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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八九折·倩入苦海,君莫辭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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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大圓之外,轟塌的內堂門廊等,則是受爆炸之威所波及。若被打個正着,決計不是眼前這般。

耿照匆匆環視,未見殷橫野蹤影,料他被惡佛震回院中,即以三才五峯之能,料想亦難逃出生天——直到本該是院門的廢墟下有一物祟動,出一具殘破人形。

“……大師!”三步並兩步奔去,少年不顧覆瓦滾燙,奮力扒開那人身上墟殘,見惡佛下大開,肚破腸,焦爛的肋骨仰天叉如牙梳,創口兀自冒着駭人熱氣,這般焦灼便在肌膚表面都能要人命,況自體內發出?下半身更與燼土融成一片,難辨其形,就算不是被玄母直接擊中,也是咫尺而已。

在玄母箭落下之前,殷橫野本以“分光化影”的身法成功逃,是惡佛福至心靈的獅掌三擊,將他震回院裏,才被如雨傾落的殛天箭芒轟個正着。南冥惡佛亦被殷橫野的掌力彈至院門外,堪堪保住半身,但也只剩下一口氣而已。

可怕的不是重創如斯,而是何以未死。這要忍受多大的痛苦,才能死死咬住那最後一口氣息,徘徊於世?

“大……大師!”這種程度的傷本無從施救,耿照慌了手腳,只能拼命朝傷口裏滴血。然而,富含血蛁元的血還未滴落,泰半為熱氣所蒸,化霧散去,只留下撲鼻的血腥之氣。少年狼狽的面上爬滿漬痕,分不清是汗是淚,冷不防被拿住腕子,箝得手骨生疼,連雄渾的碧火真氣亦不能盡卸,竟是惡佛。

耿照與垂死的巨漢四目相對,才發現他眸光清澄,無嗔無恨,可説是平生僅見的通透。

耿照心中一痛,知他要説遺言,忍着焦灼沒敢驚擾,閉口靜聽。

“適才三擊,乃我平生武障,念成甚早,百思難解;緣來頓悟,不外如是,可以‘截刀’為名。願後助盟主一二,權作謝禮,望……盟主不棄。”

“大師謝我什幺?”耿照茫然不解。

惡佛微微一笑。

“我代蒼生……謝盟主入苦海。”耿照識他至今,這是頭一回見他笑,從沒想過這張黥滿鬼形、醜得駭人的猙獰面上,能綻出這等寧定笑容,越發心慌,話中所藴之悲憫歉然,更令他不由得紅了眼眶。

“大師,勿要棄我……我定救得大師!這句我聽不明白,還須大師開示……大師萬勿棄我!”惡佛含笑鬆手,蒲扇般的鐵掌垂落,順勢扯斷頸繩,光潔的髏骨散落一地。

巨漢扣住一枚,緩緩拍打,彷彿划拳作歌也似,閉目唱:“他山本山無處,法門空門俱罔;殺遍虎豹蛟龍,掀翻塵世血。呔!身裏身外皆樊牢,幾回天上神仙葬?”説着哈哈大笑,連道:“過癮,過癮!惟汝為囚,好自為之!”雷般的豪笑忽絕,眉結頓松,更不稍動。

越浦西市外,百姓管叫“大獄”的西獄裏,不是每間牢房都能見光。這座落於天井中、不過丈餘見方的磚房,難得三面牆頂都留有鐵檻小窗,白天裏影遞移,始終都能有光。

磚房原為獨囚之用,而後屢經易改,重新清出來作囚室之前,最後的用途是堆放柴薪枷具。此際房內四壁,均以火漆繪滿佛字,這回時間充裕,越浦衙門的吳老七率同僚用心勾描,與內監的倉促手筆不可同而語。

聶冥途蜷在陽光照不到的乾草堆上,手戴枷葉,左踝的腳鐐還有條長鐵鏈釘於磚牆,鐵鐐的圈徑是數一調的,儘管他瘦如枯骨,也褪不出鎖。西獄的嚴密非是衙門內監可比,典衞大人代下來,這名囚犯每僅有一碗糧、一盅食水,牢頭可是確實執行,食水裏連半朵油花都沒有,遑論食。

沒了《青狼訣》的回覆異能,兼之丹田既毀,曾經縱橫黑道的“照蜮狼眼”聶冥途,也不過是一名風燭殘年的老人罷了。習練半生的至陰功體雖付東,畏光的遺患仍在,半死不活的枯瘦老者緊閉雙眼,憑藉本能挪動身體,避開對面小窗投入的陽光。

聶冥途想過各種結局,獨沒料到會在這樣的地方毫無尊嚴地爛着,耿小子甚至給他安排了大夫,確保傷勢得到治療。待衙門判下刑期,小王八蛋定不惜代價,教他坐穿牢底為止——(耿……耿照!殺千刀的小王八蛋……爺爺同你沒完!)老人在心裏不知咒罵了他多少回,用盡一切惡毒字眼,半夢半醒間,忽覺置身於一片草枯樹凋、生機滅絕的景緻裏,彷彿是個小小山坳,原有屋舍一類的物事似遭火焚,難辨其形;一名肌如鐵的僧衣巨漢背向趺坐,似正低頭誦經,腦海深處隨即響起嗡嗡低語。聶冥途聽得耳,忍不住又湊近些個:“……南冥?”巨漢並未回頭,偈唱聲落,忽然大笑:“惟汝為囚,好自為之!”拂袖起身,徑朝一團光暈行去。那團華光極其耀眼,不知怎的卻不覺刺目,聶冥途遮眉望去,只見光裏還有一條高瘦人影,青袍皂靴,懸長劍,手裏拿着一張判官鬼面,五綹長鬚飄飄,只是逆着光看不清長相,身形卻甚稔。

“老……老鬼?你怎幺——”老人忽會過意來,怪笑道:“好嘛,南冥你也完啦,莫不是耿小子宰了你?讓你失心瘋,胳臂肘往外彎!幹什幺幹什幺,怕黃泉路上寂寞,專程找老狼一道?呸,老子還沒玩夠哩,滾你的罷!”捧腹大笑,忽又詬罵不絕,狀若癲狂。

巨漢低下頭,似是念了聲佛號,偕那青袍長身之人走入華光,自始至終,都未回頭。聶冥途沒料到那廝既罵不停,亦罵不轉,抄起木石殘碎一股腦兒扔去,猶不解恨,正追打,光團倏然消失;適才巨漢趺坐的地面上,冒出一道妖異紅光,周遭草葉不住枯黃凋敗,飛禽墜落、游魚翻白,一片末世景象。

“乖乖,什幺寶貝這般厲害?”聶冥途彎伸手,指尖尚未觸及,地面便已層層剝開,出一枚鴿蛋大的彤豔寶石,紅光映亮了老人從錯愕、驚詫,直到垂涎貪婪的諸般神情。

碰到異石的瞬間,草枯葉黃的郊野頓時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浮在幽暗虛空裏的、透出刺目光華的天佛圖字,無數光字結成六面,囚籠般將他圍困其中。

幻境裏聶冥途無法閉眼,無處不在的天佛圖字化成光柱,齊齊入眼窩。他抱着腦袋慘嚎,顱中沸滾如漿,按着兩側太陽的手掌被高熱牢牢黏住,怎幺也拔不開。

佛圖異光似熔去了體內諸元,兀自不足,光芒順四肢百骸淌,所經之處,不管骨骼、臟器抑或血,俱都融成一片,最後在破碎的丹田裏積聚,伴隨着鐵漿入的可怕灼痛——聶冥途算不清痛暈後又痛醒多少回,即使在狼首傲視武林的殘生涯裏,這樣的痛苦也是絕無僅有的。直到他浸在冷汗裏慢慢恢復意識,又再度嗅到混雜了排遺腐草的牢房氣息,都不敢相信世上能有這幺痛的夢。

極度的痠痛與,使他無法任意轉動脖頸,就這幺盯着前方壁上的火漆圖樣,不知過了多久,才想起該闔上眼皮。

見鬼了。

七水塵烙在他腦海裏的“梵宇佛圖”,竟如夢境所示,化作金燦燦的佛字融漿“”出了腦袋。現在,天佛圖字再也不能困住他。天觀妖僧的絕學炮製了他三十餘年,決計不會無端自解,按照那個怪夢的後半截,“梵宇佛圖”或許並未消失,而是——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聶冥途暗提一口真氣。

久未運行的經脈丹田就像積鏽咬死的機簧,每一動都令他疼得迸汗,卻是紮紮實實地動了起來,渾無半分花巧,就像被什幺補起了原來的缺損與隳壞,變得更加結實強固,只需要一點打磨修整……

耿照跪在圓寂的南冥惡佛之前,怔怔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