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京劇女演員去迎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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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鎧卻更其仇視地瞪着她,質問:“你為什麼卸完裝還不出來?”澹台智珠解釋説:“我只不過跟他們説了説關於排《卓文君》的事兒…”李鎧暴地打斷她,惡狠狠地、一瀉無餘地説:“我就知道你是盯上那個小白臉了!什麼東西!他那眼神我瞅着就不對頭,到底你們兩個還是勾上了…你怎麼不跟到他家去?”澹台智珠覺得這比捱了耳光還疼,她着眼淚,嗓子眼裏噎着一團火辣辣的惡氣,憤地辯駁説:“你別撒瘋!你那全是沒憑沒據的瞎猜!你知道他比咱們大出一輩去,他都快當爺爺了…要不是他能演司馬相如,我連理都不願意理他…他有狐臭,你知道嗎?
…
你怎麼糊塗成了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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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決定不理他,自己走回家去。他還是推過來自行車,終於讓她坐到了後座上。當他馱着她騎回家時,她不得不一如既往地摟住他寬厚的後背。可是這後背頭一回讓她覺得陌生、冰冷。她該怎麼辦、怎麼辦呢?
回到屋子裏,他們兩人都覺得頭上的屋頂是沉重的,屋裏的一切東西——特別是牀頭上那張他倆頭挨頭的12英寸彩結婚照,全都顯得格外令人不能忍受。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咱們得坐下來、坐下來、坐下來…心平氣和地好好談談了。”澹台智珠大衣也沒,坐到沙發上,對李鎧説。
李鎧直到她説夠三個“坐下來”才坐到了牀邊。他一坐下便立即開始煙,一接着一…
當澹台智珠當年從戲校畢業的時候,她怎想得到今天會過這樣一種生活呢?
她分到了一個不錯的劇團。她用全副身心向老演員學戲。她在台上拼命地演,以至於一位評論家不得不在一篇評論文章中説:“她的素質很好,受力也強,但還缺乏修養。她不懂得,藝術貴在含蓄,她卻總是演得太滿,須知過火與發瘟同樣令人不快…”正當她努力地提高自己的修養,向藴藉含蓄的境界努力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她作為“封資修的黑苗子”被衝擊,因為講錯了一句話,又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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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失去了希望,於是,有一天她趁着看守打盹,把看守拿來擱在躺椅下的小半瓶“敵敵畏”喝了下去…她沒能死成,她經歷了昏、呆滯、麻木、消沉、痛苦、絕望…又漸漸迴轉為冷靜、認命、無求、開通、企望…1977年天,她開始重新練功,人們驚異地看到,她那一度嘶啞得驚人的嗓音,竟恢復得比當年更顯闊亮,她那似乎已然僵硬的身腿腳,竟復原得又可以像當年一樣地滿台撲跌;到了這一二年,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她的號召力竟大大超過了當年,即使在最不適時的期最不方便的場子演出,也總能賣出七成以上的戲票,這在京劇觀眾鋭減的形勢下,應當説已經相當不錯了;她的戲裝照和便裝照不時出現在報刊上,電台請她錄音並講話,電視台請她錄像,唱片社為她灌製了唱片,戲們甚至跑到後台去請她簽名,拉她合影…還是那位評論家,發表新的評論説:“按説她的素質不算太好,受力也未必最強,但她靠着厚積的修養,在一笑一顰之間,在一歌一之際,卻絲絲入扣、動人心絃地展現出了角的內心,使我們獲得了一種形神兼備而無斧鑿痕跡的美…”倘若她的遭際僅是這樣簡單地否極泰來,那生活的滋味便太寡淡了。她在1973年,也就是她自殺未死的5年之後,結婚成了家。當她從戲校畢業時,她曾暗暗地對自己説:你已經嫁給了舞台,你不能重婚!那絕非一句戲言,那意味着她把藝術看得比什麼都重。但當她1972年以半殘廢的身心被“落實政策”到一家紐扣廠當包裝工時,她在心裏又暗暗對自己説:舞台把你甩了,你是永遠回不去了,找個丈夫,結婚吧!人家給她介紹了李鎧,一位憨厚強壯的車工。頭一回見面,她就把自己的一切都跟他講了,李鎧的雙眼明顯地變得濕潤起來。正是望着那雙濕潤的眼睛,她萌發了對李鎧的愛情,她需要有人把她當子愛,她也需要愛一個具體的叫做丈夫的人。…1976年年底,又一次“落實政策”她回到了劇團。1979年節她重登舞台,當她第一回着觀眾踏上紅氍毹時,真是百集!記得那時候李鎧的興奮與歡欣絕不亞於她自己,包括公公婆婆,也都揚眉吐氣,引以為榮。她總是演大軸戲,戲散得晚,李鎧就總到劇場後門等着她,騎自行車把她馱回家去。開始,李鎧不進後台,還僅僅是因為不好意思,後來…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澹台智珠恨自己竟沒有及早察覺,李鎧的不進後台,漸漸轉化為一種既自卑又自傲的複雜心理…也許,是從那回電台編輯來家裏訪問,開始轉化的吧?
那位女編輯大聲地問:“您愛人是哪個行當上的?唱小生的嗎?唱鬚生的?”澹台智珠告訴她:“他不是演員…”那位女編輯仍舊大聲地問:“他是場面上的?司鼓?拉琴?”澹台智珠便又告訴她:“他不是我這行的。”該女編輯竟還要大聲地問:“他在哪個文化部門工作?”澹台智珠坦然地説:“他不在文藝部門工作。他在工廠。”死心眼的女編輯不知好奇心盛還是有一種猜測的癖好,竟又大聲地連問:“啊,在工廠工作?哪個工廠?工程師?技術員…”結果是李鎧從裏屋走出來,板着臉對那位女編輯説:“我是車工。二級工。幹力氣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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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僅僅是一種自卑,那倒也好辦。問題是李鎧漸漸受不了澹台智珠在台上同風小生眉目傳情、科打諢,乃至於當場拜堂…特別是最近澹台智珠又接連換了兩個配戲的小生,並且醖釀着要排《卓文君》,李鎧非常清楚,卓文君所鍾情於司馬相如的,究竟是些什麼…
昨晚他倆回到屋裏的一場爭吵,已經絕非頭一回了,卻是迄今為止最烈的一回。其實這種爭吵照例由三部曲構成。首先是雙方氣頂氣地説一些仇恨的話,而且都歸結到“乾脆離婚”這樣一個命題上;然後,便都極其不冷靜地互相追究對方的錯誤,明明對方已經解釋清楚了,也偏要硬找出“破綻”來加以推翻;當雙方都被這種既無味又無望的爭吵壓得不過氣來時,總有一個人,而且往往總是開頭最蠻橫最強硬的李鎧,突然崩潰下來,要求和解…昨晚也是這樣。當澹台智珠頭腦已經發木,只是固執地質問李鎧:“你為什麼這麼恨我?為什麼?”李鎧卻突然一下子撲到她面前,把她拉起來緊緊摟住,狂亂地用火燙的嘴親着她的臉、眼睛、額頭、鼻子和嘴,得像頭熊似的囈語般地説:“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如果你不愛我了,我就殺了你,然後自殺!
…
”澹台智珠掙扎着,拼命想推開他,不顧一切地回答説:“我不愛你,不愛不愛不愛…你殺了我吧!”而李鎧卻突然又一下子“撲通”地跪在她身前,緊緊地抱住她的腿雙,把臉埋到她大衣的下襬上,悶聲悶氣地哭泣着説:“智珠…你原諒我,原諒我原諒我…你要我怎麼着都行,可就是別離開我,別…”這下澹台智珠完全清醒了。她趕忙把李鎧扶起來,緊緊地摟住他那壯的身軀,安他説:“你該有多傻!多傻!我愛你,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兒嗎?我怎麼會離開你?你為什麼想到這種事?那是不可能的,絕不可能!
…
”於是他們上牀睡覺。李鎧像一個帶着鐐銬的罪人,他每一個動作都充溢着懺悔和痛苦…澹台智珠盡力讓自己理智,她服了安眠藥片,並且想到:明早要照常喊嗓子練功,也要滿足李鎧的自尊心:由她來為全家做飯,以證明她在這個家庭中畢竟只是一個普通的媳婦…
當澹台智珠清早從外面回來,見過公公,坐到仍在沉睡的李鎧面前時,她痛苦地意識到:儘管他們又一次和好了,但那情的創痕卻永難完全平復…而造成李鎧那種心態的外在因素,卻依然存在,並且不可逃避…
澹台智珠忽然聽到有一種呼喚她的聲音,她站起來,定了定神,這才聽出是裏院的薛大娘在門外叫她。
她趕忙走了出去,在幾秒鐘裏,把自己的神情體態調整成歡快活潑的模樣。
“喲,薛大娘,快進屋坐!我這正想着給您道喜去哩!”她一出門便主動對薛大娘這麼説。
“不啦。”薛大娘拉過她一隻手,端詳着她,無限愛慕、無限信賴地説“智珠呀,我有個事要勞你的大駕啦!”
“什麼事呀?薛大娘,您儘管説吧,凡是我能做得到的…”澹台智珠快地應答着。
薛大娘先嘮叨了一番:“你看我們家今天的事兒!一大早就不順心。我們那昭英都這時候了還沒影兒!好容易託人請了個同和居的大師傅,誰知又説有病來不了,臨時支派了個愣小夥子來應付我們…紀躍他這才剛起,那西服褲子才上身,就給濺上了洗臉水,眨眼就要成家的人了,還那麼手腳沒個穩重勁兒…我急得這心都快躥到嗓子眼兒了,可我們那老頭子還不緊不慢地邁着方步,磨磨唧唧地説什麼‘甭急,車到山前必有路’,你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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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台智珠不得要領,只好微笑着問:“我能幫點什麼忙呀?”薛大娘一手握着澹台智珠的右手,一手拍着她那隻手的手背,誠心誠意地説:“智珠呀,你是個‘全可人’①,上有老,下有小,你們夫和美,兒女雙全,你又大難不死,越唱越紅…今天我們昭英親去,想請你也陪着辛苦一趟…”沒等薛大娘説完,澹台智珠便乾脆利落地答應説:“那有什麼説的!什麼時候去,您讓昭英來招呼我,我是一定拾掇得乾乾淨淨,打扮得喜氣洋洋,給您把新媳婦妥妥當當地接進新房!”薛大娘滿意地轉身去了。澹台智珠這才猛然想起,昨天散戲以後,她約了樂隊的幾個同事來家吃午飯,昨晚上那麼一鬧,竟使她把這檔子事忘記了。她可該怎麼辦啊?怎麼跟睡醒覺的李鎧宣佈這件事,懇求他不要當着那些人暴出他們的矛盾?家裏也沒有,菜也不夠,可怎麼着手準備?原本這工夫若趕緊去地安門菜市場採購還來得及,可又剛答應了薛大娘要去親,説不定沒多會兒人家就來叫自己出發,這可怎麼是好?即便打發小竹去採購吧,那公公和李鎧難道能備出一餐像樣的客飯來?
…
唉,生活啊,你為什麼充滿了這麼多的煩憂?自己的生活,又為什麼常常被別人的生活進來搞亂?
澹台智珠呆立在大鏡子前,一籌莫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