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閲讀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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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着“保命符”的上佳時機,抬轎的兩名蒼老童子已將那頂小巧的金帳放落地面,藕紗捲起,出其中遍鋪的粉織錦來。
不過比一張太師椅稍大些的金帳裏,置着一隻蓬鬆柔軟的繡花枕頭,大小便如尋常仕女閨房中所見,然而,與大半個身子都偎在其上的嬌小女郎一襯,剎那間,眾人均不生出錯覺,以為那枕頭義如牀架,乃是特製的尺碼。
(世上……怎會有如此細小的人兒!)媚兒在棄兒嶺時,與染紅霞雙雙遭遇蠶娘,那時蠶娘所乘,是那頂大如繡閣、連高眺的雪豔青都能藏的正牌“向金烏帳”,蠶娘始終隔着藕紗與她二人説話,直到此際,她才終於看清“老妖怪”的眞面目^這哪裏還像是人?沒有這麼小的人!蠶娘並非是身如女童,而是一個好好的妙齡女子,硬生生地等比縮小,竟不到尋常成年女子的一半,小小的豔麗的臉蛋兒,小小的手掌,小小的堅豐滿的雙峯……這、這簡直是……
“……太可愛了。”她喃喃説道,連嗓音都忘了壓低擠。染紅霞聽得一愣,轉頭錯愕道:“什麼?”媚兒深深了口氣,彷佛不這樣做的話就會控制不住似的。
“她好……好可愛。”鬼王陶醉地伸手比劃,宛若夢遊。
“手啊腳的,還有臉蛋……什麼都是小小的,妳看,小小的……小小的……”呢喃良久,才長長嘆了口氣:“……好好喔!”哪裏好了!染紅霞面陰沉,與雪豔青換了個眼,心想派對姑娘家畢竟是有不良影響的,如惡意曲解了“可愛”二字的意義,又或直接把陰宿冥的美知覺給壞了。她七歲上師父送給她的第一柄青鋼小劍,那才叫可愛!還有那套能對拆水月卅六式、每申時一到便發出尖鋭哨音,準時叫她起牀練功的象牙人偶,更是可愛得不得了────帳裏,嬌慵地偎着枕頭的女郎,有着一張看不出年紀的豔麗面孔,説是“杏眼桃腮”也毫不為過,所著裏外層迭、有紗有錦,與雪豔青身上穿的一樣,都是極其華麗的宮裝。
然而她玉肌極瑩,似無一絲血,的細小肩頸等與雪綾相映,渾成一片,幾無扞格;裙底出雙赤小腳,細如一瓣肥潤百合,趾斂掌圓,透着淡淡酥紅,卻是全身上下唯一有點人味兒處,説不出的玉雪可愛。
鬼先生本以為她環了條極厚極長的白狐披肩,狐異門以“狐”為號,門人皆自比為狐,最恨他人取狐皮為裘,不咬牙狠笑,定睛一瞧,哪有什麼狐?才知她所擁乃是足可曳地的銀髮。
蠶娘慵懶地以指梳髮,低垂濃睫,淡淡笑道:“胤鏗,蠶娘想了一想,你若這樣死了,我對你爹也不好代,追究柢,是胤野沒把你教好。這樣罷,你自廢武功,以為省惕,也好昭示改過向善的決心,我帶你迴轉宵明島,那兒是你爹少時待過的地方,你隨我好生讀書做人,待你大徹大悟,蠶娘再教回你一身絕頂武藝,如何?”這話聽着温軟,意態卻狂。廢去武功,不外幾種方式:挑斷手腳筋,打折琵琶骨,又或毀去經脈……傷殘如斯,休説練武,便想痊癒如常、行動自如,亦絕無可能。依她話中之意,重練的武功不僅毫不馬虎,怕還強過了鬼先生如今所有,才能當作洗心革面的獎勵。
若換了旁人來説,自無説服力,但以蠶娘方才顯的那一手,已遠超出人力所能及,恐怕只有傳説中的峯級高手,差可比擬;她若説廢功重練猶勝如今,考慮到蠶娘前輩高人的身份,不能、也毋須誑詐小輩,信口雌黃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無論自盡或廢功,都不能是鬼先生的選項。他定了定神,未失從容,怡然道:“七玄古籍中曾記載,宵明島的使者不得出手干預武林之事,不管在任何情況之下,都必須善盡觀察與記錄的責任────這也是晚輩何以未邀請前輩與會的原因。一來是宵明島神秘飄忽,請柬不知當投何處;二來,也是知曉前輩有重責在身,不敢橫加打擾,才有了這些個誤會。
“我特意將桑木陰排在最後一個順位表態,本想待我等六家塵埃落定之後,再以桑木陰的名義附和眾議。既然前輩賞光駕臨,毋須晚輩越俎代庖,那就最好了,宵明島這廂未持妖刀,不知前輩對七玄同盟,是贊成呢,還是反對?此番現身,又是要規勸哪一位?”一旁媚兒聽得都有些佩服起來:“瞧他説得沒事人兒似的,我差點以為是按部就班,本應如此。這人臉皮之厚,可比我的御寶甲還要厲害。”本能地摸了摸心口。
她能兩度扛住與惡佛的對擊,除陽丹之益,也多虧了這身南驪武祖傳落的軟甲“御”,否則以雙方修為的差距,她早該被轟得口吐丹朱,經脈盡碎而亡。
鬼先生的説帖並非毫無據。
古籍云云,確非他胡亂編派,只是凡涉及桑木陰的記載,不是諱莫如深,即是語焉不詳,“無涉武林事”的説法可能有很多種不同的解釋,鬼先生憑藉着種種旁證,大膽地押了一把。
仔細想來,冷爐谷外七玄齊聚時,出現在道之中的“桑木陰”,或許就已經是移花接木了的正牌蠶娘,而非蚳狩雲安排的假貨。以蠶孃的武功,既與雪豔青、染紅霞站到一處,何必開撈什子七玄大會?無論聶冥途、祭血魔君、惡佛,乃至於他自己,都不能是蠶孃的對手;從她應付發狂惡佛的輕而易舉來看,四人齊上,怕也討不了便宜。
以此觀之,染、雪等輪戰惡佛一事,便顯得毫無意義。
除非……蠶娘有不能出手的理由。她讚了惡佛一掌,卻非壓服,而是助他收攝心神,嚴格説來是救人命,既不算同惡佛相鬥,也未替染紅霞一方助拳。這“不涉武林事”之誓嚴苛的程度,甚至使蠶娘不能動手殺他,不能廢去他的武功,居然都只能教他自己來。
這個誓言是鬼先生最強大的盟友。只消小心些個,莫予蠶娘藉口,縱使她武功通神,也不能徑行對付他。他該防的,是那神秘的嬌小女郎成為奕者,役使場上的棋子如雪豔青、染紅霞等,來破壞這場大會……
細小的銀髮女郎蜷曲在繡枕之上,起伏有致的玲瓏身段一覽無遺,微瞇着眼端詳黑衣青年片刻,這才輕輕嘆了口氣,喃喃道:“你這點兒小聰明,用於作惡也儘夠了,果然是不能留下你呀。汝父在天有靈,當知蠶娘無奈。”柔荑輕撐,嫋嫋支起曲線浮凸的上半身,明明十分養眼的美人離榻圖,帳前三丈開外的鬼先生卻不由一震,異常冰冷的無形氣機鎖定他全身上下,以輕功見長的狐異門之主動彈不得,只能睜大眼睛,注視着即將前來索命的無常────能動手的人,絕對不會選擇動口。
(賭……賭輸了麼!)鬼先生汗出如漿,身軀內外全然不受控制,彷佛被凍于堅冰之中,連鼻腔裏都漸漸不進空氣,死亡的恐懼宛若剝皮凌遲,一點一點地沿背脊爬上,片片剝離他所剩不多的理智。
即使是見多識廣、聰明絕頂的母親,也無法使他體會“凝功鎖脈”的威能。這種直如妖法般的境界,已遠遠超出鬼先生對武功的理解,他所知的一切武學理論、氣脈運行,都不可能憑空製造出這樣的威壓。除非……
除非是某種不倚內力、大異於現世所行的全新武論。
他研究《寂滅刀》殘譜的時間倍於在場的七玄首腦,即使透過源始秘穹的人體試驗,從刀屍砍斬殺戮的記錄中試圖析出武功的古木鳶,又或是從亡父手中繼承了魏王存魏老道所遺,授權他與“姑”換補益的母親,他們對力量────或説足以產生“力量”的武功────的渴求皆不如他。
鬼先生自問在兩家合一的圖譜上所花的鑽研心血,沒有人能超過自己;在《玄囂八陣字》引、轉移他的注意力之前,鬼先生可説茶飯不思,將全副心神都投注於殘譜之上。、寂滅刀的驚人威能不倚靠內力,而是透過對筋骨肌的全新應用,移轉產生力景的“點”,從而生出身原本所無之力。光憑這點,無法破解峯級高手所獨有的“凝功鎖脈”神技,但鬼先生依照殘譜所示,以與平時全然相異的方式運使喉肌,驀覺頸間壓力略減,艱難地開口:“且……且慢……我……有話……”封死全身的堅冰瞬息間消失。鬼先生力竭仆倒,汗濕重衫,料不到僅短短片刻間受制,竟消耗體力如斯,狼狽的程度,毫不遜於染紅霞與陰宿冥。蠶娘怪有趣的乜着他,饒富興致:“不錯的嘛!這手是胤野教你,還是你自行悟出?”鬼先生無意費時間與她敍舊,一名膽敢忽視誓限的桑木陰使者,是此際世上最危險的怪物,稍有不愼,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他撫着咽喉,極力調勻氣息,當然不是為了戰鬥,而是避免話説到一半痦啞失聲,自絕了生路。
“此……此物…………與……前……前輩……”他從袖中掏出一物,平攤在掌心之上。
旁人尙不及看清,那五斑斕的物事“颼”的一聲,自行飛入向金烏帳中,彷佛有人以魚鈎釣線施為,方能一舉越過三丈長的距離,落入蠶娘手裏。鬼先生親身嘗過氣脈鎖的滋味,比之於活人肢體,那股強大的氣機要施壓於空氣,讓小小一隻錦囊“擠”將回去,應是再簡單不過。
只是在他手裏蠟丸大小的織金錦囊,拎在蠶娘手中,倒似個小小提袋,逛街帶上怕也使得。
銀髮女郎居然還眞挽着往際比了一比,出“醜死了”的嫌惡神情,嘖嘖兩聲:“你打平望來,不知京裏時興什麼嗎?這種繡金織錦的袋子,拿來貯裝官印便罷,豈能往女子身上妝點?你早些拿出來,我便不猶豫啦,不知美醜,殺了也就是了。”鬼先生知她故意嘲諷,並不還口,定定注視女郎手中錦囊,彷佛所貯一現,便能底定乾坤。
蠶娘掂了掂份量,信手解開繫繩,往裏頭看了一眼,俏臉倏凝,但也不過是一霎,旋即回覆淡然,微笑道:“此物,你卻是從何處得之?”不像要動手殺人的模樣。
鬼先生略略放下心來,暗忖:“終究是古木鳶難救我命。”益覺“平安符”那廂淨是些不靠譜的混賬,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待此間事了,定要將祭血魔君等賣與古木鳶輸誠,擺這羣無能禍。
當夜在糧船之中,古木鳶將這隻錦囊他,指名應付“七玄大會上最棘手的敵人”。他當然不會傻得原封不動,待大禍臨頭,才拿這不知所謂的玩意冒險,前腳剛離,隨手拆開觀視,見囊中貯了塊沾滿污漬的破瓦當,殘剩的圓瓦面上,非常見的捲雲紋或吉祥文字,而是一隻鳥首。
南陵諸封國的達官貴人府上,多以族徵的鳥類圖騰製作瓦當,但這一小塊碎片上所見,既非鷹也非鳳,也不似孔雀仙鶴一類的瑞禽,鋭目尖喙,瞧着倒像烏鴉。烏鴉自古不祥,南疆百族之中,並無以鴉形為族徽者;除此之外,囊中別無長物,古木鳶亦無隻字詞組代,可説賣足關子。
古木鳶的智謀,鬼先生從無一絲懷疑,當下只惱他架子忒大,時時端着一副考較人的神氣,彷佛“普天之下,人人吃土;率土之濱,俱都傻”,打骨子裏看人不起,連付救命關竅,都要用上錦囊啞謎這等老橋。
直到看見一路從祭殿入口搖將下來的向金烏帳,終於明白古木鳶讓他防的是誰。
冷靜點,胤鏗。他對自已説。
蠶娘看見瓦當碎塊的剎那間,神情產生微妙的動搖,較之現身以來,女郎一貫的冷靜戲謔、成竹在,那心絃震動的模樣不是騙人的。這瓦當代表什麼意思?快想啊,胤鏗,快點想────建築物。據點。破碎的瓦當,那是被毀壞的建築,被攻破的據點。
瓦當上那鐵鏽般的暗褐深漬,毫無疑問地是血跡。
這片破瓦當對桑木陰、對蠶孃的意義,只怕是仇。
三十年前,宵明島位於東海的據點遭人血洗、蠶娘亦被仇家所傷一事,鬼先生自是一無所知,恐怕連他的母親胤野亦不知此事。然而,黑衣青年憑藉着出類拔萃的記憶力與觀察力,自行鍛煉出某種能由微小事物之中,看出眞貌的異能;他於央土教團中能爬得如此之快,廣受平望都權貴之尊仰推崇,乃至成為皇后心靈寄託,仰賴此術甚多。
“向目烏金”乃是桑木陰之主的象微,以此為瓦當,定是建築羣的核心處。換句話説,瓦當所沾之血,必不是來自無關緊要之人。
還有什麼?殺人,毀跡……要毀去一幢、乃至一片建築,不會有哪個笨蛋蠢到用金瓜銅錘一一敲碎;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放火。但瓦當上並無燒灼的痕跡,代表取自兇手縱火之前────(這是……證據!)鬼先生驀然省覺。瓦當沾血,顯是取於殺人後;不見焦灼,表示拾於縱火前。拿得出這塊破瓦片的,當時必定人在現場,若非目擊證人所為,即是殺人縱火的兇徒!
他有成竹,視着蠶娘犀利的眸光,傲然一笑。
“蠶娘當問,我有什麼條件才是。”女郎以袖抿嘴,眸中卻無笑意,淡道:“給你這物事之人,是打算借刀殺人哪!你命快沒了,同蠶娘談什麼條件?”鬼先生從容道:“前輩若是殺了我,瓦當頓成廢物,多年來苦心追査而不可得的線索,便斷在這一處。値或不値,我亦不知,須由前輩判斷。”
“傻孩子!説甚傻話?”蠶娘微瞇着眼,抿嘴道:“要從人嘴裏撬出話來,怕比談條件什麼的,要可靠又容易得多。咱們這兒現成有位鬼王哩,集惡道拷掠人的法子,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