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高粱.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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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佔鰲平靜地對着吃拤餅的人走,他前進一步,吃拤餅者就縮一點。吃拤餅的人眼裏跳出綠火花,一行行雪白的清明汗珠從他臉上驚惶地出來。當餘佔鰲離他三步遠時,他慚愧地叫了一聲,轉身就跑,餘佔鰲飛身上前,對準他的股,輕捷地踢了一腳,劫路人的身體貼着雜草梢頭,蹭着矢車花菊朵,平行着飛出去,他的手腳在低空中像天真的嬰孩一樣抓撓着,最後落到高粱棵子裏。
“爺們,饒命吧!小人家中有八十歲的老母,不得已才吃這碗飯。”劫路人在餘佔鰲手下練地叫着。餘佔鰲抓着他的後頸皮,把他提到轎子前,用力摔在路上,對準他吵嚷不休的嘴巴踢了一腳。劫路人一聲慘叫,半截吐出口外,半截嚥到肚裏,血從他鼻子裏出來。
餘佔鰲彎,把劫路人裏那傢伙拔出來,抖掉紅布,出一個彎彎曲曲的小樹疙瘩,眾人嗟嘆不止。
那人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求饒。餘佔鰲説:“劫路的都説家裏有八十歲的老母。”他退到一邊,看着轎伕和吹鼓手,像狗羣裏的領袖看着羣狗。
轎伕吹鼓手們發聲喊,一擁而上,圍成一個圈圈,對準劫路人,花拳繡腿齊施展。起初還能聽到劫路人尖利的哭叫聲,一會兒就聽不見了。站在路邊,聽着七零八落的打擊體的沉悶聲響,對着餘佔鰲頓眸一瞥,然後仰面看着天邊的閃電,臉上凝固着的,仍然是那種粲然的、黃金一般高貴輝煌的笑容。
一個吹鼓手揮動起大喇叭,在劫路者的當頭心兒裏猛劈了一下,喇叭的圓刃劈進顱骨裏去,費了好大勁兒才拔出。劫路人肚子裏咕嚕一聲響,痙攣的身體舒展開來,軟軟地躺在地上。一線紅白相間的體,從那道深刻的裂縫裏慢慢地擠出來。
“死了?”吹鼓手提着打癟了的喇叭説。
“打死了,這東西,這麼不經打!”轎伕吹鼓手們俱神慘淡,顯得惶惶不安。
餘佔鰲看看死人,又看看活人,一語不發。他從高粱上撕下一把葉子,把轎子裏嘔吐出的髒物擦掉,又舉起那塊樹疙瘩看看,把紅布往樹疙瘩上纏幾下,用力甩出,飛行中樹疙瘩搶先,紅包布落後,像一隻赤紅的大蝶,落到綠高粱上。
餘佔鰲把扶上轎説:“上來雨了,快趕!”撕下轎簾,到轎子角落裏,她呼着自由的空氣,看着餘佔鰲的寬肩細。他離着轎子那麼近,只要一翹腳,就能踢到他青白結實的頭皮。
風利颼有力,高粱前推後擁,一波一波地動,路一側的高粱把頭伸到路當中,向着我彎致敬。轎伕們飛馬星,轎子出奇地平穩,像尖上飛快滑動的小船。蛙類們興奮地鳴叫着,接着即將來臨的盛夏的暴雨。低垂的天幕,陰沉地注視着銀灰的高粱臉龐,一道壓一道的血紅閃電在高粱頭上裂開,雷聲強大,震動耳膜,心中亢奮,無畏地注視着黑的風掀起的綠的,雲聲像推磨一樣旋轉着過來,風向變幻不定,高粱四面搖擺,田野凌亂不堪。最先一批兇狠的雨點打得高粱顫抖,打得野草觳觫,打得道上的細土凝聚成團後又立即迸裂,打得轎頂啪啪響。雨點打在的繡花鞋上,打在餘佔鰲的頭上,斜到的臉上。
餘佔鰲他們像兔子一樣疾跑,還是未能躲過這場午前的雷陣雨。雨打倒了無數的高粱,雨在田野裏狂歡,蛤蟆躲在高粱下,哈達哈達地抖着頜下雪白的皮膚,狐狸蹲在幽暗的裏,看着從高粱上飛濺而下的細小水珠,道路很快就泥濘不堪,雜草伏地,矢車菊清醒地擎着濕漉漉的頭。轎伕們肥大的黑褲子緊貼在上,人都變得苗條暢。餘佔鰲的頭皮被沖刷得光潔明媚,像眼中的一顆圓月。雨水把的衣服也打濕了,她本來可以掛上轎簾遮擋雨水,她沒有掛,她不想掛,通過敞亮的轎門,看到了紛亂不安的宏大世界。
父親分撥着高粱,向着西北方向,我們的村莊,飛快地鑽。人腳獾沿着高粱壟溝笨拙地逃竄,父親顧不上理它。父親上了那條土路,沒了高粱的羈絆,跑得像野兔一樣快,沉重的郎寧手槍把他的紅布帶墜成一牙殘月。手槍顛打着他的骨,在麻辣的痛楚中,父親覺得自己成了舉刀躍馬的男子漢。村莊遙遙在望,村頭那棵郁郁青青已逾百年的白果樹,嚴肅地接着父親。父親把槍拔出,舉在手裏,邊跑,邊瞄着在天空中滑來滑去的優雅的鳥影。
街道上空無一人,不知誰家的一條瘸腿瞎眼的驢,拴在一堵灰泥剝落的土牆邊上,驢垂頭而立,一動不動。天的石碾上,落着兩隻深藍的烏鴉。村裏的人,都集中到我家燒酒作坊前一個土場上。這場上曾經鋪紅疊丹,堆滿了我家收購的紅高粱。那時候常手持白尾拂塵,跚跚移動着小腳,看着我家醉醺醺的夥計,用木鬥收購高粱,的臉上染着燦爛的朝霞。場上的人都面向東南方向,聽着隨時可能傳來的槍響。一些和我父親年齡相仿的頑童,雖然手腳發癢,但也不敢打鬧。
父親和去年用殺豬刀把羅漢大爺零割活剝了的孫五從兩個方向跑到場內。孫五幹了那事後,就神錯亂,手舞足蹈,眼睛筆直,腮上跳,胡言亂語,口吐白沫,撲地跪倒,喊着:“大哥大哥大哥,太君讓我幹,我不敢不幹…你死後升了天,騎白馬,佩雕鞍,穿蟒袍,墜金鞭…”村裏人見他這樣,也就把恨他的心淡了。孫五瘋了幾個月,又添了新症候:他在一陣喊叫之後,突然口眼喎斜,鼻涕口水淋淋漓漓,話也説不清了。村裏人説這是上天報應。
父親手提郎寧,氣吁吁,一頭皮高粱上的白粉紅塵。孫五衣衫成縷,大肚子上佈滿皺紋,左腿硬右腿軟弱,蹦躂進場子,沒人理他。人們都看我英氣的父親。
走到父親面前。剛過三十歲,扎着盤頭髻,劉海五綹,像稀疏的珠簾遮着光潔的額頭。的眼睛裏永遠秋水汪汪,有人説是被高粱酒燻的。十五年風雨狂心魂盪,我由黃花姑娘變成了風婦少。
問:“怎麼啦?”父親呼呼着氣,把郎寧手槍進帶。
“鬼子沒來?”問。
父親説:“冷支隊,狗孃養的,我們饒不了他!”
“怎麼回事?”問。
父親説:“扜拤餅。”
“沒聽到打呀!”説。
父親説:“斡拤餅,多卷雞蛋大葱。”問:“鬼子沒有來?”
“餘司令讓扜拤餅,要你親自送去!”父親轉身要跑,被伸手拉住,説:“豆官,告訴娘,冷支隊是怎麼回事?”父親掙開的手,氣洶洶地説:“冷支隊沒見影,餘司令饒不了他們。”父親跑了。追着父親瘦小的背景,嘆了一口氣。空闊的場上,孫五歪立着,僵着眼望着,他的手比劃着,口水吐嚕吐嚕地在嘴上。
不理孫五,向倚在牆邊上的一個長臉姑娘走去。長臉姑娘對着吃吃地笑。走到她眼前時,她忽然蹲下身,雙手緊緊地捂住褲,尖聲哭起來。她的兩隻深潭般的眼睛裏,跳出瘋傻的火星。摸着她的臉説:“玲子,好孩子,別怕。”十七歲的玲子姑娘,當時是我們村第一號美女。餘司令初挑大旗招兵買馬,聚起了一支五十多人的隊伍,隊伍裏有一個穿一身黑制服,穿一雙白皮鞋,面蒼白,留着烏黑長髮的瘦削青年。據説玲子愛上了這個青年。他着一口漂亮的京腔,從來不笑,眉緊蹙,雙眉之間有三條豎紋,人們都叫他任副官。玲子覺得任副官冷俏的外殼裏,有一股人的灼熱,燒燎得她坐立不安。那時候餘司令的隊伍每天上午都在我家收購高粱的空場上練習步伐。吹大喇叭的吹鼓手劉四山是餘司令隊伍裏的號兵,大喇叭權充軍號。每次訓練前,劉四山就吹喇叭集合隊伍。玲子一聽到喇叭響,就從家裏風快地跑出來,跑到土場邊,趴到土牆上,等着看任副官。任副官是訓練教官,他扎牛皮寬帶,皮帶上掛着一支郎寧手槍。
任副官臉凹腹,走到隊伍前,喊一聲立正,那兩行人的腳跟就使勁碰在一起。
任副官説:“立正時,要腿雙繃直,肚子回收,脯出,眼睛睜圓,像豹子吃人一樣。”
“看你這個v樣!”任副官踢了王文義一腳,説:“看你劈腿拉,好象騍馬撒,揍你都揍不上個勁。”玲子喜歡看任副官打人,喜歡聽任副官罵人。任副官瀟灑的神態令她如痴似醉。任副官沒事時,常在我家的空場上揹着手散步,玲子躲在牆後偷偷看他。
任副官問:“你叫什麼名字?”
“玲子。”
“你躲在牆後看什麼?”
“看你哩。”
“你識字嗎?”
“不識。”
“你想當兵嗎?”
“不想。”
“噢,不想。”玲子後來到後悔,她對我父親説,要是任副官再問她,她就説想當兵。但任副官沒有再問。
玲子和我父親他們趴在牆頭上,看着任副官在空場上教唱革命歌曲,父親身矮,腳下墊了三塊土坯才能看到牆裏的情景,玲子把秀的下巴支在牆上,緊盯着沐着朝霞的任副官。任副官教着隊伍唱:高粱紅了,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東洋鬼子來了。國破了,家亡了,同胞們快起來,拿起刀拿起槍,打鬼子保家鄉…
隊伍裏的人拙嘴笨舌,總學不出正調。趴在牆外的孩子們,把這首歌兒學得滾瓜溜。我父親生前,還牢牢記着這首歌的曲詞。
玲子姑娘有一天大着膽子去找任副官,誤入了軍需股長的房子。軍需股長是餘司令的親叔餘大牙,四十歲多,嗜酒如命,貪財好,那天他喝了個八成醉,玲子闖進去,正如飛蛾投火,正如羊入虎。
任副官命令幾個隊員,把糟蹋玲子姑娘的餘大牙捆了起來。
那時,餘司令落宿在我家,任副官去向他報告時,餘司令正在我炕上睡覺。已梳洗停當,正準備燒幾條柳葉魚下酒,任副官怒衝衝闖進來,嚇了一大跳。
任副官問:“司令呢?”
“在炕上睡覺哩!”説。
“叫他起來。”叫起餘司令。
餘司令睡眼惺忪地走出來,伸一個懶,打一下哈欠,説:“有什麼事?”
“司令,要是本人姦我姐妹,當不當殺?”任副官問。
“殺!”餘司令回答。
“司令,要是中國人姦自己姐妹,該不該殺?”
“殺!”
“好,司令,就等着你這句話。”任副官説“餘大牙姦污了民女曹玲子,我已經讓弟兄們把他捆起來了。”
“有這種事?”餘司令説。
“司令,什麼時候執行槍決?”餘司令打了一個嗝,説:“睡個女人,也算不了大事。”
“司令,王子犯法,一律同罪!”
“你説該治他個什麼罪?”餘司令陰沉沉地問。
“槍斃!”任副官豪不猶豫地説。
餘司令哼一聲,焦躁地踱着腳,滿臉怒氣。後來,他臉上又漾出笑容,説:“任副官,當眾打他五十馬鞭,給玲子家二十塊大洋,怎麼樣?”任副官刻薄地説:“就因為他是你親叔叔?”
“打他八十馬鞭,罰他娶了玲子,老子也認個小嬸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