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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京劇女演員去迎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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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正在苦惱的京劇女演員。人家卻請她去親。

愁人月悽又冷,風吹鐵馬亂人心。

痴心的人兒你休怨嗔,比翼雙飛入夢頻。

願效鴻飛心意定,你只要帶定了那綠綺琴…

澹台智珠哼唱着《卓文君》中的二黃原板轉散板,朝院門走來。喊完嗓又練了一套劍,現在她覺得聲帶鬆弛潤適,渾身關節也都舒張和諧;但隨着聚會神喊嗓練功的階段結束,她那心底裏的一股憂鬱,卻又隨着漸次混雜的朝市之聲,絲絲縷縷地旋了上來。…這《卓文君》,排得出來嗎?吳祖光先生編的《鳳求凰》,已經由別的團排出來公演了,基本上是張派的唱法。按説這參考荀先生演出本改編的《卓文君》,將融合程派和歐陽予倩演出風格的特點,與他們的演出絕不會重複,可負責劇目的副團長的態度還是那麼曖昧,同劇組的人也是七上八下,樂隊的人也不那麼積極。他們都怎麼説來着?啊,對了,有説“這玩意排出來能叫座嗎?”有説“編新不如述舊,只要有人買票,咱們就老演那幾出,不是也一樣過子嗎?”

是呀,如今武戲、熱鬧戲最上座,《卓文君》這類文戲一般都相形見絀,何況按澹台智珠的意思,還要把韓世昌、白雲生的崑腔藝術適當地糅合進去,創造出一種她所謂的“詩意氣氛”這樣排出來究竟票房那兒會是個什麼行情,也真難説!不過,她可不甘心總是《豆汁記》,總是《玉堂》,總是《武家坡》;就是前一陣新排出來反應相當不錯的《木蘭從軍》,她也覺得可以先擱一擱;她渴望着在舞台上不斷有新的創造,渴望着不但對老觀眾有新啓發,而且還能引來一批年輕的新觀眾…難呀,難!其實她想做的不過是一個忠於藝術、忠於觀眾的演員儘自己義務的事,可在一些人的眼裏,倒好像她是想把天上的月亮當月餅吃!這“一些人”不僅團裏有,家裏也有,愛人李鎧竟也來阻攔。當然,他是出於另一番心思,可他那心思,讓澹台智珠怎麼克化得開啊!他現在起牀了嗎?因為昨晚的爭吵,他還在折磨自己嗎?

快走攏院門,澹台智珠眼前猛地一亮,她瞥見了張貼在院門兩旁的字,這才想起今天是薛師傅家二小子娶媳婦的好子。她回想起昨晚所看見的字,和現在看見的不同;今天的黃底紅框,框中還剪出巧的喜鵲鬧梅的圖案;可見人家對今天這樁喜事的重視到了一種什麼程度——連這樣一個細節,也不斷地在加以調整。倘若他們團裏那些搞舞台美術的同志,也能有這種刻意求神,那該多好哇!

澹台智珠進了院,到了家門。她家住在進大門往左首走的外院,屋門斜對着進裏院的垂花門。她輕輕拉開屋門,走了進去,先把木劍掛在門邊,然後對着牆上的大鏡子,卸下裹住整個頭部的鵝黃加長圍巾,把圍巾順手搭在椅背上,伸出雙手整理着她那濃密油黑的頭髮。

她家住着三間南房。這當中的一間,是吃飯、會客兼她練功用的。東邊一間她跟愛人李鎧住,西邊一間是公公婆婆帶着兒子小竹和女兒小梅住。

她聽見西邊有咳嗽聲,忙停止擺頭髮,掀開花布門簾,走了進去。婆婆早些子帶着還沒上學的小梅到大姑家去了,還沒回來。西屋裏現在只有公公和小竹。公公原是玉器行業上的鑽眼工,如今七十掛零了,自然早已退休。他同一般的老人不一樣,睡得遲,起得也不早。他有一定的文化,嗜好是戴着老花鏡,一字一句地讀章回小説,不管是古人還是今人寫的,只要是章回體的,他都愛讀。最近他在讀金寄水寫的一本《司棋》,那薄薄的一本書,他已讀了十來天,卻還只讀了不到一半。雖説讀得慢,他記得卻很真。

澹台智珠進去時,公公已經穿妥衣服,小竹卻還在牀上擁被傻睡。

澹台智珠大聲問公公:“您着涼了嗎?”公公又咳嗽了兩聲,擺擺手説:“不礙事。家裏存的有枇杷,一會兒我倒出點喝,壓一壓準好。”澹台智珠過去拍了拍小竹肩膀,催他起牀,又扭過頭對公公説:“我這就給你們熱粥去。”她心裏想,再煎點雞蛋裹饅頭片,這頓早點總該能對付過去了。

公公顯然是想説點什麼,可又下不了決心。澹台智珠看出他的心思,便不好抬腳離去。

公公虛咳了兩聲,從枕邊拿起那本《司棋》來,對澹台智珠説:“你要排新戲,何不就拿這司棋的故事,排上一出呢?”澹台智珠大聲回答:“爸,您當有個題目,就能開排嗎?頭一條,得有人寫本子,本子妥了,還得創腔…哪一樣是容易的?”她本來還打算列舉更多的困難,可嘆了一口氣後,也就作罷。她意識到——公公想對她説的,絕對不是這關於新戲碼的事。

公公到底還是忍不住了,他儘可能以最和藹的語氣問:“昨兒個晚上…李鎧他…又跟你鬧彆扭啦?”澹台智珠覺得血湧到了臉上。雖説公公耳朵背,到底這三間屋通着,她昨晚上跟李鎧鬧氣的事,怎麼也難隱瞞過去。她偏過頭望望坐在牀上眼睛的小竹,強作笑顏,對公公輕描淡寫地説:“唉,我們年輕夫,吵幾句也是平常的事。夫沒有隔夜仇,您別心!”公公卻鄭重其事地宣佈:“我得叫過李鎧來訓訓!你們也都不算年輕了,總這麼窩裏頭鬧,算是怎麼回事?我們老人聽着難受事小,對孩子能有什麼好影響?就是鄰居們聽見,也怪沒臉的…唉,放着好子不好好過,李鎧你犯的什麼渾啊!”雖説公公把責備最後都坐實到李鎧身上,澹台智珠聽了心裏卻有如針刺。是啊,為什麼她和李鎧掰到了這步田地?

“爸,您別為我們心。”澹台智珠垂下眼簾,忍住就要湧出的淚花,轉身往外走,一邊説“我這就熱粥去。”往常做飯基本上全由婆婆持,婆婆不在,公公要接過這攤事去,被李鎧阻止住了。李鎧堅持要澹台智珠做,這也是他們夫間矛盾的一個方面。

澹台智珠本想往堂屋門外的廚房,可她走到堂屋門前,卻忍不住轉回身,移步到了她和李鎧住的東屋門前,她在門前愣了幾秒鐘,才推門走了進去。

李鎧睡在牀上,頭髮亂蓬蓬的。他那顆頭彷彿特別重,把枕頭壓得沉下一個大坑,枕頭的四個角翹得老高,彷彿在為重壓而嘆息。他一隻壯的胳膊撂在被子外面,黑黝黝的皮膚緊繃繃的,皮下的肌結實而富有彈,在上臂中部,有兩個很大的牛痘疤,彷彿是嵌在皮上的兩片水蘿蔔。在他身上,散發出一股濃郁的煙草味道。

澹台智珠走過去,用自己那尚未疊起的被子,蓋住了李鎧的手臂。

望着沉睡的李鎧,以及牀頭櫃上那煙缸中滿得冒尖的煙頭,澹台智珠心裏亂不堪。她忘記了去熱粥,一股坐在了牀邊的軟椅上。

他們為什麼又鬧了這麼一場呢?為什麼這一切彷彿是不可避免的呢?

昨晚演出結束,她只不過比往常稍晚了十分鐘走出劇場後門,結果,便不見來接她回家的李鎧的身影。那劇場是在一個衚衕裏面。昨天的戲散得本來就比較晚,加以又是冬天,觀眾們很快便煙消雲散了,同劇組的同志們也轉眼便各奔歸程,可是當她走攏“老地方”卻頭一回不見了李鎧的身影,她呼叫、跺腳,急得乾哭,竟仍然沒有李鎧出現,只好自己一個人朝衚衕外小跑,一邊跑一邊使勁擼開大衣袖子看錶——末班公共汽車已經過去,怎麼辦?難道一步步走回家去?

啊,有誰知道,幾十分鐘以前還在台上嬉笑歡舞的喜劇角,現在竟是這般的悽苦孤單!

冷風鑽進澹台智珠的圍巾、領口、袖口,她渾身哆嗦,剎那間,她覺得平她所看重的一切——事業、名氣、榮譽、永恆的藝術價值…等等,等等,都沒有絲毫的意義,她是這麼的不幸,生活對於她來説,究竟還有什麼樂趣、什麼引力?

猛然間,從岔衚衕裏竄出一個人影,是想攔路搶劫,還是想硬施無禮?澹台智珠幾乎就要呼救了,可她在惶急恐怖中定眼一看,那卻分明是李鎧。

“你…你為什麼不等我?”澹台智珠真想湊上去打他兩記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