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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面無表情,涼帽下臉蒼白。她俯身撿起石頭上的巾,撐開,擻了擻,然後用它擦了擦臉。不等我走近,她就轉身往養豬場大門走去,邊走,她邊回頭問:「你怎麼來了?你呢?」碎花襯衣已經濕透,粉紅的文揹帶清晰可見。藏青的西褲也是泥痕遍佈,左腿褲腳似沾着更多泥濘。

我張張嘴巴似乎想吐些什麼出來,最終卻什麼也沒有。

陸永平在走廊下坐着。看我進來,他忙起身,滿臉堆笑:「小林來了啊,你做啥好吃的?」我自然不理他,自顧自地紮好自行車。我發現母親的車已經移到了石榴樹旁。母親拿着巾進了中間的卧室。門好像壞了,只能輕掩着。陸永平從車把上取下保温飯盒,打開聞了聞,誇張地叫道:「好香哦!開飯啦!」説着向廚房走去,又猛然轉身:「還有啤酒啊!太周到啦!」他的大肚皮已經收進了衣服裏。

廚房裏不知道有沒有廚具,即便有大概也沒法用,我衝廚房喊了句:「吃飯了小舅。」陸永平吃上飯了,母親才出來:「你小舅有事先回了。」她摘了涼帽,馬尾扎得整整齊齊,俏臉白裏透紅,腳上穿着一雙白舊網球鞋。從我身邊經過時,她扇出一縷清風,有種説不出的味道。

我坐在地上,勉強用手指撐着碗底,左手卻不受控制地抖個不停。母親就呆在廚房裏,也沒出來。我偷偷瞟了眼,黑的,什麼也看不見。

突然,母親説:「你的臉怎麼了?」是在和我説話嗎?我茫然地搖了搖頭。今天的滷麪不知怎麼搞的,讓人難以下嚥。我強忍着想多吃兩口,卻到喉頭一陣翻湧,大口嘔吐起來。飯碗也「啪」的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林林你怎麼了?」母親奔了出來。我卻再也抬不起頭,青天白的,只覺冷得要命。陸永平好像也圍了過來。模模糊糊地,母親似乎抱住我哭出聲來。我燒了兩天三夜。整個人雲裏霧裏,時而如墜冰窟,時而似臨炎爐。各種人事都跑到我的夢裏來,陸永平、母親,爺爺、,邴婕、王偉超,甚至還有父親——我以為自己忘了這個人。從小到大我都沒害過這麼大的病。據説,當時骨頭都了出來,縫了二十來針,至今我左手掌上留着一道狹長的疤。而我記得的是,當醫生檢查完傷口,又瞅了瞅我臉,雖有些訝異,卻什麼也沒説。只是盯矚,要多注意休息,失血過多,近期少做劇烈運作。

至於是怎麼傷的,母親從沒問過。倒是問過幾次,我瞎扯一通就矇混過關。雖然每次説法都不盡相同,但似乎毫不懷疑。沒幾天就是期末考試,11門課,足足煎熬了3天。這期間世界盃結束了,冠軍不是巴西,更不是意大利,而是東道主法國。誰也沒料到小丑齊達內的禿頭能大敗外星人羅納爾多。

養豬場一別,許久未見陸永平,直至七月中旬發佈成績的那天下午。由於成績不太理想,或者説很糟——有史以來第一次跌出班級前十名,我一路悶頭騎車。

在大街口一閃而過時貌似看到了陸永平,他還衝我招了招手。衝完涼出來,空氣裏飄着股煙味,陸永平已經在涼亭裏坐着了。這大熱天的,他穿着襯衫西褲,像趕着給誰送葬,一面煙,一面汗。

「手好點了吧?」他笑着問。

當時傷口剛拆線,什麼都沒法幹,洗個澡都得小心翼翼。我單手擦着頭,撇撇嘴,沒理他。

陸永平就湊過來,小聲説:「小林啊,姨夫對不住你。」我沒答話,轉身就往自己房間走。他突然説:「你爸的案子就要開庭了。」我停下來,想暴揍他一頓,卻最終還是忍住。

陸永平又説:「二十幾號。」我剛在牀上坐下,陸永平就跟了進來。我皺皺眉:「還有事兒?」陸永平笑了笑,給我遞來一煙,又説:「哦,傷員。」我真想一拳打死他。

他四下看了看,嘆了口氣:「人啊,都是忘恩負義。」

「你什麼意思?」我楞了一下,轉身在枕頭下面摸索一陣後,出了幾張小金魚,「給,還你。」

「還啥?」他半張個嘴,角淌着愚蠢的口水,「你哪來的錢?」我置若罔聞,説:「我家欠你的那些,我也會還你。」

「你曉得有多少錢?還……」好半天陸永平才緩過神來,搖了搖頭,「行吧,」他坐到我身邊,挪了挪股,「你這牀軟的啊。」我説:「沒事兒就滾吧。」他嘖嘖兩聲,笑着説:「你啊,跟你媽一副脾氣。」完了又拍拍我肩膀:「外甥啊,姨夫真想給你説幾句心裏話。」我冷哼一聲,閃開肩膀。

他又湊近:「那天你看見了吧小林?」我刷地怒火湧動,左掌心又跳起來,不由攥緊了右手。

他繼續道:「不要怪姨夫,姨夫是正常人,像你媽這樣的,呃,誰不喜歡?」我攥緊拳頭向後躺倒,沒有説話。

「你也喜歡對不對?」陸永平壓低聲音:「説實話,小林,有沒有夢到過你媽?」我騰地坐起來,他飛快地往後一閃。這貨還麻利。

他得意地笑了笑:「青期嘛,誰沒有過?別看姨夫大老,也不是傻子。」我重又躺到牀上。

陸永平繼續説:「你媽這樣的,標準的大眾夢中情人。更別説小孩,哪受得了?」我盯着天花板,想到牀底下應該有拖把

他卻在我身旁坐下,支支吾吾半晌,最後説:「有個事兒告訴你,可別亂説。

小宏峯,呵呵,就搞過你姨了。」唉我,這貨腦子有病吧。

「想聽不?」陸永平猥瑣地嘿嘿兩聲,伸手拍拍我肩膀:「走,姨夫請客,吃火鍋。」神使鬼差地,我一下從牀上坐了起來,沒再吭聲。

街口就有家麪館,兼賣狗火鍋,開在自家民房裏。狗不消説,當然來路不正。陸永平是名副其實的大嘴吃遍四方,不等我們坐下,老闆趕忙過來招呼。

陸永平讓我吃什麼隨便點,我就要了瓶啤酒。陸永平嘆了口氣,點了幾個涼菜,叫了兩碗麪,又問我吃不吃火鍋。我説吃,為啥不吃。老闆娘在一旁賠笑,説:「林林啊,你可真是攤上了個好姨夫。」這會兒得有十點多了,店裏很冷清,就靠門口有兩人在喝酒。老闆去後房煮麪,老闆娘上了幾盤涼菜後就站在一旁和陸永平聊天。不記得説起了什麼,陸永平抬手在老闆娘股上拍了幾下。後者嬌笑着躲到一邊,説:「你個老狐狸,這麼不正經,孩子可看着呢。」老闆娘長得很一般,長臉大嘴,但她舉手投足間那種神情讓我一下硬了起來。老闆娘走開後,陸永平嘆了口氣,講起了陸宏峯跟大姨如何如何。故事的真實不得而知,荒誕不經又無聊至極。我聽得索然無味。

其實我也本不餓,面挑了幾筷子,狗火鍋一下沒動。

陸永平氣得直搖頭,也自覺沒趣,之後招呼老闆、老闆娘一塊過來吃。這頓飯當然沒有現錢,照舊,記在陸永平賬上。哪怕他兜裏揣着三百塊錢。

從飯店出來,陸永平把我摟到一邊,説:「小林,給你商量個事兒。」我不置可否。他湊到我耳邊説:「你覺得你媽怎麼樣?」我不明白他什幺意思。陸永平補充道:「身材,你覺得你媽身材怎麼樣?」那時我正噌噌長身體的時候,得有一米六七,矮胖的陸永平也就一米六五。他佝僂着背,小眼在路燈下閃閃發光:「!太了!萬里,不,幾十萬,幾百萬裏挑一。」我推開他,説:「你到底想説什麼?」陸永平重新靠近我,小聲説:「你想不想搞你媽?」我一腳踹出去,這貨「嗷」的一下捂住大肚腩,噌噌後退幾步,「噗」的倒地。就像演電影一樣,這場景我再悉不過。

開庭那天我也去了,在平陽市中級人民法院。觀眾席上人還不少。父親頂着青發茬,掛着個山羊鬍,貌似瘦了點,整個人慘白慘白的。他看見我們就紅了眼圈。神使鬼差地,我竟也眼眶一熱,忍了半晌,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一見着父親就開始鬼哭狼嚎,被法官訓誡了幾次,差點逐出法庭。爺爺只顧低頭抹淚。母親卻板着臉,沒説一句話。

同案犯史某、程某、鄭某也一併受審。史某、程某被指控集資詐騙罪,鄭某和父親一樣,被指控非法收公眾存款。據説,主犯史某是個老油條,早在80年代就因詐騙罪蹲了十來年,出來沒多久就開始幹老本行。這次在全國3省市均有涉案,總金額達五百多萬元。當然,對於坐在觀眾席上的我而言,這些毫無意義。

案子並沒有當庭宣判。回到家,母親對爺爺説可能還會有罰金。爺爺問能有多少。母親説不知道,得有個幾萬吧。一家人又陷入沉默。

對我的考試成績母親顯然不滿,她甚至懶得問我考了多少分,只是説馬上初三了,田徑隊什麼的就別想了。説這話時她正給我上藥,依舊葱白的小手掌心遍佈紅芽,燈光下的桃花眼眸明亮温潤。我鼻子,沒有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