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閲讀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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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冥途怔立無語,忽覺天地之大,竟沒有容身的地方;猶豫半晌,終於追着老僧的背影而去。
這名渾身瘡疥膿腐、爛不停掉落的老僧,正是蓮覺寺的住持法琛長老。他罹患痲瘋一事,被幾個“顯”字輩的弟子嚴密封鎖,隱於法院內,對外宣稱中風,謝絕外客探訪。
聶冥途於法琛院裏住下,法琛雙目全盲,關節腫脹,行動漸趨困難,弟子為防走漏風聲,連大夫也沒請。幸而法琛頗通醫術,自己開方,乃至針灸放血,都是一手包辦。聶冥途怕染上癘病,始終保持距離。
法琛吃得極少,每小沙彌將飯菜放在院外,倒有大半都進了狼首腹中,儘管被廢功的身體羸弱不堪,總強過囚居娑婆閣時。吃飽了有氣力,腦筋漸漸恢復靈光:將自己於蓮覺寺之人,必也拜託了法琛代為看管,若能從中拷掠出線索,或可解除七水塵的“梵宇佛圖”制--如果法琛不是癘人的話,他早這樣做了。聶冥途藏身於此,迫不得已與他同處一室,不但遠遠避於禪房的另一角,掩住口鼻的帕子更是從沒取下來過,唯恐被痲瘋惡症染,變成不人不鬼的模樣。
法琛倒是怡然自得,早晚誦經,閒時便與他説話。聶冥途旁敲側擊,套出七水塵或武登庸的線索,可惜一無所獲,佛理倒大把大把的聽了不少,暗笑禿驢無聊,這些鬼打架腦風的玩意,他媽的想渡化誰?子久了閒得發慌,索拿聽來的佛理與他對辯,用來消磨時間。
法琛的佛學造詣不同於尋常東海僧人,聶冥途雖有狡智,奈何腹笥有限,三言兩語間就被駁得啞口無言,又不能動手打人,一來手無縛雞之力,二來揍得老禿血膿迸飛,到頭來是誰倒大楣?氣得他七竅生煙,一口惡氣無從發,幾鼓爆膛。
“你若不服,不妨到娑婆閣裏翻翻經書,看我説得對不對。”法琛指點他。
聶冥途差點想不顧一切揍他個槓上開花,咬牙忍住,冷笑:“你是負責看管老子的,該不會不知道老子進不了那幢鬼樓子罷?你個有道高僧,説話忒陰損,不怕將來佛骨燒出滿缽老鼠屎?”法琛微笑道:“我教你閉着眼睛進出娑婆閣的口訣,再給你畫一張各部經藏收藏分佈的詳圖,你拿出來看。這總可以了吧?”聶冥途學得很快,不到半個月的光景,已能出入自由。每回進娑婆閣取佛經,他總記得多拿幾部出來。除了老樣子追查天佛圖字的線索外,聶冥途還有別樣心思。
蓮覺寺是千年古剎,連娑婆閣這樣的陳跡秘地都有,難保沒藏着幾本武功秘籍。七水塵毀了他的青狼訣功體,幾度嘗試重練,發現身體竟產生強烈的排斥,怕是七水塵以內力改變了什麼關竅,再練不得集惡道的陰屬內勁。
(他媽的!既然如此,老子偷你們佛門的武功來練,氣死你個瞎賊禿!)然而瞎子摸象的找法,徒然使聶冥途失望罷了。娑婆閣內本無武典的類別,他找了幾個月全都是佛經,有一回還摸出一卷半腐古籍,一翻竟是整本的天佛圖字,若非一陣風來吹了個蛾飛蝶舞,怕聶冥途便要當場了帳,硬生生將頭顱所盛,燉成了一盅滾燙噴香的鮮湯豆腐腦兒。
最後給他佛門武功的,居然還是法琛。
“喏,”老人以素絹裹手,遞給他一本手抄經卷。
“你想練武,我這兒剛好有一部。每回你多拿忒多本書出來,我擔心放回去時亂了套,再找費事。我這倆膝蓋已上不了樓啦,後取經還得靠你,我看大家都別這麼累了。”聶冥途望着那部《錄伏薜荔多法》,遲遲沒敢伸手,心頭疑竇叢生。
“你眼都瞎了,取經當手紙麼?再説你又不懂武藝,哪兒來的秘籍?”
“娑婆閣的羅漢圖與千手觀音像之中藏有這部武功,本寺先人窺破機關,錄了下來,代住持傳落。”老人道:“一間佛寺,傳下武功做甚?你若不要,我拿去墊桌腳。”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老禿驢。世道可比你想象的要險惡得多,不是光會念幾句“阿彌陀佛”就好。
聶冥途心中獰笑,收下那部《錄伏薜荔多法》,耗費十年苦功,終於練成了薜荔鬼手。
這十年之間,他不分晝夜觀察法琛,確定此人身無武功,絕非作偽,冥冥中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悉,直覺兩人並非初遇,而是在更早之前便已相識,只是痲瘋使老人的面孔腫脹潰爛,喉音瘖啞,已不復原先模樣。儘管與記憶中不同,那個荒誕卻益強烈的想法始終在他心頭盤繞不去,如生魔魘。
聶冥途等了十年,直到有自保的能力才敢開口。
“你,究竟是不是“天觀”七水塵?”第百二十折秋葉幾回,凝愁片片被惡疾侵蝕殆盡的法琛沒能捱過那一晚。老人悄然離世,而聶冥途並未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就近火化了遺體,將骨灰散於崖下,避免染上痲瘋,卻選擇繼續留在法院裏,接替老人扮演“法琛長老”的角。
聶冥途不僅要一個全新的身份,更需要解開謎團的線索。
“癘人”的假象提供了絕佳的掩護,聶冥途的容貌、身形畢竟與法琛不同,弟子們雖一步也不敢踏進法院,難保將來不會有個什麼萬一。聶冥途想過將他們一一殺除,又擔心“顯”字輩一旦絕了門户,蓮覺寺落入他人之手,麻煩更多,直到赤尖山“十五飛虎”的鮮于霸海前來投奔,才出一絲曙光。
顯字輩裏的大弟子顯昭,被鮮于霸海那隻裝滿金粒的匣子了眼,替這名顯而易見的亡命匪類剃度授戒,列於住持法琛的門牆。於是被南陵懸榜通緝的“黑虎”鮮于霸海搖身一變,成為持有朝廷度牒、住持法琛長老座下的弟子顯義,過往斑斑劣跡一筆勾消,比清水洗過還白。
顯義買到了全新的人生,一干顯字輩弟子仍當他是外人,既不讓見“師父”,更沒提過法院裏藏了個癘人。在聶冥途看來,這簡直是上天授與的殺人刀劍,用以驅虎狼,連雙手都不必玷污。
他以種種間接的手法默示顯義,他的師兄們一個比一個短視愚昧,略施小計便能剷除……不出五年,顯字輩僧人接連死於急病意外,蓮覺寺遂落入顯義手中。
至於鮮于霸海對“法琛”的種種凌,大概還不及集惡道廚房伙伕的水平,聶冥途全不當一回事,但法琛這個身分卻從此得到了保障--就連寺中權位最高的顯義也不知他是冒牌貨,讓幾個過去輪往法院送飯的小沙彌永遠閉嘴之後,連痲瘋這檔事都隨風湮滅了。
這一切非常值得。況且,當顯義淪為陰宿冥的階下囚,聶冥途找了個防備疏馳的暗夜,把這十幾年來累積的帳連本帶利清了一清,翌顯義遂成廢人。媚兒一直以為是麾下的小鬼拷掠失手,反正十五飛虎與孤竹國結有深仇,打死都不可惜,也沒怎麼追究;殊不知是狼首越俎代庖,算是了結一樁小小的宿怨。
聶冥途見耿照殺氣騰騰,拖刀而來,卻未擺出接敵的態勢,淡淡一笑,徑對台上的慕容柔叫道:“入佛門,先得皈依三寶;“三寶”也者,乃指佛、法、僧。佛為世尊,法為淨法,僧則是依諸佛教法,如實修行的出家沙門,此三者常住不滅,又稱為“化相三寶”。有佛即有法,有法即有僧,有僧便有僧團,四方皆是,東海一如。將軍怎説東海沒有僧團?”慕容柔心中微凜:“這匪徒不僅狡猾,亦涉經義,非是東海各寺那些的破戒偽僧可比,是我太大意了。”太宗大力推行釋教,慕容柔多讀經書,還在定王潛邸時,便經常陪着獨孤容聽高僧解經説法,莫説武將,便在在文臣之中,也罕有這般佛法造詣。來到東海後,見佛門風氣糜爛,尤為痛心,若非為了保住財源、不讓央土上下其手,怕連帶兵滅了這班假和尚的心都有。鎮東將軍對寺院征斂極苛,也算其來有自。
聶冥途繞來繞去,其實只要一句“東海無佛”便能打發,偏偏慕容柔説不得。東海佛法不興,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但東海土人未必如此以為。
這些豪門富户在寺院裏一擲銀錢鉅萬,買的同樣是神明庇佑,只不過比起央土南陵,這份寄託的質素劣了不少。但即使夾帶酒財氣,信仰依舊是信仰,慕容柔不能帶兵抄光這些窩藏、酒不忌的名山叢林,甚至不能止,只能施加壓力徐徐圖之,正為“眾怒難犯”四字。
“興許是本鎮孤陋寡聞,不知長老説的“僧團”何在?都有些什麼名剎?是大跋難陀寺、優婆離寺,還是鹿野寺?”慕容柔亦是淡淡一笑,隨口唸了七八間寺院,抬眸時寒光迫人,利劍般掃過對面高台,被點到名的住持彷彿人頭落地,一個個垂得不見臉面。
能掌東海古剎,這幫市儈和尚連官都做得,豈能不分輕重?三乘論法今落幕,明兒天亮睜眼,東海仍是慕容柔之天下,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當眾拂他的逆鱗!據説法琛又老又病,果然傳聞不可輕信,定是他腦子壞了給徒弟關起來,待顯義倒下才得身,誰知一出來便闖下這等大禍,可憐連累舉寺上下。
慕容柔以無比的權勢孤立了聶冥途,老人卻無絲毫異,合什道:“凡我東海釋脈,皆屬僧團。將軍該問的是:何人將代表東海,請將軍保住五萬民的命?”他清楚知道不會有人附和,但也不會有人出言反對。東海和尚較他處更講究明哲保身,他們不信任慕容,也不仰仗其照拂,只求鎮東將軍府別攪和就好,與那些抓緊機會往上爬的央土學問僧不同。
“不是法琛長老要賜教麼?”慕容柔冷笑。
“蓮覺寺中並無武僧。”聶冥途説得臉不紅氣不,合什垂首,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
“可惜老衲亦不通武藝,否則願為五萬民請命。”
“據本鎮所知,”慕容淡道:“東海寺院皆無武僧。”
“然武林中卻有佛脈,足可代表東海僧團與將軍戰。”聶冥途灰眸一瞇,忽然揚聲:“據老衲所知,水月停軒一脈,亦是佛門正宗!老衲代替山下五萬名央土民,懇請許代掌門救他們一命!”許緇衣未料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被拱上台面。自入蓮覺寺起,她的目光即被瞬息萬變的形勢所攫,只是代掌門所見比旁人多得多。染紅霞向她報告過風火連環塢的情形,許緇衣相信師妹必有隱瞞,多半與耿照有關,但並不影響情報的珍貴與可信度。
許緇衣的把握,來自對師妹的瞭解。染紅霞連耿照被離垢控制一事都和盤托出,那少年在她心裏或許佔據了重要的位置,然而事涉蒼生,染紅霞自有權衡,不會把私情置於公義之前。
許緇衣留心比鬥,當中耿照兩度失神,沒能逃過她的眼睛,“刀控人心”一説似非空來風,許緇衣心裏卻另有盤算。
“刀”這字是師父的一塊心病,水月門下容不了一個使刀的。一旦師父出關,師妹失貞的事勢必瞞不了太久,為此許緇衣傷透腦筋,始終不放棄善了之策。
以杜妝憐的脾,耿照有死無生,誰也救不了;耿照若死,師妹會不會相殉,連她都不好説,但耿照若與離垢刀有關,那就不同了。替師父梳頭的紀嬤嬤告訴她:師父這輩子只歡喜過一名男子,那人的刀帶有焰火,就叫“離垢”,師父説是“燒盡世間一切穢”的意思。
突如其來的召喚,打斷了她的思緒。
換作是師父,她會怎麼做?當機會降臨時,水月一門該如何舉措,才不致虧負俠名?細密的思考在千嬌百媚的腦袋中豁然開展,外人看來卻不過一瞬,許緇衣理理襟發,並未耽擱多少時間,從容起身。
“長老言重了。家師坐關,着我代掌門户,我見識淺薄,未敢輕言妄行,做此重大決定。況且依將軍適才所言,並不以為東海有僧團,能代表三乘,這場比鬥名不正言不順,不過徒增傷亡罷了;有無必要,請長老三思。”她的聲音無比動聽,運起內力遠遠送出,依舊有股附耳呢喃的磁媚,絲毫不覺尖亢,襯與那玄素細裹、玲瓏浮凸的曼妙身段,縱使面龐端麗如碾玉觀音,仍令人不住浮想聯翩,滿場的嗡嗡低語倏然一靜,除了膛鼓動,只餘山風習習。
慕容柔淡淡一笑。任逐桑的麼女送往斷腸湖,成為杜妝憐的關門弟子,據説每年致贈的束脩數目驚人,關係絕不一般,這許緇衣不倚之同鎮東將軍府作對,足見其識大體。東海寺院沒有培養武僧的傳統,通曉武藝的僧人昔年不是被鱗族或央土皇權剿滅,就是如蓮宗八葉般躲了起來;水月停軒不出手,這冒牌的法琛和尚便只能自已上場。
“法琛”合什嘆道:“可惜。昔年我與令師有一面之緣,知她俠骨錚錚、心繫萬民,果然後身抗擊妖刀,救了東海無數百姓。代掌門如此知機,不知令師作何想?”許緇衣微笑不語。慕容柔見法琛微失望之,心知大勢已定,正要發話,忽聽許緇衣道:“但佛家慈悲為懷,今死了這麼多人,血已得夠啦。望將軍本着菩薩心腸,暫且收容民,則三乘雲雲,皆不及此生佛萬家之香火。”慕容柔斂起笑容,淡然道:“朝廷有法,用不着生佛菩薩。”許緇衣螓首細搖,喟然道:“看來是將軍執意要打,而非法琛長老啦。也罷,水月停軒忝為東海佛脈,雖力量寡小、微不足道,卻不能眼睜睜看五萬無辜百姓命喪荒野,奉皇后娘娘懿旨,願與鎮東將軍府代表一較高下。”(可惡!)慕容柔閉目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