的收音機説道:「這台收音機,是土改的時候,分到的,你老叔看完書,就擺起來,結果,擺壞了,再也不出聲了,他也不再擺了!」

「媽——爹——二哥、三哥、老哥,」正在院子裏幹活的老姑興沖沖地跑進屋來,「媽——我哥和我嫂子,還有鼕鼕,都回來了!」

「啊!」眾人一聽,呼地站起身來,紛紛尋找自己的鞋子,而兩位偉大的歷史學家:二叔和三叔,立刻停止了烈的爭吵,興奮不已地跑出屋子:「哥!」

「媽媽,」我一頭撲到媽媽涼氣襲人的懷裏,媽媽則動不已地撫摸着我的小腦袋瓜,突然,她蹲下身來,涼冰冰的面龐緊緊地貼到我的臉蛋上,「大兒子,想沒想媽媽啊?」

「想,」我幸福地依在媽媽的懷裏,「媽媽,我好想你!」

「哦喲,」媽媽重重地親了我一下,然後美滋滋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鞭炮,「大兒子,你看,這是什麼?」

「鞭炮,媽媽,太好了,快給我!」

「大兒子,媽媽知道你最喜放鞭炮,一下火車,媽媽就給你買了一包,呶。」

「謝謝媽媽,」我接過鞭炮,啪地親了媽媽一口,然後嗖地飛到屋外。

「爹,」爸爸緊緊握着爺爺的枯手:「爹,你又犯病了!爹,你瘦多了!」

「唉,」爺爺有氣無力地唉息道:「大小子,你爹活不了幾天嘍,這個年能不能過去,都是個問題啊!」

「爹,別説那些傷心話,爹,你看!」爸爸拉開沉重的旅行袋,掏出一塊硬梆梆的東西,爸爸輕輕地剝開牛皮紙,「爹,你看,這是你最喜吃的牛,是單位分的,我特意給你帶回來了!」

「唉,大小子,你爹現在什麼也吃不下去嘍!」

「爹,」放下牛,爸爸繼續掏着旅行袋,「爹,這是白糖,這是茶葉,還有,這是罐頭,這……」

「嗨,」爺爺皺着眉頭擺了擺手,「大小子,都拿一邊去吧,你爹現在什麼也吃不了嘍!」

「叭——」我點燃一枚鞭炮,嗖地拋向毫無防備的大黃狗,「汪——」大黃狗驚駭地狂吠一聲,頭也不回地逃出院子,我正追趕,大黑豬哼哼嘰嘰地面走來,望着它那可笑的憨態,我突然想起張嘎的故事,於是我走到大黑豬的身後,輕輕地拽住它那短小的尾巴。

哽——大黑豬不耐煩地扭了扭又肥又圓的大股,同時,加快了步伐,企圖擺開我的糾,我哪裏肯依,手腳並用,將大黑豬趕到牆角處,然後,我蹲下身來,非常友好地抓撓起大黑豬的黑來。

哽——大黑豬漸漸地覺到被人抓是件很舒服的事情,它不再躲避我,默默地站立着,享受着我的抓撓,我手掌移動到它的腹下,更加賣力地抓撓起來。

咕咚——大黑豬索翻身倒地,腹部高高隆起,任由我肆意抓撓,同時,非常幸福地哼哼着:哽——哽——哽——我一邊繼續給大黑豬抓,一邊偷偷地將鞭炮綁系在大黑豬的尾巴上,大黑豬毫無察覺,閉着眼睛不停地哼哼着,我暗暗發笑,哧啦一聲,悄悄地劃燃了火柴桿。

叭——叭——叭——叭……

成串的鞭炮,在大黑豬的股後面,叭——叭——地爆響起來,串起濃濃煙霧,大黑豬被這爆豆般的炸裂聲搞得暈頭轉向,呼地站起身來,不分東西,也不辨南北,拖着噼叭作響的鞭炮,院子橫衝直撞。

「哈,哈,哈。」

「這小子!」

「這個淘氣包,都淘出花花來啦!」

「……」

「嗯,」望着驚慌失措地狂奔跑的大黑豬,爸爸叉着雙手,對幾位叔叔説道:「這傢伙可真肥啊,我看它也長到時候啦,該殺了,嘿嘿,今年的節,可有吃嘍!明天,把殺豬匠盧清海找來,讓他幫咱們把豬殺嘍!」

「不行,」老叔搖搖頭,「哥,上面有了新規定,無論是生產隊的豬,還是社員家裏的豬,都得賣給採購站,沒有上面的批准,社員是不能擅自殺豬的,否則,嚴厲處罰!」

「哼,」三叔罵罵咧咧地説道:「淨他媽的扯蛋,社員好不容易養肥的豬,賣給採購站,給的那幾個錢,還不夠成本吶,上面真是想着法子欺侮咱老百姓啊!」

「嗯,」二叔嘀咕道:「現在是困難時期,一切緊俏商品,都是國家統購統銷的,豬更缺,當然得由國家統一收購嘍!」

「哼,」爸爸堅持道:「絕對不能賣給採購站,咱爹養的這頭豬,我可知道都是他天天打豬草,一點一點喂起來的,上面不讓殺,咱們就偷偷地殺,老三,你去找盧清海!」

「哥,」三叔去了一會,又轉回院子裏,對爸爸説道:「盧清海他不敢來,怕被處分!」

「哼,」爸爸聞言,大手一揮:「他不敢殺,那,咱們自己殺!」

「大小子,」看到爸爸領着幾個弟弟,屋裏屋外,又是磨刀、又是洗盆、又是找繩地忙碌着,躺在土炕上的爺爺告誡道:「大小子,官家不讓殺,你就別殺了,免得惹出子來啊!」

「爹,沒事,」爸爸一邊磨刀一邊説道:「你放心吧,我們已經研究好了,後半夜的時候,才動手吶!」

「可是,」爺爺不安地嘀咕道:「半夜的時候,大家都睡覺了,外面很靜很靜的,你們殺豬,豬一叫喚,不得讓別人聽到?人家不得舉報咱?」

「爹,」爸爸答道:「我們不在外面殺,我們把豬趕到屋子裏,然後,趁它不注意,狠狠地給它一鎬把,把它打昏,不等它叫喚,就給它一刀。」

「哦,殺豬嘍,殺豬嘍!」聽到爸爸的話,我樂得直啪小手,「殺豬嘍,殺豬嘍……」

可是,爸爸和叔叔們必須等到人們都睡的後半夜,才敢動手殺豬,我與媽媽親熱地相擁在被窩裏,我反覆地叮囑着媽媽,「媽媽,如果我睡着了,殺豬的時候,你可一定要喊醒我哦!」

「好的。」媽媽温柔地撫摸着我的臉蛋,我將手伸進媽媽的脯,地拽住那對久違的酥

「嘻嘻,喂,」我握着媽媽的酥,美滋滋地衝老姑笑道:「老姑,你看,媽媽的咂咂多大啊!」

「哼。」老姑非常讓我失望地轉過身去,她輕輕地哼哼一聲,然後,用被角將腦袋緊緊地包裹住。

唉,老姑又生我的氣啦!自從媽媽走進屋子裏,我便無比幸福地與媽媽廝守在一起,因過度興奮,我完全忘記了老姑的存在,我冷落了老姑,這不,老姑正跟我慪氣吶。

説句良心話,老姑很喜,很我,同時,這種喜,這種,是非常排他的,甚至是不允許別的女人來分享的。為了我,老姑與小蒿子扯破了臉皮,她指着小蒿子的面龐,絲毫不念及自己的長輩身份,「哼,小,以後,你別來我家玩!」

「咦——咦——」小蒿子可憐巴巴地哭涕起來,虎着臉衝老姑吼道:「菊子,你瞅你,哪像個老姨的樣子啊!」

「老姑,」我一隻手握着媽媽的酥,另一隻手悄悄地探進老姑被窩:「老姑,老姑,老姑好,老姑好!」

「去,去,好煩!」老姑扭動着嬌巧的身體,拼命地抵擋着我的抓撓,我心有不甘,正鑽進老姑的被窩裏,好好地安一番醋氣大發的老姑,媽媽卻死死地摟住我,「大兒子,別動,半年多沒有見到媽媽啦,來,讓媽媽好稀罕稀罕你!」

説完,媽媽捧住我的臉蛋,不容分説地親吻起來,那臊熱的,混雜着淡淡香脂味的口,成片成片地漫浸在我的兩腮上,同時,從媽媽的喉嚨裏,傳來一陣陣咕嚕咕嚕的響聲,似乎在咽些什麼,我悄悄地睜開眼睛,發現媽媽在不停地嚥着自己那滾滾的口

我特別注意到,每當媽媽張開小嘴,狂熱地親吻一下我的面龐,便會從嘴角處,湧出一絲絲粘稠的口,並且,媽媽的面頰異常燥紅,熱辣辣的珠貪婪地啃咬着我的面龐,那份投入,那份幸福,彷彿在咀嚼着一塊塊鮮的細

「好甜啊,」媽媽自言自語道:「小孩的皮,不但細,還很甜、很甜,哇,好的小臉蛋哦,媽媽怎麼總也希罕不夠吶,啊,大兒子,媽媽真恨不得一口把你進肚子裏!」

望着媽媽那痴的神態,我一邊享受着媽媽幸福的撫,一邊思索着媽媽對姐姐的冷淡。姐姐一個人,孤零零地蜷縮在炕梢。除了爺爺和,叔叔和姑姑們很少有過對姐姐真誠的關懷和憐,在他們的心目中,姐姐是無足輕重,這不為別的,只因為姐姐是女孩,沒有小

突然媽媽將手伸進我的間,一把拽住我的小:「哎喲,半年沒看到,我寶貝兒子的小又長了,嘻嘻。」

「嘿嘿,媽媽,你看,」我一腳蹬開棉被,小股往上一,得意洋洋地向媽媽炫耀着又長大一些的小,「你看,你看,我的又長了!」

「別鬧,」媽媽幫我蓋住了棉被,「天太冷,小心冒啊!」

「哦。」我一頭撲進媽媽的酥裏,雙手摟着媽媽的脊背,在空前的軟綿和微熱之中,慢慢地進入了甜美的夢鄉!

……

(二十)

「大黑豬,過來……」我站在院子裏,衝着憨愚可的大黑豬擺了擺手,嘿嘿,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是在往常,大黑豬一聽到我的喊聲,一看到我的影子,便會不顧一切地溜之乎也,或是逃之夭夭。而今天,大黑豬卻非常意外地向我走來,碩的大鼻子哽嘰哽嘰地嗅拱着我的腿,無拘無束地與我親熱着。

我蹲下身去,手掌輕柔地撫摸着大黑豬茸茸、肥實實的腦門,反覆地擺着那對搖來晃去的大耳朵。大黑豬抬起頭來,乎乎的大鼻子頑皮地拱頂着我的手膊,兩個大鼻孔着嗆人的氣。

我順手掏出一塊小餅乾,大黑豬眼睛一亮,大嘴一張一口將進去,一對圓滾滾的大眼睛充地望着我,大嘴巴美滋滋地咀嚼着,發出清脆的嘎嘎聲。

「哽——哽——哽——」

突然爸爸帶領着叔叔們,或是拎着駭人的大鎬把,或是掐着碩的大麻繩,或是着寒光閃閃的大尖刀,凶神惡煞地將大黑豬圍攏住,爸爸野地踢着大黑豬:「走,快走,」

「快,」三叔用麻繩着大黑豬,「別磨蹭,快走!」

「哽——哽——哽——」

大黑豬似乎預到厄運即將來臨,生命危在瞬息之間,它心有不甘,絕望之下,衝我瞪着可憐巴巴的大眼睛,「哽——哽——哽——」

從大黑豬那充乞求的目光裏,從大黑豬那一聲緊似一聲的哀鳴中,我突然良心發現,我呼地站起身來,一把拽住三叔,「三叔,別打它了,別殺它了,它太可憐了。」

「大侄……」三叔不耐煩地推開我,「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湊熱鬧,一邊玩去!」

「不!」我堅持道:「我要跟大黑豬玩,不要殺大黑豬,我喜大黑豬!」

「哽——哽——哽——」

「……」

任憑我磨破了嘴皮,爸爸和叔叔們絲毫不為所動,更加暴地對待着大黑豬,大黑豬絕望地哀吼着,我猛一抬頭,只見碩的大鎬把無情地從天而降,直地砸在大黑豬那剛剛被我撫摸過的、茸茸的腦門上,只聽咔嚓一聲,大黑豬哼哼一下,咕咚一下,栽倒在地。

「媽——」我驚(駭)地坐起身來,渾身冒出一滾滾冷汗:「媽——媽——」

「哎喲,兒子,」媽媽挪了挪身子,「兒子,又睡了!」

「大黑豬,大黑豬!」

我抓過衣服,胡套到身上,暈頭轉向地跳下土炕,「大黑豬,大黑豬!」

我呆呆地站立在屋子中央,從房門的玻璃窗上,映來昏暗的微光,我循着昏光摸到房門處,嘩啦一聲,推開了房門,哇,老天爺,這是怎麼回事。廚間裏水霧瀰漫,爸爸和叔叔們一身狼籍,吹鬍子瞪眼睛地忙碌着,數個身影在霧氣中可怕地晃動着,酷似一羣魔鬼在跳狂舞。我還沒回過神來,一股股腥臭的氣味立刻撲面而來,差點沒把我窒息倒地。

「哎喲,」身旁傳來親切的話語:「大孫子,你過來幹啥啊,這裏又髒又臭,快進屋去!」

透過滾滾水霧,我看到蹲在灶台旁,兩隻掛血污的髒手拎着白森森的豬腸子,面前的地下,堆積着一灘臭氣薰天的豬糞,我不得不捂住鼻孔。

水霧漸漸散開來,可憐的大黑豬早已命歸黃泉,被叔叔們無情地劈成兩塊紅通通的拌,僵地橫陳在骯髒不堪的木板上,血淋淋的豬頭隨意地拋棄在屋地中央,豬、豬內臟扔得到處都是。

我(蹚)着污血橫的地板,走到豬頭前,望着血模糊的豬頭,我心頭一酸,情不自地為大黑豬傷起來:「唉,大黑豬,你真是太可憐啦,你再也不能跟我玩啦。」

「哼哼,他媽的,」三叔嘟噥道:「這小子,總是他媽的多愁善,跟個大黑豬,也能處出情來,可倒是的。」

「唉,誰説不是吶!」深有同地説道:「這頭大黑豬,我和你爹整整伺候了一年多,冷丁殺了,真還有點不是滋味吶,唉。」説着,説着,竟然滾出滴滴真誠的老淚,她抬起胳膊肘,草草地抹了抹淚水,然後,繼續洗滌豬腸子。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開門,開門,快開門!」

突然,房門梆梆梆地響動起來,大家的心立刻懸到了嗓子眼,彼此間默默無言地對視着,手中的活計全部都停頓下來。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開門,開門,快開門,我們是鎮政府的!」

「完了……」三叔絕望地嘀咕一聲:「完了,一定是有人舉報,鎮政府來人了!」

「唉,」無奈地拉開門栓,幾個神木然的男人推門而入,臉上的臭活像是剛剛被殺死的那頭大黑豬,一動也不動,顯出可怕的油脂光。

「這是怎麼回事?」一個身着制服的男人指着白森森的豬拌,表情嚴厲的斥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這,」爸爸和幾個叔叔還有登時啞言,不知如何作答,制服男人語氣更加嚴厲,「你們知不知道政府的神?私自殺豬是違法行為!」

「哎呀,哎呀,」病卧在土炕上的爺爺,早已嚇得面如土,他用盡所有的氣力,艱難地爬起身來,走到炕下,衝着那幾個人哀求着:「哎呀,各位領導,首長,這幾個孩子年輕,不懂的政策,是我沒有教育好他們。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要處理就處理我吧,你們認為應該怎麼處理合適,就怎麼處理好啦!這事與他們無關,是我讓他們乾的!」

「你是四隊的會計吧?」一個大塊頭,一個身着藍中山裝的、四十多歲的男人問爺爺道:「去年,鎮政府開大會時,我見過你!」

「對對,我是在生活隊做了幾年會計工作,如今有病,再也不能為、為人民工作啦!」

「這樣吧,既然你多多少少,也算是政府裏面的人,你看我們這麼處理怎麼樣?」

「怎麼都行,怎麼都行!」

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掏出一個長條本子,非常潦草地寫了幾行字,然後,嘩啦一聲撕下來,遞到爺爺的手上,「老爺子,這是收據,後天,拿着這張收據,到採購站取豬錢。」

「謝謝,」爺爺誠慌誠恐地接過紙條子,「謝謝,謝謝政府的照顧,謝謝的關懷!」

「老爺子!」制服男人冷冰冰地説道:「我們就不處罰你們啦,我們知道你們家生活困難,兒女很多,你又常年有病,這件事,特殊照顧照顧你們!如果按照上面的政策規定,私下殺豬,豬全部沒收,不但分文不給,還得處以經濟罰款!」

「謝謝!謝謝!」爺爺點頭如搗蒜。

「好啦,小李,去找輛馬車,趕快把豬拉走!」

「唉,」被稱謂小李的,剛才給爺爺開收據的年輕人聞言,不皺起了眉頭,「這,大半夜的,上哪車去呢?」

那幾個人嘀嘀咕咕地走出屋子,頂着朦朦的夜幕,去找馬車拉豬,三叔抓過爺爺手中的紙條子,他略地瞅了瞅,「哎喲,他媽的,就給這幾個錢啊,這還不夠飼料錢吶,真他媽的能熊老百姓啊,可倒是的!」

「哼,」爸爸不甘心自家辛辛苦苦喂大的肥豬,就這麼被鎮政府以極其低廉的價格「收購」而去,他重新拎起屠刀,試圖從豬拌上割塊,爺爺見狀,急忙制止:「大小子啊,你就別再給我捅簍子啦!」

爸爸只好放下屠刀,爺爺疲憊地閉上眼睛,嘆息起來。見爺爺走回屋子裏,重新爬回到土炕上,爸爸悄悄地拎起殺豬刀,偷偷地在豬脖子的部位割下一塊,默默地遞到三叔的手裏,示意他趕快將豬藏匿起來。

抱病的爺爺數百天如一地去遼河邊打豬草,心飼養大的肥豬,到頭來,僅得到一塊不足二市斤的豬含着眼淚用這塊僅有的豬給一家老小包了一頓餃子。

「吃飯吧,」抹了一把傷心的淚水,催促着大家:「快吃飯吧,趁熱吃吧!」

大家無打采地坐到飯桌旁,媽媽拉着我的手也坐到飯桌前,將碗筷推到媽媽的面前,媽媽卻極其冷漠地搖了搖頭,「不,我不用這個!」説着,媽媽從她的皮包裏,掏出兩隻致的瓷碗以及兩對亮閃閃的筷子,「老張,給我涮一涮!」

爸爸接過媽媽的碗筷,走到廚間,舀來清水,賣力地洗滌起來,當爸爸將洗好的碗筷送還到媽媽手上時,媽媽又掏出潔白的小手絹,反覆地擦拭着,然後,放到我的面前:「兒子,吃飯要講衞生,不然,會得病的!」

「哼哼,」二叔向媽媽投去不屑的目光,「我嫂子啥時候學得這麼講究啦,進城了,住樓了,就變成貴人嘍!」

「是啊,」三叔附合道:「咱老農民,大老,什麼也不懂,可是,該怎麼吃,就怎麼吃,不乾不淨,吃了沒病!」

「噓,」老姑悄聲嘀咕道:「有啥不了起的啊,不就是在城裏多呆幾天,想當初,你不也是從俺們這疙瘩出去的麼!噓噓噓。」

對於叔叔們的譏諷和嘲,媽媽則視而不見,若無其事地品嚐着香、熱滾滾的豬蒸餃,一邊咀嚼着,還一邊認真地品評着:「這餡太淡了,油放少了!」

「嘿嘿,」老叔冷笑道:「還嫌少,有油放就算不錯嘍!」

吃完餃子,媽媽親自下廚洗滌自己的碗筷,然後小心翼翼地回到皮包裏,接着她又拎着換下來的髒衣服,走到灶台前,「哎喲,」望着黑乎乎的大鐵鍋,媽媽皺起了眉頭,「這,盡是油,燒出來的熱水,能洗衣服啊!」

媽媽轉過身去,看到一隻洗臉盆,她舀一盆清水,放到大黑鍋上,然後,便準備點火燒水,可是,媽媽什麼也尋找不到,在灶台前漫無目標地轉來轉去,「嗯,火柴吶?」

「哦,」聞言急忙走過來,掏出一盒火柴,「你要取燈喲,在這吶!」

「嘿嘿,」聽到的話,我頓時笑出了聲:「取燈,取燈,,火柴為什麼叫取燈啊?」

「哦,」心不在焉地答道:「不知道,俺們這疙瘩,都這麼叫,」看到媽媽笨手笨腳地劃擦着火柴,接了過去,「來吧,我給你燒水吧。」

望着疊放在鐵鍋上的水盆,嘀咕道:「這,哪有這麼燒水的啊,這,得多少柴禾啊!」一邊嘀咕着,一邊拽過大鍋蓋準備扣在鐵鍋上,媽媽急忙阻攔道:「別……別,別扣啊!這鍋蓋上盡是油,燒水的時候,都得到清水裏,別,別扣,」

「唉。」聽到媽媽的話,嘆息一聲,極不情願地往灶膛裏充着珍貴的柴草,我非常清楚,這些柴草,是和老叔拎着鐵鎬,頂風冒雪,在茫茫的荒原上,一鎬一鎬地刨開冰硬的壟溝,取出裏面的玉米莖,再摔打掉上面的附土,曬乾之後,用於燒水、煮飯、取暖。

裏,用柴禾很是節儉,每頓飯燒掉多少玉米莖,都要仔細地盤算一番,而今天我敢打賭,媽媽洗滌一件衣服便能輕而一舉地耗費掉一家人,一天所需的柴禾。

放在鐵鍋上面的水盆終於冒出滾滾熱氣,媽媽心意足地將其舀空,然後,又續上涼水,於是,必須繼續往灶膛裏沒完沒了填柴禾。

「啪啦!」

媽媽再次舀空洗臉盆裏的熱水之後,又續涼水,然後,順手將自己的髒內扔進剛剛水盆裏。「媽——」我第一次聽到媽媽這樣稱呼,「這回,得多加柴禾,一定要把水燒得滾開滾開的,這樣,才能消毒、殺菌!」

「唉,」愁苦着臉,嘆息起來,「我活了這麼大年紀,真沒見過這樣的事,在煮飯的鍋裏,煮衩子,唉……」

夜晚,媽媽突然想要大便,她推開房門,立刻被刺骨的冷風吹回到屋子裏,她氣鼓鼓地推搡着爸爸,「這,這,這麼冷的天,我可怎麼上廁所啊!」

「那,你説怎麼辦啊?」爸爸反問道。

「哼,」聽到爸爸的話,媽媽沒有言語,她轉過身去,再走出屋子,來到廚間,我聽到嘩啦一聲,過了片刻,媽媽終於意地走回屋子裏,着均勻的、幸福的氣息,她再次推了推爸爸,「去,把便盆倒掉!」

「啊!……」聽到媽媽的話,爸爸驚訝地望着媽媽,「怎麼,你在廚房裏大便?」

「哼,」媽媽不以為然地爬進被窩,「不在廚房,又能在哪,去外面,能把股凍僵嘍!」

「唉,你啊,你啊!」爸爸愁眉苦臉地嘆息起來,「你可丟盡人嘍!」

刀魚 2024-08-17 21:38:59

(二十一)

爸爸攜帶女,大搖大擺地迴歸故里,我卻沒有把他裝在心上,更是絲毫也不放在眼裏的,然而,一家人,則是興奮異常。原本平靜的生活,猶如院子裏的乾柴垛,被爸爸這棵小火柴稍一觸碰,呼譁一下,便熊熊地燃燒起來。

一看到爸爸,爺爺灰土般的枯黃臉,立刻現出了可貴的笑容;含滄桑的面頰,綻開了幸福的喜悦之;兩個偉大的歷史學家叔叔,完全放棄了無休無止的、毫無意義的爭執,恭恭敬敬地哥長哥短着;

而比我大不了幾歲的老姑,身前身後的圍着爸爸團團轉,像女兒般地跟爸爸撒着嬌,讓我很是厭惡,可是,卻不妒忌,因為我一點也不喜爸爸;只有老叔,永遠都是讓人捉摸不透地沉默着。

這還不算,更讓我費解的是,每天,都有許許多多我從來沒有見過面的,更談不上認識的人,從四面八方紛紛趕來,熱情洋溢地看望我的爸爸和媽媽。還有我如何努力也搞不清楚的,這些莫名其妙的三親六故們,都爭先恐後地,但卻是非常真誠地邀請爸爸和媽媽前去赴宴。唉,請爸爸赴宴喝酒的人是如此之多,以至於大家不得不排號等待。

「啊——」看到爸爸和媽媽今天吃東家,明天喝西家,早晨剛剛吃完,一邊腆着可笑的圓肚子,一邊皺着眉頭嘀咕着,過一會應該去誰家進午餐。聽到爸爸終嚷嚷着消化不良。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二姑結婚後,二姑父哥叁個便徹底地分了家,至於孤寡的老爹,按照當地的習俗,由叁個兄弟輪班伺候,每家四個月,一年恰好輪三家,並且美其名曰:「吃聯盟會!」想到此,我深有觸地嘀咕道:「啊,爸爸,今天,你該到誰家去吃聯盟會吶?」

「哈哈,」聞言,笑得前仰後合:「這小子,這小子,他是咋想出來的吶,你爸爸天天有人請,這,跟吃聯盟會有什麼瓜葛啊!」

「嘿嘿,」病重的爺爺憐地笑道:「嘿嘿,別看我大孫子歲數小,想法卻很多,遇到什麼事情,都要發表一番想!你們説,我能不喜我大孫子嗎?」

爸爸每次赴宴媽媽都要攜我同往,每一次赴宴都是一次不同尋常的經歷,或是快樂的、或是滑稽的、或是尷尬的,但無論是怎樣的經歷,印象都是深刻的,只有這一點,是完全相同的。

「哥。」屋子裏正嘻嘻哈哈地説笑着,我正思忖着,過一會,爸爸應該去誰家赴宴,又將會有怎樣的經歷,二姑悄然走了進來:「哥,今天中午,到我家吃飯去吧,我都預備好了!」

「可是,」爸爸為難地説道:「今天,原定是去你嫂子家,看望我的老岳父啊,聽説,他得病了,癱瘓了!」

「哥,」二姑面哭相:「哥,我知道,你堅決反對我的婚事,如果你不願意賞臉,俺就不難為你啦!」

「嗨,」爸爸一聽,立刻改變了主意,「芳子,咋能這樣説話吶,走,走,哥哥現在就跟你去,走,到你家,喝酒去。」

「哎,」二姑頓時喜形於,一把拉起我的手:「走,大侄,到二姑家吃飯去,菊子,」二姑衝着老姑點點頭:「菊子,一起走哇!」

二姑結婚時的大房子,分家之時,已經變賣掉,兄弟叁各奔東西,二姑父拿着分得的那點可憐的鈔票,買了一棟簡陋的小草房,走進寒酸的房舍,二姑苦澀地對我説道:「力啊,二姑家很窮吧!」

真是一點也沒説錯,二姑家的確窮得可以,低矮的屋子裏空空如也,可是,雖然清貧,卻很整潔,可憐的什物擺放得井然有序,紙糊的牆壁和天棚,沒有一絲灰土。

沒容我作答,二姑懷信心地繼續説道:「力啊,開以後,二姑要拼命地幹活,掙錢,二姑向你保證,一年後,我一定要蓋上一棟漂亮的房子,大侄,我發誓,要蓋就蓋好的,並且,」二姑對未來的生活充了希望:「並且,一定要蓋灰磚灰瓦的,不然就不蓋!」

當地的老百姓,最推崇灰磚灰瓦的大住宅,認為那便是最豪華、最漂亮的房子。二姑的臉上洋溢着無限的憧憬,細白的玉手得意地筆劃着,繪製着宏偉的藍圖,「大侄,這個院子的面積足夠大,蓋棟大房子完全沒有問題,蓋好房子後,在院子的前面,栽上兩棵大柳樹,對,院子裏還要種上櫻桃樹,大侄,到時候,你就來姑姑家吃櫻桃吧!」

聽到二姑的話,我的心裏好似當真吃到了紅通通的小櫻桃,甜滋滋的。

「二姐很能幹,」老姑鼓勵道:「二姐,一定能蓋上灰磚灰瓦的大房子,二姐,要蓋雙瓦的那種。」

「快,快,快進屋!」二姑父誠慌誠恐地將爸爸、媽媽、老姑讓進屋子裏,他雙手一揮,嗖地將我舉到土炕上,「小力子,上炕玩去吧!」

貧窮的二姑,卻絞盡腦汁,甚至是傾其所有地擺設一桌豐盛的酒席宴,爸爸皺着眉頭,埋怨二姑道:「芳子,這,是何苦吶,我又不是別人,隨便吃點就行啦!」

「哎喲,哥,看你説的,」扎着小圍裙的二姑父,抹着掛油漬的大手,接茬道:「哥哥的大駕,光臨寒舍,俺就怕招待不好哇,」説着,二姑父走到桌前,夾起一枚油乎乎的繭蛹,到我的嘴裏,「小力子,來,先嚐嘗這個,可好吃了,這可是咱們老家的特產哦,你們家那裏可沒有這玩意啊!」

「哇——」我一口將繭蛹吐了出來,望着蟲子般的傢伙,我噁心得差點沒吐出來,「這,是啥破玩意啊,能吃嗎?」

「哥,」炒完最後一道菜,二姑父摘下小圍裙坐到爸爸身旁,他端起酒杯,真誠地對爸爸説道:「哥,第一次喝酒,來,先乾一杯吧!」

「好的,」爸爸舉起了酒杯,瞅了瞅二姑父,二姑父突然有些不自然,慌忙避開爸爸炯炯的目光:「幹,乾杯!」

「乾杯!」

「哎喲,」老姑卻沒有心思吃飯,她不知從哪裏拽過一件沒有完的小衣服:「二姐,這,是給誰做的啊?」

「哼,」二姑一看,秀臉騰地紅起來,她一把奪過小衣服,胡到炕櫃底下,別看老姑年齡不大,知道的事情卻比我要多得多,她衝二姑神秘地一笑,夾起一粒花生米,到嘴裏,看到二姑的窘態,我扯了扯老姑的衣袖,「老姑,那件小衣服,二姑是給誰做的啊?」

「嘻嘻,」老姑瞟了一眼二姑,然後,將小嘴附到我的耳朵上,「你二姑有喜了!」

「什麼喜?」我不解地問道。

「嗨,笨蛋,」老姑拍了拍我的肚子,「大侄,你二姑肚子裏有小孩了,那件小衣服,就是給小孩做的,等生出來的時候,好穿啊,哈。」

啊——聽到老姑的話,我轉過臉來,呆呆地望着二姑,二姑的面頰更加緋紅起來,她低下頭去,有意避開我的目光,手中的瓷勺心不在焉地撥拉着湯碗。我又瞅了瞅二姑父,他正討好般地給爸爸斟酒,眉飛舞地東拉西扯着。

我的目光不自覺地移到二姑的腹部:二姑的肚子裏有小孩了?過不了多久,他(她)便會從二姑的小便裏,鑽出來!啊,這太可怕了!二姑的小便有媽媽或者是都木老師那麼大嗎?如果不是的話,小孩鑽出來的時候,會把二姑痛死的。

我突然想起那天夜裏,爸爸媽媽時,媽媽嘀咕的話:陸陸的腦袋好大啊,生他的時候,差點沒死我!唉,二姑的小便,到底有多大吶?二姑的小便,是什麼樣的吶?

混蛋,混小子,不要臉的傢伙,此想法一出,我登時羞臊難當:混蛋,你怎麼可以對二姑的小便,胡思想吶?真不要臉,真該死。二姑,是偉大的,是絕對不可以褻瀆的,難道,你忘了,你不是把二姑當做聖母嗎?

「大舅!」我正漫無目標地東思西想着,屋外傳來大表哥的喊聲,我將臉轉過來,大表哥已經走進屋裏,他恭恭敬敬地走到土炕邊,看到正襟端坐在餐桌前的爸爸,低聲下氣地説道:「大舅,下午,到我家吃飯去吧,我……」

「哈,」爸爸嘆息道:「這,能吃得過來麼?」

盛情難卻,傍晚時分,着酒氣的爸爸還是被大表哥拽到大姑家,一邊打着酒嗝,一邊坐到餐桌前,酒席之上,早已有些爛醉的爸爸藉着酒勁,毫不客氣地教訓起在生產隊裏説一不二的大表哥,「永威啊,現在,你行了,當上隊長了,眼眶就高了,就誰也不認識了!」

「不,不,」大表哥謙卑地説道:「不,不,大舅,您誤會啦,生產隊長的工作很不好做,工作中,難免會得罪人的,唉,我也是沒有辦法啊!」

「哼,」小蒿子在老姑面前依然是趾高氣揚,聽到大表哥的話,她不無得意地對老姑嘀咕道:「我大哥是隊長,是生產隊的一把手,無論什麼事情,都是大哥説了算!」

「喲,」老姑毫不示弱:「他是隊長,這不假,可是,在我面前,他永遠都是我的外甥,我讓他幹什麼,他就得幹什麼,不信,」老姑突然扯起嗓子,衝着大表哥嚷嚷道:「大外甥!」

「哎,」聽到老姑的喊聲,大表哥急忙走了過來,「老姨,什麼事?」

「哼,」老姑哼了一聲,不屑地説道:「去,給老姨舀碗水來!」

「好的,」大表哥不敢違抗,立刻走出房間,片刻,端着大木瓢走了進來,老姑自豪地接過木瓢,示威般地瞅着小蒿子,小蒿子小腦袋瓜一揚,「哼,你也就能在大哥面前充大輩唄!」

「這,」老姑呷了一口涼水,回敬道:「這,是充大輩嗎,我,就是他的老姨啊,別説他是個小小的生產隊長,他就是縣長、市長、省長、國家主席,我,也是他的老姨啊!」

叭——老姑正在我和小蒿子面前,大擺她長輩的威風,突然餐桌的另一端,傳來清脆的響聲,旋即,便是爸爸駭人的怒吼聲:「混小子,混球……」老姑、我、小蒿子,均不約而同地轉過臉去,只見爸爸怒不可遏地衝着大表哥揮舞着大巴掌,同時,扯着大嗓門謾罵道:「混球,忘恩負義的小兔崽子!」

「哎喲,老張。」媽媽慌忙按住爸爸的大手掌,大表哥痛苦萬狀地捂着被紅的腮幫子,羞臊無比地低下頭去。看到大表哥這副可憐相,我不由得想起自己那可怕的遭遇,我向大表哥投去同情的目光,我比誰都清楚,爸爸的大巴掌,可是非同尋常的,讓我刻骨銘心的。

「這,這,」大姑父和大姑均茫然不知所措,爸爸不再打大表哥,而是指着他的鼻子尖,滔滔不絕地數落着:「永威,好可惜啊,這一家人,你是老大,一家老小,兄弟一大堆,你要沒有能耐,也就算了,可是,你,有了點能耐,就對父母、兄弟一點也不管不問。

混蛋小子,剛才,你説什麼來着:隔輩不管人?豁,虧你説得出來,如果像你所説的那樣:隔輩不管人!當初,我姐,我姐父,最困難的時候,養不起你們的時候,我爹,我媽,為了什麼要管你們,不是隔輩不管人嗎!我爹,我媽,跟你是隔輩人啊,憑什麼管你啊?嗯?」

「那,」大表哥鬆開手,右臉非常可笑地映出數手指印,他依然不服氣,喃喃地嘀咕道:「姥姥,姥爺,是痛我,沒少護我,可,這也是衝着我爹和我媽啊!」

「什——麼——」聽到大表哥的話,爸爸登時氣得渾身發抖,他呼地站起身來,像頭髮瘋的大棕熊一頭撲向大表哥。如果不是媽媽及時阻擋住,我敢斷言,大表哥將被爸爸那棕熊般的大手掌,無情地撕個粉碎。

……

(二十二)

姥姥家僅存的幾間房屋,在老舅的一意孤行之下,終於變賣掉,姥姥將賣房款與兩個兒子均分後,便與姥爺在小鎮的邊緣,買了一間極其廉價的、東倒西歪的小草房,苦度殘生。酒如命的姥爺,在一次爛醉之後,不慎摔了一跤,從此,再也無法站立起來,終哆哆嗦嗦地躺在冷冰冰的土炕上,過着毫無意義的生活。

「打,打,」當媽媽與爸爸走進姥爺家的破草房時,病卧在炕的姥爺,伸着彎曲的手指,衝着媽媽比劃着:「打,打,打我九回了!」

「咋的,」還沒等媽媽回答,姥姥沒好氣地走進屋來,衝着姥爺吼道:「活該,你該打,你自己找的,誰讓你沒深拉淺地喝大酒,這下可好,喝癱了,你看……」姥姥順手從地板上揀起一隻斷了氣的小雛,對媽媽説道:「這個老東西,自己起不來炕,就拿我的小煞氣,只要一看見小飛到炕上,他就一把抓住,咔哧一聲,把脖子掐斷!」

「你,」姥爺指着姥姥,告狀般地對媽媽説道:「你媽她,就,就,就知道伺候小本不管我,我,我癱了,沒用了,掙不到錢啦,她就不管我啦,你看,」姥爺指着他的身下,爸爸走了過去,起姥爺的被角,頓時冒出滾滾腐臭的氣味,我不捂住了鼻子,爸爸驚呼道:「我的天,岳父,你的背都爛了!」

「能,能不爛嗎!」姥爺講述道:「她,」姥爺指着姥姥:「她,總也不給我翻身,我一天到晚就這麼躺着,一動也動不了,能不爛嗎!」

「哦,」大舅和老舅相繼走進屋來,老舅衝着爸爸,冷冷地問道:「二姐夫來了?」

「嗯,」爸爸也不很友好地答應一聲,看得出來他們似乎有些什麼隔閡,兩人草草地問候一句,便再也不肯進行任何談,大舅則熱情地與媽媽噓寒問暖,我覺到姥姥家的空氣,比屋外還要寒冷一百倍,同時,更是沉悶的讓人窒息,我拉了拉媽媽的手,「媽媽,咱們回家吧!」

「哎喲,」大舅轉過身來,「大外甥,這是幹麼,剛進屋,就要走哇!」

「二姐夫,」老姨冷氣嗖嗖地推門而入,看到爸爸,她既興奮,又尷尬,眼睛裏冒着極其複雜的柔光,「二姐夫,什麼時候來的啊?」

「哦,我,來了三天了!」

「燕子,」看到老姨熱切地望着爸爸,媽媽又來了醋意,她故意用身子擋住了爸爸,心不在焉地問老姨道:「你現在生活得怎麼樣啊?」

「唉,」老姨嘆道:「二姐,我還能怎麼樣呢,湊合活着唄!」老姨一邊説着,一邊拉住我的手,「小力,過年到老姨串門去啊!」

「嗯,」我胡應承一聲,想起那個賭徒姨父,我便再也沒有心情去老姨家串門。老姨今天穿着很是整齊,這是當地的風俗,有客人來,一定要穿上最新、最好的衣服,來接待客人,否則,將被視為對客人不尊重,同時,也降低自己的身份。

「媽——」看到姥姥屋裏屋外地忙碌着,老姨放開我的手,説:「媽——我來吧。」老姨掉外衣,出一件深紅的、自己手織的線衣,絲毫也不脯還是那樣的平展,一對小巧的房,極不合諧地扣在乾枯的前

老姨彎下來,抓起煤鏟,往爐膛裏充填着煤泥,瘦削的小股正好衝着我的面龐,我悄悄地掃視一番,心中嘀咕道:這一段時期,老姨又瘦弱許多,本來就乾癟的小股,竟然瘦出一對可笑的骨頭尖,兩條細腿夾裹着的間,其空隙更加巨大,也更讓我浮想聯翩。

我想起老姨那朦朧畫般的小便,稀疏的黑,尤其是那堆臊鹹的、淋淋的,真是讓我心馳神往,我恨不得一把抱住老姨股,痛痛快快地啃咬一番,盡情地品嚐着那堆

「滾!」我正望着老姨的股發呆,媽媽突然惡狠狠地捶了爸爸一拳,悄聲罵道:「不要臉,看啥吶,瞅你這臭德,一看見小姨子就發傻!想啥呢,還想着……」

「得,得,」爸爸低聲吱唔道:「你真是個神經病,我看啥啦,我,我…」

大舅和老舅坐在炕梢,一邊咕嘟咕嘟地雲吐霧,一邊漫無邊際地高談闊論,老舅得意洋洋地向大舅吹噓着,他正準備做一樁很大、很大的投機倒把的大買賣,利潤大得驚人,甚至比販賣毒品賺得還要多。

大舅則不甘示弱地、瞪着昏濁的眼睛胡擂着,説他下鄉照相時,無意中收集到一件古董,一個青銅古鼎,至於年代,正準備找專家鑑定,據保守估計,至少應該在千年以上。

老舅一聽,把腦袋搖得像只撥鼓,説死也不肯相信,於是,兩人臉紅脖子地爭執起來,本沒有注意到爸爸、媽媽和老姨這方面。

老姨似乎聽到媽媽和爸爸的耳語聲,她放下煤鏟,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到外間屋,避開媽媽咄咄的目光。

我偷偷地瞅了瞅媽媽,只見媽媽臉甚是駭人,呼呼地息着,死死地盯着爸爸,而爸爸則故意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抓過土炕上一本殘破的舊書,胡翻閲着。

我努力地猜測着:爸爸與老姨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為何把媽媽氣成這樣?難道,爸爸也像媽媽那樣,把老姨也給了?把老姨那堆,給啃了?哼,好個大壞蛋,老姨的,我還沒把玩到,卻被可惡的爸爸捷足先登了!真是氣死我也!

「喂,」姥姥衝着大家嚷嚷道:「都別瞎嚷嚷了,飯好了,大家都過來吃飯吧!」

咣噹——老姨將飯桌推到土炕上,爸爸站起身來,幫助姥姥將一盤盤熱氣升騰的菜餚,端到桌子上,大舅與老舅終於停止了烈的爭執,坐到飯桌前。

「嘿嘿,」當大家一一落座後,躺在炕頭的姥爺,非常和善地端着小酒盅,衝我笑道:「外孫子,能不能喝點啊?」

「哼……」姥姥一把推開小酒盅:「喝,喝,喝什麼喝,大點個年紀,就喝,喝,等喝成你那個樣子,就美嘍,是不?」

「二姐夫,」大家剛剛拿起筷子,老舅鄭重地對爸爸説道:「二姐夫,家裏的情況,你也看到了,我爹的房子賣了,現在,不僅什麼也沒有了,還癱巴了,二姐夫,你看,我爹、我媽,今後的生活,可怎麼辦吶?」

「哦,」爸爸瞅了瞅老舅,反問道:「你説怎麼辦啊?」

「我看這樣吧,咱們大家好好地商量商量、合計合計,每人每月給我爹、我媽一定數目的生活費……」

「喲——」爸爸不悦地撂下了筷子,「內弟,給老人生活費,這是每個做兒女應該的,我們沒有意見,可是,岳父的賣房錢呢,哪裏去了?」

「這,」老舅問道:「這,給老人生活費,跟賣房子錢有什麼關係啊?」

「當然有,你們把老人的房子給賣了,錢給分了,反過來讓我們大家平攤老人的生活費,你可真好意思,你可真想得出來!」

「哼,」老舅不服道:「贍養老人,是每個兒女的義務,你不攤錢,我到公社告你去!」

「哼,」爸爸回敬道:「這我比你清楚,可是,繼承老人的財產,也是每個兒女的權利,你告我,我還要告你吶!賣房子的錢,你二姐也應該有份。」

「啊——」老舅頓時啞口無言,木然地望着爸爸,大舅深有觸地嘀咕道:「嗬嗬,還是念大書的厲害啊!懂得法律,誰也糊不了!」

啪——啪——啪——爸爸跟老舅正鬥般地爭吵着,房門突然響動起來,只見嘩啦一聲,賭徒老姨父沉着臉,走進屋來,看到飯桌上的老姨,惡狠狠地吼道:「哼哼,看把你樂的,啊,原來是你二姐夫來了,哼哼,我説怎樂成這樣,臨出門又是洗啊、又是擦啊,哼哼,臭不要臉的小,你寒磣不寒磣啊,你害臊不害臊啊,還忝着個臉吃飯,你的臉,早就讓熊瞎子給了吧!」

「你,」老姨羞愧面地站起身來,衝着老姨父嚷嚷道:「你又在哪喝了,瞎嚷嚷個啥啊,二姐夫來了,我就不應該來看看麼?」

「當然得看看了,要不,今天晚上能睡着覺麼!」

「小連襟……」爸爸氣鼓鼓地站起身來:「你胡嘞嘞些什麼啊,你是什麼意思?」

——」老姨父狠了一口煙捲,「什麼意思?我是什麼意思,你比誰都清楚,你們之間的好事,好意思讓我講講麼?」

「什麼好事,你説,我們有什麼好事,我幫助小姨了,這還有錯了麼?」

「喲——」老姨父啪地甩掉煙蒂,「你少來,還幫助小姨呢,你你小姨了吧!」

「你……」爸爸扔掉筷子,衝向老姨父,瘦弱的老姨慌忙橫在兩個男人的中間:「別,別,可別……」

「想打仗,好啊!」老姨父一把推開老姨,呼地站到爸爸面前:「來吧,打啊,好長時間沒打仗了,這手真的有點啦!」

看到爸爸與老姨父在屋地中央箭拔弩張地對峙着,姥爺苦澀地咧了咧嘴:「你們,都給我消停消停,別,別在我家,胡鬧,有什麼想法,就好好地説,如果想打仗,就另找個地方,我家,可不是戰場!」

「唉,」姥姥哧溜嚥下一口白酒,「熱辣不熱辣啊,笑話不笑話啊,哎,這是什麼事啊,這是什麼好事啊,大吵大嚷的,很怕鄰居不知道,是不?」

「哈,」老舅皮笑不笑地嘀咕道:「好,好,小姨子麼,就是姐夫的半個股啊,這有什麼……」

「哼,」聽到老舅挑火般的話語,老姨父登時怒不可遏,他一把揪住爸爸的衣領子,「啊,玩我的媳婦,我跟你沒完,我跟你拼了!」

説着老姨父以令我不可想象的速度,向爸爸伸出鐵拳,爸爸則機靈地一閃,老姨父的拳頭落空,身子猛烈地向前傾去,爸爸見狀,腳掌向前一踢,老姨父毫無準備,一股癱坐在地。

「好哇——」老姨父更加氣急敗壞,呼地爬起身來,準備繼續再戰,大舅衝過來,拽住他的手膊,「老妹夫,消消氣,可別鬧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老姨依然坐在地上,捂着臉,嗚嗚嗚地涕着:「我是説不清楚了,我是説不清楚了,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白了!」

「哼,」對於眼前的一切,媽媽是那樣的平靜,彷彿本與她無關,她不屑地瞅了瞅地上的老姨:「哼,真是沒事找事,如果不往我家跑,不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哼,你們啊,你們……」

「你聽着!」爸爸整理一下被老姨父扯的衣服,「我和小燕,什麼事也沒有,如果不信,你問她!」

「嗚嗚嗚,嗚嗚嗚,」老姨突然站起身來,一邊繼續涕着,一邊指着老姨父吼道:「老吳,你不是懷疑我麼,好,我還不跟你過了吶,我以為你是誰啊,你還有個什麼啊?連房子,都是借修配廠的地皮蓋的,死皮懶臉地懶在那裏,這子,我早就過夠了,走,到公社去,我跟你離婚!」

「不,不,」看到老姨當真動了氣,老姨父卻軟弱下來,一眨眼的功夫,突然不可思議地變成非常乖順的小綿羊,「小燕,我,我,喝多了……我,我太過分,我,我不對,我……」

「哼,喝多了,喝人肚子裏去了,還是喝狗肚子裏去了,一喝點酒,你就窮耍,這子,我是説什麼也不能過了,我,説啥也得跟你離婚!」

「小燕!」

咕咚一聲,人高馬大的老姨父,一頭撲倒在老姨的身下,就像當年在大食堂那樣,壯的手臂死死地抱住老姨的細腿:「小燕,我不對,我錯了,我錯了,原諒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小燕,我,不能沒有你啊!」

「嗚嗚嗚,嗚嗚嗚……」老姨再次捂住淚水漣漣的面頰,更加悲痛地涕起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

***********************************回需要「」的網友們:

實在不好意思,請再耐心等幾章吧,此文馬上就要進入「情」主題,如此冗長的待,是為了方便以後的敍述!

回「tttt」網友:

都木老師在《童年》裏重點描寫過,以後還將繼續描寫,您可能沒看過《童年》,所以有些地方到糊塗。***********************************

刀魚 2024-08-17 21:38:59

(二十三)

隨着節的益臨近,天氣愈加寒冷起來,茫茫大地籠罩在幾近凝固的空氣之中,那呆板的、絕望的表情,恰似一具僵的死屍,包裹着慘白的屍布。

厚重霜花的窗外,時而傳來陣陣有氣無力的鞭炮聲,不知好歹的小淘氣包們,捧着自制的、極其劣的冰車,嘰嘰喳喳地在結着堅冰的、猶如鏡面般光滑的公路上,翻上滾下,小臉蛋凍得酷似猴子的紅股。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爺爺的病情突然急轉直下,乾枯的病臉好像可怕的燒紙,一片慘黃,且糙無比,沒有一絲水分,乾乾巴巴的緊貼在早已腐朽的柴骨上,稍稍觸動,便會嘩嘩嘩地裂開來。

爺爺眨巴着無神的昏眼,渴澀的喉嚨管活像灶台旁的風箱,伴隨着艱難的呼,發出咕嚕咕嚕地哀鳴,繼爾便咳咳咳、咳咳咳地劇烈折騰一番,腦袋耷拉在炕沿處,嘴巴里傾吐着駭人的污血,「完了,完了,」爺爺艱難地、但卻是鄭重地宣告自己的死亡,「完了,完了,我,要死了!」

「爹——」爸爸淚眼汪汪地守候在爺爺的身旁,嘀咕着毫無實際意義的話:「爹,沒事,過幾天,就好了,爹,你可一定要住啊,你不能死……」

「算了吧,」爺爺非常肯定地説道:「大小子,算了吧,別説沒用的啦,你爹,看來是不過年關啦,閻王爺已經託夢,給我下了帖子,頭年,我必須到間報名去,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爺爺用手巾抹了抹嘴角的血水,突然將魔鬼般的面頰轉向了我,「大孫子,快,到爺爺這來!」

「哎,」我正無憂無慮地在土炕上翻着跟頭,聽到爺爺的呼喚,我嗖地翻到爺爺的身旁,由於用力過猛,一支腳不慎撞擊到爺爺的病體上,爺爺微微抖動一下,爸爸惡狠狠地瞪我一眼,「小兔崽子,總也沒正形,看把爺爺踢的!」

「你少説兩句,」爺爺沒好氣地訓斥着爸爸,「孩子懂得個什麼,孩子不淘氣,不成小傻子啦,大孫子。」爺爺乾柴般的手掌,充深情地握住我,死亡般可怕的目光,久久地凝視着我:「大孫子,爺爺要死了,記住爺爺的話,要好好地學習,只有學會了真本領,才能在這個世上混下去,大孫子,記住爺爺的話,要好好地學習,學習,學習生活的真本領……」

「爺爺。」望着爺爺瀕死的面頰,嗅着他那身的中藥氣味,我的心狂跳不已:爺爺真的要死了麼?爺爺真的要離開我,埋到遼河邊的墳崗裏?我伸出手去,輕輕地抓摸着爺爺乾枯的臉龐,木訥地嘀咕道:「爺爺,爺爺,好爺爺,你不能死,我不讓你死!」

「唉,」爺爺長嘆一聲,一行絕望的淚水,奪眶而出,「大孫子,爺爺也不想死啊!」

「爺爺……唔——」我撲到爺爺乾柴般的身軀上,縱聲痛哭起來:「唔——唔——唔——」

「大小子,」不安地衝着爸爸悄聲嘀咕道:「大小子,快,把小力抱過來,大夫説,你爹的癆病已經擴散了,可別傳染給孩子啊!」

「這,」聽到的告誡,爸爸伸出手去,可是,看到爺爺懷深情地端詳着我,諄諄地教導着我,爸爸沒有勇氣將我從爺爺的手掌中,無情地搶奪過去,媽媽見狀,毫不客氣地走到炕沿,一把將我從爺爺手中奪過來。

「小力,來,到媽媽這來!」説完,媽媽猛一用力,將我抱到她軟綿的懷裏,走出屋子,來到三嬸的房間,「哼,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他那麼大歲數了,渾身上下,沒有好地方,他死了也就算了,要是傳給了孩子,可就完了,孩子這一輩就給毀了!」

「爺爺,爺爺,」我在媽媽的懷抱裏,輕聲地呼喚着:「爺爺,爺爺,我要爺爺!」

「不去,」媽媽將我進三嬸家最潔淨的棉被裏,然後,她亦跳上了土炕,「不去,兒子,你爺爺有傳染病,會傳給我們的,來,媽媽摟你睡覺!」

「不,不,我不困,」我一咕碌爬起來,正跳下土炕,卻被媽媽死死地拽扯住,「兒子,聽媽媽的話,如果不困,真的睡不着,媽媽帶你玩!」

「真的,」聽到媽媽的話,我興奮起來,立刻便把垂死的爺爺,扔到了腦袋後面,我呼地騎到媽媽的身上,「媽,我要玩騎馬!」

「哎——喲——」媽媽驚呼一聲,「大兒子,騎馬,也不能這樣騎啊,你要把媽媽死啊!」説着,媽媽將我推到一邊,她翻過身來,跪爬在土炕上,兩隻手拄着炕蓆,「來吧,寶貝兒子,媽媽給你當馬騎,來吧,上來吧!」

「哈,」看到媽媽那滑稽可笑的樣子,我樂顛顛地騎跨到媽媽的脊背上,兩隻手輕輕地拍打着媽媽的背部,「駕——駕——駕——」

「好,駕,駕……」媽媽弓起脊背,馱着我,乖順地爬動起來,正在炕梢孩子的三嬸,咯咯咯地大笑起來,「嫂子,你可真能慣孩子啊,我看,他要你的心,你得敢給掏出來!」

「唉,」媽媽繼續爬動着,無奈地嘆息道:「有什麼辦法啊,不把他哄住,他老往那屋去,真要是傳上大癆病,後悔也來不及嘍!為了孩子的健康,我什麼都可以做!」

「爹——」從爺爺所住的屋子裏,傳來爸爸悉的喊聲:「爹,你,要幹什麼啊,快,快,快躺下!」

「大小子,別管我,去,拿個本子來。」

「哎,爹,拿本子,做什麼啊?」

「嗨,」我聽到爺爺不耐煩的語音:「少廢話,讓你拿,你就趁早拿來,大小子,我恐怕不行了,趁着現在我還清醒點,跟你把咱們老家的事,叨咕叨咕,你,都給我好好地記下來,懂麼?」

「嗯,爹,我懂了,你説吧!」

「大小子,你爺爺哥倆從關裏逃荒,一路走着,一路賣着勞金,最後在這遼河邊,終於安下了家,娶了媳婦,有了後代,你爺爺哥倆個,一共有八個兒子,其實,都是你親爺爺生養的,你大爺不能生養。來,我告訴你,老大,老二、老三、老三、老五,對,老五就是我,接着,還有老六、老七、老八,對,老八就是你八叔,他們的大名,你都給我記下來……」

「是的,爹,你慢慢地説,我正記着吶!」

「還有,」爺爺不知從哪裏來的神,繼續爆豆般地嘮叨着:「你爺爺這八個兒子中,都成了家立了業,都有兒子,來,你接着記,你大爺,有六個兒子,你二爺,有四個兒子……嗯,咱們這支人,有四個兒子,你是大頭頂!………老六……」

爺爺突然嘆道:「啊——大小子,到你這輩,目前為止,只有小力這麼一個小子,也就是説,我臨死的時候,在閉上眼睛之前,只看到一個孫子,唉,我就這個命嘍,大頭頂是個丫頭片子,這一下子就差了一大截,步步趕不上,你大爺死的時候,都看到重孫子啦,唉,我死的時候,唯一的大孫子,才剛剛上學,還什麼也不懂吶,唉……命啊,都是命啊,人不認命是不行的。」

「哼哼,」聽到爺爺的唸叨聲,跪爬在土炕上的媽媽衝着三嬸嘀咕道:「咱老爺子這是不行嘍,你懂麼?」媽媽問三嬸道:「你知道麼,這叫什麼現象?」

「不懂,嫂子,這叫什麼現象啊?」三嬸誠懇地詢問道,媽媽非常老到地答道:「迴光返照,這叫回光返照,這是一句成語,卻非常貼切,凡是瀕死的人,都會或多或少地有過這樣的現象,出現這樣的現象,便預示着,他馬上就要死掉了!」

媽媽突然轉過臉來,以乞求般的口吻對我説道:「我的寶貝兒子,你可饒了媽媽吧,媽媽累壞了,媽媽的都酸了,兒子,下來吧,願意騎,明天再騎,跟媽媽睡覺吧!」

「好的,」聽到媽媽的乞求,我只好從媽媽的脊背上翻滾下來,媽媽幫我掉外衣,一把進被窩裏,「快,蓋好被,別凍着,眼瞅着就要過年了,可別凍冒嘍!」

説完,媽媽開始自己的衣服,媽媽扯掉厚厚的線衣,又呼地拽下潔白的內衣,一對大豪撲楞撲楞地搖來晃去,我情不自地伸出手去,美滋滋地抓摸着,「真好玩,真好玩,媽媽的咂咂真好玩!」

「哎喲,嫂子!」炕梢的三嬸警告道:「你怎都啦,會着涼的,這不像你們城裏,屋子一點也不保温,一到了下半夜,這點熱乎氣都散掉了,屋子裏很冷很冷的!」

「唉,」媽媽呶着嘴答道:「習慣了,不光了,往被窩裏一鑽,總覺得身上的,睡不好,嘿嘿……」媽媽開始褪下薄薄的襯,她衝着三嬸嬉笑道:「三媳婦,我在家裏睡覺的時候,乾脆什麼都不穿,得溜溜光,那樣睡起來,才叫舒服吶,三媳婦,你懂麼,得光溜溜的睡覺,叫什麼?」

「不知道!」

「這叫一級睡眠,嘻嘻!」媽媽一邊説着,一邊哧地褪掉白襯,然後,嗖地鑽進被窩裏,兩條雪白、極富的大腿,緊緊地夾住我身,「啊……好涼哦!」

我幸福地依在媽媽的懷裏,心中嘀咕道:今天,媽媽為什麼不掉內,完全赤身體地來他個一級睡眠吶?如果那樣的話,我便可以偷偷摸摸地欣賞一番媽媽人的私處和神秘的小便!

一想起媽媽的小便,我便聯想起媽媽自拍的照片,那一幅幅令我痴的靚影,再度浮現在腦海中,尤其是媽媽私處的縷縷黑,更是讓我想入非非。一念及此,我便故意往媽媽的身上死貼起來,兩手不安份地抓摸着媽媽怡人的體,「媽媽,真冷啊!」

「是啊,兒子,」媽媽緊緊地摟着我,軟綿綿的部,頂在我的膝蓋骨上,她哆哆嗦嗦地絮叨着,「哎喲,每天睡覺,都是件愁人的事,真不願意衣服,真不願意鑽這被窩,沒辦法,兒子,咱們娘倆緊緊地抱着吧,慢慢就會把被窩暖過來的!」

聽到媽媽的話,我雙手猛一用力,非常賣力地摟住媽媽的脊背,身子有意往媽媽的部貼去,膝蓋骨不懷好意地觸碰着媽媽的部,隱隱地受到空前的軟綿和熱。

啊,媽媽的小便好奇妙哦,我真恨不得伸出手去,盡情地把玩一番,可是,一看到媽媽那無盡的母中所特有的:慈祥中着絲絲嚴厲,温柔中夾裹着縷縷兇威的面龐,我便本能地怯懦起來,雖然心氾濫,卻沒有膽量胡作非為。

無奈之餘,我深深地吻了媽媽一下,不得不收起之心,與媽媽幸福地相擁着,在暖洋洋的棉被裏,在充母子純情的氣氛中,甜言語、唧唧我我。聊着聊着,我漸漸地昏沉起來,儘管媽媽反覆地推搡着我,我卻再也沒有神理睬她。

啪——三嬸完嬰孩後,啪地關掉了電燈,屋子裏驟然漆黑一片,嗖——一股冷風吹刮到慘白的玻璃窗上,然後,順着呲開的隙,活像一把劍狠狠地剌中我的門額,我身不由已地打了一個冷戰,睏意頓消。片刻的黑沉之後,從屋門的窗户裏,映過來一串幽暗的光亮和嘈雜的碎語聲,那是被媽媽比喻為迴光返照的爺爺,繼續不知疲倦地口若懸河着。

利劍般的冷風也沒有放過媽媽,媽媽哆嗦一下,用被角死死地裹住涼冰冰的腦門,在心驅使之下,我的身子緩緩地向下滑去,腦袋瓜漸漸地溜到媽媽的部,我用手輕推一下媽媽,媽媽沒有任何反應,我的手掌又在媽媽的白腿上抓撓數下,媽媽依然無動於衷。

看來,媽媽真的睡了,我將腦袋完全轉向媽媽的部,鼻孔貼靠到媽媽的內上,深深地嗅聞起來:啊——好鹹,好,不過,卻是那麼的不可思議,到鼻腔之後,尤如是效果奇妙的興奮劑,頓周身舒坦,同時,心狂跳不已!

「爹——爹——爹——」我正偷偷摸摸、津津有味地嗅聞着媽媽的部,隔壁卻傳來悽慘的哀吼聲:「爹——爹——爹——」

……

(二十四)

「爹——爹——爹……嗚嗚嗚。」

「爹——爹——爹……咦咦咦。」

「爹——爹——爹……唔唔唔。」

從爺爺和居住的屋子裏,傳出來一陣緊似一陣的、極其悽慘的哀號聲,讓我不寒而粟,尤其是大姑、二姑、老姑那尖細的女音,直聽得我渾身泛起層層糙無比的皮疙瘩,我將腦袋瓜移開媽媽的部,驚恐萬狀地鑽出被窩,媽媽轉動一下香氣襲人的體,漠然地嘀咕道:「完嘍,老爺子恐怕是嚥氣了!」

「是啊,」三嬸啪地打開了燈泡,一邊穿衣服一邊催促着媽媽道:「嫂子,快點起來吧,咱們也得跟着哭哭哇,別讓人抓住話把,挑咱們倆的理兒啊!」

「唉,」媽媽睡眼,極不情願地坐起身來,「真沒法子,這事,咋讓我趕上嘍,大過年的,唉,被窩剛用自己的體温暖過來,睡得正香,這,唉。」

「爹——爹——爹……嗚嗚嗚。」

三嬸草草穿好衣服,故意將頭髮散開,只見她一頭撲進爺爺的屋子裏,咕咚一下,跪倒在地,哇的一聲,放開了令人心顫的咽喉。一分鐘之前,三嬸還是若無其事的神態,此刻,酷似超一的大腕演員,小嘴一咧,悲痛的淚珠便像斷了線的寶石項鍊,嘩啦啦地滾落下來,「爹——爹——爹……嗚嗚嗚。」

「爹,」媽媽站在三嬸的身後,看到三嬸那滑稽可笑的嬌造做之相,媽媽偷偷地撇了她一眼,小嘴不屑地一呶。媽媽並沒有像三嬸那樣跪倒在地,而是悄悄地掏出小手絹,故作悲慟地眼睛,鳥鳴般地嘟噥着:「爹,爹……」

「爹——爹——爹……嗚嗚嗚。」

爸爸、叔叔、姑姑們的痛哭是真誠的,是發自內心的,是震耳聾的,是催人淚下的。而則沒像孩子們那般抱頭痛哭,她默默地站在屋角,無神的目光長久地停滯在爺爺乾枯的屍身上。

「別哭了,」突然説道:「人,早晚得死,哭有什麼用,都別哭了!」

「大孫子……」我正擠過人羣,看看早已死去的爺爺,一把拽住我,「大孫子,別過去,會傳染的!」

説完將我抱起來,我依在的懷裏,循着昏暗的燈光,向土炕望去,爺爺直地橫陳在土炕中央,那安祥的面容,儼然是在靜靜地睡覺。我心中好生納悶:死?是什麼?死,就是睡覺麼?

,」我問道:「爺爺好像是在睡覺,爺爺真的死了麼?」

「大孫子,爺爺,」聽到我的話,突然哽咽起來,原本堅強的面龐,驟然老淚橫,「爺爺不是在睡覺,爺爺死了!咦——咦——」

「爹——爹——爹……嗚嗚嗚。」

此起彼伏的哭號聲,響徹耳畔,望着這悲痛絕的場景,年幼無知的我,也不憷然淚下,酸溜溜的淚水,糊住了雙眼。

「大孫子,別哭了,」幫我抹了一把淚水,「別哭了,一會出門,會扇着的!」

我依然坐在的手臂上,慢慢地我覺到,姑姑們的痛哭聲,與爸爸和叔叔們那語無論次、爹啊爹啊的痛哭聲,截然不同,細細聽來,姑姑們的痛哭聲,別有一番韻味。

或者説,姑姑們那不僅僅是在痛哭,同時,又是在唱着哀惋的歌曲,那曲調是如此的悲慟,聽到這曲調,莫説是人,就連咯嘰咯嘰徘徊在灶台旁的老母,也停下腳來,止住了叫聲,瞪着紅通通的圓眼睛,現出一副同情之相:啊,主人死了!

望着如泣如述、如歌如的姑姑們,聽着那淒涼的曲調,我停止了悲泣,完全沉醉其中:這不是簡單的哀號,這是藝術,這是民間的哀樂,是最為美妙動聽的旋律!我呆呆地望着姑姑們,心中默默地模仿着、模仿着,太美了,太動人了!

姑姑們優美絕倫的哀唱,很快便響徹整個院落,震醒了蒼涼的早晨,驚動了四鄰八舍,人人面帶愁容,水般地湧進屋子裏。女人們咕咚咕咚地跪在姑姑們的身旁,非常自然地加入其中,她們都是天生的歌手,人人都有一手讓我目瞪口呆的哀唱絕活,許多女人哀唱的技藝,甚至蓋過了幾個姑姑。

而男人們,則據自己的輩份,或是淚面地給爺爺磕響頭,或是默默地站立在土炕邊,嘀咕着我一句也聽不懂的話語,或是屋裏屋外地鑽來竄去,一會拽拽爸爸,一會又扯扯叔叔,「快別哭了,快趕張羅張羅,怎麼發送吧!」

大隊會計老楊包,爺爺生前最知心的朋友,捧着厚厚的白布,步履蹣跚地走進屋來,他衝着哭天抹淚、嘮嘮叨叨的女人嘀咕一番,立刻,女人們便紛紛站起身來,接過老楊包的白布,你拽住這頭,她抓住那頭,哧哧哧地撕成了無數白條條,老楊包漠然地抓過白條條,逐個分發給屋子裏的男人、女人、爸爸、媽媽、叔叔、嬸嬸、姑姑們。

「小力子,」最後,老楊包也不例外地送給我一條白布,「戴上它,等會,給爺爺送葬去吧!」

我機械地接過白布條,瞅着人們嫺地或是紮在腦袋上,或是系在間,或是拎在手中,我茫然不知所措,早已哭紅雙眼的二叔見狀,輕輕地拽過我的白布條,老到地扎系在我的腦門上,旁邊的老楊包似乎覺這種扎系的方式不太合適,他正説些什麼,二叔振振有詞地嘀咕道:「大叔,這樣扎對,旗人的系法與漢人的系法可不一樣啊,漢人就是這種扎法!」

「哦,」老楊包不解地自言自語道:「原來是這麼回事?那……就這麼扎着吧!」

抱着頭頂白布條的我,走出屋子,我立刻看到院子中央,放置着一口大木箱,那形狀,那顏,與家中的大木櫃,沒有什麼本質的不同,唯一的差別,家中的大木箱是完全平直的,而院子裏這口大木櫃,則呈着舒緩的傾斜狀,我搞不清楚為什麼會搞成這樣,也許是木匠的手藝太差勁吧,也許他是個酒鬼,爛醉之後,出這麼個可笑的玩意來!

「爹——爹——爹……嗚嗚嗚。」

我依在的懷抱裏,正望着大木箱發怔,思忖着這是誰的拙劣之作,突然身後傳來更加悲慟的哀唱,我轉過頭去,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們,在老楊包的指揮下,抬着睡的爺爺,昂然走向大木箱,怎麼?他們這是準備把爺爺裝到大木箱裏啊。

,」我突然鼻子一酸,「,爺爺,爺爺……唔——」

「大孫子,」聽到我的唸叨聲,的身子顫抖起來,「大孫子,別哭了,爺爺走了!」

「爺爺,爺爺,」我眼睜睜地瞅着那幾個漢子將爺爺進大木箱裏,爸爸、叔叔、姑姑們紛紛推開眾人,不顧一切地撲向大木箱:「爹——爹——爹……嗚嗚嗚。」

「爺爺,」我伸出小手,在寒風中哭成了淚人:「爺爺,爺爺,爺爺……」

眾人拼命地拽扯着爸爸、叔叔、姑姑們,其中的一個漢子拎起大斧頭,將鐵釘按在大木箱的一角,狠狠地鑿擊起來,那叮叮噹噹的脆響聲,好似一把把鋒利無比的利刃,剌穿着我的心室。爺爺,可憐的爺爺,被無情地釘死在大木箱裏,從此,我再也看不到最痛我的、最袒護我的,把我視為掌上珍寶的爺爺:「爺爺,爺爺,爺爺……」

譁楞楞,譁楞楞,吳保山駕着大馬車,駛進院子裏,他穿着羊襖,手裏夾着旱煙卷,依然是無憂無慮,將馬車緩緩地停在大木箱旁,大手掌輕輕地拍了拍箱蓋,「老五哥,我這就送你走啦!」

聽到吳保山的話,老楊包大手一揮,幾個漢子各執木箱的一角:「一、二、三,嘿——喲……」

大木箱很輕鬆地被漢子們抬到馬車上,吳保山啪地甩掉半截煙蒂長鞭一揚,「駕——駕——駕——」吳保山且走且拽着馬繮繩,馬車吱呀吱呀地駛出院子,眾人擁着哭天喊地的爸爸、叔叔、姑姑們湧出了院門。

怦——怦——怦……

年輕的社員們、批鬥會上押解老地主的民兵們,聚攏在馬車的周圍,一邊着煙捲,一邊點燃一枚枚爆竹,呼呼呼地拋向空中,爆竹一枚接着一枚地炸裂開來,震得我雙耳發木,心煩意

在白茫茫的荒原上,在野草萋萋的遼河岸邊,在疾風怒吼的小樹林裏,在大太爺、二太爺紛紛、簡簡單單的土堆旁,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不知道是什麼人,挖出一個深深的大土坑,吳保山將馬車停在土炕上,漢子們一湧而上,再次喊叫起一、二、三,咬牙切齒地將盛着爺爺的大木箱抬下馬車。

「爹——爹——爹……嗚嗚嗚。」

在一片聲嘶力竭的哭喊聲中,盛着爺爺的大木箱被漢子們無情地沉入土坑之中,登時,哭喊叫聲,連成一片,一時間,彷彿到了世界末

「大倉子!」老楊包衝着爸爸,嚷嚷道:「你是老大,別光顧着哭哇,快過來,給你爹的墳撒把土吧!」

「嗯,」爸爸止住了哭泣,搖搖晃晃地走到深坑前,撲通一聲跪在泥土上,抓起一把土,連同着淚水,一邊揚撒進土坑裏,接下來,叔叔們,姑姑們,紛紛效法,每人都往土坑裏,撒進一把泥土。

「菊子,還有你,」老楊包拽起幾乎癱倒在地的老姑,他猛一回身,看到懷裏的我,一把將我抱到地上:「哦,小淘氣包,還有你,去,跟你老姑一起,給爺爺撒把土去吧!」

「爹——」老姑淚水漣漣地爬到土坑前,凍僵的小紅手抓起一把泛着白霜的泥土,緩緩地揚撒到爺爺的木箱上,我緊靠在老姑的身旁,也像模像樣的抓起一把泥土,「爺爺,」我將手伸到土坑上,一點一點地揚灑着,身後的老楊包,啞着嗓子嘀咕道:「唉,好可憐啊,小菊子才多大啊,比她的侄,才大三歲多。」

「爹——」老姑手扒着土坑,凌的腦袋瓜深深地垂入坑口,紅腫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木箱:「爹——」老楊包憐地抱起老姑:「老丫頭,聽大叔的話,別哭了!」可是,老姑並沒有止住哭泣,她在老楊包的懷裏拼命地掙扎着:「爹——爹——我這麼小,你就扔下了我,以後,我可怎麼辦啊!」

「菊子,」聽到老姑的話,始終無動於衷的老楊包,突然捂住了皺紋橫布的老臉:「菊子,別説了,大叔,受不了啦!哇……」老楊包抱着老姑,一股癱坐在泥土上,哇——的一聲,跟個孩子似地縱聲大哭起來,眾人見狀,紛紛轉過頭去:「唉,太可憐啦!」

「老姑,」我爬起身來,站在老楊包的身後,拉住老姑的紅腫的小手,「老姑,老姑……」

「好啦,埋吧!」吳保山替代了老楊包的職位,他衝着幾個漢子揮了揮乾枯的手掌,「埋吧,埋吧!」

咔嚓——咔嚓——咔嚓——聽到吳保山的命令,漢子們振臂一揮,新鮮的泥土唰唰地滾落到土坑裏。

聽到鐵鍬的咔咔聲,身後傳來呼呼啦啦的響音,我回頭望去,只見爸爸領着眾親屬們全部跪倒在土炕前,頭頂上的白布條在狂風中悲哀地飛舞着,嘩啦啦地悲泣着,與莽原上的白雪,形成一道非常合諧的景觀。

「爹——爹——爹……嗚嗚嗚。」

在震耳聾的哀哭聲中,漢子們繼續填埋着土坑,老楊包鬆開了老姑,也終於停住了哭泣,他接過吳保山遞過來的煙捲,狠狠地猛幾口。然後站起身來,與吳保山抬起一塊劣的石碑走來漸漸隆起的土堆前,幾個漢子接了過來,放置在土堆前,另一個漢子揚起手中的大鐵斧,只聽咣噹幾聲響過,石碑便安然地佇立在土堆前。

我抹了抹淚眼,茫然地瞅了一眼石碑,上面刻着生硬的、很不得體的漢字:「張××之墓,祖籍,山東萊州。」

刀魚 2024-08-17 21:38:59

(二十五)

安葬了爺爺,草草過完了節,爸爸和媽媽開始張羅回家,看到爸爸一邊整理着行裝,一邊與道別,看到那傷心的面頰,我的心情也壞到了極點,我可不想再回到那個監獄般的家裏,過着囚犯似的生活。我要永遠生活在家,跟老姑過家家,我的生活,已經離不開老姑,我真切地受到,自己已經深深地上了老姑,尤其是她那嬌的小便。

「小力,快,快點穿衣服,」媽媽皺着眉頭,生硬地往我的身上套着外衣,「兒子,聽媽媽的話,跟媽媽回家上學去!」

「不,」我在媽媽的懷裏徒勞地掙扎着,「不,不,媽媽,我不回家,我不上學,我要在家,我要跟老姑玩!」

「唔——唔——」老姑拉着我的手,淚水漣漣,顯出一臉的無奈之,「大侄,快回家去吧,好好地學習,哦,聽老姑的話!」

「小力,」匆匆趕來的二姑,將一條嶄新的到我的手上,「拿着,這是二姑給你做的新子,留你上學穿的!」二姑依依不捨地撫摸着我的腦袋瓜,我鼻子一酸,成串的淚水滴落到新子上,「我不回家,我不上學,我要跟老姑玩!」

「玩,玩,就知道玩!」媽媽一邊給我係衣釦,一邊不耐煩地嘀咕道:「就知道玩,心都玩野啦,等回家,看我好好收拾你!」

「力啊,」屋子裏聚了親屬,紛紛向臨行的我贈送一些小禮物,我的苗族二嬸送給我一雙她親手制的、極具少數民族特的布襪子,我呆呆地望着那怪異的圖案,淚水很快便模糊了雙眼。

「小力,給,」矮小的三嬸將一把硬幣進我的上衣口袋,「揣好嘍,可別丟了,留着回家買糖吃!」

「大孫子,」愁苦着臉,哆哆嗦嗦地捧着一條綠的秋,「你們家那個地方,賊冷賊冷的,上學的時候,把這條秋穿上,省得着涼!」

看到二姑、嬸嬸、每人都贈送我一樣禮物,或是子,或是襪子,或是錢幣,老姑突然放開我的手,抹了一把淚水,頭也不回到跑出屋子,衝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句:「菊子,你幹什麼去啊?」

老姑卻沒有作答,飛也似地消失在院門外,爸爸看了看腕上的手錶,催促着又是抹臉,又是描眉的媽媽道:「快別抹啦,時間不早啦,快點走吧,過一會,趕不上火車嘍!」

「大孫子,」憐地將我送出院門外,摸着我的腦袋哽咽道:「等學校放假了,還來家,哦。」

「嗯,」我點點頭,「,放假的時候,你可讓二姑去接我啊!」

「好的,」二姑快地答應道:「小力,放假後,二姑一定去接你!」

「嗨,」吳保山揚了揚馬鞭子,衝眾人嚷嚷道:「哎呀呀,這是哪跟哪啊,這又不是生離死別,快,快,快上車。」説完,車老闆用有力的手臂夾住我,猛一用力,非常輕鬆地將我舉到馬車上,我回過頭來,衝着眾親人擺了擺手,「,二姑,二嬸、三嬸,再見!」

「噯——」領着眾親人答道:「小力子,再見!」

「哼,」馬車譁楞楞地駛上公路,望着漸漸隱沒的眾親屬們,媽媽噘着紅通通的小嘴嘟噥道:「哼,你們再稀罕小力子,他也是我的兒子,哼,小力子,什麼破名字,來串了一趟門,把孩子的名字也給改了!」

「媽媽,」我解釋道:「説,叫這個名字,以後,我就不得病了!」

「得了吧!」媽媽不屑地撇了撇嘴,「信,信,你信,有點什麼大事小情,就得找瞎子算!沒文化就是沒文化。」

「嘿嘿,」聽到媽媽的嘮叨,吳保山一邊揮着馬鞭子,一邊説道:「我説侄媳婦啊,話可不能這麼説啊,那個瞎子,的確了不起啊,掐算得可準嘍!」

「準?準?什麼準啊!」媽媽不以為然地回敬道:「準?既然瞎子算得那麼準,咋沒給自己好好地算算,看看哪天能發財!」

「嘻嘻,哦。」車老闆無言地笑了笑,突然岔開了話題,嚷嚷道:「到嘍,到嘍,火車站到嘍!」

「你們在這裏等着,我去買票!」説完,爸爸跳下馬車,徑直走向售票處,車老闆調轉馬頭,衝我刁頑地咧了咧嘴,「再見,小爺們!」

説完,車老闆馬鞭一揚,哼哼嘰嘰地返回小村子裏,我呆呆地站立在候車室的門口,姐姐默默地站在媽媽的身旁,媽媽不停地推搡着我,「進來,別站在門口受清風啊!」

「我不,」我沒好氣地嘟噥着,「我不,我願意!」

「又不聽媽媽話嘍,是不是?」

「走吧,」爸爸掐着兩張車票,衝媽媽招招手,「走吧,檢票去吧,早點上車,省着挨凍!」

「小——力——」我在媽媽的推搡之下,極不情願地走進檢票口,我正邁過鐵柵欄,突然,身後傳來老姑那悉的喊叫聲:「小力——大侄——」

「老——姑——」我驚喜萬狀地扭過頭去,只見老姑衝進候車室,手裏拎着一件新衣服,我掙開媽媽的手掌,不顧一切地奔向老姑,「老——姑——」我和老姑幾乎同時張開雙臂,在候車室的中央,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我們臉貼着臉,懷深情的淚水,汨汨地匯在一起,順着熱辣辣的面頰,滾滾而下,兩顆真誠的心,隔着厚厚的棉衣,咚咚咚地狂搏着,好似兩團熾熱的烈火,熊熊地燃燒着、燃燒着,漸漸地,將我們完全熔化在一起,升騰出堅不可憾的戀之情。

冷冷清清的候車室裏,空氣彷彿都凝固起來,無論是車站工作人員,還是行匆匆的旅客,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時聚焦到我和老姑的身上,已經走過鐵柵欄的爸爸和姐姐,怔怔地扶着涼冰冰的鐵欄杆,無言地望着我們,而媽媽,先是茫然不知所措,繼而冷漠地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小力,快走哇,要開車了!」

「大侄——」老姑終於放開我,將手中的新衣服到我的手上,「小力,拿着,回家上學穿!」

「走吧,快走吧!」媽媽拽起我的手,沒有理睬老姑,不容分説地走進鐵柵欄,老姑抹了一把淚水,衝我擺擺手,「大侄,再見!」

「老姑,」我一步一回頭地望着老姑,「再——見——」

「哼,」回到家裏,媽媽氣呼呼地衝我嘀咕道:「兒子,聽媽媽的話,收收心吧,上學去,好好地學習功課,聽到沒!」

「媽媽,」我問媽媽道:「今年放假,我還要回家!」

「啥,」媽媽先是驚訝地瞅了瞅我,過了片刻,秀臉一揚,挑釁似地説道:「不行,以後,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再也不能讓你回到那個窮地方,你家裏沒有好人,再去幾次,你就會學壞的!」

「媽媽,」聽到媽媽的話,我氣憤到了極點,看來,再想回到家,再想看到我心的老姑,將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我喃喃地嘀咕道:「媽媽,老姑給我買的衣服吶,我要穿老姑給我的新衣服上學去!」

「喲——」媽媽沒有拿出老姑的新衣服,卻拽出一件嶄新的線衣,「兒子,不穿老姑給你買的那件衣服,你瞅瞅那個樣子,太土啦,來,穿這個,這是媽媽給你織的啊,穿上,試一試,看合不合身!」

「不,不,」我搖了搖頭,一把推開媽媽的手臂,媽媽見狀,呆呆地拎着衣,面呼地沉下來,她肥手一揮,啪地了我一記大耳光,「混蛋,不知好歹的玩意,你知道麼,媽媽給你織這件衣,費了多大的力,媽媽活了這麼大歲數,從來沒有織成一件衣!為了你,媽媽耐着子一針一針地織啊、織啊,不知耗了多少個夜晚,眼睛熬紅了,好不容易才織成一件衣,你卻不穿,唉,真讓媽媽傷心啊!」

我像木樁似地站立着,任憑媽媽隨意擺佈,媽媽一邊嘀咕着,一邊將凝聚着腔心血的衣套在我的身上:「怎麼樣,合身不?」媽媽喜滋滋望着我,我沒有作聲,皺着眉頭,氣鼓鼓地坐到鋪上,媽媽蹲下身來,整理一下衣,非常自豪地説道:「啊——我兒子穿上這件衣,更漂亮了,兒子。」

媽媽捧住我的臉蛋,啪地吻了一口,「兒子,媽媽的寶貝兒子,先自己玩去吧,媽媽給你做飯吃!」

説完,媽媽站起身來,扭動着人的大股,哼哼呀呀地走進廚房,我依然木訥地坐在鋪上,低垂着腦袋,瞅着身上的衣,不知怎麼搞的,我越瞅,越覺到彆扭,渾身上下有一種用語言本無法形容的不自在,不舒服。套在身上的衣,好似緊緊繃繃的絞索,直勒得我不上氣來。

我拼命地拽扯起衣來,卻怎麼也不下來,我越拽扯,線衣勒得越緊。我的雙手死死地撕扯着衣,心中暗想:這不是衣,這是枷鎖,這是媽媽套在我身上的枷鎖,媽媽企圖用這條枷鎖,將我牢牢地系鎖在她的身旁,將我與故鄉,與,與姑姑們,徹底地割裂開來,從此斷絕一切往來。

不,不,絕不……我絕不能讓媽媽將我鎖死,我要自由,我要,我要姑姑!

我累得頭大汗,衣仍舊死死地裹在我的身上,並且越越緊,絕望之下,我嗖地從屜裏抓起剪刀,毫不猶豫地將線衣從前的中央剪斷,咔——咔——咔——我握着鋒利的剪刀,氣,咬牙切齒地剪割起來。

咔——咔——咔——

「小力,」媽媽扎着花圍裙喜滋滋地從廚房返回屋子裏,看到我將衣剪割得支離破碎,可憐巴巴地甩到地板上,她一頭猛撲過來,幾乎是跪在地板上,雙手哆哆嗦嗦地捧起自已的心血之作,「小力,你,」媽媽抬起頭來,清秀的眼眶裏噙着滴滴淚珠,「兒子,你,你,就這樣對待媽媽?」

「媽——媽——」

看到媽媽傷心的神態,我突然懊悔起來,覺得自己的確有些過份,不,豈止是有些,我,太過份了,我無情地割裂了媽媽對我特殊的關。媽媽一點也沒有説錯,生懶惰的她,從來沒有完成一件織物。

記得我還很小很小的時候,媽媽與同事們,或是鄰居們,嘻嘻哈哈地湊到一起,每人手中都拎着一件尚未完成的織物,一邊説笑着,一邊穿針走線。可是,用不到半個時辰,媽媽便停下手來,又是手腕,又是捶肥,「哎喲,好累啊!」

説完,媽媽第一個放下織物,「明天,再織吧!」

復明,明何其多,媽媽的織物一挨擱置起來,便全然丟棄腦後,從此以後,再也不肯觸動一下,半成品一放就是一年有餘。

「媽媽,」我耷拉着腦袋,非常難堪地挪動到媽媽的身旁,「媽媽,我,錯了!」

「兒子,」媽媽呼地將慘破的衣拋到地板上,跪在地上,一把抱住我,嚶嚶地痛哭起來,「兒子,你,太讓媽媽傷心了!」

「媽媽,」我也撲通一聲,跪倒在媽媽身前,「媽媽,我,錯了。」

「唔——唔——唔——」

媽媽越哭越傷心,我頓然不知所措,悔恨的淚水奪眶而出:「媽媽……媽媽……」

……

(二十六)

啪——第二天中午,我正坐在書桌前專心致志地擺着橡皮泥,媽媽推開房門,啪地將一捆線甩到我的面前,「給你,剪吧,再剪吧!」

「媽媽,」聽到媽媽的話,我哧的紅了臉,我一把將線推到一旁,呼地站到椅子上,賣好地摟住媽媽的脖子,「媽媽,我親的媽媽!」

「得啦,」媽媽佯怒的推搡着我,「得啦,別虛頭吧腦的啦,少氣我幾次比什麼都強!」

説完,媽媽掉外衣,坐到鋪上,將線可笑地套在肥實的雙膝上,嘩啦嘩啦地繞起來,我握着橡皮泥,嘻皮笑臉地湊到媽媽的身旁。我悄悄地掃視一眼媽媽,發覺她的眼眶依然紅腫着,我貼靠到媽媽的身上,輕輕地拽開媽媽的衣襟,媽媽扭過頭來瞅了我一眼,沒有作聲,繼續她的線,我越發放肆起來,索解開媽媽的襯衣。

撲楞一下,媽媽的雙昂然袒在我的眼前,我心為之狂放地一震,呆呆地欣賞着媽媽那山峯般的豪以及低垂的長頭,媽媽一邊線,一邊冷冷地嘀咕道:「真沒出息,這麼老大了,還總是着媽媽的咂咂!」

「我喜,」我毫不掩飾地答道,伸出手去撫摸起來,「媽媽的大咂好漂亮啊!」

「哼,」媽媽嘟噥道:「回到家了,見到媽媽了,就想起媽媽的大咂咂啦,你不是不想回家了,不是不要媽媽的大咂咂啦!」

「媽媽,」我頑皮地將橡皮泥粘貼到媽媽的峯上,媽媽的身猛然一抖,「哎喲,小壞蛋,好涼啊,快拿下去!」

「嘻嘻,好玩,」我將橡皮泥從媽媽的峯上,一路滑下來,按在媽媽的腹上,反覆地着,媽媽不皺起了秀眉,「這個小壞蛋,幹嗎吶,禍害媽媽啊!」

「唔!」我將貼着媽媽體味的橡皮泥放到鼻孔下,深深地呼起來,「啊,好香啊,媽媽的皮好香啊!」

「去,」媽媽用胳膊肘頂了我一下,我毫無準備,咚地翻倒在鋪上,「小壞蛋,盡跟媽媽瞎胡鬧!」

「嘿嘿,」我翻轉一下身體,腦袋無意間湊到媽媽的腳邊,望着媽媽雪白的腳掌和可的腳趾,我心愈加膨起來,我將橡皮泥擰成小塊塊,逐塊逐塊地按在媽媽的腳趾甲上,「哈,這塊,是白的,這塊,是綠的。」

「小壞蛋,你幹麼啊,別鬧!」媽媽像個孩子似地蹬踢着肥美的小腳掌,將塊塊橡皮泥甩落到鋪上,我順勢將手移到媽媽的腳掌下,惡作劇般地輕撓着媽媽細白的腳窩,媽媽撲哧笑出了聲,雙膝一顫,正在繞着的線,頓時混成一片,媽媽驚呼起來:「哎呀,這個小壞蛋,盡給我搗,完了,完了,全了,唉!」

媽媽輕輕地拍打一下我的股,我咕碌一聲,翻到了角,不再理睬嘮嘮叨叨的媽媽,我趴在鋪上,得意忘形地用橡皮泥擰掐出一個女人體。

這是老姑,這是我心的老姑,我一邊捏着橡皮泥,一邊暗暗地默唸着:老姑,老姑,親的老姑,我好想你啊!我越想越出神,越唸叨越投入,索將女人體的大腿叉開來,指尖地頂在極其誇張的間:老姑,老姑,這是老姑的小便!

「小力,」突然,媽媽狠狠地擰了一下我的耳朵,「你幹麼吶?嗯,這是幹嗎吶!」

聽到媽媽的質問,我一把將橡皮泥拋到地板上,「媽媽,我沒,沒,沒幹嗎啊!」

「嗯——」媽媽神情嚴肅地瞪着我,微微潤的珠可怕地抖動着,原本温馨無比的目光,瞬間便可怕地沉起來,我羞愧難當地低下頭去,不由得想起當年偷摸姐姐小便的荒唐事,媽媽用指尖點划着我的腦門,「告訴你,以後,不許胡鬧!」

「哎。」我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

「兒子,你太小,」媽媽耐心地教誨我道:「這些事情,你還不明白,可不能來啊!」

我更加無地自容,心中暗想:嘻嘻,媽媽,親的媽媽,我怎麼不明白啊!媽媽,親的媽媽,你做夢也不會想到,女人的小便,你的寶貝兒子,可沒少見識,從女童到少婦,各種各樣的小便,多、少的,你兒子都親眼目睹過,甚至,就連媽媽你的小便,兒子也親眼鑑賞過。媽媽,親的媽媽,你兒子不僅見識過許多女人的小便,還親手觸摸過許多女孩子的小便,尤其是老姑的小便,都快讓我給摸嘍!

「來,」媽媽突然岔開了話題,將我拽到身旁,「來,讓媽媽量一量,看看應該織多少針,才合適!」

「噯!」我痛痛快快地站在媽媽的面前,媽媽草草地按了按我的腹,「小淘氣,沒事,總得給媽媽惹點禍!」

説完,媽媽便開始織起起線來,我端坐在媽媽的身旁,一眼不眨地望着媽媽的雙手,媽媽時而回過頭來,或是挖苦地,或是嘲諷地説道:「等着吧,等媽媽織好了,你再剪嘍!」

「媽媽,」我撲到媽媽的懷裏,腦袋瓜挑逗般地頂撞着媽媽的酥,媽媽呻一聲,推了推我的腦袋,「兒子,別鬧,別鬧,剛才,媽媽告訴你什麼來的?咋又忘了,男女有別,別跟媽媽鬧!」

「媽媽,跟媽媽鬧,怕啥的啊!」

「媽媽,也不行,不能跟媽媽鬧!」

「為什麼!」

「不知道,就是不行!」

「……」

新學期開學的時候,媽媽終於將衣織成,她彷彿完成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大事情,將衣小心翼翼地套在我的身上,然後,反覆地審視着,端詳着,一臉的意志得之相,「兒子,媽媽織的衣,好不好看啊?」

「好看,」我不想再讓媽媽傷心,討好地答道:「好看,媽媽,媽媽織的衣特別漂亮!」

「舒服不舒服啊?」

「舒服,別提有多舒服啦,媽媽!」

「調皮鬼!」聽到我的話,虛榮心最強的媽媽,興奮地摟住我,作為獎賞,深深地親了我一口,「就是他媽的嘴好,真拿你沒辦法!」

我穿着媽媽織就的新衣,裏面是老姑買來的白襯衣,下面是送我的新秋,外面套着二姑親手制的長。我萬分興奮地奔向學校,場上,聚集着海洋般地學生,有認識,更多的,則是不悉的,我與幾位比較要好的同學簡單地打過招呼,便徑直衝進教室,像頭快的小牛犢,咕咚一聲,撞進都木老師的卧室兼教研室裏,「老師,我回來了!」

「哎喲,」都木老師正坐在邊哺她的寶貝千金——藍花,見我衝進來,她先是一驚,然後,便出一臉的欣喜之,「小傢伙,這段時間,你跑到哪去啦?」

「老師,」我規規矩矩地站在都木老師的面前,倒揹着雙手,「我回家了!」

「哦,」都木老師點點頭,一雙雪亮的、小燈泡般的大眼睛含深情地望着我,「小傢伙,家好麼?」

「好——」一提及家,我立刻到幸福無比,渾身上下暖洋洋的:「老師,家好,你看!」

我又是解衣釦,又是抖角,自豪地向都木老師炫耀着,「老師,這是老姑給我的,老師,這是給我的,」我褪掉棉鞋,將腳掌高高地抬起,「老師,這雙襪子,是二嬸送給我的,你看,這圖案,可是純粹的苗族特哦!」

「哈,」都木老師温情地一笑,「你的二嬸是苗族?」

「當然,」我振振有詞:「老師,我回來之前,老叔也搞對象啦,聽説,是族!」

「嘻嘻,」都木老師抬起手臂,將藍花舉到我的面前,「以後,老師把藍花嫁給你做媳婦,你們家,可真正的就是一個民族團結的大家庭嘍!」

「老師,」我越説越興奮,竟然鬼使神差地依到都木老師的懷裏,像與媽媽戲耍般地擺起都木老師汁漫溢的大子來,都木老師一手摟着藍花,一手憐地撫摸着我的腦袋,「又長高了!」

「老師,」我雙目凝視着都木老師,真誠地説道:「我好想你啊!」

「真的麼?」都木老師喜形於,我按着都木老師肥墩墩的大腿,喃喃地説道:「老師,在家的時候,我經常爬到生產隊的牆頭上,看到生產隊的院子裏,有那麼多下放的知識份子,一天到晚地苞米,啊、啊,有的人,手都破皮嘍,當時,我就想,聽媽媽説,老師也下放了,老師是不是也在別的地方的生產裏,苞米吶,老師的手,破皮沒有哇?」

「嘻嘻,」都木老師笑出了聲,「真是一個好孩子,有心思,重情,走出那麼遠,還知道掛念着老師!」

「老師,」我突然慨萬千,一把拽過都木老師的玉手,仔細地審視起來,同時,故意挑逗般地按着,「沒,沒,老師的手沒破皮!」

「嘻嘻,小傢伙,謝謝你掛念着老師。」都木老師回玉手,高高地抬起,放到我的肩膀上,我眼一揚,立刻看到都木老師腋下那片濃密的黑,我的心不為之蠢蠢動,啊——都木老師的腋,好人啊!

「小傢伙,」都木老師告訴我道:「老師雖然下放了,可是並沒有苞米,而是……」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

上課的鈴聲急驟地響徹起來,都木老師立刻停止了講述,她匆匆地整理一下衣服,懶洋洋地伸了伸身,「唉,上課啦,小傢伙,你先回教室去,老師把藍花送到託兒所,馬上就來!」

「哎——老師再見!」

得到都木老師無私的滋潤和撫,我揹着書包,心意足地走進教室,教室裏一片紛紛,同學們一個個活像是密封鍋裏的玉米粒,在高之下,噼哩叭啦地爆裂着,我也毫不例外地成為一顆漸漸升温的玉米粒,非常響亮地炸裂開來,「,聽着,聽着,,小點聲讓我説!」我扯着嗓子,拼命地喊叫着,「,你們坐過火車麼,坐火車可好玩嘍!」

「同學們,同學們!」都木老師走進教室,一陣緊似一陣的、噼噼啪啪的教鞭聲,終於使沸騰的教室稍許安靜下來,都木老師清了清嗓子,「同學們,放假前,我留的作業,你們都完成了麼?」

「什麼作業?」有學生詢問道,都木老師眉頭一擰,「怎麼,你們光顧着淘氣了,寒假作業都忘了,就是:經過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我們的國家,取得了空前的成就,大家都問問你們的家長,每人説出一件成就,就算完成了寒假作業。同學們,説吧,誰先説啊!」

都木老師環顧一番教室,熱切的目光,掃視着渾渾噩噩的同學們,可是,讓她非常失望的是,沒有一個學生準備回答這份特殊的寒假作業,都木老師不得不重複道:「説啊,説啊同學們,大家倒是積極發言啊,就一件,每人就説一件,就算完成你們的寒假作業了!」

「老師,我説!」一個女同學終於鼓起了勇氣,怯生生地舉起了小手,都木老師衝她微微一笑,「好的,請站起來,慢慢地説吧!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使我們的國家,取得了什麼偉大的成就!」

「嗯,」女同學認真地回答道:「老師,放假的時候,我問過爸爸啦,爸爸想了想,告訴我説: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所取得的最大的成就,就是買什麼東西,都得排隊嘍!」

譁——聽到這位可的女同學的發言,教室裏頓時一片譁然,都木老師手握着教鞭,無可奈何,哭笑不得地望着呆呆佇立着的女同學。

「不對!」突然,呼地站起身來,着他那特有的,夾裹着破砂鑼般雜音的大嗓門,沙啞的聲音無情地震着整個教室,「不對老師,她説的不對,我也問過爸爸了,我爸爸説這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取得的最大的成就,就是,買什麼東西,都得要票嘍,沒有票,你就是排隊,也買不到,排了也是白排!」

譁——聽到的發言,教室裏更加熱鬧起來!

刀魚 2024-08-17 21:38:59

(二十七)

的爸爸一點也沒説錯,經過這場浩劫,百姓生活所需的常物品極度的匱乏,無奈之下,只好實行配給制。買糖,要糖票;買,要票;買布,要布票;買煙,要煙票;想請客吃飯店,不好意思,糧票的拿來。沒有各種票據,排隊真的是白排。

有時,即使手裏握着票據,排隊也是徒勞的,站在長長的隊伍後面,抓耳撓腮地終於捱到前面,譁,商店卻關張了:貨已售完,想買,明天再來排吧。

民以食為天,情急之下,市場的秩序時常大,看到運貨的卡車剛剛開到供應商店的門前,人人猶如從地裏鑽出來的無數只螞蟻,嗡地一聲便將商店連同卡車團團圍住,爭先恐後地蜂擁而上,紛紛掏出票,怎奈豬有限,急的市民索搶奪起來。

叭——叭——叭……

突然聲大作,身着綠軍裝,胳膊上扎着紅袖標的工人民兵趕來維持秩序,一陣清脆的響之後,瘋狂的人羣稍許安靜下來。

「排隊,排隊。」工人民兵拎着大杆,沒好氣地推搡着人羣。

「嘿,」望着工人民兵手中嶄新的長的髒臉上現出了絲絲羨慕之,「好漂亮的啊!」

説完身不由已地湊到工人民兵的身旁,悄悄地撫摸着光閃閃的託,工人民兵見狀,皺着眉頭,託啪地甩將過去,無情地擊打在的腿肚上:「滾,再敢胡鬧,我他媽的一崩了你!」

「叔叔,」掏出一包極其緊俏的鳳凰煙,出一,遞了過去,「叔叔,別生氣,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好喜你的啊,好漂亮的啊!」

「哼,」看到商店門前漸漸秩序起來,工人民兵的脾氣也好了許多,他毫不客氣地接過的高級香煙,「小兔崽子,你的能量不小哇,哪來的風凰煙啊!」

「小意思,小意思,」再度摸起工人民兵的長,工人民兵狠了一口煙,不無得意地炫耀道:「,沒見過吧,這是最新型的連發步,剛剛出庫的!」

除了女孩子的小便,最能引起興致的,便是各種、刀、等等武鬥的器械,給工人民兵一香煙的薄薄小惠之後,便如痴如醉地欣賞起工人民兵手中的長來,他一會摸摸杆,一會碰碰管,最後,混濁的目光,落在寒光人的剌上,「哇,好長的剌啊,這稜角,這鋒口,一刀剌過去,保準來個透心涼!」

不僅喜各種武器,更希望將其據為已有,就好像我們這些好之人企圖將天底下所有美女悉數盡騎下,一個不漏地藏匿於深宅大院。這件事我最為清楚,在的家中,收集着各種令我膽顫心寒的行兇器械:民間的土、三角刮刀、三節鞭、七節鞭、威力巨大的彈弓、長杆鏢、鬼頭大砍刀、數不清的匕首,等等等等。

的,不服咋的,」每當與人發生爭執,便趾高氣揚地拍着脯,向對方宣戰:「的,不服,是不,好,敢不敢甩個點,較量較量!」

所謂的「點」,好鬥的人們,誰都知道,就是距離學校數里之遙的,一個早已廢棄的動物園。站在教學樓的瞭望窗上極目遠眺,一片可的碧綠盡收眼底,讓人不得不嘆:動物園的面積竟然是如此之大、如此的廣闊、又是如此地空曠和荒蠻,彷彿是從長白山上飄逸而來的原始處女地,極不合諧地、非常生硬地鑲嵌在喧囂嘈雜的都市中心。

「走,」每次與人械鬥,都要強行拉我入伍,最初,一聽説去動物園與人械鬥,我不嚇得渾身篩糠,雙腿劇烈地哆嗦着,差點沒癱倒在地,看到我這副窘態,不屑地撇了撇嘴,「笨蛋,膽小鬼,呶,」將一捆五花八門的武鬥器械,到我的懷裏,「抱着,別怕,不讓你上陣,你給我們看堆就行!」

「哦——」聽到的話,我長吁一口氣,心裏多少安靜一些:還好,給他們看管武器,這個工作還算可以,總比拎着大刀片衝鋒陷陣、非殘即傷要強出百倍。

所謂的動物園,卻看不到一隻動物,哪怕是一隻小白兔也沒有,在廣闊無邊的動物園裏,所能看得見的,便是參天的松柏、沒的雜草以及狼狽不堪的殘垣斷壁。

械鬥的戰場,通常情況下,選擇地經整個動物園的大河畔,她也是這個城市最寬、最長的一條河。那裏地勢開闊,並且,有一處非常理想的大沙灘,過去,是市民們游泳、休憩的好去處,如今,則是讓人談之變的角鬥場。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以及他眾多哥哥們械鬥的緣由,絕然沒有我家宿舍樓裏的那些個自命清高的大知識份子們高尚和純潔,更與政治毫無瓜葛。有些緣由實在讓人難以啓齒,簡直是荒唐透頂和齷齪至極,諸如:大哥的馬子讓別人給撬了去;二哥家的煤炭讓人偷個光;姐姐讓姐夫咬掉了咂咂頭;……如此種種,都是可能發生械鬥的緣由。

並不是每次械鬥都要打得狼煙四起、天昏地暗、飛沙走石、頭破血、斷胳膊折腿。械鬥開始之前,雙方參與械鬥的人員列開戰鬥隊形,在空曠的、光明媚的沙灘上凶神惡煞地對峙着。對方領頭的首先走出隊列,那氣勢,那神態,彷彿是古羅馬鬥獸場上的角鬥士,一挨相互走到對面,便冷漠地對視一番,然後,各自陳述此次械鬥的緣由。

我站在沙灘附近的林蔭裏,不安的目光裏充驚駭和好奇。哈哈,談着,談着,突然,原本不共戴天的死敵,竟然讓我不可思議地握起手來,繼而,又互敬香煙。很快,雙方的形隊嘩地散開來,殺氣騰騰的沙灘頓然祥和起來,械鬥變成了和談。

「他們怎麼不打了!」我有些失望地問道,解釋着:「嗨,原來啊,大家都認識,都是一個大哥,在一個灶裏吃飯,誤會了!」

如果械鬥的雙方沒有任何社會關聯,那麼,先期談判便會徹底破裂,那就只有大打出手,一決雌雄了。只見,潔淨的沙灘上,殺聲四起,、刀、相互碰撞,發出陣陣脆響,聽起來讓我不寒而粟。

「捧他,捧他!」

「收拾他,收拾他!」

「廢了他,廢了他!」

「……」

咣噹——啪嚓——我正出神地觀望着眼前這心驚跳的械鬥場面,突然數塊半截磚頭,猶如出膛的炮彈,一路呼嘯而來,噼哩叭啦地落在我的身旁左右,有一個碩大的、稜角分明,用來鋪墊馬路的碎石塊擦着我的頭皮,嗖地一聲,飛向叢林,我嚇得媽啊一聲,癱倒在地。

良久,我驚魂未定地摸了摸腦袋瓜:啊,謝天謝地,我的腦袋還在,並且,沒有受到絲毫的傷害。我暗暗慶幸着,剛剛坐起身來,一堆碎石塊好似從天而降的隕石雨,劈頭蓋臉地向我砸來,我驚呼一聲,捂着腦袋逃進茂密的松林裏。由於動作遲緩,脊背上、股蛋上,被碎石塊無情地擊中,先是奇痛無比,很快便鼓起數個紅包。

最後,我抱住一棵盤般碩的老松柏,哆哆嗦嗦地躲在樹幹後,一動也不敢動,只盼望着械鬥早些結束,我好儘快地逃出動物園。

「啊——」一聲慘叫過後,對方的一個青年被擊倒在地,他抱着血模糊的殘腿,絕望地嗷嗷嚎叫着,青年人不幸癱倒在哥哥這一方陣中,哥哥這一方,突然顯現出難能可貴的騎士風度,大家不但沒有乘機繼續攻擊他,向他發怨氣,而是伸出手來,將他抬到樹林旁,「你受傷了,不算你了!」

「啊呀呀,啊呀呀,痛死我啦!」眾人將殘腿的青年人丟棄在樹林旁,任其悲慘地呻,再次衝進械鬥大陣中去了!

非常好笑的是,事後獲悉,械鬥的雙方,如果哪方首先告饒投降,宣佈自己的失敗,此番械鬥所需的一切費用,包括傷殘人員的醫療費,盡由敗陣的一方承擔。就像兩國兵,失敗者,承擔一切軍費。

「哎喲,」我站在的身旁,正默默地思忖着那終生難忘的械鬥場面,工人民兵嘟噥一聲:「這剌太長了,太危險了,人這麼多,萬一扎着誰,我可負不起責任啊!」

説完,他摘下鋒利無比的長剌,放到身後的窗台上,繼續與漫無邊際地談論着。突然,商店的大門處,又起來,工人民兵聞訊,拎起長,罵罵咧咧地走了過去。

我悄悄地溜到窗台前,看到工人民兵消失在水般的人羣裏,我鼓起勇氣,一把抓起長剌,迅速到腋下,在一片混之中,落荒而逃。

「哈哈,」機靈的緊緊地尾隨在我的身後,「好小子,你的膽子可真夠大的啊!」

從此,我意外地獲得一件驕人的武器,一把人見人怕的長剌,平時,我將它藏匿在教學樓的方塔裏,如果與誰產生了矛盾,發生了口角,我便將剌拽出來,猶如項莊舞劍般地在敵手的眼前搖來晃去:「的,不服咋的!」我模仿着的口吻,挑釁道:「的,不服,就甩個點,較量較量!」

「哥們,」對我的長剌垂涎三尺,「借我玩玩吧,哥們,行不,借我玩玩吧,我請你下館子!」

「走,」我捨不得將心的長剌借給玩,可又不好徹底回絕他,於是,我將長在衣服裏,衝着建議道:「走,到動物園的樹林裏,玩去!」

「走……」興沖沖地跟在我的股後面,一溜煙地跑進空曠的動物園裏。

動物園裏到處是一片出奇的寧靜,鳥兒佇立在松柏枝頭,幸福地唱着情歌;河畔水窪裏的青蛙,懶懶散散地嘟嘟噥噥;可的花蝴蝶極不安份地在草尖、樹叢上東遊西;惹事生非的紅蜻蜒樹林子嗡嗡叫着;熾熱的光,無所顧忌地灼烤着大地,寬闊的河面泛着讓人眩目的白光;參天的松柏,安祥地聳立着,茂密的枝頭相互撫着,發出沙沙的、悦耳的聲響。

「哇——哇……」

突然,在松林的另一端,傳來一個男嬰的涕鳴聲,那尖細的、淒涼的泣號,好似剛剛墜地來到人間的小綿羊在嚶嚶地呼喚。我將長的手裏,循聲走過去,在松林邊,一個大約剛週歲的男嬰赤着雙腳匍匐在地,髒兮兮的小臉蛋上,布了淚水、口和鼻涕,身後繫着一條細長的麻繩,麻繩的另一端,紮在直徑比我的還要大的松樹杆上。

「他,是誰啊?」我自問道,快步如飛地跑向小男嬰,我首先解開男嬰身上的麻繩,突然驚呼道:「哥們,你看,」遞過一張小紙片:「這是我在樹底下發現的,你看,上面寫着什麼!」

「哦,」我接過紙片,展開一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跡,乍看起來不免有些潦草,但細讀下來,立刻到筆鋒暢、行文規範,絕非出自凡人之手:「尊敬的革命小將、親的同志們,我對不起人民,對不起,我……」

「嗨嗨,」推了推我,「哥們,別他媽的唸了,我知道了,他媽媽跳河自殺了,哥們,他,怎麼辦啊,放在這裏,不得餓死啊?」

「是啊,」我將尚未讀完的紙片,胡兜,不假思索地抱起哭涕不止的男嬰,「,快走,把他送到學校去!」

「哎,好的,哥們,」揮了揮手中的長剌,「這玩意呢,怎麼辦啊,總不能也帶到學校去吧,校長看見了,不得收拾咱們啊!」

,先把它藏到樹林裏,笨蛋!」

説完,我抱着男嬰,頭也不回地徑直跑出動物園,氣吁吁地衝進教學樓,當我冒頭大汗地邁進校長辦公室的房門時,卻意外地與媽媽撞個懷,媽媽一臉惑地望着我,「這,這,是誰家的孩子,讓你抱來啦?小力,你抱的是誰家的孩子啊!」

「媽媽,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家的,」我將男嬰放到一張木椅子上,掏出紙片遞給了媽媽,媽媽展開紙片一目十行地眯了瞅,突然,她啪地將紙片丟在辦公桌上,我正開口説話,叭——腮幫意外地受到重重的一擊,「該打死的,你又要給我惹禍是不是?」

「媽媽,」我捂着被媽媽紅的腮幫,面茫地望着媽媽,「媽媽,我又咋地啦,我又惹什麼禍了?」

……

(二十八)

「你,你還敢嘴犟,」媽媽指着木椅上嗷嗷涕號的男嬰衝我吼道:「真是沒事找事,你把這麼個玩意抱回來幹啥啊?你還嫌學校不夠熱鬧哇,是不是?」

「媽媽……」我依然捂着隱隱作痛的面頰,喃喃地説道:「媽媽,他太可憐了,被他的媽媽綁在大樹上,身上爬了黑螞蟻,嗓子都哭啞了,如果不抱回來,他會餓死、渴死的!」

「哼,你知道他家是什麼背景啊,」媽媽仍舊是振振有詞:「你知道,他爸爸、媽媽是什麼人啊,沒準是反革命呢,他就是反革命家屬的狗崽子!」

啊——聽到媽媽的話,我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瞅着媽媽冷若冰霜的面龐,心是不服地嘀咕道:好冷酷的媽媽啊,階級界限劃分的可真清楚、可真明確啊。其他莫論,假設男嬰的父母的確是反革命,可是,跟這個連話都不會説、什麼事情也不懂的嬰孩又有什麼關係呢?

並且,收音機裏不也這樣地説過嗎:對待階級敵人,必要的時候,也要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啊!難道,對待有錯誤的人,或者是犯法的人,還要像封建王朝那樣:一人犯法,禍秧九族,必須斬嗎?

「哎呀,」永遠都是和藹可親的老校長終於開了腔,他將閲讀完的紙片屜的隙裏,緩緩地站起身來,一把抱起哭哭涕涕的嬰孩,「算了,×老師,別吵吵了,我把他送到區民政局去!」

看到老校長走出辦公室,媽媽餘氣未息地衝我嚷嚷道:「走,跟我回家!」

「不,」我猛一抬頭,發覺都木老師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辦公室的門口,我頓時來了脾氣,生硬地推開媽媽的手,「我不,我不回家!」

「你,」媽媽斥責道:「你又不聽媽媽的話啦,是不是?」

「反正我不回家了!」我不敢直視媽媽那可怕的面龐,深深地低下頭去:媽媽啊,好冷酷的媽媽啊!隨着年齡的增長,我愈加到媽媽是那麼的冷酷無情,是那麼的極端自私。這個世界上,除了你的兒子,你誰也不!你不自己的父母;也不自己的丈夫,我的爸爸;更不自己的女兒,我可憐的姐姐;除了兒子,你不任何一個人。你兒子,也是自私心使然,你在兒子身上,寄予了厚望。

「小傢伙!」我正默默地思忖着,都木老師笑地走到我的身旁,拉起我的手,「小傢伙,別跟媽媽生氣啊,你媽媽也是為你好啊,媽媽也有難處啊,你小,不懂得這些事情,消消氣,走,到老師家去,老師今天剛買到半隻光子,走,到老師家吃小去!」

我依着都木老師那肥碩的身,心痴地走出辦公室,來到走廊盡頭都木老師的家中,剛剛推開房門,便嗅聞到一股滾滾的香,頓時饞得我口水橫,不停地往肚了裏嚥着。

「這天可真熱啊,出去一趟就熱得渾身上下呱呱!」都木老師一邊嘀咕着,一邊在我的面前,毫無顧忌地褪下長,光着又又肥的大白腿,白內裏面的大股可笑地扭擺着,她大大咧咧地走到煤氣罐前,火辣辣的光,透過玻璃窗,直在都木老師豐身上,兩條光溜溜的大肥腿放散着人的柔光,看得我心醉情不住地又對無比敬的都木老師,想入非非起來。

「小傢伙,真不容易啊!」都木老師轉過身來,將長在我的面前抖了抖,我看到長長的腿上,沾着少許污穢。都木老師唉息道:「為買到這半隻小,我排了將近兩個小時的長隊,末了,隊伍還是了套,大傢伙拼命地往前擠啊、搶啊,那架式,就像白給不要錢似的,唉,半隻小總算搶到了手,可是,我的子,也髒了,又得洗了。」

説完,都木老師手掌一鬆,撲啦一聲,髒子滑進了水盆裏。

扔掉髒子,都木老師笑嘻嘻地掀開鐵鍋,嘩啦一聲,將熱滾滾的塊,傾倒進小瓷盆,小心翼翼地端到書桌上,「吃吧,吃吧,小傢伙,趁熱吃吧!」

「哎喲,」我飢不擇食地夾起一塊,囫圇進嘴裏,頓時辣得我眉頭緊皺,「老師,這,好辣啊!」

「嘻嘻,」都木老師赤着大腿坐到我的身旁,白森森的肥腿緊緊地貼靠在我的身體上,我立刻覺到空前的灼熱,我心頓起,一隻手死死地捂着嘴巴,另一隻手則佯裝着被辣得難耐的樣子,不停地晃動着,故意往都木老師的光腿上刮劃。

都木老師則毫不在意,親切地幫我抹了一把,從眼眶裏辣出來的淚水,「怎麼,怕辣啊,老師忘了,你是不喜辣食的,嘿嘿,小傢伙!」

都木老師衝我開起了玩笑,「你不是想做朝鮮族的女婿嗎,不敢吃辣的,這怎麼行啊,朝鮮菜可是以辣為主啊!」説完,都木老師推過來一隻小菜碟,細碎的菜葉上,紅通通一片,全是駭人的辣椒粉,「小傢伙,敢不敢嚐嚐這個,這是老師用包心菜醃的辣白菜啊,來,勇敢一點,嘗一嘗吧!」

我不敢回絕,閉着眼睛,非常勉強地嚥下一片辣菜葉,啊,比塊還要辛辣數倍,我的口腔頓時麻木起來。

「太辣了。」我的手掌地按在都木老師的光腿上,地輕觸着白的肥,都木老師的大腿簡直太肥了,太了,太軟綿了,直摸得我狂跳不已,間的小不安份地抬起了小腦袋瓜。

「吃沒?」都木老師遞過一條白巾,我接過來草草擦去嘴上的油漬和辣椒粉,「吃了,老師!」

「那好,」都木老師指了指鋪,「大晌午的,外面熱的要命,吃了,喝足了,咱們幾個,睡個午覺吧!」我乖順地爬到鋪上,都木老師嘩地甩過一條淡黃巾被,「呶,你蓋這個!」

「不,老師,太熱了,我不蓋!」

「不行,」都木老師不容分説地將巾被蓋在我的腹部,「小傢伙,睡覺不蓋被,那可不行,會着涼的,會鬧肚子的!」

都木老師拽過一條粉紅巾被,胡覆蓋在自己的身上,然後,側過身去,摟着她心的小千金——藍花,據説將來要做我的媳婦,哼哼唧唧、前言不搭後語地嘀咕着。我呆呆地躺在都木老師的身後,一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都木老師的肥股和碩的大白腿。

呼嚕——呼嚕——呼嚕——我正盯着都木老師的肥股發楞,也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耳畔突然傳來都木老師那悉的鼻息聲。畢竟與都木老師同睡過一段時間,我基本上摸透了都木老師的脾,這種深沉的鼾聲,説明都木老師已經完全睡

過去,我曾膽戰心驚地試探過,每當都木老師發出這種,呼嚕呼嚕的鼾聲之後,我便有意在都木老師的身旁,搞點下的小動作:輕輕地觸摸都木老師的長頭;地抓撓抓撓都木老師的大白腿;扯扯都木老師腋下的黑;把手掌悄悄地貼在都木老師的內上,受一番那人的温熱……等等等等。

那是一段幸福的、難忘的美好時光,我的所作所作竟然不可思議地幸運,甚至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都木老師絲毫也沒有發覺。於是,我得寸進尺,膽愈加膨起來。

記得那是一個晴朗的夏夜,圓圓的月高懸蒼穹,潔白的面頰柔情四溢地望着我,我轉過臉來,發覺身旁的都木老師那豐窕的體,灑了銀絲般的月光,一對盛汁的豪,傲然屹立着,在姣潔的月光中,極有節奏地起伏着。

望着月下的睡美人,我心驟起,偷偷地滑到都木老師的際,隔着薄薄的內,貪婪地嗅聞着都木老師間那微微隆起小丘,那辛辣酸鹹的氣味,令我如痴如醉,,難以自己。我悄悄地瞟了一眼睡中的都木老師,她依然是那樣的安祥,呼還是那般的平穩、暢,我終於鼓起心,手指輕輕地挑起都木老師內邊緣的鬆緊帶。

我的手劇烈地抖動着,心咚咚咚地狂搏着,都木老師內的鬆緊帶被我高高地掀起,藉着明亮的月光,我朦朦朧朧地看到都木老師那人的間,有一片可的漆黑,我立刻亢奮起來,手掌緩緩地向下拽扯着,將都木老師的內完全拉到間,出一片密密實實的芳草地。

我一隻手放肆地抓摸着厚厚的黑,另一隻手卻再也拽不動內,都木老師肥大的股將內死死地住,我不敢用力,只好呆呆地欣賞着都木老師那片大黑

都木老師雙腿併攏,我思量了許久、許久,最終,還是沒有勇氣把手探進都木老師的間,狂跳不已的心,使我沒有膽量繼續進行下的舉動,我只好哆哆嗦嗦地鬆開都木老師的內,無奈地退縮到角。

今天,一個燥熱難耐的夏,火辣辣的光透過淡藍的窗簾,和緩地灑落在都木老師幾乎半體上,想起昔的下舉動,我既興奮,又慚愧,同時又失望。

興奮的是,我終於看到了都木老師的小便,雖然只是那麼慌慌張張、潦潦草草地抓摸幾下都木老師的大黑,但是,這足以讓我興奮過度了;慚愧的是,我到自己過於下作,連自己最為尊敬的都木老師,也不肯放過;失望的是,那是多麼難得的機會啊,我為什麼不多摸幾下,甚至,為何不把手指探進都木老師的小便裏去。

我正胡思想着,都木老師突然翻過身來,彷彿故意挑逗我似地,抬起肥實的大腿,將身上的巾被胡蹬踹到腳下,兩條光禿禿的白腿間,夾着一條三角形的白內,最中央,有一個令我永遠都是心馳神往的小突起,伴隨着均勻的呼,微微地起落着。

望着那可的小突起,我猶如中了毒,鬼頭鬼腦地爬了過去,一隻手,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到都木老師的小腹上,輕輕地刮劃兩、三下。謝天謝地,都木老師毫無反應,仍然呼嚕呼嚕着。我的膽再度膨起來,我抬起身子,手掌悄悄地滑向都木老師的白內,再次拽扯住內邊緣的鬆緊帶,然後,向下扯拉,那片可的大黑,又出來。

啪啦——我的手掌正繼續往下扯拽都木老師的內,突然,都木老師猛然挪動一下大腿,白的膝蓋恰好撞到我的下巴處,咕咚一聲,我頓時頭暈眼花,腦海裏一片空白,心中絕望地嘀咕道:完嘍,完嘍,都木老師醒了,都木老師察覺到了我的下舉動,完嘍,我死定了,完嘍!

刀魚 2024-08-17 21:38:59

(二十九)

完嘍,完嘍,我死定了!我仰面朝天地橫陳在鋪上,絕望地等待着最後時刻的到來,我恐懼的雙眼呆呆地望着慘白的天棚,被都木老師膝蓋撞擊的下巴又酸又麻,耳朵嗡嗡作響,我咬了咬牙關,運了運氣力,做好了臨刑前的準備,默默地等待着都木老師那無情的拳頭或是兇狠的巴掌。

嗯,怎麼回事,咋沒有動靜?

良久,我怯生生地爬起身來,雙臂拄着鋪,悄悄地掃視着都木老師,哈,我心中不一陣暗喜:真是虛驚一場,都木老師本沒醒,這不,還在呼嚕呼嚕地睡着。那條剛剛撞擊過我的、險些沒把我嚇暈過去的大肥腿,呈着倒置的V形,大大方方地咧向旁側。

我的目光順着都木老師的大腿緩緩地移動着,最後,停滯在肥美的腿處,啊,我的心立刻狂跳起來,在都木老師的間,在三角內的邊緣,些許黑的長從傾側着的大腿處,隱隱約約地袒出來。

我又悄悄地瞅了瞅都木老師的面龐,她還是那樣的平靜和安祥,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暗暗下定了心,偷偷地俯下身去,身子緊緊地貼在鋪上,活像是一個偷襲敵人陣地士兵,戰戰兢兢地爬向都木老師的間:成敗在此一舉,要死,也得一把再死!

我終於伸出手去,偷偷地按在都木老師有些微的三角內上,立刻到令人心醉的軟乎乎、熱滾滾。我手指挑着三角內,輕輕地向旁側一撥,哈,都木老師黑乎乎的小便立刻無遮無掩地呈現在我的眼前,這要比從腹部上掀起都木老師的內,從上往下地窺視強出百倍。

都木老師叉開一條大腿的姿式,使得她的小便非常直觀地顯在我的面前,我努力地使自己的心情平穩下來,顫抖的手指悄然撥開濃密如蒿草的黑,最前端的指尖觸碰到一片莫名的潤。我完全平俯下來,騰出另一隻手,在都木老師黑沉沉的小便上漫無目標地撫摸着,受着空前的温馨、軟綿和熱,稍許,我回手掌,放到鼻孔下深深地嗅聞着,好濃烈的氣味啊!

我的手掌重新返回都木老師的小便上,膽愈加膨起來,指尖順着那人的淋淋,哧地滑進密掩遮的裏,哇,好温暖,好滑,伴隨着手指的入,都木老師的發出吱吱的水響聲,我的手指頭悄悄地攪捅幾下,一股晶瑩的體,順着的底端,汨汨地淌出來。

我撥出手指,到嘴裏,彷彿品嚐烈白酒那樣,吧嗒着嘴:哈,都木老師小便的氣味真是與眾不同。沒有林紅那淡鹹的酸味;沒有李湘那微腥的臊味;沒有金花那濃郁的辛澀;沒有老姨那哄的苦辣;沒有老姑那甘醇的醋味。都木老師小便的味道,好似那長白山出產的紅葡萄酒,微辣之中,泛着讓我心醉的甜

哦——我正放肆地摳挖着都木老師的小便,盡情地品嚐着人的氣味,如痴如地陶醉其中,都木老師的小便突然微微地收縮起來,繼而,又深深地呻一聲,那條叉開的大腿,哧地向下伸展開。

我心頭猛然一震,慌忙出手指,一頭翻滾到角,拽過巾被,呼呼呼地息起來,裝着早已睡死的姿勢。而右手的指尖上,掛了都木老師晶瑩閃亮的,我正將手指移到身下,來不及了,都木老師已經將臉扭轉過來。

「唉,這個孩子啊!」都木老師嘟嘟噥噥地坐起身來,拽扯着我的巾被,「好好睡,別踹被,把肚子蓋好,省得着涼!」

不好,都木老師光溜溜的肥腿,刮劃到我的指尖上,憑覺,我敢肯定,都木老師正盯着我的手指尖,仔細地察着,我緊張和羞愧到了極點,然而,還是不敢貿然動,更不敢回手指。我仍舊緊緊地閉着眼睛佯睡着,都木老師似乎抹了抹肥腿,手背又觸碰到我的指尖上,唉,老天爺啊,你快點讓鋪裂開一道隙,讓我鑽去,儘快躲避起來,逃過都木老師那無法形容的目光吧。

在都木老師的拽扯之下,我不得不轉過身來,趁着都木老師給我整理巾被的當口,我偷偷地眨開一隻眼睛,看到都木老師用一隻手,扯着被我拽得七扭八歪的內,她又抓過一條手巾,輕輕地抹着被我摳挖得水汪汪的小便,「唉,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都木老師拉了拉我的手指,嘆息一聲,又嘀咕起這句話,讓我莫名其妙,這是什麼意思?我更加羞愧難當,無地自容,我好卑鄙啊,我好下啊!

從此以後,我對都木老師的小便徹底着了魔,上課時,每每看到都木老師捧着課本,唸唸有詞地從我的身旁走過,我便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的間,久久地發呆。

「你想什麼呢!」都木老師放下課本,用圓渾的手指肚,輕輕地彈了一下我的腦袋瓜,「好好背選,別走神!」

「嗯,」我微痛的腦門,清了清嗓子,努力使心迴歸到枯燥乏味的選中來,「主席教導我們説,以階級鬥爭為綱,綱舉目張……」

「對,好好地學習,別胡思想,你還小,許多事情還不明白。」都木老師拍了拍我的腦袋,説得語重心長,卻聽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都木老師這話,是什麼意思啊?哦,當然,主席的著作,我當真就讀不懂,既使是生活剝地硬進腦袋裏,也搞不清楚人老人家説的是些什麼。

「心思,要用在正地方!」都木老師衝我微微一笑,又扔出一句讓我琢磨不透的話來,我傻楞楞地望着都木老師,都木老師出一副詭秘的神態,極的嘴一撇,轉過身去,走向講台。那表情,那神態,使我不由得聯想那個午睡,以及都木老師拽我手臂、抹擦小便時的情形。啊!第三覺隱隱約約地告誡我,都木老師很有可能早已察覺到,我對她的小便進行了非禮。

唰——我的面頰唰地緋紅起來,再也不敢面對講台上的都木老師,慚愧地將頭,埋在厚厚的,比磚頭還要深重的選中。

「你,站起來!」突然,都木老師衝我冷冷地叫道,我機械地站起身來,依然不敢直視都木老師,「背誦《為人民服務》第三段!背!」

「我,我,」我哪裏背得出來,我哪有心思背這些與我毫不相干的玩意,我木訥地站立着,都木老師愠怒道:「怎麼,不會!」

「不會!」我低垂着腦袋,老老實實地待道:「老師我不會,我忘了!」

「哼哼,」都木老師嘲諷道:「那你會什麼啊,嗯,盡乾沒用的!坐下!」然後,都木老師衝另一個女同學喊道:「許麗,你給大家背誦《為人民服務》全篇!」

「哎,」許麗痛痛快快地站起身來,突突突,一陣機關發,將《為人民服務》,一句不漏地通背出來,都木老師意地點點頭:「好,坐下,好,同學們,許麗同學學選非常用功,上課的時候背,回到家裏,還是背啊、背啊,她已經把選全部背誦下來,過幾天,區裏開展學選,評先進活動,校長決定讓許麗同學參加!」

哼,我衝着得意洋洋的許麗不屑地呶了呶鼻子:有什麼了不起的,背誦這玩意,有什麼實際用處!

不服不行啊,學選、評先進大會那天,在熱鬧非凡的大劇場裏,我們驕傲的許麗同學,面對着台下上千的學生,只要身後的評委們説出選第×頁,她便會讓我瞠目地背誦出選第×頁的內容來,簡直讓我歎為觀止啊!

「你要好好地向許麗學習,把心思用在功課上,別盡扯沒用的!」

都木老師這句話,久久地回在我的心田裏,我努力在玩味、揣摩着:都木老師一定知道了我的下舉動,你看,她已經不再像以往那樣,親切、和藹地對待我,似乎故意疏遠我,冷落我。

怎麼辦?我苦惱到了極點,望着眼前的作業本,手中的鋼筆,鬼使神差地寫出這樣一段文字來:

「敬的老師:我做了一件無法啓齒的事情,不用我説,你也會知道的,我都做了些什麼,因為,從你的表情裏、神態中,我已經猜測出,你已經知道我的所作所為,老師,我,太卑鄙了,我太下了,老師,用盡漢語裏所有的語言,都無法準備地形容我的卑鄙和下。老師,你,能原諒我嗎?老師,你可知道,我的心情是何等的苦悶。老師,你可知道,我是那樣的敬仰你,那樣的戴你!老師,我敬的老師,你能原諒我麼!」

寫完後,我嘩地將其撕下,趁着下課的機會,悄悄地溜到都木老師的家門,我徘徊來徘徊去,怎麼也不敢將其進門裏,上課的鈴聲再次響起,我只好怏怏離去。

整個小學期間,我始終沒有勇氣,把這隨手寫就的短信,送給都木老師。

而我,永遠都無法將心思投入到背誦選中去,我也不想在這方面,有所成就。我仍然痴着都木老師的小便,但是,卻再也沒有機會與都木老師同共枕,無奈之下,只有望着都木老師的身影,苦苦地冥思。夜晚,抱着硬梆梆的枕頭,把它幻想成為都木老師,一邊思着,一邊進入夢鄉。

漸漸地,在長久的冥思和意之中,我的身體發生了奇妙的變化,我的身體猶如盛夏中拔節的玉米杆,一夜之間,便不可思議地拔高許多,並且,彷彿每一天都在拔高着,在身體瘋狂地拔高的同時,我説話的聲音也徹底地改變了,變得又又沉。

更讓我費解的是,我的發生了質的變化,原本白的包皮,數天沒瞅,幾天沒摸,突然變得黑沉起來,並且生出層層讓我討厭的皺褶,頭可笑地從厚實的皺褶裏探出紅通通的腦袋瓜,只要手指頭稍一觸碰,便會產生一種強烈的快,如果再稍加,就會撲楞一下,直地抬起頭來。

最讓我難奈的是,每天早晨醒來,我的都令我大吃一驚地高高聳立着,又熱又硬,同時,有一種無法排解的憋悶。我溜進廁所,試圖排出,使堅硬得行將斷裂的能夠儘快地癱軟下來。

可是,我的是如此的堅,任憑我如何努力,它就是不肯低頭就範,萬般無奈,我只好放任自由它高高地向上抬起,赤黃的猶如消防水,哧哧哧地在對面的牆壁上,然後,又嘩嘩嘩地淌進地漏裏。

「啊——」望着都木老師那豐的身影,與我同樣拔高了身體,本能的同樣蠢蠢然而動的着口水,手指頭不停地比劃着,「哈,咱們老師的股可真肥啊,起來一定特!」

「去你媽的!」我總是不肯容忍任何同學,當然,也包括在內,把我敬的都木老師,作為意的對象,我衝着謾罵道:「,想得美,咱們老師你碰也休想碰得到!」

,」相譏,「那你,碰到了?」

「我。」我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心中則美滋滋地嘀咕道:哼,都木老師的小便,早就讓我給摸了。

「哥們,」溜到牆角處,掏出他的髒,「你看,我的巴又長了!」

,」我也掏出來,不服地説道:「你的那玩意,沒有我的大。」

「我的大,我比你的大,你那是個啥破玩意,短胖!」

「哼,」我繼續炫耀道:「的,你好好地看看,我的巴,長了!」

「嗨,」輕蔑地撇了撇嘴:「你那才幾啊,數都能數得過來,還敢在我的面前臭顯,你看,哥們這,多不多啊!」

「哦,」我仔細地瞅了瞅間,頓時啞口無言!

……

(三十)

「爸爸,」當小學最後一個寒假即將來臨之際,我無意之中,探聽到爸爸要到故鄉附近的鋼鐵廠出公差,望着正在埋頭整理行囊的爸爸,我喃喃地央求道:「爸爸,領我去吧,我要回家,我想,我想老姑!」

「不行……」還沒等爸爸做出可否的答覆,媽媽在一旁搶白道:「不行,不行,絕對不行,兒子,這個寒假,你在家給媽媽好好地複習功課,我準備明年開學的時候,把你送到全市最好的實驗中學去,你必須抓緊時間,把功課好好地學一學,到了實驗中學,那裏可都是尖子生,一個比一個厲害,你可別給媽媽丟臉,什麼也不會,在後面晃動,給我打狼去啊!」

「媽媽,」我拽着媽媽的手臂乞求着:「讓我去一次吧,就一次,以後,再也不去啦!」

「不行。」媽媽斬釘截鐵地答道。

我只好又轉向了爸爸,「爸爸,領我去吧,自從上次從家回來,已經好些年了,整個小學,都一次家也沒去過,爸爸,我想,我想老姑!」

「小兔崽子,」爸爸冷冰冰地説道:「我只去幾天,用不了一個星期就得回來,單位裏還有別的工作等着我呢,你跟我去個啥,來去匆匆的,在你家,本住不上幾天!」

「爸爸,一天也行啊,帶我去吧!」

「我沒有時間送你回家,過幾天,我還要到黑河去出差!」

「不,不,」我噘着嘴巴,腦袋搖得好似撥鼓,「不,不,爸爸,我要去家,我要去家,我想,我想!我要去家!……」

「他媽的,混球,都這麼大啦,咋還是不懂事啊,看我不狠狠地揍你!」氣急敗壞的爸爸,怒氣衝衝地衝我揮起大巴掌,「他媽的,我看你是不折騰出點禍事來,就不能消停啊!」

望着爸爸那熊爪般的大巴掌,我周身一顫,不由得想起那個終生難忘的國慶節,我嚇得扭頭便跑。

我雖然非常幸運地逃過爸爸的大巴掌,可是,那一年,中國當真的就像爸爸所説的那樣,折騰出許許多多的禍事來:周恩來、朱德、澤東相繼故去、空前慘烈的唐山大地震、天安門事件、四人幫垮台等等等等,這災難的禍事,一樁接着一樁,整整一年,都沒消停。

然而,話又説回來了,這些接踵而來的禍事,可不是我折騰出來的啊,可千萬不能算在我,一個孩子的身上啊,我可沒有這麼大的能量啊!

「小兔崽子!」爸爸拎起旅行袋,氣呼呼地衝着心不在焉地瞅着課本的我説道:「你在家好好地學習,聽媽媽的話,我走啦!」

啪——爸爸重重地摔上房門,媽媽仍舊在廚房裏忙碌着,本沒有出去給爸爸送行,其實,媽媽從來也沒有給爸爸送過行,一次也沒有。

我依在桌旁,心煩意地翻着媽媽從同事那裏借來的中學課本,翻着翻着,啪啦,一張闆闆整整的鈔票,從課本里滑落出來,飄到地板上,我蹲下身去,拾起鈔票,正喊媽媽。

突然,我念頭頓轉,止住了行將出口的話語,我將鈔票悄悄地進裏懷:真是天賜良機啊,我要用這張鈔票,買火車票,自己到家,找思夜想的老姑去。

「大兒子,」廚房裏的媽媽親切地喚我,道:「去,下樓給媽媽打瓶醬油去!」

「哎,」聽到媽媽的話,我心頭一陣狂喜,啊——我正犯愁如何找尋一個藉口,溜出家門,嘻嘻,這逃跑的機會,卻非常輕鬆地就送上門來了。我興高彩烈地放下課本,走進廚房,接過媽媽遞過來的空瓶子,看來,媽媽今天的心情比較好,脾氣甚是温和:「快點哦,大兒子,媽媽已經把餃子蒸好嘍,就等着醬油啦,快點,跑步前進!」

「是,媽媽,」我衝着媽媽像模像樣地行了一個絲毫也不標準的軍禮,眼睛深情地瞅了瞅媽媽,「媽媽,再見!」

説完,我決心早已下定,猛一轉身蹬蹬蹬地跑下樓去。我並沒有去食品店,而是疾速如飛地跑向學校。我要把那封久藏於身的短信,送給都木老師。無論如何,我要把憋悶了數年的心裏話,向都木老師傾吐出來,否則,沉悶、抑的心情,將會帶到中學裏的新生活當中。我不想這樣,我要輕輕鬆鬆地離開小學校。

漸漸地漆黑起來,學校裏一片可怕的寂靜,我將醬油瓶丟拋在收發室的窗台上,衝着嘟嘟噥噥的駝背老人笑了笑,徑直溜進漆黑如地道的走廊裏。

「藍花,來,別玩了,媽媽餵你飯!」

剛剛走到都木老師的家門,便聽到都木老師那悉的、親切的話音,我扒着門向屋子裏張望着,都木老師穿着一身潔淨的睡衣,正在給邊吃邊玩的藍花餵飯。

「老師,」我心中懷深情地呼喚着都木老師,卻沒有推開房門,我沒有膽量面對面地將短信送給都木老師,我默默地站立在房門處,對都木老師進行最後的、仔細的欣賞,看到時間不早,我悄悄地蹲下身去,乘着都木老師扭轉過身,拽扯着不聽話的藍花時,我把那封信,順着門,輕輕地了進去,「老師,再見!」

完了短信,我衝着都木老師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心中反覆地嘀咕着:「老師,再見!老師,再見!老師,再見!」

「嗨,小子,這麼晚了,你去哪啊!」我匆匆地溜出學校,收發室裏的駝背老人衝我嚷嚷道,我懶得理睬他,「回家!」

我搭乘最後一班有軌電車,風風火火地趕到永遠都是喧囂不已的車站,我心中暗想:千萬可別撞見可惡的爸爸,使我的逃亡計劃徹底產,為了安全穩妥,我決定不與爸爸乘坐同一列火車。這樣,我必須在寒冷的火車站,度分如年地坐上數小時的冷板凳,為了順利回到家,為了早與老姑重逢,我豁出去了。

列車經過一夜的狂奔,當沉的夜空顯現出一片淡淡的、可憐的、灰濛濛的魚肚白時,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我拖着倦怠的身體,着凜冽的寒風,漫無目標地徘徊在冷冷清清的站台上,舉目望去,冒着暗紅濃煙的、聳入雲天的大煙囱,猶如森林般地散佈在白茫茫的原野上,密如蛛網的高電線在永遠都是煙霧繚繞的黃紅的天空上,縱橫錯,看得我心如麻。

嗚——載礦石的列車咣噹咣噹地從我的身邊一閃而過,站在車頭上,手裏拎着小紅旗的鋼鐵工人,衝我做着可笑的鬼臉,呼——我正目送着那個鋼鐵工人緩緩地離我而去,突然,一股冒着嗆人煙氣的深黃的污水從站台下的排水溝裏洶湧而來,小小的火車站,連同我,頓時消失在淋淋的霧氣之中。

「嗚——」

當霧氣漸漸散開時,又傳過來一陣剌耳的汽笛聲,一列載着鋼鐵工人的通勤小火車,懶懶散散地駛進了火車站,車門一開,譁——水般的人立刻向我蜂湧而來,片刻之間,便將我淹沒其中,我茫然地、心神不定地左顧右盼着。火車站正位於鋼鐵廠的中央,這趟列車是專門為鋼鐵廠的工人開通的,八成以上的乘客,都是鋼鐵廠上下班的工人。

如果想回到家,我必須搭乘這趟通勤小火車,抵達終點,那裏便是家所在的、遼河邊上一座默默無聞的小鎮。這趟通勤小火車也是小鎮居民與鋼鐵廠的工人們進行各種貿易時,最為廉價的,最為便捷的通工具。

當年,投機倒把做蛋貿易時,就是搭乘這趟通勤小火車。小火車每天凌晨起,連續往來鋼鐵廠與小鎮三趟,於是,小鎮的居民們便稱之為頭幫車,二幫車,三幫車。我蒙在被窩裏,經常聽自言自語地叨咕着:「不好了,又晚了,完了,這下可趕不上頭幫車了,只好做二幫車了,」

我擠在人裏,望着灰濛濛的天空,心裏估摸着:看天空這時辰,這一定是最後一班車了,亦就是三幫車了,我心中暗喜:好順利啊,我稀裏糊塗地趕上了末班車,待鋼鐵工人走散後,我便可以登上小火車,回到家,啊,老姑,你在家嗎?

「小力,大侄!」

的人之中,突然傳來一聲清脆悦耳的呼喚聲,哇——這,不是老姑那悉的、極其獨特的嗓音嗎?我興奮不已地轉過頭去,啊——老姑,老姑,我思夜想的老姑,仙女下凡般地出現在薄霧瀰漫、人山人海的站台上,一對水汪汪的、柔情四溢的眼睛,熱切地望着我,挎着小竹籃的手臂,拼命地伸展開,動萬分地向我撲來。

這一分別,數年不見,與我一樣,老姑也拔高了許多,但是,再怎麼拔高,也沒有我拔得高。讓我出乎意料的是,老姑原本清瘦的身材,竟然不可思議地豐起來,尤其使我驚奇的是,她的脯變魔術般地堅起來,形成兩座充神秘的小山丘。

老姑的右臂還是習慣地挎着那個我特別悉的小竹籃,上面還是像數年前那樣,整整齊齊地蓋着一塊潔淨的小白布。唯一沒有發生變化的,便是老姑的下巴,還是那般長大,成為秀美之中非常遺憾的疵點。不過,我卻固執地認為:老姑的下巴,因為與眾不同,便顯得尤為可

「哎喲,」在老姑的身旁,佇立着四、五個也是拎包挎籃的姑娘、媳婦們,我早已認識她們,她們衝着我嘰嘰喳喳道:「這不是小力子麼,你是坐哪趟車來的啊!」

「小力子,你自己回來的啊?」

「小力子,你的膽子可真夠大的,這麼遠的路,自己跑來了?」

「……」

「老姑……」望着眼前含情脈脈、猶如鮮花盛開的老姑,我哪裏還有心情搭理這些我永遠也搞不清楚來龍去脈,排不明白輩份的七大姑、八大姨們,我的眼睛直楞楞地盯着老姑,一時間,興奮得一蹦三丈高,渾身的疲倦和困頓瞬間便消散得無影無蹤,我驚呼一聲,閃電般地衝向老姑。

「大侄啊!」老姑挎着竹籃温情地摟抱住我,我也住老姑的脖頸,我們緊緊地相擁在一起,死死地摟抱着,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就在一羣七嘴八舌的姑娘、媳婦面前,無所顧忌,大大方方地狂吻起來。

【第一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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