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隆吐山戰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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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馬代本以隆吐山最高長官的姿態,一手按在刀上,一手指着山坡上那些趴着躺着蜷縮着的人,命令手下:“把他們給我叫醒,懶惰的傢伙,連睡覺也不挑時候。難道森巴軍的歌舞聲不夠大?洋魔進攻撤退的腳步聲不夠大?去啊,用鞭子起來。”幾個森巴軍藏兵跑下去又跑上來,驚慌失措地喊:“死人,死人。”奴馬代本張大了嘴,半晌才才明白:“啊,死人了?這些起不來的人都是死人?”西甲喇嘛説:“打仗還有不死人的,不死人就不會去請你們,你們不來,這裏的人還要死。我的森巴軍佛,跳舞就能跳走洋魔。”奴馬代本憤怒地説:“這些洋魔太不像話了,打倒就行了嘛,為什麼要往死裏打?一死就這麼多。”他把戰爭想象成拳打腳踢的羣架了。
果姆忍不住説:“請大人去給達賴喇嘛説,歐珠甲本的人都快死光了,再死就是森巴軍了。洋魔的大炮,炮彈多多,西藏的大炮,炮彈沒有。小心了,上帝惡魔要捉走空行母了。”奴馬代本鄙夷地瞪着她:“什麼西藏人,連跳舞都不會。你們要是會跳舞,洋魔早就滾蛋了。把她給我趕遠,這裏沒她説話的份。”然後瞪着山坡上的死人,面孔一陣陣地慘白着。
歐珠甲本看到老婆被訓斥,趕緊過來,朝着奴馬代本又是哈又是吐舌地賠罪。果姆拉起丈夫,轉身離開了。
10不僅僅是因為西藏人跳舞,戈藍上校才命令十字兵全體撤回。一份急電由英國駐華公使華爾森從北京發往英國倫敦,倫敦政府又立刻發給了英印總督寇松,寇松當即轉至戈藍上校。戈藍上校正在用望遠鏡觀看西藏人的戰場舞蹈,心裏疑惑着也惻隱着:上帝啊,我們怎麼能殺害一羣跳舞的人,跳舞或許是投降,西藏人投降了。看到急電,他便毫不猶豫地傳令撤退。
急電稱,中國清朝政府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已經同意華爾森公使的要求:開放西藏邊境口岸,撤銷隆吐山哨卡,允許英國人自由傳教、通商、遊歷、朝拜、科學考察,以及進駐少量軍隊。總之是八個字:“清朝開門、西藏客”中國光緒皇帝已諭令醇親王責命駐藏大臣文碩:“開導藏番,權衡利弊。通商傳教,事在必行。息爭寧人,勿令固執。速開門户,萬急勿怠。況該番眾僅持刀,以御洋槍洋炮,昏頑至此,實所憫痛。禍福相懸,後悔無及。”駐藏大臣文碩也已回稟朝廷:“雖則藏人自固疆域,理難勒令撤卡。然皇上聖命乃天意不違,朝廷決斷,關乎我大清安危。微臣已嚴責迪牧攝政不得違旨。迪牧攝政已向噶廈官員、三大寺僧人傳旨並布令:禮遇英人,開門揖商,我念我佛,他傳他教,遊歷所至,哈達香茶。屬下軍民若有反英抗旨者,定嚴辦不恤。”這就是説,一切都已經通過外手段解決了,還用得着開槍打炮嗎?上帝懷抱裏的英吉利,耶穌基督的十字兵,如果靠了信仰的力量還不能所向無敵,那就是我等信徒的無能。可我們是無能的嗎?英國人佔領了數不清的陸地和海洋,上帝的福音已經衝出歐洲走向世界各地,必定也要覆蓋異教橫生的西藏。佛教之邦就要拱手而立,接英國十字兵的到來了。不血的戰爭,才是聖父、聖子、聖靈需要的戰爭。
戈藍上校高興地説:“怪不得西藏人跳起了舞,歡的舉動太突然了。我們為什麼不能跳舞,慶賀十字兵的勝利?”組成十字兵的,除了英國軍隊,還有僱傭軍。僱傭軍裏有土著司恩巴人、廓爾喀人、印度人和少量喜馬拉雅山南麓藏人。戈藍上校把容鶴中尉和另外幾個英軍中尉、五個僱傭軍大佐和運送補給的背夫首領集合起來,打開兩瓶白蘭地,倒在每個人的軍用鐵杯裏,興奮地説:“這是我們進入西藏後的第一次喝酒。下一次,我們將醉倒在上帝佔領的喇嘛廟裏。喝了酒你們就去準備,我們也要跳舞了。我們有蘇格蘭舞和英格蘭舞,還有司恩巴舞、廓爾喀舞、印度舞,當然也會有西藏人的舞。當我們跳着舞進入西藏到達拉薩時,憐憫我們的上帝會發出愉快的笑聲。”容鶴中尉説:“上校,我們不能在山下喝酒跳舞,應該到山上去。讓西藏人都來觀看我們跳舞,那才是真正的勝利時刻。”戈藍上校微笑着點頭:“説得好,我的酒還沒喝,那就端到山上去喝。軍官們,集合你們的隊伍,這就出發上山去。”隆吐山口,奴馬代本緊張地望着山下的十字兵,意識到自己作為最高長官的作用就是組織戰鬥,打退侵略者,便有些張皇失措:怎麼辦?護法,護法,快説怎麼辦?隨軍護法從奴馬的眼神裏讀懂了詢問,從裏摘下牛角和羊角,迅速祈禱打卦,突然抬頭,一臉茫然地説:“阿媽呀,神説,神説”
“説什麼?”
“神説,快跑。”
“神不會這麼説。”奴馬代本這才想起有必要詢問原先守衞隆吐山的藏軍了。他吼道:“人呢,人呢,這裏的人呢?”果姆回應道:“上帝來了,神佛的火繩槍在哪裏?”西甲喇嘛大聲説:“火繩槍在森巴軍手裏。奴馬代本,洋魔來吃你們了。”他本想勵森巴軍的戰鬥士氣,卻引來一片混亂。
森巴軍的人舉着金旗幟慌慌張張往山後跑去。
和森巴軍相反,歐珠甲本率領他的部下和部下的家屬,都勇敢地衝到了彈坑累累的陣地前沿。他們不分男女長幼,舉着長矛、利斧、大刀,猛獸一樣聲嘶力竭地怒吼着,威脅着。
接着就是飛蝗石,果姆的飛蝗石,赤乃定本的飛蝗石:兒兒。火繩槍端起來了,砰砰砰地此起彼伏。也有滾石的,手持冷兵器暫時不能近搏的,就把石頭滾了下去。
歐珠甲本高舉火繩槍突然喊起來:“死了,死了,佛祖啊,我死了。砰的一聲,封河的冰裂開了,天上有了一個。拉索羅,拉索羅。泉眼自己不幹枯,泥土蓋也蓋不住。只要自己沒作惡,怕什麼護法天王來降罪。”只有果姆聽懂了他的話,大聲説:“歐珠打死了,歐珠打死了,一個洋魔。”終於殺了一個人,歐珠甲本沉浸在第一次奪人之命的驚怕、慌張、亢奮和快意之中,半晌才意識到,應該接着戰鬥,洋魔還有萬萬千,都在繼續往上衝。
十字兵開槍了,槍聲密集得沒有了間隔。
他們本來沒打算開槍,覺得西藏人真是不應該再抵抗了,抵抗就是送死。作為上帝之愛的施與者,戈藍上校並不希望看到無辜的對手就這麼一排排倒下。所以他對西藏人的阻擊既驚詫又遺憾:不是連你們的皇帝都不想抵抗了嗎,你們還折騰什麼?難道朝廷的旨命、駐藏大臣的嚴責、攝政王的布令,還沒有傳達到隆吐山?或者,最有可能,朝廷變臉了?駐藏大臣不守信用了?攝政王收回成命了?無人知曉到底誰欺騙了誰中國清政府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欺騙了大英帝國的華爾森公使,華爾森欺騙了倫敦政府,倫敦政府欺騙了英印總督,總督大人欺騙了他戈藍上校。他戈藍上校現在欺騙誰去?欺騙自己?那不能。他只能一槍一炮地開路,一山一水地佔領。他傳下命令:“欺騙英國人就是欺騙上帝,欺騙耶穌基督,把這些敢於欺騙上帝的西藏人,統統打死,一個不留。”望着慌亂奔逃的森巴軍,西甲喇嘛憤怒了:“一羣嘰嘰喳喳的麻雀,一見鷂鷹就鑽到地裏去了;一窩滿地亂竄的老鼠,遇到貓頭鷹就飛到天上去了。森巴軍、奴馬代本,麻雀、老鼠、膽小鬼。”他跑過去,捉住那個拽着情人往山後跑的黑臉漢子,一把拉倒,搶了人家的火繩槍和彈藥説“你可以帶走命,但不能帶走槍。”他返回陣地,立在山包上,裝彈,點火,瞄準,砰一聲,然後大聲宣佈:“我打死了一個上帝,上帝死了一個,拉索羅!”他把洋魔説成了上帝。
十字兵的機槍朝西甲喇嘛過來,子彈就在腳下的土石裏啾啾啾地鑽。
果姆站在彈坑裏喊道:“大喇嘛你下來,你要死了。”看他依然着身子,便撲過去,抱住他的腿拉了他一個狗坐蹾。
果姆指着奔逃而去的森巴軍説:“他們可以跑?佛同意了?我們死光了也不能跑,佛同意了?”喇嘛是佛與凡人之間的中介,果姆是在通過中介問佛意呢。
西甲喇嘛明白了果姆的意思:“誰説佛同意了,佛要懲罰他們。”他跑向森巴軍喊道“停下,停下,佛要説話。”奴馬代本被西甲喇嘛攔在了,驚白的臉上立刻有了慚紅。
西甲説:“達賴喇嘛是不是佛?攝政王迪牧活佛是不是佛?你們敢説不是。佛説,森巴軍逃離隆吐山口時,他們的前面就是地獄。他們忘了,攝政王的森巴軍,個個都是彈打不穿的鐵身子。達賴喇嘛掛過哈達的軍隊,永遠都是刀槍不入的。”奴馬代本一愣:“對啊,對啊。”西甲喇嘛的話讓奴馬千信萬服,再看山口,頓時就羞愧難當:隆吐山邊防軍就那麼二三十個人,都敢於頂着。自己的隊伍黑壓壓一片,卻在水一樣往山後跑。他立刻喝令部下返回。但在部下眼裏,他的任何命令都跟舞場上的吆喝差不多,聽和不聽都無關緊要。森巴軍依然在逃跑。
西甲喇嘛急了,望着桑竹姑娘説:“把你們攻擊丹吉林陀陀的勁頭拿出來呀,四條腿的窩裏害,見了洋魔就像羊羔子見了狼。”桑竹瞪起眼睛説:“西甲,你在罵我嗎?你是希望我死掉嗎?”西甲這才意識到他説了一句多麼不負責任的話,森巴軍是刀槍不入的,跟着森巴軍的姑娘們難道也是刀槍不入的?不不:“我的意思是説,既然是窩裏害就回到窩裏去,既然是羊羔子就遠遠地躲開狼。”桑竹撲向了西甲:“好個丹吉林喇嘛,你敢罵我是窩裏害。”西甲沒有躲閃,着她怒放的美麗也着她無理的廝打。
桑竹奇怪西甲居然沒有躲閃,廝打了幾下説:“你又不是洋魔我打你幹什麼。姑娘們,我們打洋魔去,西甲喇嘛要我們打洋魔去,他是巴不得我們死在洋魔的槍炮底下。可我們偏不死,不死。走啊,姑娘們。”她帶頭走向了山口。
西甲喇嘛跳過去攔住了桑珠姑娘,卻被她一把推開了。
因了桑竹姑娘的美麗而對她言聽計從的姑娘們跟上了。姑娘們的情人那些風成的男人跟上了。森巴軍轉眼又回到隆吐山口。
西甲喇嘛指揮着:“女人往後,男人往前。別趴下,別躲藏,端起槍,站得越高越好,就像我。”他站到高崖上,望着腳下土石裏啾啾啾的子彈,高興地喊“看啊,洋魔打不上我。我和攝政王在一起,攝政王説,洋魔的子彈一見你就拐彎了。”人們看到,西甲喇嘛説得不錯,子彈果然是拐彎的,不是飛上了天,就是鑽入了地。奴馬代本想起皮袍兜裏還有達賴喇嘛賜予的哈達,便撕出來掛在脖子上,扭動着鍋莊的舞步,踏上了制高點。森巴軍的所有男女立刻效仿,甩着袖子彎着,鍋莊而去,在山口的高地上站成了一道旗幟飄揚的長城。此刻,他們都相信自己的身子是彈打不穿的,相信傳説中的刀槍不入就是自己。因為他們大部分人都在拉薩傳召法會結束後掛過達賴喇嘛加持過的哈達。
西甲喇嘛再次指揮:“端起火繩槍,快端啊。好了。裝彈藥,快一點,你你你,還有你,怎麼忘了火繩。好了。點火,把火石火鐮拿出來,看你們笨得就像手不是自己的。學我的樣子,這樣。好了。瞄準啊,瞄我幹什麼?瞄準洋魔,就像瞄準拉薩河南岸的鬼,瞄準吃了你家三千隻羊的狼,瞄準”奴馬代本打響了第一槍。所有森巴軍戰士都打響了平生意圖殺人的第一槍。大部分子彈落空了,也有冒打上的,畢竟面前的十字兵很近很集中。姑娘們拍起巴掌,唏哩譁了笑着:戰爭真好玩,就像打兔子,只見對方躲的躲、趴的趴,自己卻昂昂然站立着,絲毫不用擔心人槍如林的敵人會讓他們受傷。
在森巴軍儘量暴地站到山口高地上之後,戈藍上校便急令十字兵:往天上打,往地上打,就是不要往人身上打,讓上帝的惠臨變成心臨為主的慈愛。接着又命令:不必再往前衝,放一陣空槍下來吧。指揮衝鋒的容鶴中尉氣得半死:上校不是命令我們把那些欺騙上帝的西藏人統統打死嗎,怎麼説變就變了?耶穌基督,你選錯人了,戈藍上校應該穿上黑道袍去傳教。
容鶴中尉錯怪了戈藍上校。因為是達思牧師説服戈藍上校停止進攻的。當時戈藍上校驚怪地叫來達思牧師和尕薩喇嘛,想搞清楚這些西藏人為什麼不怕死。
達思牧師説:“從旗幟上看,他們是森巴軍,是達賴喇嘛恩寵有加的儀仗部隊。他們一定相信自己是刀槍不入的。”戈藍上校惡狠狠地收斂起眼睛裏明鋭的藍光説:“那就讓他們見識見識上帝的刀槍,基督的子彈是無所不穿的。”達思牧師説:“不,上校,你應該成全他們。”
“為什麼?”戈藍上校接了達思牧師的話,眼睛卻盯着尕薩喇嘛。
尕薩喇嘛説:“英國人,還有你們的上帝,大概是喜歡漂亮姑娘的吧?跟着森巴軍來了不少西藏的姑娘。”戈藍上校又問達思牧師:“是這個意思嗎?”達思牧師瞪了尕薩一眼,斥責道:“這是一個喇嘛説的話嗎?”又面向戈藍上校,突然想起了他的菩媸姑娘,説“啊,西藏的姑娘,的確是很美很美的。但我的意思跟姑娘沒有關係。我是説,如果森巴軍的人死的死傷的傷,他們就會把仇恨和抵抗的意志傳播給達賴喇嘛、噶廈政府和整個西藏,那樣對我們進軍拉薩、在西藏建立基督世界是不利的。還有,森巴軍雖然名聲很大,卻並不是一支用於打仗的正規軍。在西藏正規軍出現之前,我們應該讓西藏人相信,他們真的可以刀槍不入。我是説上校,只要能一舉消滅西藏正規軍,我們就能大步走向拉薩。如果我們不能消滅正規軍,就算佔領了隆吐山,也得很快撤下來。”戈藍上校望着達思牧師半晌不吭聲,突然説:“達思牧師,如果上帝的使者都像你這樣兼備軍事戰略家的眼光,整個地球早就覆蓋基督的旗幟了。”容鶴中尉把部隊撤下來,沒好氣地説:“上校,上帝控制了我們的腦袋,士兵們都不想撤退,眼看就要攻下隆吐山了。”戈藍上校説:“自從上帝來到亞洲後,最大的願望就是征服佛教的西藏。如果現在衝上去拿下隆吐山口是正確的,上帝會直接告訴十字兵的最高指揮官,而不是去控制我的士兵。”容鶴中尉説:“那現在幹什麼?”戈藍上校説:“進餐,睡覺,不要再去招惹這些兵不兵、民不民的西藏人,讓他們有時間告訴西藏正規軍,達賴喇嘛的存在會保證他們刀槍不入。”
“西藏正規軍?什麼時候到?”
“拉薩的森巴軍都來了,正規軍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