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2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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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凱蒂發覺修道院內的工作讓她的神煥然一新。每天早晨太陽剛剛升起,她就風風火火地趕到修道院,直到西沉的夕陽將那條小河與河上擁擠的舢板鋪灑上一層金,她才從修道院回到他們的房子。
凱蒂有種奇怪的想法,她覺自己在不斷地成長。沒完沒了的工作佔據了她的心思,在和別人的往中,她接觸到了新的生活,新的觀念,這啓發了她的思維。她的活力又回來了,她覺比以前更健康,身體更結實。如今她什麼都可以做,就是不會哭了。讓她頗為驚奇而又困惑不解的是,她發覺自己時常開懷大笑。她已經習慣待在這塊瘟疫肆的中心地帶了,雖然她明知身邊有人在隨時死去,但是已經能叫自己不去胡思亂想。修道院長止她到醫療室裏去,可是那扇緊閉的門越發起她的好奇心。她很想跑過去偷偷朝裏面看兩眼,但是那保準會被人發現。修道院長不知會用什麼方法來懲罰她呢。要是她被趕走可就太糟了,她現在專心致志地照顧那羣孩子,如果她走了,她們肯定會想念她的。她真不知道要是沒有了她,她們可怎麼辦。
有一天她忽然想到已經一個禮拜既沒想起查爾斯·唐生也沒夢見過他了。她的心臟猛烈地跳動着,她成功了。如今她可以冷靜、漠然地思量他,她不再愛他了。呃,如釋重負的覺真好啊!想想過去,她是多麼荒謬地渴求他的愛。當他棄她不管的時候,她幾乎快要死了。她悲哀地認為她的生活從此只能與酸苦為伴,而現在她不是笑呵呵的嗎?他這個毫無價值的東西。她簡直是把自己當成傻瓜了。現在冷靜地想一想,她那時到底看上他什麼了?很幸運,韋丁頓對此還一無所知,不然她可受不了他那雙惡毒的眼睛和那張含沙影的嘴。她自由了,終於自由了,自由了!她都要忍不住高聲歡叫起來。
然而一兩天後讓凱蒂預料不到的事發生了。
她與往常一樣一早來到了修道院,開始着手一天之中的第一件工作:照料孩子們洗臉穿衣。由於修女們堅持認為夜風對人危害無窮,所以孩子們的宿舍整個晚上都是門窗緊閉,因而空氣污濁不堪。凱蒂剛剛享受完早晨的新鮮空氣,一走進來就得趕忙捂住口鼻,儘快地把窗户打開通通風。這天她剛走到窗户底下,口忽然傳來了一陣噁心,只覺得天旋地轉。她靠在窗户上,試圖讓自己清醒下來,她還從未經歷過這麼強烈的覺。不一會兒,又一股噁心襲來,她忍不住哇地一聲嘔吐出來。孩子們被她的叫聲嚇壞了,給她幫忙的那個年長一點的女孩跑了過來,看到凱蒂臉煞白,渾身顫抖,她稍微一頓,便回頭朝外面大聲地喊人。是霍亂!這個想法在凱蒂的腦子裏一閃而過,死亡的陰影一下子懾住了她。她恐懼至極,黑夜的可怕覺順着血管遍了全身。她掙扎了一會兒。她到她的神經快要崩潰了,接着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她睜開了眼睛,一時認不清自己是在什麼地方。她好像是躺在地板上,脖子動了一動覺頭下墊了一個枕頭。她什麼也想不起來了。修道院長跪在她的旁邊,手中捏着一塊嗅鹽,在她的鼻孔處搖來搖去。聖約瑟姐妹則站在一旁望着她。她猛地一驚,那個念頭又回來了,霍亂!她發現了修女們臉上的驚恐之,聖約瑟姐妹的身形看起來比平時大,身體的輪廓模模糊糊地辨不清楚。恐懼再一次襲來。
她到她的心臟在腔裏狂亂地跳動。成天跟霍亂打道,她早已習慣地認為它永遠不會攤到自己身上。唉,她真是個傻瓜啊。她確定她就要死了,心裏恐懼到了極點。女孩們搬來了一把藤條長椅,擺到窗户底下。
然而她懷孕了,凱蒂大吃一驚,從頭到腳戰慄了一下。
凱蒂重新躺回到椅子裏去。她的心裏有什麼東西死一般冰冷。
27瓦爾特直視着她的臉,這是一直以來他從未有過的。不過從他的神情來看,職業的診察要多於丈夫的關切。她遲疑了一會兒,然後強迫自己盯住那雙眼睛。
“我懷孕了。”她説。
她已經習慣於在發表一通言論後,本應聽到驚呼而得到的卻往往是他的沉默,不過她不會因此受到多大影響。他一句話也沒説,身體動也沒動,臉上的肌像凍住一樣,黑的眼珠沒有閃過任何新的神情表明他聽到了什麼。她忽然湧起想哭的慾望。如果一個男人愛他的子,他的子也愛他,得知這個消息時他們應該歡天喜地擁抱在一起。寂靜讓人難以忍受,她開口了。
“孩子的父親是我嗎?”她猛了一口氣。他的聲音裏有某種嚇人的東西,他太冷漠太鎮定了,哪怕一丁點情也決不輕易外,他這個人簡直就像個怪物。她不知為什麼想起了在香港看過的一件儀器,人們告訴她儀器上的針雖然只是微微震動,但是一千英里外就可能已經發生了一場地震,一千個人會在這場地震中死去。她看着他,他面無血,這種臉以前她曾見過一兩次。他看向了地板,身子也朝一邊側了過去。
“嗯?”她攥緊了手。她知道如果她説了是,對他來説就意味着一個新的世界來臨了。他會相信她,毫無疑問他會相信她,因為他想信。然後他就會盡棄前嫌原諒她。她知道他雖然害羞,但是他的心裏藏着無盡的柔情,隨時準備對人傾注出來。他決不是記仇的人,他會原諒她。只要她給他一個藉口,一個觸動他心絃的藉口,從前的是是非非他都會既往不咎。他決不會興師問罪,舊事重提,對此她可以一萬個放心。或許他是殘酷的,冷漠的,甚而是有些病態,但是他既不卑劣也不小氣。如果她説了是,便會從此扭轉乾坤。
而且她急需賺得同情。她得知那個意想不到的消息時,心中出現了奇怪的想往和無名的慾望。她到無比虛弱,膽戰心驚,覺得她和所有的朋友都是那麼遙遠,只剩她一個人孤獨無助。儘管她對她的媽媽毫無情意,但是今天早上她卻突然渴望媽媽能在身邊。她太需要幫助和安了。她不愛瓦爾特,她知道這輩子也不會愛他,但是此時此刻她真心希望他能把她摟在懷裏,好讓她靠在他的膛上,快樂地哭一會兒。她希望他能吻吻她,而她會把胳膊摟在他的脖子上。
她開始哭了。她撒了那麼多的謊,現在不怕再撒一個。如果一句謊話將會帶來好事,那又何樂而不為呢?謊言,謊言,謊言到底算什麼?説“是”將會輕而易舉。她幾乎已經看到了瓦爾特狂喜的眼神和朝她張開的手臂。但是她不能。不知為什麼,她就是不能。這幾個苦難的禮拜以來她所經歷過的一切——查理和他的卑劣,霍亂和正在死去的人們,嬤嬤,甚至那位滑稽的小酒鬼韋丁頓,似乎都在她的心裏留下了什麼,她變了,連自己也認不出自己。儘管她被美好的前景深深地打動了,但她到在她的靈魂裏,一羣旁觀者似乎正在驚恐地好奇地望着她。除了説真話,她別無選擇。她覺得撒謊似乎並不值得。她的思緒胡亂地遊動着,突然,她的眼前浮現出那個死乞丐躺在牆下的情景。她為什麼會想起他?她沒有泣,眼淚像決了堤一樣從她大大的眼睛裏痛痛快快地淌下來。最後,她做出了回答。他曾問她他是不是孩子的父親。
“我不知道。”她説道。
他吃吃地笑了,笑聲像幽靈一樣詭異。凱蒂不渾身顫抖。
她驚奇地發現他瘦得出奇,過去的幾個禮拜以來她竟然沒有注意到。他的太陽深深地陷了進去,臉上的骨頭明顯地凸了出來。身上的衣服空空蕩蕩的,好像穿的是別人的大號衣服。他的臉曬黑了,但是臉蒼白,甚至有些發綠。整個人看上去疲憊不堪。他工作太過辛苦了,幾乎是廢寢忘食。她正忙着哀傷悲痛,胡思亂想,但是也忍不住同情起他來。她什麼也幫不上,這太殘忍了。
他用手捂住前額,好像頭疼的樣子,她覺他的腦子裏也一直迴盪着那個聲音似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個情緒不定、冷漠害羞的男人,竟然見了小孩子就會變得柔情意的,真令凱蒂無法理解。男人大多連親生的孩子都不會放在心上,可是嬤嬤們不止一次地提過瓦爾特對孩子的喜愛,她們甚至被他動,把這當成了趣談。對那些逗人的中國嬰兒尚且如此,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他又會怎麼樣呢?凱蒂咬住嘴,竭力不讓自己再哭出來。
28她被一陣吵鬧的敲門聲驚醒了。起初她還以為是在夢裏,沒有意識到敲門聲是真的。但是敲門聲持續不斷,她漸漸清醒過來,斷定有人在敲房子的大門。外面一片漆黑,她取出手錶來,藉着指針上的夜光,看到時間是凌晨兩點半。一定是瓦爾特回來了——他回來得太晚了,這個時候童僕睡得很死。敲門聲還在繼續,而且越來越響,在寂靜的夜裏聽來讓人骨悚然。敲門聲終於停了,她聽見沉重的門閂被拉開的聲音。瓦爾特從來沒有這麼晚回來過,可憐的人,他一定累垮了。但願今天他會直接上牀睡覺,可別像往常一樣再跑到實驗室去。
凱蒂聽見了好幾個人的説話聲,然後一羣人一轟而入。這就奇怪了,以前瓦爾特要是晚回來,都是恐怕打攪了她,儘量輕手輕腳,不出一點聲響。凱蒂聽到兩三個人快步地跑上了木頭台階,進到了與她隔壁的屋子裏。凱蒂心裏害怕起來,她一直對老百姓的排外暴亂心懷憂懼。會不會出了什麼事?她的心臟加速了跳動。但是她還沒來得及確認暴亂的可能,有個人從屋子裏走了出來,到了她的門外敲了敲門。
“費恩夫人。”她聽出是韋丁頓的聲音。
“嗯。什麼事?”
“你能馬上起來嗎?我有些事要跟你説。”她站起身,穿上了一件晨衣,然後把鎖解下,拉開了門。韋丁頓站在門口,他穿了一條中國式的長褲,上身套了一件繭綢的褂子。童僕站在他的後面,手裏提着一盞馬燈。再後面是三個穿着卡其布軍衣的中國兵士。看到韋丁頓臉上惶恐的表情,她嚇了一跳。他的頭髮亂作一團,好像是剛從牀上爬起來似的。
“出了什麼事?”她着氣説。
“你必須保持冷靜。現在一會兒也不能耽擱了,馬上穿好衣服跟我走。”
“到底怎麼了?城裏有什麼事發生了嗎?”她猛然醒悟,城裏一定發生了暴亂,那些士兵是派來保護她的。
“你的丈夫病倒了。我們想讓你立即去看看。”
“瓦爾特?”她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