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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高粱.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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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被單廷秀看中後,不知有多少人向曾外祖父和曾外祖母道過喜。雖然也想過上馬金下馬銀的好子,但更盼着有一個識字解文、眉清目秀、知冷知熱的好女婿。在閨中刺繡嫁衣,繡出了我未來的爸爸的一幅幅美的圖畫。她曾經盼望着早成婚,但從女伴的話語中隱隱約約聽到單家公子是個麻風病患者,的心涼了,向她的父母訴説心中的憂慮。曾外祖父遮遮掩掩不回答,曾外祖母把的女伴們痛罵一頓,其意大概是説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説葡萄是酸的之類。曾外祖父後來又説單家公子飽讀詩書,足不出户,白白淨淨,一表人材。恍恍惚惚,不知真假,心想着天下無有狠心的爹孃,也許女伴真是瞎説。又開始盼望早完婚。豐腴的青年華輻着強烈的焦慮和淡淡的孤寂,她渴望着躺在一個偉岸的男子懷抱裏緩解焦慮消除孤寂。婚期終於熬到了,被裝進了這乘四人大轎,大嗽叭小嗩吶在轎前轎後吹得悽悽慘慘,止不住淚面頰。轎子起行,忽悠悠似騰雲駕霧。偷懶的吹鼓手在出村不遠處就停止了吹奏,轎伕們的腳下也快起來。高粱的味道深入人心。高粱地裏的奇鳥珍禽高鳴低囀。在一線一線陽光進昏暗的轎內時,心中丈夫的形象也漸漸清晰起來。她的心像被針錐扎着,疼痛深刻有力。

“老天爺,保佑我吧!”心中的禱語使她的芳衝動。上有一層纖弱的茸茂盛,水份充足。她出口的細語被厚重的轎壁和轎簾收得乾乾淨淨。她一把撕下那塊酸溜溜的罩頭布,放在膝上。按着出嫁的傳統,大熱的天氣,也穿著三表新的棉襖棉褲。花轎裏破破爛爛,骯髒污濁。它像個棺材,不知裝過了多少個必定成為死屍的新娘。轎壁上襯裏的黃緞子髒得油,五隻蒼繩有三隻在頭上方嗡嗡地飛翔,有兩隻伏在轎簾上,用狀的黑腿擦着明亮的眼睛。受悶不過,悄悄地伸出筍尖狀的腳,把轎簾打開一條縫,偷偷地往外看。她看到轎伕們肥大的黑衫綢褲裏依稀可辨的、優美頎長的腿,和穿著雙鼻粱麻鞋的肥大的腳。轎伕的腳踏起一股股噗噗作響的塵土。猜想着轎伕壯的上身,忍不住把腳尖上移,身體前傾。她看到了光滑的紫槐木轎杆和轎伕寬闊的肩膀。道路兩邊,板塊般的高粱堅固凝滯,連成一體,擁擁擠擠,彼此打量,灰綠的高粱穗子睡眼未開,這一穗與那一穗本無法區別,高粱永無盡頭,彷彿潺潺動的河。道路有時十分狹窄,沾滿蚜蟲分泌物的高粱葉子擦得轎子兩側沙沙地響。

轎伕身上散發出汗酸味,有點痴地呼着這男人的氣味,她老人家心中肯定漾起一圈圈情波瀾。轎伕抬轎從街上走,邁的都是八字步,號稱“踩街”這一方面是為討主家歡喜,多得些賞錢;另一方面,是為了顯示一種優雅的職業風度。踩街時,步履不齊的不是好漢,手扶轎杆的不是好漢,夠格的轎伕都是雙手卡,步調一致,轎子顛動的節奏要和上吹鼓手們吹出的悽美音樂,讓所有的人都能體會到任何幸福後面都隱藏着等量的痛苦。轎子走到平川曠野,轎伕們便撒了野,這一是為了趕路,二是要折騰一下新娘。有的新娘,被轎子顛得大聲嘔吐,髒物吐滿錦衣繡鞋;轎伕們在新娘的嘔吐聲中,獲得一種發的快樂。這些年輕力壯的男子,為別人抬去房裏的犧牲,心裏一定不是滋味,所以他們要折騰新娘。

那天抬着我的四個轎伕中,有一個成了我的爺爺——他就是餘佔鰲司令。那時候他二十郎當歲,是東北鄉打棺抬轎這行當裏的佼佼者——我爺爺輩的好漢們,都有高密東北鄉人高粱般鮮明的格,非我們這些孱弱的後輩能比——當時的規矩,轎伕們在路上開新娘子的玩笑,如同燒酒鍋上的夥計們喝燒酒,是天經地義的事,天王老子的新娘他們也敢折騰。

高粱葉子把轎子磨得嚓嚓響,高粱深處,突然傳來一陣悠揚的哭聲,打破了道路上的單調。哭聲與吹鼓手們吹出的曲調十分相似。想到樂曲,就想到那些淒涼的樂器一定在吹鼓手們手裏提着。用腳撐着轎簾能看到一個轎伕被汗水溻濕的更多地是看到自己穿著大紅繡花鞋的腳,它尖尖瘦瘦,帶着悽豔的表情,從外邊投進來的光明罩住了它們,它們像兩枚蓮花瓣,它們更像兩條小金魚埋伏在澄澈的水底。兩滴高粱米粒般晶瑩微紅的細小淚珠跳出的睫過面頰,到嘴角。心裏又悲又苦,往常描繪好的、與戲台上人物同等模樣、峨冠博帶、儒雅風的丈夫形象在淚眼裏先模糊後漶滅,恐怖地看到單家扁郎那張開花綻彩的麻風病人臉,透心地冰冷。想這一雙喬喬金蓮,這一張桃腮杏臉,千般的温存,萬種的風,難道真要由一個麻風病人去消受?如其那樣,還不如一死了之。高粱地裏悠長的哭聲裏,夾雜着疙疙瘩瘩的字眼:青天喲——藍天喲——花花綠綠的天喲——槌喲親哥喲你死了——可就塌了妹妹的天喲——。我不得不告訴您,我們高密東北鄉女人哭喪跟唱歌一樣優美,民國元年,曲縣孔夫子家的“哭喪户”專程前來學習過哭腔。大喜的子碰上女人哭亡夫,到這是不祥之兆,已經沉重的心情更加沉重。這時,有一個轎伕開口説話:“轎上的小娘子,跟哥哥們説幾句話呀!遠遠的路程,悶得慌。”趕緊拿起紅布,蒙到頭上,頂着轎簾的腳尖也悄悄收回,轎裏又是一團漆黑。

“唱個曲兒給哥哥們聽,哥哥抬着你哩!”吹鼓手如夢方醒,在轎後猛地吹響了大喇叭,大喇叭説:“呣咚——呣咚——”

“猛捅——猛捅——”轎前有人模仿着喇叭聲説,前前後後響起一陣野的笑聲。

身上汗水淋漓。臨上轎前,曾外祖母反覆叮嚀過她,在路上,千萬不要跟轎伕們磨牙鬥嘴,轎伕,吹鼓手,都是下九刁古怪,什麼樣的壞事都幹得出來。

轎伕們用力把轎子抖起來,股坐不安穩,雙手抓住座板。

“不吱聲?顛!顛不出她的話就顛出她的!”轎子已經像風中的小船了,死勁抓住座板,腹中翻騰着早晨吃下的兩個雞蛋,蒼繩在她耳畔嗡嗡地飛,她的喉嚨緊張,蛋腥味衝到口腔,她咬住嘴。不能吐,不能吐!命令着自己,不能吐啊,鳳蓮,人家説吐在轎裏是最大的不吉利,吐了轎一輩子沒好運…

轎伕們的話更加野了,他們有的罵我曾外祖父是個見錢眼開的小人,有的説鮮花到牛糞上,有的説單扁郎是個白膿淌黃水的麻風病人,他們説站在單家院子外,就能聞到一股爛臭味,單家的院子裏,飛舞着成羣結隊的綠頭蒼繩…

“小娘子,你可不能讓單扁郎沾身啊,沾了身你也爛啦!”大喇叭小嗩吶嗚嗚咽咽地吹着,那股蛋腥味更加強烈,牙齒緊咬嘴,咽喉裏像有隻拳頭在打擊,她忍不住了,一張嘴,一股奔突的髒物躥出來,塗在了轎簾上,五隻蒼繩像子彈一樣到嘔吐物上。

“吐啦吐啦,顛呀!”轎伕們狂喊着“顛呀,早晚顛得她開口説話。”

“大哥哥們…饒了我吧…”在呃嗝中,痛不生地説着,説完了,便放聲大哭起來。覺得委屈,覺得前途險惡,終生難苦海。爹呀,娘呀,貪財的爹,狠心的娘,你們把我毀了。

放聲大哭,高粱深深震動。轎伕們不再顛狂,推波助瀾、興風作的吹鼓手們也停嘴不吹。只剩下的嗚咽,又和進了一支悲泣的小嗩吶,嗩吶的哭聲比所有的女人哭泣都優美。在嗩吶聲中停住哭,像聆聽天籟一般,聽着這似乎從天國傳來的音樂。粉面凋零,珠淚點點,從悲婉的曲調裏,她聽到了死的聲音,嗅到了死的氣息,看到了死神的高粱般深紅的嘴和玉米般金黃的笑臉。

轎伕們沉默無言,步履沉重。轎裏犧牲的哽咽和轎後嗩吶的伴奏,使他們心中萍翻槳亂,雨打魂幡。走在高粱小徑上的,已不像親的隊伍,倒像送葬的儀仗。在腳前的那個轎伕——我後來的爺爺餘佔鰲,他的心裏,有一種不尋常的預,像熊熊燃燒的火焰一樣,把他未來的道路照亮了。的哭聲,喚起他心底早就藴藏着的憐愛之情。

轎伕們中途小憩,花轎落地。哭得昏昏沉沉,不覺地把一隻小腳到了轎外。轎伕們看着這玲瓏的、美麗無比的小腳,一時都忘魂落魄。餘佔鰲走過來,彎,輕輕地,輕輕地握住那隻小腳,像握着一隻羽未豐的鳥雛,輕輕地送回轎內。在轎內,被這温柔動,她非常想開轎簾,看看這個生着一隻温暖的年輕大手的轎伕是什麼樣的人。

我想,千里姻緣一線穿,一生的情緣,都是天湊地合,是毫無挑剔的真理。餘佔鰲就是因為握了一下我的腳喚醒了他心中偉大的創造新生活的靈,從此徹底改變了他的一生,也徹底改變了我的一生。

花轎又起行,喇叭吹出一個猿啼般的長音,便無聲無息。起風了,東北風,天上雲朵麇集,遮住了陽光,轎子裏更加昏暗。聽到風吹高粱,嘩嘩嘩啦啦啦,一趕着一,響到遠方。聽到東北方向有隆隆雷聲響起。轎伕們加快了步伐。轎子離單家還有多遠,不知道,她如同一隻被綁的羔羊,愈近死期,心裏愈平靜。口裏,揣着一把鋒利的剪刀,它可能是為單扁郎準備的,也可能是為自己準備的。

的花轎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在我的家族的傳説中佔有一個顯要的位置。蛤蟆坑是大窪子裏的大窪子,土壤尤其肥沃,水份尤其充足,高粱尤其茂密。的花轎行到這裏,東北天空抖着一個血紅的閃電,一道殘缺的杏黃陽光,從濃雲中,嘶叫着向道路。轎伕們氣吁吁,熱汗涔涔。走進蛤蟆坑,空氣沉重,路邊的高粱烏黑髮亮,深不見底,路上的野草雜花幾乎長死了路。有那麼多的矢車菊,在雜草中高揚着細長的莖,開着紫、藍、粉、白四花。高粱深處,蛤蟆的叫聲憂傷,蟈蟈的唧唧淒涼,狐狸的哀鳴悠悵。在轎裏,突然到一陣寒冷襲來,皮膚上凸起一層細小的雞皮疙瘩。還沒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就聽到轎前有人高叫一聲:“留下買路錢!”心裏咯登一聲,不知憂喜,老天,碰上吃餅的了!

高密東北鄉土匪如,他們在高粱地裏魚兒般出沒無常,結幫拉夥,拉驢綁票,壞事幹盡,好事做絕。如果肚子餓了,就抓兩個人,扣一個,放一個。讓被放的人回村報信,送來多少張卷着雞蛋大葱一把細的兩榨多長的大餅。吃大餅時要用雙手卡住往嘴裏,故曰“拤餅”

“留下買路錢!”那個吃拤餅的人大吼着。轎伕們停住,呆呆地看着劈腿橫在路當中的劫路人。那人身體不高,臉上塗着黑墨,頭戴一頂高粱篾片編成的斗笠,身披一件大蓑衣,蓑衣敞着,出密扣黑衣和攔扎着的寬帶。帶裏彆着一件用紅綢布包起的鼓鼓囊囊的東西。那人用一隻手按着那布包。

在一轉念間,到什麼事情也不可怕了,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她掀起轎簾,看着那個吃拤餅的人。

那人又喊:“留下買路錢!要不我就崩了你們!”他拍了拍裏那件紅布包裹着的傢伙。

吹鼓手們從裏摸出曾外祖父賞給他們的一串串銅錢,扔到那人腳前。轎伕放下轎子,也把新得的銅錢掏出,扔下。

那人把錢串子用腳踢攏成堆,眼睛死死地盯着坐在轎裏的我

“你們,都給我滾到轎子後邊去,要不我就開槍啦!”他用手拍拍裏彆着的傢伙大聲喊叫。

轎伕們慢慢地走到轎後,餘佔鰲走在最後,他猛迴轉身,雙目直吃拤餅的人。那人瞬間動容變,手緊緊捂住裏的紅布包,尖叫着:“不許回頭,再回頭我就斃了你。”劫路人按着中傢伙,腳不離地蹭到轎子前伸手捏捏的腳。粲然一笑,那人的手像燙了似的緊着縮回去。

“下轎,跟我走!”他説。

端坐不動,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樣。

“下轎!”欠起身,大大方方地跨過轎杆,站在爛漫的矢車菊裏。右眼看着吃拤餅的人,左眼看着轎伕和吹鼓手。

“往高粱地裏走!”劫路人按着裏用紅布包着的傢伙説。

舒適地站着,雲中的閃電帶着銅音嗡嗡抖動,臉上粲然的笑容被分裂成無數斷斷續續的碎片。

劫路人催往高粱地裏走,他的手始終按着裏的傢伙。用亢奮的眼睛,看着餘佔鰲。

餘佔鰲對着劫路人筆直地走過去,他薄薄的嘴繃成一條剛毅的直線,兩個嘴角一個上翹,一個下垂。

“站住!”劫路人有氣無力地喊着:“再走一步我就開槍!”他的手按在裏用紅布包裹着的傢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