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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閲讀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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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彥之擅追蹤術,腦海中自有一幅龐大縝密、鉅細靡遺的路觀圖,篷車在山間不住轉換道路,始終沒再遭遇赤煉堂人馬盤查。耿照與他隔着吊簾,天南地北隨意亂聊;老胡一下教他如何辨別地形、記憶地圖,一下又講述用刀之法,若非阿傻始終扭頭望遠,反應冷淡,這一路輕鬆閒話,倒頗有幾分郊遊踏青的愜意。

走着走着,不覺過了晌午。胡彥之“籲”的一聲,在一處林子邊停了騾車,指着不遠處的小丘。

“翻過這個山頭,那廂便是王化鎮的地界,向東再行一刻便入鎮區,往北是鬼頭嶺;沿這條小路繼續往西走,不出兩個時辰,便能抵達赤水邊的越城浦。影城在咱們的東南邊,也就是右後方……”他口裏一邊説着,一邊以樹枝在濕軟的泥地上勾畫,眨眼便在輪轍邊繪出一幅具體而微的地形分佈圖,四周城鎮、山河林砦等無一缺漏,看得耿照矯舌不下。胡彥之放下枯枝,抬目道:“……接下來呢,阿傻?修玉善修老爺子隱居之處,你還記不記得在哪裏?”阿傻讀他形,蒼白的臉上渾無表情,想了一想,才指向北邊的山形。

胡彥之笑道:“嗯,原來是在鬼頭嶺。”斂起笑容,對兩人正道:“從這裏開始,咱們就算入了險地。嶽宸風何許人也?雲上樓一攪,這廝決計不會善罷干休。若阿傻所言為真--阿傻,我只是假設一下,不是不信你--那攝奴既能尋到了他,嶽宸風肯定也知道修老爺子的隱居處,只消在四周設下埋伏,三種願望一次滿足,方便得很。”

“三種願望?”耿照皺起眉頭。

“殺阿傻滅口,殺你恨,另外我老覺得他看我不順眼,要能給我一刀,想必嶽老師會很愉快。”

“他又怎能確定,我們三個一定會來?”老胡哈哈大笑。

“要查天裂刀與修玉善一案,阿傻是世間唯一的一張活地圖,而你是影城的新保鏢,老子又是一臉的好管閒事……除非獨孤天威不想跟鎮東將軍府鬥這口氣,摸清楚他嶽宸風的底細,要不十之八九,能在那裏堵到咱們三條衰鬼,洗好腦袋等着嶽老師的寶刀。”商議妥當,老胡伸腳抹去地圖,三人一齊驅車上路。

他將劍置在手邊,耿照佩刀在,連阿傻都分到一柄鋭利短匕,以防鎮東將軍府的伏兵突然殺出。騾車循獵人入山的小徑爬上鬼頭嶺,行出裏許,車駕無法再進,老胡將騾子繫上一株老樹,轅轡等俱未解下,以備不時之需。

其時方入早,積雪已融,滿山的林樹正新芽,樹頂兀自光禿一片,落葉卻還未完全腐爛,和着濕軟的黑泥,整座山頭焦褐中透着些許深黝土,猶如一隻斂羽低伏的貓頭鷹。午後的陽光正熾,面光處尚不覺得如何,遮光蔽的林道間卻隱有一絲刺骨的濕冷,彷彿凜冬回眸,於此間還留有一抹眄。

三人小心踩着濕泥腐葉,沿着貓頭鷹翼處的獸徑轉入一處小山坳,抬見半山間突出一塊平坦的巖台,上有三兩幢茅頂草舍,遠望不見人影走動,敷泥塗堊的夯土牆斑剝得十分厲害,似乎整個冬季都乏人照拂。

“就是那裏?”老胡嘴歙動,卻未發出聲音。

阿傻點了點頭,身子突然一陣顫抖,面慘白。

耿照抓住他的手臂,只覺觸手寒涼,阿傻恍然不覺,怔怔望着那幾間茅草房子。

胡彥之示意二人躲好,提着雙劍,施展輕功掠上巖台。耿照拉着阿傻躲在山坳轉角處,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見巖台上銅件光閃,老胡踏在崖畔揮舞雙劍,示意兩人上前。

“我裏裏外外都看過了。他媽的!居然一個人也沒有。”老胡笑罵:“真是怪了,難道嶽宸風是謙謙君子,得了教訓便躲回家反省去了,從此絕了報仇的念頭?”茅草屋後便是懸崖,遠眺能見入山的那條羊腸小道,其下林冠光禿一片,當真是一覽無遺,的確沒藏什麼伏兵。耿照聳肩道:“興許是還沒找到這裏罷?若無阿傻引路,我們恐怕也找不着。”居間的大屋雖是茅頂土牆,卻有左右二廂,是個具體而微的三合院式。一旁另有兩幢小屋:一幢是穀倉的模樣,其中堆置着獵具雜物,另一幢更小的茅舍卻經人打掃整理,擺着簡單的牀褥幾墊,牀上還有幾件發黴的衣服。

阿傻夢遊似的走進屋裏,靜靜坐上牀榻,裹着白布的尖細指頭摸上舊衣,止不住地發顫着;一連幾次,始終無法把衣衫拈起。

耿照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卻被老胡挽住。

“這一關,他始終要靠自己過。”老胡搖了搖頭,面凝肅:“過不了,一輩子就會困在血的夢魘裏,每夜都會從惡夢中驚醒,有時一閉上眼便能瞧見。那些東西,你想忘也忘不了,隨着時間過去反而越見清晰,又或者你以為自己已經忘了,其實並沒有;指不定哪一天,它會無聲無息地竄出來,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將你一口掉……”耿照被他陰沉的語調與神情所懾,剎那間動彈不得,半晌才喃喃道:“那……該怎麼辦?”胡彥之冷冷一笑,眸中卻無笑意。

“他只能,學會和惡夢做朋友。”他輕聲道:“和它一起吃,和它一起睡;笑着與它敬酒,毫不在意地枕着它入眠……如此而已。”耿照不一悚,回神才覺遍體生寒,見老胡已往大屋處走去,忙三步並兩步追上前;想想還是不對,語帶試探地問:“老胡,你方才説什麼與惡夢做朋友,到底是什麼意思?”老胡笑道:“什麼什麼做朋友?你昏頭啦?我是説咱們做人家的朋友,別不長眼,給人家一點空間,如此而已。”兩人來到茅舍西廂,胡彥之隨手推開虛掩的柴門,赫見黝黑的斗室裏,東一塊西一塊、潑墨也似的濺滿大片褐黑污漬,地上、牆上,破爛歪倒的竹椅之上……簡直是無處不在。積了蛛網灰塵的屋角地面,還散落着撕碎的布片,依稀識得是女子的衣物一類。

茅舍簡陋通風,就算有什麼血腥穢氣,兩、三個月間也已散得乾乾淨淨,然而一見室內的景況,便似有一股腥腐鮮烈的血氣息衝入鼻腔,其勢兇猛,宛若野獸肆一般,教人不掩鼻側首。

“看來,這就是兇案發生的現場了。”胡彥之稍稍推開門扉,電一般的目光掃過屋裏各處--樑上垂下的大鐵鏈、地上染血的柴刀,還有四處散落、發黑糜爛的細骨碎,似乎還有幾截帶着指甲的變形指頭--搖頭道:“畜生才能幹出這等事來!阿傻一刀劈了攝奴,還算便宜了那廝。走罷,這兒沒什麼好看的了。”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現場一片狼籍,夯平的地上有道飛濺的斜扇形血跡,長、闊便與一柄尋常單刀相似,可見噴灑的勁道驚人。以這片血漬為中心,四周牆上地下都濺滿小指細的斜長血點,怵目驚心。

耿照暗想:“看來,這裏便是攝奴最初動手行兇的地方了。”據阿傻之言,攝奴一照面便砍了修玉善的左臂。修老爺子是慣用左手之人,一身的藝業都在這條左膀之上;年老重創,又失了用刀之手,這位名滿天下的刀界耆宿虎落平陽,慘死在攝奴的凌遲酷刑之下。

“以殘留的足跡來看,恐怕還是攝奴暗施偷襲,修老爺子為了迴護孫女與阿傻周全,情急之下,空着手硬接了一刀。”胡彥之蹲下身來,指着地上錯如虹的烈掃痕:“若非如此,以“夜煉刀”修玉善的造詣,就算他年邁體衰,攝奴也未必能是對手。”他從狼籍四散的桌椅破片中撿起了一片寬長木牌,舉袖揩去塵埃,見牌上朱漆陳舊,以齊整的硬筆小楷寫滿修氏一門十四代先祖名諱,嘆道:“這塊牌位帶將回去,足以證明阿傻説的是實話。西山清河修氏乃名門之後,祖宗名諱是查得出來的,總不能自行捏造。可惜!

“鑄月煉兮夜如明”的清河修氏,威震西山的鑄月刀法、補天秘式,從此都成絕響!”

““夜煉刀”修玉善修老爺子,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麼?”

“嗯,西山道除了金刀門柳家,論刀法便要數清河郡的鑄月山莊修家了。”兩人轉往東廂,此處倒是未受破壞,只是久無人居,積灰甚重。屋內有竹製的書架、桌椅,還有一張簡單的竹榻,看起來像是一間書齋。胡彥之隨手拍去灰塵,拉開竹椅坐下,一本一本將架上的書冊取下觀視;又打開桌畔的屜篋,檢視其中的書信紙張。

耿照覺得有些不妥,低聲問:“老胡,你在找什麼?”胡彥之低頭不語,其中幾本書翻過後便拿在手上,並未放回,反倒對屜中取出的幾卷白紙看得十分仔細,不住撫頷點頭,一會兒才接口:“喏,我在找這個。”將手裏兩本黃舊小冊往桌上一放,一本封面題着《清河後錄》四字,另一本則是《鑄月殊引》。

耿照奇道:“這是……族譜麼?”老胡大笑。

“傻子,這是刀譜。”隨手一翻,那本《清河後錄》裏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前頭錄有修氏歷代先祖名諱,倒還不顯緊湊,後半卻忽然變了模樣,整頁擠滿蠅頭小楷,寫的似是八股策論一類。

而《鑄月殊引》同樣是半本的族譜郡志,講述修家先祖開闢鑄月山莊的沿革與艱辛,後半卻是一幅幅持刀揮舞的秀美人形,圖中的女子筆觸古樸、氣韻生動,纖纖素手提着一柄尖刃大刀,襟袂飄飄態擬神仙,低垂眉目的莊嚴寶相與形制怪異的大刀形成強烈對比,卻又不覺得醜怪。

圖解不比心訣,字數寥寥,耿照一眼就瞥見“鑄月刀法第一式”的字樣,扉頁寫着:“曰“接天雲路”。霏微陰壑兮氣騰虹,迤邐危磴兮上凌空;雲路迥接,靈仙髣佛,山中之人兮好神仙,想象聞此兮升煙。”那圖繪得極有靈氣,女子斂目含笑,雙手並握,手中的尖刃大刀舉向半空,身上裝飾的瓔珞、半臂披巾卻向下飄揚,其勢靈動,幾乎可以聽見襟袂獵獵的聲響。

他心念一動:“原來這圖是舉刀上的意思。”稍加移目,只見下一幀圖裏女子持刀平舉,豐滿腴潤的下半身屈膝微踞,披巾、衣袂向上飄揚,連頭頂梳的靈蛇髻都微微揚動,整幅圖呈現一種微妙的動

耿照略加思索,登時醒悟:“原來如此!第一幅圖不僅是舉刀上,更是乘勢一躍,由上往下劈落!因此發飛衣揚,可見刀勢猛烈。”想起批註的那句“想象聞此兮升煙”,腦海中的下劈之勢略消火氣,蓄勁三分,模擬羽衣飛昇之態,果然下一幅圖像橫刀如吹笛,餘勢不盡,斜斜揮去。

耿照這輩子從未看過武功圖譜,不由得繼續往下瞧,連看了七八幀圖像,看得津津有味,靈光一閃:“這一式刀法多用刀尖的三分刃,刀臂相連,大開大闔。圖中那柄尖刃刀看似頗沉,刀柄又異常彎長,若稍微握後一些,以刀身的重量來帶動招式,旋掃起來,威力一定十分驚人。”刀劍鑄匠對武器各部的特瞭如指掌,在他們的眼中,武功是重心轉移、力量分配,是如何以強擊弱,使材質特配合武者,將武器威力發揮到極致的方式,其細膩之處,又與刀客、劍客對刀劍的掌握不盡相同。

耿照本能地以七叔傳授的鑄刀秘訣相印證,只覺圖像中的意涵不盡,似有弦外之音,多看得片刻,彷彿又看出許多滋味。

好看的吧?”胡彥之嘖嘖兩聲,壞壞一笑:“武功圖譜我見多了,圖畫得這麼好、字卻這麼少的,倒是頭一回遇見,可見這本刀譜的秘奧全都在圖上。”耿照黑臉一紅,不敢再看,嚅囁道:“修老爺子家裏,怎把刀法武功全寫進了族譜中?”胡彥之笑道:“要不然,你以為錄有鑄月刀法的,書皮上一定寫着“鑄月刀譜”麼?那可就大錯特錯啦。像清河修氏這種名門,武學家門是分不開的,傳於嫡長,錄於宗軌,和家法、祭器一樣,都是代代相傳。這部《鑄月殊引》中記載了修家的成名武藝鑄月刀法,而另一部《清河後錄》所附,則是“補天秘式”的心訣。”耿照恍然大悟。

“是啦,老胡你也是仇池郡的古月名門出身,難怪懂這些。”胡彥之笑而不答,從行囊取出一隻油布小包,將兩本小書妥善包好,遞給耿照。

“喏,給你。小心收藏,可別掉了。”耿照目瞪口呆,片刻好不容易回神,忙不迭地搖頭:“我……我不能要,這又不是我的東西,也……也不是你的。總之不是我們的東西,我們倆都不能拿。”胡彥之冷笑:“也對,這是修老爺子的物事。可修家連最後一個小女娃兒都不在了,真要物歸原主,便隨老爺子小姑娘埋進土裏,如屎一泡,由它爛掉。你是這個意思?”耿照辯不過他,只覺得無論如何不能佔奪他人之物,死活都不肯拿。

胡彥之也不生氣,攤開從屜篋裏搜出的一大摞圖紙,小心理平:“這是修老爺子過世前正寫着的刀訣,我一見這屋裏的筆硯燈,就知道他在整理著述,寫的恐怕也是他畢生使刀的經驗,不想讓先人專美於前。照你的説法兒,也要在老爺子的墳前一把火燒了,才算乾淨?”耿照一時語,雖仍倔強地不肯開口,但心念電轉間,隱約又有些動搖。

胡彥之淡淡一笑:“如果我説這些東西都留起來給阿傻,你覺得怎樣?”耿照眉目一動,忽然明白了他的用心。

“不止刀譜不能燒不能埋,”老胡一指他身後。耿照順勢回頭,見壁上懸着一柄銅裝長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