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生命蒼茫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老母就這樣靜靜地坐在我的牀頭,夜已經很深了,窗外的山林簌簌地響着落雪的聲音。父親和姐弟們都已經安睡,只有母親陪着我。我的心裏有了一種異樣的傷。幾年才能回鄉一次,母親每次都這樣陪我,一年年老去的母親,此時又該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母親總是將她的情和刻骨銘心的愛默默地傳遞給我,讓我在內心深處受着一種震撼與動。母親的愛和母親一生的苦難似乎沒有開頭和結尾,那是類似海一樣的蒼茫和廣遠,將我籠罩,我平生所自負的智慧與才情,在母親的背影裏顯得黯然無光。母親很少用言語表達她對我的愛,但我卻從她的默然守護牀頭與輕微的動作中到那種真切而無所不在的關懷。近年來,母親和父親很有些不和,常常為着一些小事爭吵,母親格柔弱。父親卻暴烈剛強,父親在酒的作用下常常要讓無辜的母愛受許多委屈。我們很不理解父親何以在人生的冬季變得這樣不近情理。因為母親平和,父親偏,兩個極端,令人有不盡的遺憾。人生苦短,世事蒼茫,父親一生苦難相煎,縱有千般富貴,萬般歡愉,有限老境,何足以補償昨的苦楚,況且子女雖也勉力,不敢綠綠,自己活得也累,哪能帶給老父母半絲富貴?如此,我心裏便深重便傷便不安。

在窗外簌簌的大雪聲中,母親將火盆撥得旺旺的,然後幽幽地嘆口氣,良久才向我説起她與父親間近來的一些爭執與不愉快的事。母親的聲音很平和,並沒有責怪父親的意思。我卻聽出母親是真正受了委屈的,她對父親其實只有擔心和不安。她向我求助,希望做做父親的工作。我很理解母親的心情。父親八歲失去了父親,九歲當家。祖父瘋,祖母癱,土裏扒食,養活九口之家,一生磨難如牛負軛,未敢稍懈,勞累傷神,父親脾氣暴烈偏,也能情理之中。的何曾不想父親忽然有一天就修改了他的脾,愜意而平和地在田原裏度過他的有限的晚年呢?可我深知,父親雖然忠厚善良,卻是那樣倔強固執,正是後一種秉才使他歷盡悲傷而依然堅強地活在這世界上。母親況且不忍責怪父親,我又怎能忍心告訴父親他自己的短處呢。

母親很隨意地説起一件事,她講得很平靜,我聽了之後,卻十分震驚,而且動落淚。在生死瞬間,我見出了幾十年來風雨憂患同行的父母那種藏在心中的關切與深愛。幾十年來血淚相依又爭爭吵吵,爭爭吵吵又死生與共。

就是去年中秋前後吧,父親在收挖完責任地裏的紅苕後,心裏便掛着遠在六十里外的姐姐一家的秋收。姐夫是個生意人,常年在外,留下家裏和地裏和地裏的一切活計給牛一樣負重的姐姐。父親心疼姐姐,當然就時不時用自己這把尚還硬朗的老骨頭去分擔姐姐的苦役。

父親在離家時告訴母親,三天後就回。就在父親離家的第三天傍晚,在鎮上讀寄宿的小弟,忽然淚痕滿面地趕回家來,告訴母親一個驚人的禍事,在資江的崩洪灘翻了一艘載客的班船,船上72位乘客全部葬身魚腹!母親一聽,當時就癱坐在地上,半晌才説;“你父親就坐這趟船回家的呀…”小弟不“哇”的一聲哭出來,在他小小的心中,如果突然失去父親,那將是多麼悲苦的事呵。

母親終於在這不幸的消息中驚醒過來,在她的心裏頑強地起了一個念頭,那就是連夜趕到六十里外的出事地點,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母親和小弟餓着肚子拿着手電,踩着資江邊芭茅叢生的小路拼命往前趕,母親的絕望與憂急,是無法訴説的。她告訴我,當時只想着被礁石撞碎的船和滿河漂着的屍體,心裏冰涼冰涼。但母親還存着一絲幻想,或許父親命硬,老天爺可憐他吃了一輩子苦,冥冥之中有神靈保佑也未可知呀。昏黃的手電光在莽蒼的羣山腳下,在怵人的灘聲裏踉蹌,大地彷彿死去,只有不祥的犬吠聲與貓頭鷹的叫聲從遠處的叢山村落間傳來。母親和小弟在飢寒迫中穿行在夜霧與風聲裏,腳板磨出一串串血泡。

母親後來平靜地告訴我,在越接近那不祥的地方,心裏忽然有了一種恐懼,母親是害怕會真的見到她怎麼也不願見到的情景呵。以她年近花甲之身,憂急飢寒相煎,夜行山路六十里,那是怎樣一種怎樣的心情支使呢。母親説得平靜,我卻下了兩行熱淚,想人生的悲苦憂傷,想那死生相依的執着。面對白髮蕭然的母親,我不黯然神傷。

當母親和小弟終於相扶着趕到出事地點崩洪灘時,太陽已從佈滿白霜的林子間照到母子滿是惶恐的臉上。

在他們的腳下,只隔了一條長滿雜樹的陡坡,就可望見冰冷的河洲上依稀擺着十幾具尚無人認領的死難者屍體一一母親此時,已再一次癱坐在地上,兩行老淚默默下。路人見老人可憐,曉得是來認屍的,便都勸她;“老人家,你千萬莫下去,要想開點,死生有命呢。萬一你當家的真死了,你再有個三長兩短,你小伢崽咋辦?你就在這裏坐着,我們和你伢崽下去就行了。

“母親悲哀地垂下她的白髮,閉上眼睛,滴血的心等待着最後聲確切的消息,那種煎熬與無助地哀傷深深刻着她們臉上。

也許很快,也許是一個慢長的過程吧,母親突然聽見小弟在河洲上大喊;“娘,娘,這裏沒有父親,沒有父親,父親可能還在我姐家裏呀!”母親顫抖着用力站了起來;“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旁邊有人提醒説;“據説還有幾具屍體沒有打撈起來呢,會不會…”在母親和小弟心裏,此時卻生出一種覺和希望,父親一定還着。

一老一少懷了一種虔城的祈願與希望,又向八里之外的我姐家裏趕去。母親和小弟在走到離姐家三里的楓木坳時,忽然看見父親正從坡下往坳上大步走來!其時小弟忘形地大叫,父親沒有死,父親你還活着呀!

“母親則喜極而泣。

母親告訴我,出事的那天,父親已經從姐姐家裏往家趕了,過了木坳,父親忽然想起姐姐責任田裏還剩下一塊紅苕沒有挖完。心裏説,只怕他們把那些紅苕爛在地裏,未免太過可惜,秋收一粒糧,灑萬顆汗哪!父親於是又轉身回到姐姐家,把那塊紅苕收穫完時,天已黃昏。

我不慨萬分;假如父親不心痛他的兒女,不可惜那點糧食,他老人家怎麼能幸運逃過鬼門關!從姐家到我家,至今不通車。只有一趟班船。也許真的是老天爺憐惜這天下父母心,讓我的父親好好地活着,讓我可憐的母親只虛驚一場,上帝。

母親在講完她的故事時,已經隱隱聽見村子裏的雞叫了,窗外的雪花依然簌簌地落在屋瓦上,落在屋外的林子裏。東廂房父親的鼾聲很酣暢,他老人家見我們兄弟都從省城趕回來團聚,高興得不得了,多喝了幾杯白酒,因此睡得很香。母親説;“鴻仔,你父親脾氣大,我也慣了,你們兄弟都要孝敬他,莫因為他有時的糊塗就怪他。”我忙説,“娘你放心,只要你們兩老平平和和地過子,我們哪怕割身上的來孝敬你們,也是心甘情願的。”母親很欣地笑了,我和你父親苦了一輩子,沒有別的好自豪,卻有你們這些好兒女呢,我們真的很滿足了。我很動,卻愈發到一種愧疚哽在心中,揮之不去。父親都已年邁,我卻無力讓他們過得和睦安樂。我們兄弟雖然都各自有各自的成就,沒有辜負了二老的期望,常常讓他們在人前人後覺很光彩,但我們並不能化解他們晚境的寂寞與齟齬,並沒有回報他們實在的東西。想人生是夢,夢裏的父親母親總是泡在憂患的苦水中,而我們所期待的富貴榮華,名聲與權位,都只算水中月鏡中花,人生的內核,只是苦難憂傷凝結的堅冰。有一天,或許心中洋溢着歡樂坦蕩的暖將堅冰化去,那該是多麼完美的生命過程!

母親永遠是平和的,她的甚界是一個平和的田園牧歌式的世界。她把對父親,對兒女的執着關切與愛憐,深藏在心中,不會表達,也很少。但那種情卻彷彿無時不在的風,將我們的家,將我們的人生旅途籠罩在一片柔和而温情的曙光之中,讓我們時時受世間最寶貴的親情。在我的心裏,故鄉是因為有母親才永遠充滿誘惑與引力的。沒有母親,也就失去了故鄉。因為愛母親,我才會一次次用這支筆歌唱我眷戀的鄉土,鄉土有父親親的憂樂與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