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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是不能忘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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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是2006年6月份,我來到常州城裏那座不大的瞿秋白的紀念館,講真我已經去過三次。從第一次看到那個黑舊的房舍,我就想寫篇文章。但是幾年過去了,還是沒有寫出。瞿秋白。瞿秋白實在是一個謎,他太博大深邃,讓你看不清摸不透,無從寫起但又放不下筆。去年我第三次訪秋白故居時正值他犧牲70週年,地方上和北京都在籌備關於他的討論會。他就義時才36歲,可人們已經了他70年,而且還會永遠記念下去,是因為他當過黨的領袖?是因為他的文學成就?是因為他的才氣?是,但不全是。他短短一生就像一幅永遠讀不完的名畫。

我第一次到紀念館是2000年。紀念館本是一間瞿家的舊祠堂。祠堂前原有一條河,叫覓渡河,一聽這名字我就心中一驚,覓渡,覓渡,究竟渡在什麼地方?瞿秋白是以職業革命家自許的,但他從這個渡口出發並沒有讓他走出一條路。

“八七會議”他受命於白恐怖之中,以一副柔軟的書生之肩,挑起了統帥全黨的重擔。發出武裝鬥爭的吼聲。但是他隨即被王明,被自己的人一巴掌打倒,永不重用。後來在長征時又藉口他有病,不帶他北上。然而比他年紀大身體弱的徐特立,謝覺哉等都安然到達陝北,活到了建國。他其實不是被國民黨殺的。是為左傾路線所殺,是自己的人按住了他的脖子,好讓敵人的屠刀來砍。而他先是仔細的獨白。然後就去從容就義。

如果秋白是一個李逵式的人物,大喊一聲,你朝爺砍吧,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也許人們早已把他忘掉。他是一個書生啊,一個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你看他的照片,一付多麼秀氣但又有幾分蒼白的面容。他一開始就不是舞槍刀的人。他在黃埔軍校講課,在上海大學講課,他的才華熠熠閃光,聽課的人擠滿禮堂,爬上窗台,甚至連學校的教師也擠進來聽。後來成為大作家丁鈴,這時也在台下瞪着一雙稚氣的大眼睛。瞿秋白的文才曾是怎樣折服了一代人。後來成為文化史專家,新中國文化部副部長的鄭振鐸,當時準備結婚,請求瞿白刻一對印,秋白開的潤格是50元,鄭付不起轉而求茅盾。婚禮那天,秋白手提一手娟小包,説來關金50,鄭不勝慌恐,打開一看卻是兩方石印。可想他當時的治印水平。秋白被排擠離開黨的領導崗位之後,轉而為文,短短几年他的著譯竟有500多萬字。魯迅與他之間的敬重和友誼,就像馬克思與恩格斯一樣的完美。秋白夫婦到上海住魯迅家中,魯迅和許廣平睡地板,而將牀鋪讓給他們。秋白被捕後魯迅立即組織營救,他就義後魯迅又親自為他編文集,裝禎和用料在當時都是一的。秋白與魯迅,茅盾,鄭振鐸這些近代文化史上的高峯,也是齊肩至啊,他應該知道自己身軀內所含的文化價值,應該去書齋裏去實現這個價值。但是他沒有,他目睹人民沉浮於水火,目睹黨瀕於滅頂,他振臂一呼,躍向黑暗。只要能為社會的前進照亮一步之路,他就毅然舉全身而自燃。他的俄文水平在當時的中國是數一數二了,他曾發宏願,要將俄國文學名著介紹到中國來,他犧牲後魯迅嘆説,本來[死魂靈]由秋白來譯是最合適的。這使我想起另一件事。和秋白同時代的有一個人叫梁實秋,在抗中仍大寫悠閒文字,被左翼作家揩評為“抗戰無關論”他自我辯解説;“人在情急時固然可以起菜刀殺人,但殺人畢竟不是菜刀的使命。他還有一直他的純文學,後來確實也成就很高,一人獨立譯完了[莎士比亞全集]。現在,當我們很大程度地承認梁實秋的貢獻時,更不該忘記秋白這樣的,情急用菜刀去救國救民,甚至連自己的珠玉之身也撲上去的人。如果他不這樣做,留把菜刀作後用,留得青山來養柴,在文壇上他也會成為一個,甚至十個梁實秋。但是他沒有。

如果秋白的骨頭像他的身體一樣的柔弱,他一被捕就招供認罪,那麼歷史也早就忘了他。革命史上有多少英雄就有多少叛徒。像曾是共產黨總書記的向忠發,政治局委員的顧順章,都有一個工人階級的好出身,但是一個被逮捕,就立即招供。至於陳公博,周佛海,張國燾等高幹,還可以舉出不少。而秋白偏偏以柔軟之軀演出了一場泰山崩於前面而不動的英雄戲。他剛被捕時敵人並不明他的身份,他自稱是一名醫生,在獄中讀書寫字,連監獄長也求他開方看病。其實,他實實在在是一個書蟲,畫家,醫生,除了名字是假的,這些身份對他來説一個都不假。這時上海的魯迅等正在設法營救他。但是一個聽過他講課的叛徒終於認出了他。特務乘其不備突然大喊一聲;“瞿秋白”!他卻木然無應。敵人無法只好把叛徒拉出來當面對質。這時他卻淡淡一笑説;“既然你們已認出了我,我就是瞿秋白,過去我寫的那份供詞就權當小説去讀吧。”蔣介石聽説抓到了瞿秋白,急電宋希濂去處理此事,宋在黃埔時聽過他的課,執學生禮,想以師生之情勸其降,並派軍醫為之治病。他死意已決,説;“減輕一點痛苦是可以的,要治好病就大好不必了。”當一個人從道理上明白了生死大義之後,他就獲得了最大的堅強和最大的從容。這是靠體的耐力和情的傾注所無法達到的。理的力量就像軌道的延伸一樣堅定。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向來是以理行事,所謂士可殺而不可辱。文天祥被捕,跳水,撞牆,唯求一死。魯迅受到恐嗔嚇,出門都不帶鎖匙,以示不歸之志。澤東讚美朱自清寧餓死也不吃美國的救濟粉。秋白正是這樣一個典型的已達到自由階段的知識分子。蔣介石威利誘實在不能使之屈服,遂下令槍決。刑前,秋白唱[國際歌],唱紅軍歌曲,泰然自行至刑場,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盤腿席地而坐,令敵開槍,從被捕到就義,這裏沒有一點死的畏懼。

如果秋白就這樣高呼口號為革命獻身,人們也許還不會這樣長久地懷念他研究他。他偏偏在臨死前又搶着寫一篇[多餘的話]。這在一般人看來真是多餘,我們看他短短的一生鬥爭何等的堅決。他在國共合作中對國民黨右派的批駁,在黨內對陳獨秀右傾路線的批判何等犀利,他主持“八七會議”決定武裝鬥爭,永遠功彪史冊,他在監獄中從容鬥敵,最後英勇就義,泣天地泣鬼神。這是一個多麼完整的句號。但是他不肯,他覺得自己實在渺小,實在愧對黨的領袖這個稱號,於是用解剖刀,將自己的靈魂仔仔細細地剖析了一遍。別人看到的他是一個光明的結論,他在這裏卻非要説一説這光明之前的暗淡,或者光明後面的陰影。這又是一種驚人的平靜。就像敵人要給他治病時,他説;“不必了。他將生命看得很淡。現在,為了做人,他又將虛名看得很淡。他認為自己是從紳士家庭,從舊文人走向革命的,他在新與舊的鬥爭中受着煎熬。在文學愛好與政治責任的訣擇中受着煎熬。他説以後舊文人將不會有了,他要將這個典型,這個痛苦的改造過程如實地錄下,獻給後人。他説過;“光明和火焰從地心裏鑽出來的時候,難免要經過好幾次的償試,試探自己的道路,鍛鍊自己的力量。”他不但解剖了自己的靈魂,在這[多餘的話]裏還囑咐死後請解剖他的屍體,因為他是個得了多年肺病的人。這又是他的偉大,他的無私。我們可以對比一下世上有多少人都在塗脂抹粉,挖空心思地打扮自己的歷史,極為隱惡揚善,特別是一些地位越高的人越愛這樣做,別人也幫他這樣做,所謂為尊者諱。而他卻不肯,作為領袖,人們希望都是徹底的鮮紅,而他固執地説,不,我是一個多重彩的人,在一般人是把人生投入革命,在他是把人生投入革命,革命是他的人生實驗的一部分。當我們只看他的事業,看他從容赴死時,他是一座平原上的高山,令人崇敬;當我們再看他對自己的解剖時,,他更是一座下臨深谷的山峯,風鳴林吼,奇絕險峻,給人更多的暇想,他既是一個內心縱橫錯,又坦蕩如一張白紙的人。

我在這間舊祠堂裏,一年年來去,一次次地徘徊,我想象着當年門前的小河,河上來回覓渡的小舟,秋白就是從這裏出發,到上海辦學,去會魯迅;去參加共產國際會議,到九江去主持“八七會議”發起武裝鬥爭;到江西蘇區去,主持教育工作。他生命短促,行匆匆。他出門登舟之時一定想到“野渡無人舟自橫”想到“輕解羅裙,獨上蘭舟”那是一種多麼悠閒的生活,多麼美的詩句,是一個多麼寧靜的港灣。他在[多餘的話]裏一再表達了他對文學的熱愛。他多麼想靠上那個碼頭。但他沒有,直到臨死的前一刻他還在探究生命的歸宿。他一生都在覓渡,可是到最後也沒有傍到一個好碼頭,這實在是一個悲劇。但正是這悲劇的遺憾,人們才這樣以這樣以其生命的一倍,兩倍,十倍的歲月去紀念他。如果他一開始就不鬧什麼革命,只要隨便拔下身上的一,悉心培植,他也會成為著名的作家,翻譯家,金石家,書法家或者名醫。梁實秋,徐志摩現在不是尚享後人之饗嗎?如果,他革命之後,又拔轉船頭,退而治學呢,仍然可以成為一個文壇泰斗。與他同時代的陳望道,本來是和陳獨秀一起籌建共產黨的,後來退而研究修辭,著[修辭學發凡],發了中國修辭第一人,人們也記住了他。可是秋白沒有這樣做。就像一個美女偏不肯去演戲,像一個高個兒男子偏不肯去打球。他另有所求,但又求而無獲,甚至被人誤會。一個人無才也就罷了,或者有一分才幹成了一件事也罷了,最可惜的是他有十分才只幹成了一件事,甚至一件也沒有幹有,這才叫後人惋惜。你看岳飛的詩詞寫得多好,他是有文才的,但世人只記住了他的武功,辛棄疾是有武才的,他年輕時率一萬義軍反金投宋,但南宋政府不用他,他只能醉裏挑燈看劍,夢裏吹角連營“,後人也只知他的詩才。瞿秋白以文人之政,又因政事之敗而返觀人生。如果他只是慷慨就義不説什麼,也許他早以沒有歷史的年輪。但是他又説了一些看似多餘的話,他覺得探索比到達更可貴。當年項羽兵敗,雖前有渡船,卻拒不渡河,項羽如果為劉邦所殺,或者他失敗後再渡烏江,都不如臨江自刎這樣留給歷史永遠的回味。項羽面對生的希望卻舉起了一把自刎的劍,秋白在將要英名芳時卻舉起了一把解剖刀,他們都將行將定格的生命價值又推上了一層。哲人者,寧肯舍其事而成其心。秋白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