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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西甲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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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牧活佛惱怒地催轎快走。

沱美撲過來,拖住轎子:“你還沒有答應我,你會寬恕西甲喇嘛。”迪牧喝令隨從:“把他擋住,給我搡倒,搡倒。”被搡倒的沱美活佛讓僕從扶起來,憤地喊道:“你敢這樣對待我。迪牧攝政王,你是一頭多長了黑、少長了記的犛牛,忘了我的身份。我,策墨林首席大活佛八世沱美,代表民眾大會。”迪牧不理他,心裏想着西甲喇嘛。他知道接下來白熱管家一定會依照丹吉林的規矩和迪牧信眾的願望,懲罰西甲,輕則傷殘身體,重則了斷今生。他快意地冷笑一聲,彷彿看到西甲喇嘛已經死了,死得比他期待的還要慘,那是應得的下場。突然,迪牧又緊張地撕扯了一下袈裟襟,彷彿從那兒走出一個人來,淚眼汪汪地乞求着他:“佛爺,佛爺,饒了西甲。”走出來的若是別人,他當然不會理睬。可這是個姑娘,是小時候口口聲聲叫他“佛爺哥哥”的美麗的桑竹姑娘。迪牧沉片刻,大聲説:“讓西甲喇嘛去森巴軍傳我的指令,今年不打藏鬼了,留下炮彈去前線打洋魔。森巴軍要睜大西藏人的眼睛,再不能瞄山打水了。去啊,快去。”迪牧聽到有人應令而去,心説佛祖啊,我為什麼要這樣?

一陣馬蹄的驟響,由遠及近,停了下來。

轎前護衞喝道:“幹什麼的?攝政王在此,趕快閃開。”響箭飛鳴,咚的一聲在轎楣上。迪牧嚇了一跳,只聽兩邊的護衞喇嘛朝前撲去。馬蹄再次響起,由近及遠,消失了。

迪牧起身掀開轎簾,探出半個身子,看了一眼在轎楣中心忿神頭像上的箭羽,一把扯下拴在上面的一片白綾。白綾上一攤墨跡、一攤血跡、一攤之跡。墨跡代表權勢之恨,血跡代表殺伐之恨,代表未來之恨。迪牧咬牙氣,涼風直灌肺腑,雙手緊緊團起白綾,一股坐下,震得花氆氌大轎船一般晃盪。

他曾經痛苦地責備自己:一個修行的人為什麼要有仇恨?現在明白了,因為他處處被別人仇恨。西藏怎麼生長着這麼多仇恨,而且仇恨彷彿都是衝着他的?

又是為什麼,一個有恨被恨的人,居然還能親臨王舍城的竹林舍,纏綿在梵天妙善之地,聆聽佛祖的密語?

晨風掛滿了梢頭,所有的樹枝都有了響箭的飛鳴。

“快走。”迪牧喊一聲。四個身體強壯的轎伕跑起來。護教喇嘛們環繞着轎子,喝散了前後左右五十米內的人影狗影馬影。很快到了。

迪牧活佛下轎,疾步進入大昭寺大門。

噶倫頓珠面走來,故作驚訝地問:“大人不是在閉關嗎?”迪牧把剛才路上的慌張掩飾過去,凌厲地説:“加巴索!黑水白獸來了,居然在這個時候。洋魔的槍炮驚醒了我。我聽釋迦牟尼説:趕出去。”頓珠繼續明知故問:“什麼什麼,攝政大人,洋魔的槍炮?”大昭寺所有的佛像都瞪大眼睛張開了嘴,嗡嗡嗡的經咒充滿了庭院。

戰爭,西藏面臨戰爭。

3幽深的巷道在通往密境地宮的時候,扭出了一連串的波,每一個波的彎道里都有一扇門,分別是通往斷腿斷舌之門、通往斷臂斷耳之門、通往斷頭或吃毒之門、通往地獄之門、通往畜生與餓鬼之門。

白熱管家讓僕從綁了西甲喇嘛,押着他路過一扇扇黑骷髏裝飾的恐怖之門,大聲説:“對你的懲罰差不多就是慈祥的恩典,你自己選擇吧,要走向哪一扇門?”西甲喇嘛眼睛裏迸出兩道明亮的光,像選擇貨櫃上的各氆氌那樣,平靜地掃過所有的門,最後走到了地獄之門前。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二十五歲的青年喇嘛西甲選擇了最嚴酷的懲罰,他不僅要即刻斷命,還要在來世經受地獄的折磨,繼續贖罪。

白熱管家恨恨地説:“再想想吧,一旦進去,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西甲慘淡地説:“我毀了大活佛幾十年的修行,我知道罪過有多大,還後悔什麼呢?開門吧,我們來世見。”白熱瞪了僕從一眼,兩個僕從上前,嘩啦一聲打開通往地獄的門,又給西甲鬆了綁。

西甲一腳邁進門檻,半個身子在幽冥裏一晃,停下了。他聽到巷口一陣奔跑聲,有人喊:“西甲,西甲,攝政王讓你去森巴軍傳令。”這麼多喇嘛,為什麼偏偏讓我去傳令?西甲喇嘛猶豫着,正要把邁進去的一條腿回來,白熱管家猛然一推,讓他一個趔趄撲向了裏面。門從身後哐噹一聲關死了。

一片黑暗。西甲打了個寒戰,髮噌噌地豎了起來。地獄,他已經來到地獄,今生來世都將在這裏度過的地獄。他想看清地獄是什麼樣子的,突然發現腦袋大了,大得就像宇宙,瞬間包圍了自己。原來如此:地獄,就是把你儲存在腦子裏的全部恐怖的想象,變成懲罰自己的力量。先是火焰燎烤,再是鋸子斷身、刀剮骨、冰寒透心、人畜相食等等。一瞬間所有的痛苦都進入了他的覺。他儲存的恐怖想象太多了,學法的人,修佛的人,都這樣,初級階段,就是要把人間變成恐怖的地獄,然後才好厭離。

可是,當地獄的體驗真的一一來臨時,西甲喇嘛卻突然不想厭離了。因為他拿不準當他告別生命之後,是否還有愛意濃濃的靈魂飄向原野,引桑竹姑娘的注意。而桑竹姑娘是不死也會靈魂離身的,她的靈魂始終飄晃在他心裏,內心的地獄一出來,她也出來了:美麗的身影,斑斕的衣袍,人的表情。讓他恍然明白:攝政王並沒有下達處死他的指令,讓他去森巴軍傳令,就是想把生與死的選擇給桑竹姑娘,也給他自己。因為靈魂並沒有遠離,他的靈魂和桑竹姑娘的靈魂永遠都在互相張望,不由自主地靠近着,又謹小慎微地保持着距離。人人都明白,佛和女的距離,就是有成就和沒成就之間的尺度。

西甲本能地回身,撲向門口,雙手使勁拍打着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攝政王讓我去傳令。”突然一拉,門開了,原來並沒有從外面鎖住。他跳向門外,推開白熱管家往前走。

白熱跟在西甲身後,不情願地説:“你的今世延長了,但也不會延長多久。你的選擇不能變,地獄之門等着你,我們不會關起來。”西甲心裏説:那要看桑竹姑娘的態度。她要我死,我就回來受死;她要我不死,我就幹什麼呢?他一巴掌拍疼了自己的頭,看到前面有一匹馬,跑過去騎上就飛。

白熱管家恨西甲喇嘛恨得要死,卻沒有親自去追攆。

攝政王迪牧活佛去了大昭寺,這個時候丹吉林不能沒有主事的人。而且怦怦狂跳的心告訴白熱管家,必須多派些人去保護攝政王。表面上平靜的拉薩,神聖而祥和的拉薩,到處暗藏着騷動和兇險,沙沙沙的腳步,傳到了耳朵裏,卻看不見走動的人影。鬼、鬼、鬼?憑他的預,隨着洋魔的到來,更可怕的藏鬼正在不知不覺中冒出來響箭送來的“三跡白綾”、西甲作為內鬼的暴、沱美活佛的出現都是預兆。洋魔威脅着西藏,藏鬼威脅着攝政王。藏鬼在哪裏,會使出什麼樣的損招?從現在開始,就得睜大一千隻眼睛凜光四了。觀世音菩薩,儘管西藏幾乎所有寺院都供奉着你,但你的千手千眼法威只可以屬於丹吉林,保佑,保佑。

白熱管家走向丹吉林大自在佛殿,在殿前跪下,一頭磕在石階上,然後起身,對身邊的僕從説:“我們的陀陀喇嘛呢?都叫來。”丹吉林的陀陀喇嘛都來了。白熱管家要求他們帶上,二十人前往駐藏大臣官邸接應攝政王,二十人前往森巴軍捉拿西甲喇嘛,叮囑道:“一等西甲完成了攝政王的使命,立刻就給我綁了。最好一繩子綁死他。對了,蒙上你們的嘴臉,森巴軍裏有女人,不要讓她們認出你們是丹吉林陀陀。”森巴軍是古代藏王的衞隊,沿襲到現在,變成了給達賴喇嘛壯行、接受檢閲和打炮驅鬼的禮儀部隊,一個團的建制,叫代本,團長的職務也叫代本。森巴軍一定是世界上最散淡的軍隊,士兵平時都在家種田放牧,每年一月集中,參加拉薩的傳召法會,二月解散,只留下一個甲本(連)的兵力蹲守營地。這一個甲本連沒什麼軍事任務,程是上午先念經再跳舞,下午基本自由,自由得無所事事,就聚起來接着跳舞,晚飯後還是唱歌跳舞。最散淡加上最娛樂,營地前的廣場幾乎變成了天歌舞場,引了拉薩的許多姑娘。姑娘有看的,有進去一起跳的。森巴軍的戰士們在使勁歌舞的同時,一個個瞪凸了慾望的眼睛。愛情發生着,拉薩河谷開闊的原野上,到處都是忙於幽會的森巴軍人。一時間,拉薩的時尚裏“森巴”成了由歌舞產生愛情的代名詞。

西甲喇嘛到來時,代本奴馬正帶領戰士們舞得瘋狂。那是奔放的鍋莊,獷樸素的集體圓圈舞,熱騰、飛揚、震顫,白雲連上了塵土,樹葉都在嘩啦啦響。西甲下馬,丟開繮繩,大步走進舞陣,急叫幾聲“奴馬代本”看人家不理睬,便一把揪住了飄飛的衣袖。陶醉在歌舞中的奴馬代本揮袖甩開了他,呵呵的笑聲讓痴的神情有了幾分呆傻。西甲比舞蹈更加猛烈地跺了一腳,再次揪起對方的衣袖往外走。

奴馬代本只好跟上:“西甲,西甲,你這是幹什麼?”直到西甲喇嘛把攝政王的指令一字不落地説了三遍,奴馬代本才從歌舞的陶醉中收回了魂:“阿媽呀,洋魔在哪裏?什麼時候打?”西甲自作主張地説:“就打,就打。西藏有前線了,你不打,遠遠的前線,就近近地來了。”很快,奴馬代本把留守營地的全體人馬集合在了廣場上。

他表情肅穆地掃視着大家説:“士兵們,我已經派人命令回家種田放牧的森巴軍戰士全部回來。我們不能在拉薩打炮跳舞了,我們要去有洋魔的前線打炮跳舞了。”然後對隨軍護法説“開始吧。”森巴軍的隨軍護法負責一切決斷面前的打卦問神。這時已經在隊列前焚香唸經,做好了打卦準備。他從裏摘下一隻牛角和兩隻羊角,把羊角裝進牛角,奮力搖了搖,在地上,蓋上一面經幡,大聲祈禱。一炷香的工夫,隨軍護法拿出裏面的兩隻羊角,左看右看,一臉疑惑。大家有一眼沒一眼地盯着他,有些嘈雜。隨軍護法示意大家安靜,然後十分肯定地説:“神諭顯示,我們應該昨天開拔。”

“昨天開拔?怎麼今天還沒走?”奴馬代本吃驚地望着大家,很意外自己的隊伍居然還在這裏。

有個小瘦子汝本(營長)説:“攝政王的指令來晚了。”奴馬説:“對,來晚了。可是神不會怪罪攝政王,會怪罪我們的。我們趕緊走,連夜。”又打了一卦:洋魔在哪裏?護法説:“在半月以後。”奴馬想了想説:“太對了,我們半月以後到達哪裏,哪裏就是有洋魔的地方。”小瘦子汝本不解地問:“可是往哪裏走啊?寺院的喇嘛説,世界有三十三個方向(指須彌界三十三天)。”奴馬嘲笑道:“你太無知了,護法會帶路的。”他清點着人數,果斷地説“不等了,還沒有歸隊的,就讓他們去路上追我們。”森巴軍的戰士們把炮從營房裏抬出來,拆開,綁在馬背上,又帶了許多吃的喝的,更沒忘了帶上唱歌跳舞的銅鈴、手鼓、鈸、嗩吶、銅號、骨號。

開拔了。去抗擊黑水白獸的森巴軍舉着標誌的金旗幟,唱着山歌離開拉薩,跟着隨軍護法向北走去。姑娘們,有瓜葛沒瓜葛的姑娘們都來送行。她們用山歌呼應着士兵,讓士兵的山歌更加雄壯。還有的姑娘跳起了舞。士兵們有的騎馬有的步行,步行的便用舞蹈來回答。隊列變成了舞列,歡天喜地地離別着,好像不是去打仗,而是去參加節的慶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