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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西甲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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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甲喇嘛憂鬱地看着姑娘們,心裏湧出一股異樣的悲傷,修行人的鋭讓他不敢沉浸在逃離地獄的慶幸中。他看到了歡樂背後的悽苦,看到金紅爛漫的黃昏前面,除了神秘的暗夜,還有更黑的黑暗、更大的未知。

突然有人喊:“他在那裏,抓住他。”西甲喇嘛猛回頭,看到一隊悉的騎影,頓時有些緊張:丹吉林的陀陀喇嘛追上來了,不能讓他們抓住,還沒見到桑竹姑娘呢。他拔腿就跑,聽到身後有陀陀喇嘛大聲説:“狗屎長了翅膀,飛得再快也是狗屎。攝政王希望你死,你跑到哪裏都得死。”西甲喇嘛遺憾地説:“攝政王,迪牧佛,我知道你不會放過我。”4九世迪牧原名叫阿旺巖措。阿旺三歲的時候,拉薩河的洪災沖走了河邊收田的阿爸阿媽。他趴在岸邊樹上鳥窩的旁邊沒命地哭喊,哭着喊着就掉下來了,是拉珍接住了他,然後又養活了他。拉珍後來嫁給了甘丹寺的銀匠旺堆,有了孩子,這便是桑竹姑娘。不久,阿旺被選定為六世迪牧活佛的轉世靈童,成了桑竹眼裏的“佛爺哥哥”迪牧有恩必報,給收養他的拉珍一家劃撥了莊園,莊園就在拉薩河邊,不大,但足可以保證他們富足併成為貴族了。那時候,小姑娘桑竹常常來丹吉林看望她的佛爺哥哥。迪牧喜歡這個小妹妹,丟下經書,帶着她爬高上低到處玩。有一次打翻酥油燈,點着了大經堂的經幢,全體喇嘛跑出來救火。

桑竹姑娘十歲的時候西藏發生了哲蚌寺和甘丹寺的戰爭,戰爭的結果是:迪牧活佛失去了所有的親情,桑竹姑娘再也不跟他這個“佛爺哥哥”來往了。

那時擔任西藏政府總堪布的甘丹寺麥巴扎倉的活佛夏魯不服制約,以為甘丹寺是格魯派祖師宗喀巴倡建的第一座本派寺院,是拉薩三大寺的首寺,自己理應執掌政教大權,便密謀暗害了得到哲蚌寺支持的首席噶倫等貴族六人。哲蚌寺哪裏會容忍,督促噶廈政府查訪捉拿兇犯。夏魯活佛逃往離拉薩四十多公里的甘丹寺,發動僧眾公開叛亂。噶廈政府秘密組織以哲蚌寺僧人為主的一萬兵力,棧道前往,準備一舉拿下甘丹寺麥巴扎倉,沒想到叛徒告密,甘丹寺早有準備,讓哲蚌寺損失慘重。

告密的叛徒便是桑竹的阿爸、迪牧的養父、已經由下等銀匠變成上等莊園主的旺堆。旺堆原屬甘丹寺麥巴扎倉,最崇信的便是夏魯活佛。為夏魯活佛通風報信在他是天經地義的事,壓就沒去想,迪牧活佛是丹吉林的寺主,他是迪牧的養父,自然就是丹吉林的人。而丹吉林歷來都是哲蚌寺的附庸。

丹吉林是哲蚌寺洛扎倉的施主,年年為其熬茶佈施,周到而充足。三大寺之間的每一次衝突,只要哲蚌寺出頭,丹吉林的僧人都會緊跟其後。甚至有些僧人是叉歸屬的,先在丹吉林,後去了哲蚌寺;或者先在哲蚌寺,後到了丹吉林。

血雨腥風飄灑了半個月才止息。你死我活的戰鬥中,雙方都用了最先進的武器火繩槍。誓死保衞夏魯活佛的人全部戰死,夏魯本人服毒自殺。

之後,噶廈政府逮捕了銀匠旺堆和他的子。

小姑娘桑竹向佛爺哥哥求情。佛爺哥哥答應了:“當然,他們是我的養父養母,我不救誰救。”但最終迪牧還是做出了大義滅親的決定。因為哲蚌寺是力主處死的,他應該服從;更因為由迪牧活佛出任西藏攝政王一事已在議論之中,他如果不放棄對權力的渴望,就必須承受絕情斷親的痛苦。思來想去,便以閉關靜修為藉口躲進了密境地宮。哭泣是真誠的,閉關的一個月,他用眼淚和飢餓懲罰了自己。他在佛前發下誓願:要以修煉的全部願力,關照桑竹妹妹的今世,保證她往生西方極樂淨土。可是沒等他閉關結束,桑竹妹妹就決定終生不理他了。

桑竹姑娘在丹吉林等了六天七夜,不吃不喝,天天喊着:“佛爺哥哥,佛爺哥哥。”十歲的小姑娘知道她的佛爺哥哥有意躲着她,卻還是等着,喊着,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她從一個殿堂喊到另一個殿堂,又一遍遍喊過丹吉林的大小巷陌,嗓子啞了,淚乾了。累倒在地的時候,是一個來拜佛的少年香客抱起了她。

小姑娘桑竹終於沒有喊出她的佛爺哥哥,卻喊來了阿爸阿媽被割掉舌頭、飢渴疼痛而死的消息。那一刻,她撕心裂肺的哭聲震撼了丹吉林,連大自在佛殿裏的觀世音菩薩也淚了。

有罪的人,是沒有資格天葬的,阿爸阿媽的屍體被拋給了荒野裏的餓狼野狗。但是桑竹不甘心,她守在阿爸阿媽身邊,驅趕着狼和狗,想讓神鷹前來吃掉他們的體、帶走他們的靈魂。在她亮閃閃的大眼睛瞪着天空,以為月亮就要長出翅膀,化作神鷹翩然而來時,少年香客出現了。他告訴她,這裏是不會來神鷹的,你再守下去,連你也會被餓狼野狗吃掉。然後,他背起了她的阿爸,背了一段又放下,回來背起了她的阿媽。他就這樣輪換着背,一段一段往前走。他背了一夜又一天,才到達天葬台能讓小姑娘放心地把阿爸阿媽出去的神鷹的天堂。

內心貯滿了親人被殺的驚恐和仇恨的小姑娘桑竹,在天葬阿爸阿媽的時候,向無所不在的神佛發下誓願:我也要懲罰叛徒,迪牧活佛就是我家的叛徒。她當然不知道怎樣實現自己的懲罰,孤獨和淒涼佔領了她,她本能的舉動便是靠近喜歡幫助自己的少年香客。

這個少年香客就是西甲。看着神鷹在天葬師割碎骨的幫助下吃盡了她阿爸阿媽後,西甲才離開。桑竹跟在他後面,一遍遍叫着:“西甲哥哥,西甲哥哥。”西甲的阿爸是拉薩河上用牛皮船擺渡客人的渡手。跟西藏許多人一樣,營生越低賤,信佛就越虔誠。他驅趕老婆和兒子天天去寺院:“拜佛去,拜佛去,你們到拉薩城裏佛拜去,牛皮船上沒你們的事。”西甲跟着阿媽天天拜佛,漸漸滋生了一個強烈的願望:做一個受人尊敬的喇嘛。為此他詢問同樣拜佛的長者。長者知道他窮,出不起錢,就説:“只有一個辦法,行善做好事。好事積累多了,喇嘛的袈裟就會從天上飄下來披在你身上。”於是,西甲把好事做到了小姑娘桑竹跟前。

大概是看了迪牧活佛的面子,噶廈政府沒有沒收桑竹家的莊園,也保留了幫她經營莊園的人。桑竹依然是一個衣食無愁的貴族姑娘。不久。她便把西甲一家收納為自己莊園的屬民。

西甲除了拜佛,又有其他事情要做了,那就是隨從,陪她進出,陪她玩耍。不可遏止的時間迅速改變着他們,他們長大了。長大不僅意味着年齡和身體的增長,更有對異覺的增長。幾乎在同時,他們發現,自己喜歡上了對方。本來就很,僅剩的距離在陽光下的莊園青稞地裏消失得一乾二淨。雖然初夜的紅把他們嚇得不輕,但從未體驗過的快樂還是把他們帶上了天空開始了,飛翔的愛情。

西甲用惶然甜的口氣對阿媽説:“噢呀,我愛上了也愛着我的桑竹姑娘。”阿媽説:“看別人要用眼睛,看自己要用鏡子。你不會忘了你的鏡子吧?你的鏡子就是你阿爸。你就該娶一個像我一樣貧賤的女人。”阿爸支持他,以為這是他拜佛做好事的報答:“男人就該做男人的事,讓她生下你的孩子,你就是莊園的主人了。”如膠似漆。西甲和桑竹不考慮未來,就享受現在。沒有人不知道他們的愛情,都説一個下賤渡手的兒子撞了大運,就要成為桑竹莊園的主人了。

是的,這子很快就到。桑竹説:“收了青稞吧,新青稞會給婚禮帶來喜慶。”但是她等不及了,又説“那就提前到沐浴節吧,七星仙女們都會浴水來賀。”過了幾天,又説“不行,沐浴節還是那麼遠,就在下個月吧,你去寺裏找喇嘛算一個吉祥的子,快去啊。”西甲去了,不知去了哪個寺院,也不知為什麼一去就是三天。等他回到桑竹莊園時,一切就都變了。他告訴桑竹,他不想結婚了,他要去寺院做一個喇嘛,實現小時候的夢想。桑竹驚詫,怒斥,勸説,哭求,一切無濟於事,西甲毅然離開了桑竹。他沒有告訴她,迫使他離開她的竟是迪牧活佛。

拉薩大街上,白熱管家把他拽進丹吉林,帶到了迪牧活佛跟前。迪牧問:“你想不想來丹吉林做一個喇嘛?”事情來得突然,他不知如何回答。迪牧又説“按照祖先的法規,沒有噶廈的封賞文書,賤民是不能私自提高身份的。你要是娶了桑竹,就等於侵貴族財產,噶廈會沒收桑竹莊園。這樣她就不是貴族了,所有的方面我都無法保護她了。要是離開呢,她好你也好。丹吉林的喇嘛,千里挑一,捐了錢的人都還進不來呢。你來了,就是我親招的弟子。”西甲這才明白迪牧活佛的意思:一旦他做了喇嘛,自然就跟桑竹斷了。一切都由不得他,為了桑竹,也為了自己成為一個喇嘛,他只能屈辱地順從。

桑竹姑娘不吃不喝,僅靠嚥眼淚滋養身子。半個月以後她發現,悲傷沒有了,滋養身子的只能是仇恨了。她這時才知道,西甲成了丹吉林的喇嘛,便惡狠狠地想:拉薩寺院那麼多,為什麼偏偏去了丹吉林?他是故意要和我作對了。叛徒,西甲跟迪牧活佛一樣,都是我桑竹家的叛徒。懲罰他們,我拿什麼懲罰他們?

進入丹吉林後,西甲做了一個沒有靴子穿的陀陀喇嘛。

迪牧活佛説:“即使是我親招的弟子,也得從最下層往上走。”陀陀喇嘛多數是寺院的體力勞動者,沒有文化,不識經文,貢獻給佛的只能是力氣和勇敢,除了承擔着最繁重的勞役:背水、蓋房、搬運重物、煮粥、熬茶等,還有供人娛樂的體育比賽:摔跤、抱石、賽馬、打槍、箭等。但給人印象最深的還是在拉薩街頭的表現:他們用酥油和鍋底黑灰調製成的膏泥描畫五官,塗抹臉面,披紛着鬈髮,裝扮成獰鬼厲神的模樣,挎刀仗劍,傲慢兇悍,有時是維持秩序,有時是尋釁鬧事,拉薩的許多血事件都與他們有關。

雖然陀陀喇嘛不經不文,有殺有伐,卻有着比懂經喇嘛更執着的追求,那就是離輪迴,和那些學富五車的高僧大德一樣進入佛界,成為護法神或保護一方的山神、水神、季節神。約定俗成的規則裏,只有死得猙獰兇悍,才有機會進入護法神和護方神的序列,所以很多陀陀喇嘛都追求死亡的慘烈和奇異的悲壯:跳進洶湧的河,滾下嶙峋的山淵,撲向滴血的刀鋒,殺入猛獸的大口,非命而死。最要緊的是,死前一定要裝扮得極盡獰惡凶煞,為此便有撕大嘴巴、咬斷舌頭、劐開鼻孔、剜掉眼睛奔撲而去的。陀陀喇嘛,是西藏護法神的後備力量。

僅僅過了半年,身體壯碩的西甲便成了丹吉林最強悍的赤腳陀陀。

但西甲畢竟得到過桑竹姑娘的愛情,又在被迫放棄的愛情裏飽受了比拉薩河水還要多的屈辱,便覺得僅僅做一個陀陀喇嘛就連自己也會輕賤自己。不管跟桑竹姑娘還有沒有戀情,他都要為她爭口氣。他不想在現實的耀武揚威中得到快樂,更不想來世僅僅做一個使槍的護法神或護方神。他奢望成佛,一尊文質彬彬、慈眉善目、託着經卷、擺出手印的佛,説白了就是想在神與人的世界裏做一個知識分子。最困擾他的問題便是:不識經文就不能成佛?他問過迪牧活佛,迪牧説:“難道你見過沒有基牆的金頂?”又説“有佛緣的人,拿起經文就能讀。”西甲想自己這一世慘了,既沒有基牆,又沒有佛緣。但還是不甘心,大前年在拉薩傳召法會上維持秩序時,碰到策墨林的沱美活佛,便跪下來求問:“我不識經文,我想成佛,大師,請指教。”沱美説:“成佛之道有讀經也有口傳,你為什麼不拜一個不立文字、見成佛的上師呢?”西甲説:“哪裏有這樣的上師?”沱美説:“眼前就有一個。”西甲是聰明人,仰頭一看就明白了,説:“可我沒有金子和珠寶供奉上師。”

“言聽計從就是最好的供奉。”言聽計從?這有何難。上師如父,本來就應該這樣。西甲高興了。沱美説:“那就請你吃咒發誓,你要做上師讓你做的一切。”西甲喇嘛答應了,並不覺得從這時開始,自己已經成了沱美安在迪牧身邊的內鬼。因為是他求了沱美,不是沱美找了他。在他拜師之前,沱美並不知道他是丹吉林的喇嘛。

其實他拜沱美活佛為上師後,也沒有學到什麼經文,但談吐和氣質卻大不一樣了。不久,他被迪牧活佛提升為香燈師,不過還是赤腳的,也就是説只比陀陀喇嘛略高一點。

5用紅氆氌矇住嘴臉的二十個丹吉林陀陀前堵後追,好不容易抓住了西甲喇嘛。他們綁了他,把繩子一頭纏在馬的肩胛上,正要離開,就見奴馬代本縱馬過來。

“哎哎哎,就算一天三頓豹子膽,也不能把你們吃成這樣。怎麼能在我的隊伍裏綁人?”奴馬代本生氣地揮動着鞭子。

儘管陀陀喇嘛在教界內部地位低下,面對俗人卻比大活佛還要趾高氣揚,何況他們是丹吉林的陀陀,代表着西藏的最高權威迪牧攝政王,並不把一個代本放在眼裏。陀陀頭目仁增傲慢地説:“瞄山打水的奴馬代本,你怎麼敢對我們這樣説話?”這“瞄山打水”是個典故,説的是每年藏曆一月拉薩傳召法會期間,森巴軍都要把大炮從營房裏抬出來,架在拉薩河北岸,對準南岸山上一排牛裹起來的大石頭轟擊。這是例行的驅鬼打魔,也是大炮唯一的用場。好幾次炮彈都打到河裏去了,引來觀眾一片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