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閲讀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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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檐下高懸着一塊“五德威服”的橫匾,陽刻的大字泥金泰半褪去,連四角的紅綢扎花都成了不紫不靛的醬缸陳,看來“家道中落”的傳言確實不假。
馬車的輪跡沒於烏沉沉的莊門之後,符赤錦的確是進了五絕莊沒錯。
五絕莊的五位當家都是軍旅出身,莊園也蓋得如堡砦一般,從檐頭的角度判斷,牆後必有踏腳的平台,牆上每隔丈許留有一處覘孔箭眼,揭開活蓋便可窺探外頭牆下的動靜,必要時可架弩箭,又或傾倒沸水熱油等,完完全全就是堡壘女牆的設計。
但此刻整片白牆卻是悄靜靜的,毫無聲息,從牆頭蜿蜒而下的茂密爬藤攀住了大部分的覘孔活蓋,就算牆後伏得有人,只怕也是睜眼瞎子一個,什麼也看不見。
耿、弦二人遠遠便下得鞍來,將馬牽到林中繫好,以免驚動莊內之人。正沿着圍牆潛往後山,打算找一段僻靜無人的院牆翻進去,忽聽前方一陣窸窣,兩名挽着提籃藥鋤、農婦打扮的女子從林中鑽了出來。
當先的那名女子“哎喲”一聲低呼,回臂護着身後之人,低聲叱道:“你們是什麼人?在此鬼鬼祟祟的做甚!”聲音雖不甚響亮,倒是頗有威嚴,措辭口氣都不像是尋常的鄉嫗村婦。
耿照心想:“她倒無口音,是東海本地人氏。”亮出牌,沉聲道:“朝廷辦事,輪得到你等囉皂!本官問你,你們可是五絕莊的人?”那婦人肌膚黝黑,猛一看約莫四十許,生得眉眼端正、瓊鼻小口,只可惜面帶愁苦,邊眉角略顯低垂,以致風姿大減;然而身段卻有如二、三十歲的青少婦,又因長年下田之故,既有成婦人的豐腴,腿處卻曲線宛然,鼓脹脹的肌線條似還充滿了驕人彈。包頭的布巾下漏出一把烏溜青絲,連些許灰駁也無,更顯年輕。
她身後遮護之人,卻是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眉目與婦人有幾分相似,一看便知是血親。少女的手背、面孔等出衣布外的肌膚,都被曬成了均勻滑亮的淺淺麥,唯獨襟處微一抹嬌白,衣上隆起渾圓飽滿的兩團,顯然也是經常在外勞動,以致曬黑了原本白皙的肌膚。
那婦人一聽,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反倒不怎麼驚惶了,冷冷一笑,淡然道:“朝廷?朝廷幾時辦事,記得辦到五絕莊來?十五年前你們不來,現而今還來做甚?”輕輕一扯身後的少女,低聲道:“咱們走。”耿照聽得一凜。這種話、這般説話的姿態口吻,絕非是普通的農婦,趕緊追上前去,歉然道:“卑職失禮了,夫人莫怪。敢問夫人是上官、公孫、漆雕、何、李哪一家府上?”婦人看了他一眼,拉着少女繼續走;少女卻突然回過頭,咬牙低叱:“我爹姓上官!”瞪大了黑白分明的一雙澄亮杏眼,刻意壓低的嗓音仍有一股風撞金鈴似的清脆利,琥珀的俏臉上卻滿是騰騰怒火,彷彿有着切齒之恨。
“夫人請留步!”耿照一使眼,與弦子一左一右包夾上去,垂首道:“原來是上官夫人!請恕卑職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得罪。卑職的父親曾在上官將軍麾下任事,在赤水古渡一役,為將軍打造攔江鐵鎖。家父時時念着將軍神威,特別囑咐卑職若有機會,一定要來拜望他老人家。”他這話倒不是憑空捏造。
王化四鎮的中興軍老人,十之八九是親身參與過赤水之役的,只不過寡言木訥的耿老鐵莫説當年之勇,平連話都講不上幾句,關於赤水大戰的種種慘烈情事,卻是耿照打小從左鄰右舍的老人口裏聽來的。
上官夫人微微一怔,重新打量了他幾眼,淡然道:“你倒是沒甚口音啦。原先是哪裏人?”容較先前平霽許多,口吻一緩,似又年輕了幾歲。
耿照與她對面而視,終於確定她年紀不會太大,至多三十五、六,説不定還比漱玉節小些。但一個是養尊處優、悉心保養的五帝窟宗主,另一個卻是下田耕作的農莊婦人,此消彼長,自是風情兩樣,截然不同。
“回夫人,卑職是王化鎮龍口村人氏,家父姓耿。”他老實回答。
“不容易啊。”上官夫人一瞥他的牌,杏眼微瞠,訝然道:“七品典衞?你在爵府當差?”
“正是。卑職在影城當差。”
“你是獨孤天威的人?”上官夫人眼睛一亮,似有什麼要衝口而出,卻又硬生生忍住;頓了一頓,頻頻左右張望,身子微向前傾,捏緊的粉拳輕輕顫抖。
“我……聽説獨孤城主與鎮東將軍素來不睦,也……也不買臬台司衙門的帳,是麼?”耿照一愣,忽然明白過來,移步貼近上官夫人,低聲道:“夫人有什麼話,卑職可以代為稟報。”上官夫人低垂眼瞼,眉目不動,右手食、中二指往袖裏一摸,似要取出什麼物事,忽聽身後傳來一把冷冰冰的聲音:“夫人,既有外客到來,豈能不延入莊裏好生招呼?”上官夫人並未抬頭轉身,只是身子一悚,微微發顫着;閉目半晌,才睜開眼睛,冷漠地拉起女兒的手,回頭徑往莊門處走去,淡然道:“什麼朝廷之人,沒一個好東西!死得一個少一個,死光了最是乾淨。”發話之人,乃是一名身穿繭綢長褂的中年漢子,面孔蒼白瘦削,若非頷下上蓄有濃硬髭,整個人便渾似一頭青眼白狼人立説話,偏生又面無表情,更添幾許陰沉森冷。
上官夫人拉着女兒走過那人身畔,只見他躬身行禮道:“夫人安好,妙語小姐安好。”那少女上官妙語一咬銀牙,本開口,卻被母親一把拉住,只得往莊前走去。
那人現身的同時,附近牆上的箭眼活蓋紛紛翻了起來,牆後隱約聽見腳步細碎、金鐵鏗擊。耿照毋須藉助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之功,也知道兩人已被無數搭弓之箭對準,稍有不慎,便將面臨利箭穿身的窘境。
“真對不住,敝莊主母有口無心,還請二位大人莫往心裏去。”那人團手打了個四方揖,口裏説得殷勤,淡漠的神卻一點也不搭嘎,簡直像在演傀儡戲。
“在下五絕莊總管金無求,還未請教兩位高姓大名。”上官夫人一見牌便能叫出官銜品秩,耿照直覺這位金總管的眼力決計不在夫人之下,要收牌已然來不及,硬着頭皮道:“在下長定侯府七品典衞,敝姓狄,這位是敝僚元大人。我等奉長定侯之命前來越浦,公暇之餘走一趟五絕莊,了卻家父的心願。”牌虛晃一下,乘機收回懷中。
長定侯許樂是封在央土道東郊的三等侯,雖説是侯爵,食邑不過百户,説穿了也就一名土財主。像這樣的異姓侯大約有近百之譜,平散居各地,自領莊園。這次的三乘論法大會,皇后娘娘、琉璃佛子駕臨東海,這些小諸侯不敢不來拍拍馬。
耿照這個謊扯得還算合乎情理--來了多少爵爺,就有兩倍三倍、甚至遠高於這個數目的典衞隨行,誰認得哪個是哪個?其中一名中興軍出身的發達了,代父來拜訪一下昔的老官長,似乎也沒什麼。
他故意出些許家鄉口音,那金總管冷冷聽完,忽然展顏一笑,拱手道:“原來是狄大人、元大人,兩位大人好。既然來了,到莊裏喝杯水酒可好?”豺狼般的笑容一現而隱,旋又恢復那冷冰冰的模樣,彷彿那一笑已是他竭力所為,肌一鬆,頓時回覆原狀。
“那就打擾了。”金無求領着兩人進入五絕莊,比起莊外的寥落蕭索,莊院之內卻齊整潔淨得多,花樹經人悉心修剪,鋪石階台也都打掃得十分妥適,只是仍不見有什麼婢僕雜役。方才在牆後彎弓搭箭的,少説也有十來人;待耿照等繞過長長的院牆,終於踏入莊院之時,那些人卻又撤了個清光,偌大的院裏空蕩蕩的,有種極不踏實的詭異氛圍。
五絕莊的大廳稱不上富麗堂皇,硬要説有什麼好處,就是寬敞而已。廳裏遍鋪青石,四面牆築得嚴實,除了窗欞門牖之外,建材多見磚石少用木料,整座廳堂渾如一座碉堡。影城中的舊城“閭城”,就充滿這種防禦工事的風格,陰涼堅固,卻一點也不舒適。
金無求着人奉上茶點,淡然道:“二位稍坐,我請敝上出來一見。”匆匆掀簾而入,片刻腳步聲便已穿進內堂,不復聽聞。
“馬車的輪痕……”弦子壓低聲音開口。
“……一路延伸到廳堂之後。”耿照小聲道:“符姑娘必在此地!奇怪,五絕莊是朝廷封地,嶽宸風怎敢把據點設在這裏?”潛運碧火神功,將耳目靈向外延伸,以防有什麼變化。
須知嶽宸風雖是鎮東將軍最重要的武林幕僚之一,但慕容柔處事偏獨斷,如有潔癖,最恨宵小卑劣的行止。嶽宸風固可以挾將軍府之威徵收五絕莊的人與地,此地卻很難當作他秘密行事的第三據點而不為慕容柔所知。
--如果五帝窟的存在見不得光,對嶽宸風的仕途而言,此地也同樣見不得光。把偷偷抓來的瓊飛囚在五絕莊,和大剌剌帶回驛館有什麼分別?若非如是,符赤錦來此又為了什麼?
“小心為上。”耿照低聲提醒:“茶水食物都別碰。”弦子微微頷首。
“我還不餓。”--餓了你也不能吃!
漱宗主明明就是聰明絕頂之人,怎麼她的女兒和親信都這麼奇怪!算了,反正別吃就好,至於不吃的理由一點也不重要……耿照了額角,忽然聽見一陣極其輕微的“喀搭”細響,彷彿是什麼機簧鬆開、齒輪絞動的聲音。
這個聲音他很悉。上次聽見類似的聲響,是在影城。
伴隨着姊姊……不,是二總管的曼妙歌舞,在水上翩然與共的木人車馬--(是機關!)“快走!這--”話沒説完,頓覺間一陣劇痛,兩條彎如虹橋、厚逾一寸的弧形鋼板“鏗!”滑出椅背,在他腹前緊密嵌合,鐵箍似的牢牢將他鎖在椅上,接縫處眼幾難辨別;若非已知它是兩片合攏而成,會以為這條鋼製的腹箍乃一體成形,更無接點。
機關的轉動聲卻未停止,兩邊的扶手、椅腳各出一環,“錝錝”幾聲,將手腳四肢也鎖了起來,較諸前度的腹受制,也不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而已,本來不及反應。
耿照沒學過機關術,但在七叔的調教之下,對鑄造齒輪、卡榫等工細件極有心得,心知鋼鐵製的機簧雖堅固耐用,但最大的缺點就是反應較慢,無論以人力獸力推動,都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迅速到位;要快,就必須使用竹簧、銅片等替代。
--而它們最大的缺點,就是不如鋼鐵堅固!
他運起十成功力,雙腳轟然踏地,無比澎湃的碧火真氣鼓盪而出,只聽一陣劈啪細想,身下的椅板陡被震得片片碎裂,“嘩啦”一聲四散迸出!
(成……成功了!)耿照只覺腕間的鋼鐐鬆,忙聚力於肩,正要使勁將扶手扳斷,忽覺不對,那地底傳來的機括轉動聲始終沒停,“喀啦喀啦”一陣絞扭,驀地間的鋼箍一緊,竟繼續往後收攏,幾乎將他的肋骨壓斷!
在此同時,手腕、腳踝處的鋼鐐也跟着收縮,雖然速度極慢,但那箝着肌骨骼的痛楚亦十分難當。耿照忍痛運勁、奮力掙扎,只聽椅子發出令人牙酸的喀喇聲響,周身不住迸出石粉碎屑,扶手、椅腳被扯得歪曲變形,彷彿下一瞬目便要支解散離,但耿照卻始終難以掙。
終於,鋼圈緊束的劇痛超過他所能忍受的極限,耿照一聲痛苦低嚎,頹然癱倒,汗水淋漓的脖頸脹得赤紅,青筋爆出,衣下四肢都滲出血來。
“啪、啪、啪”,一人在後堂鼓掌而出,長聲大笑:“好漢,真是好漢!這機關自完成以來,從未被人破壞至如此境地,這哪裏還是人?簡直是頭大牯牛啦!金大總管,你上哪兒找來了個這麼有趣的傢伙?”聲音既沙啞又尖亢,竟是正要發育長成、初初變聲的少年喉音。
只聽金無求接口道:“他自稱是侯爵府的七品典衞,近全東海道最有名的一位典衞大人偏偏不是姓狄,而是姓耿。小人不過是斗膽一猜,也不用什麼據,猜不中是自然;猜中了,便是主人的運氣。”
“猜得好極!”那少年哈哈大笑,口氣甚是囂狂。
耿照正想再提內元,略一氣,腹間頓時劇痛難當。他本以為肋骨被鋼圈勒斷了,勉強以一絲碧火真氣暗走全身,內視筋脈,發現是適才用力過猛,拉傷了腹部膈肌。若能按摩幾處道、推血過宮,這種程度的肌損傷轉眼便能修復,此際卻偏偏動彈不得。
少年揮散煙塵,出一張朱白麪、劍眉斜飛的尖長臉蛋來。
他約莫十五、六歲年紀,頸間喉結微凸,上滲出些許細軟的鬚,正是初初發育的當兒;一身的錦袍玉帶,足蹬粉底官靴、頭戴雙翅金冠,貉袖束腕,完全是富户少爺的演武裝束。
少年雖生得極俊,然而面極白、嘴極紅,襯與上下兩排又黑又翹的濃睫,卻有一股説不出的氣。他兩手按着耿照腕間的鋼圈,嘖嘖嘆道:“乖乖!鋼打造的手鐐腳銬,整塊青石雕成的石椅,還有以異域金鋼石磨成的機簧……這都差點給你毀了,你是哪來的怪物?”耿照正要開口,冷不防少年“啪、啪”兩記耳光,打得他嘴角破碎,迸出血來。他愕然抬頭,卻見少年的雙眼滿是惡意,那是種習於欺凌弱小、享受她們的哀告慘嚎的卑劣習。
耿照咬牙瞪了回去,少年睜大眼睛,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