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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回呆秀才志誠求偶俏佳人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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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慕空隨人轉,誠求可挽天回。但教不把此心灰,終得名成實遂。未必他心是我,總憑方寸為媒。侍石人來,難道玉人不改。

這首詞喚作《西江月》,是勸為人在世,須要一副真實心腸,方才做得成事。那真實心腸,不要説做忠臣義士,就是男女之情,也須得這點意思,方能兩下結。

前朝嘉靖年間,蘇州吳縣學裏,有個秀才,姓孫名寅,號誌唐。你道他為什麼取這個名號?只因他生來右手有六個指頭,像當年唐伯虎一般,眾人要取笑他,替他取這個名號。

他從幼沒了父母,未曾命名,自己想道:“唐伯虎是本處有名的才子,如得他來,有何不美。因此依了眾人所取,卻不道被他們作,特特把這六個指頭,自己獻出來,那也就見他做人的真率。”他情迂闊,動不動引出前賢古聖來,那孔夫子的頭皮,也不知道被他牽了多少。他的老實,有人騙他説:“明太陽從西邊起來。”他就認真向着西方,守頭出。因此眾人又起他個醜名,叫做孫呆。

那孫呆也有時知道被人愚,卻不計較。眾人中有老成的,原也憐他。那輕薄的,見他這般,倒越要把他玩耍。

他凡到朋友人家,遙望見有歌姬在坐,便掇轉身子,往外亂跑。那些朋友慣曉得他有些迂霧騰騰的,便有時藏過了女,誘他到家,把外面的門層層閉上了,才放出女來,唱曲侑酒。在他面前做這些勾肩、搭背、捏臂、捫的醜態,還要故意推去,令和孫相公並肩坐,指使女,雙手掰住了他,嘴裏灌了那酒,把去過與他飲,得他兩顴紅起,連脖子都變了赤。那冷汗如拋散珠一般滾下來,眾人卻拍手大笑。如此之類,非上一端,不在話下。

卻説城中有個富翁,叫劉大全。家中真乃財高北斗,米爛陳倉。他的親戚,一個個不是做高官,就是擁厚貲。生下一個女兒,小名喚做阿珠。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

劉翁夫婦愛惜無比,為他擇配。那些富貴之家,你也託媒去求親,我也央人來請帖。劉老兒不是嫌他富而欠貴,便是憎他貴而少富。就是富貴兩全的,不道新郎才學平常,就説新郎相貌不好。因此珠姐年已十八,尚未受聘。

有那孫寅的朋友,叫做魏用情,見孫寅年方弱冠,未偕伉儷,便又想戲他,到他家裏説道:“志唐兄,你是讀聖賢書,做聖賢事的人。聖人説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兄今年紀已大,別無弟兄,這婚姻之事,遲不去了。”孫寅道:“用情兄所見極是。但恨沒有門當户對人家,因此蹉跎了。”魏用情笑道:“人家説兄呆,真個呆了,天底下人家,那裏有一般的事體,總要人去做。如今城內劉大全家有個女兒,人人説是絕。我想兄這般才子,須得此佳人為配,方稱兩全其美。何不到他家去求親。”孫寅被他説得高興,便道:“既如此,就煩用情兄代為作伐,今便走一遭何如?”魏用情搖手道:“去不得。這媒人的事,全虧口舌利便,方撮合得來,像小弟這般不會説話的,如何效勞。兄若真有此心,還是央個慣做媒人的去為妙。”看官,這孫寅雖是個有名的秀才,爭奈家道單薄,亦且未見得舉人進土,是他畢竟做一番的,卻要想劉家女兒為,可不是想天鵝吃。替他去説,在受劉老兒一頓搶白,究屬無成。魏用情是乖人,要做孫寅,難道倒作起自己來?所以回絕了他。好笑孫呆,當聽了那話,全不揣度自家力量,便一-心要成功這事,他家住在虎邱山塘上,鄰近有個張婆子,是走百家慣做媒中的。他便踱將過去尋他。

恰好婆子在家,接着問道:“相公來此,有何貴於?”孫寅道:“有門親事,要來相煩媽媽。”婆子道:“既如此,請裏面來坐了説。”婆子臉上堆着笑容道:“相公年已長大了,雖是窮讀書人,這婚姻大事,確也難遲。但不曉得屬意誰家?”孫寅道:“是城中劉大全家有個女兒,相煩媽媽與我作伐。”婆子聽説,問道:“那劉大全住在城中何處,望相公指點明白,老身就去便了。”你想劉大全是蘇州城內數一數二的富翁,這張婆又是走街坊到了老的,難道倒要問這孫寅?只因門户大來得相懸,不料孫呆便呆到這田地,倒疑心是另有個劉大全了。

孫寅卻還説道:“媽媽你怎不知,他家在侍其巷裏,有敵國之富,那小姐生得天姿國,絕世無雙。煩媽媽就走一遭。”張婆當下哈哈大笑,合嘴不住起來。孫寅道:“媽媽為何這般好笑?”張婆不好當面取笑他,卻答道:“老身想孫相公這般一個才子,再得劉小姐那般一個美人,真真一對好夫,因此替兩邊快活了好笑。”孫寅道:“既如此,敢煩就去。”張婆子想道:這件事百無一成,掮那木梢兒去,卻不要被劉家啐殺。倒不如先生髮這書呆幾兩銀子,待到那邊,我卻自有説法。便對孫寅道:“這段姻事,實在尋不出的,成就得來,連老身也快活不過。但老身今自家有事,要用四五兩銀子,還毫沒抵樁,那有心緒進城。不如遲一替相公去罷。”孫寅呆雖呆,卻也理會得是生髮他銀子的意思。想道要他做事,那裏惜得小費。如今和暖,何不收拾幾件寒衣,去當鋪裏抵幾兩銀子與他,好令他去辦事。便道:“銀子我去來與你,你自快與我劉家去説罷。”連忙回家取了寒衣,走到當鋪中,掌櫃的道:“抵五兩銀子與我。”那掌櫃的接來一看,見不過是幾件布衣服,笑道:“那裏抵得許多,抵與你一兩罷。”孫寅道:“雖是布的,有許多件數,怎抵得一兩?”掌櫃的説不過,添了一兩,道:“再要多時,收回抵當罷。”孫寅沒奈何,只得收了這二兩頭。心內躊躇道:“這還不足我用怎處?”在街坊上一頭想。一頭走。

卻好撞見一個要尋他的朋友。那朋友叫錢琢成,小有家財。因要到個親眷家去弔喪,來央孫寅撰那祭文。當下一把扯住了,直道其故。孫寅道:“不瞞兄弟,小弟今有件事,還欠少三兩銀子,要去借辦。兄另央別人做了罷。”看官,不要道是孫寅呆,倒狠會抄文章,才受過張婆作難得,就把那調兒去生髮別人哩。

錢琢成笑道:“兄又呆起來了,做了這祭文,那書撰封兒,至少也有十兩八兩,為了三兩頭,倒讓多的與別人麼?既是兄有急用,小弟處先應付三兩如何?”孫寅聽説大喜,到錢琢成家取那銀子,和先前二兩頭,都去付了張婆,催他進城幹事。一面自去做祭文,不題。

那張婆接了銀子,心中想道:難得他這般志誠。我也還骨突説四五兩,他倒竟把我五兩。雖是他妄想,我卻如何不就去,與他走遭。便把門鎖好,一徑進城,投侍其巷來。

卻説劉大全有兩個兒子,俱已畢姻。只女兒珠姐,年當二九,尚未曾受茶。老夫兩個,正在那裏商議,忽見張婆來家。

劉安人問道:“媽媽多時不見,今甚風吹得到此?”張婆哈哈地笑道:“有件極可笑的事,要來對員外、安人説。”劉翁道:“有甚好笑的事,説與我聽。”張婆道:“説出來只怕員外、安人見怪。”劉老夫人道:“不怪你的,且説來看。”張婆做勢要説,卻又縮住道:“不好,是討沒趣的。”劉翁道:“你也忒小心。對你説不怪你的了,還要做作。”張婆方説道:“先動問宅上小姐,近可有人來作伐?”劉翁道:“媒人是常有得來,但再沒合意的。”張婆又哈哈地笑道:“好笑山塘上有個秀才,叫孫志唐,眾人都推他第一個才子,説將來是必然發達的。但可惜現在傢什窘些,誰曉他也不想想自己的光景,和宅上那地位,竟火催符般,追老身來求親。員外、安人道是好笑不好笑?”劉翁聽了,因有言在前,不好埋怨,只説道:“張媽你還不知,好些富貴人家,我都不肯允他。如今卻許個孫志唐,可不被人笑話。你決決烈烈回絕了他罷。”張婆應道:“曉得。”心中卻想:我原知是難的,但這五兩頭還他,又不捨得;受他,又不好意思。卻怎麼處!又想道:老夫意思是這般了,不知珠姐心下如何。當下説了些閒話,便怞身到珠姐房中。

那張婆一向在劉家出入,和珠姐説説笑笑慣的,對珠姐笑道:“老身此到,是為小姐姻事。不料員外、安人都不允,只得要來求小姐了。”珠姐笑罵道:“痴婆子又來痴病發了。”便又低聲問道:“説的誰家?”張婆道:“是本地一個秀才,姓孫名寅,年約二十光景,真乃潘安再出,宋玉重生。可惜員外、安人嫌他家貧,竟不中選。”珠姐道:“莫不就是六個指頭的孫志唐麼?”張婆道:“小姐緣何也曉得他?可知那人的名重哩。”珠姐笑道:“你去回覆他,叫他割去了那多的指頭,我就允他親事是了。”張婆聽説,不覺笑個不住起來。安人聽得笑聲,走到女兒房中來道:“張媽媽,你因何這般好笑?”張婆不好説得,用閒話來支吾了幾句。看看天將晚,辭了母女二人,取道出城。

才到得家,只見孫寅早立在門首討回信,張婆子道:“劉家員外、安人都嫌相公家貧,不肯出帖。那小姐倒不嫌貧,出的題目卻更兇哩。”孫寅道:“小姐有何話説?”張婆笑道:“相公請猜猜看。”孫寅道:“莫非要我中了舉人,方肯嫁我?”張婆笑道:“不是。”孫寅道:“可是要索中了進士,點入翰林,方允這親?”張婆道:“也不是。”孫寅道:“這倒猜不出。媽媽你説了罷。”張婆正待説出,不覺又笑個不住起來。孫寅道:“媽媽緣何只是這般笑?”張婆忍着笑道:“老身想劉小姐的説話好笑。是説要相公割去了那多的指頭,便允親事哩。”孫寅不覺也笑起來,道:“原來這樣個題目。”便又道:“媽媽今晚了,晚至早,到我家下來,我有話説。”説罷,即便轉身回去。張婆也自安排夜飯吃了,閉門睡覺。

孫寅回到家裏,心中想道:我多這一個指頭,實在不雅相。若依劉小姐説,割去他,這痛難熬,若不依他,怎地得佳人到手?躊躇了一回,奮然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如今也顧不得了!”走到廚下,取了那把切菜刀,竟把那個指頭割下。一割下來,非同小可,血如泉湧,痛得鑽心,立時暈倒在地。

可憐他家內別無第三人,止還有個家僮,那又被朋友人家借了去,直待自己醒轉來,勉強掙起,火又滅了。暗中摸着香灰按上,扯些破絹包好,和衣倒在牀上。手上作痛,再睡不着。看看天明,聽得外面叩門,張婆在那裏叫喚。孫寅接應一聲挨下牀來,一步步掙到門邊,拔去了栓。

張婆推將進來,把孫寅一看,見他面如蠟般黃,問道:“孫相公,今有些貴恙麼。”孫寅把好手指着那隻痛手,有氣無力的道:“昨夜回家,依劉小姐把那指頭割下,發了幾轉暈,因此這般光景。”張婆聽了,倒吃一驚,看地上時,鮮紅滴滴,攤了一地。一個小小指頭,斷落在血泊裏。便向孫寅道:“是這般時,相公也吃苦了,且請在家將息,老身自替你再到劉家去便了。”張婆走出門來,便又進城,來至劉家。卻喜員外、安人都不撞見,他便一徑走到珠姐房中。

珠姐問道:“張媽媽,今原何又來?”張婆笑道:“特來告訴小姐。昨老身回去,把斷指頭的話,向孫秀才説,也不過和他取笑。不道他昨夜竟自把刀割下。老身他志誠,又來見小姐,要小姐與他個好消息的意思。”珠姐聽説割去指頭,笑個不住。笑對張婆道:“你回去再叫他除了這呆氣,方允他親事。”張婆不平道:“小姐你太忍心,他為着那指頭,連發了幾個暈,你卻還説這風涼話。”珠姐道:“不是我説風涼話,我也憐他志誠。但婚姻大事,是要父母之命的,我女兒家如何自作主張。既然父母不允只事,止好歇了。我昨不過和你頑耍,誰曉得你痴人面前説起野話來。如今只快去回絕了他説是了。”張婆見他説得有理,無言可入,又想:“員外、安人是執的,就是孫寅把十個指頭都割下來,也不在心,説來無益。”只得別了珠姐要歸。

珠姐道:“你不要怪我,且在此盤桓到晚些去。”張婆依言,在劉家説説笑笑,直到落西山,方才出城。

將及到家,只見孫寅把帕子-了那痛手,家僮孫福扶了,已在門首等候。着問道:“事情如何了?媽媽怎到此刻方回?”張婆不好説誤信了劉小姐作耍,仍説野話道:“劉小姐説,要相公再除了這些呆氣,方允親事。”孫寅是熬着痛,在張婆家門首,不蹲不坐,眼巴巴等了大半天,滿心道是事體成功的,聽了這話,不由不惱起來,道:“他嫌我窮,不肯就罷了,卻騙我受了那般疼痛,又説要除什麼呆氣,我又何曾呆來!總是他不肯嫁我的推頭。我想那珠姐也未必是什麼天上有人間沒的絕,我就不到也平常。”氣忿忿靠着孫福的肩頭,走了回去。

那張婆正防事體不成,要討這五兩頭,見他不提起也不再上前去兜搭,由他自去了。

卻説孫寅這些朋友,聽見説他親事不成,白白割去了那個指頭,沒有一個不笑他。

過了十來天,正值清明佳節。蘇州風俗,到了這,合城婦女,一家家都出來踏青。那些少年子弟,也成羣結隊觀看。有贊這個頭梳得好,有誇那個腳兒纏得小,人山人海,最是熱鬧。

其時孫寅手上已經平愈,就也有那班朋友,來糾合他去遊玩。先在虎丘前後走了一回,眾人又相約到靈巖去。正要出這虎丘寺的山門,只見兩乘轎子抬進寺來。

眾人中有個許多聞,認得那跟轎的是劉大全家家人,便笑對孫寅道:“兄要一看可人否,小弟認得那隨轎的是劉大全家馬忠,這兩乘轎中,必有珠姐在內。”孫寅知道是取笑他,卻因受了珠姐一場苦,也正想看看是何等樣一個仙子,卻這般欺負人,便同眾人跟着轎子,再回寺裏來,到了佛殿上。家人婦攙扶出轎,前面轎內是劉安人,後頭的果是珠姐。但見生得非常妖冶,出格風,有詞為證:臉開滿月,月還讓他的白。發壓濃雲,雲也避他些黑。不必另求秋水,何勞別訪山。只消向麗容尋覓,柳樣兒,弓樣鞋兒,嫋娜得勾人魂魄。更愛小小櫻桃,迥異尋常喉舌,那其間現婉鶯聲,自在出。

劉安人母女拈了香,拜了佛,即便轉身上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