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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邊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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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思眼睛裏閃爍喜悦的光澤,趨步上前,想擁抱對方,又亮明身份似的雙手合十,用佛教徒的姿勢彎了彎,恭敬地説:“你好啊,馬翁兄弟。”馬翁乜斜着他:“請叫我馬翁牧師。你是誰?你來幹什麼?”達思笑道:“為什麼不問問我這幾年去了哪裏,馬翁牧師?”馬翁説:“對一個不辭而別的信徒,教會不關心他去了哪裏。”達思説:“我是來告訴你,上帝就要走進西藏了。”馬翁哼一聲:“那是你的上帝,不是神聖東印度教會的上帝。”達思説:“看來東印度教會有自己單獨的上帝,這就對了。”馬翁憤地説:“我知道你已經不在乎東印度教會。十八年前,當你和你姐姐在加爾各答沿街乞討的時候,是基督教東印度教會收留了你們。上帝之光照耀着你,讓你成了馬翁·阿瑟的兄弟。你不會忘了我的舅舅東印度教會最有威望的柏耳長老把一碗粥端到你面前,告訴你這是上帝恩賜的食物時,你説那我就信仰上帝了?不會忘了你和你姐姐小時候都穿着我舅舅親手做的衣服吧?而我的衣服卻都是你們穿舊穿小了的,當我問舅舅為什麼要這樣時,舅舅説:拯救失散的靈魂比穿衣本身更重要。不會忘了我們一起在神學院討論《聖經》的子吧?不會忘了我們共同為教會服務的子吧?你做行腳牧師,我做教堂牧師,我們天天形影不離”達思聽着,變得和馬翁同樣動:“我更不會忘記當我們必須分開房間住宿時,我們用拳頭敲打牆壁互相安的情形;不會忘記黑熱病讓我死去活來時,你是怎樣服侍我、怎樣在上帝面前為我祈禱;不會忘記那次我掉進恆河口的危險,我差點死掉,你和柏耳長老也差點死掉,因為不會游泳的你們也都跳進水裏去救我,是上帝讓我們死裏逃生;不會忘記一羣印度教徒綁架了我,你和柏耳長老天天出去尋找,最後還是教會成員集體捐錢,才把我從懲罰叛徒的燔祭火神面前救了出來;不會忘記我當時在上帝面前的誓言:生為上帝生,死為上帝死。”馬翁説:“那你為什麼還要離開東印度教會?”達思説:“不,我沒有離開教會,我始終都是它的一員。你知道為了上帝我沒有一絲懈怠。我早就告訴教會,當年印度人為了把佛教傳播到西藏,降服並收納了所有西藏當地的神祇,請他們為佛教護法,於是佛教便在西藏獲得了無所不在的空間。如今上帝要走進西藏,必須把獠牙猙獰的金剛護法神收納為使徒,甚至耶穌基督應該顯現釋迦牟尼和諸位菩薩的力量,穿着袈裟,舉着法器,成為西藏的保護神。英國人把耶穌帶到了印度,就再也不是英國的耶穌,而是印度的耶穌。到了西藏,就應該是西藏的耶穌。無論耶穌走到哪裏,都必須穿上當地人的衣裳,留起當地人的鬍鬚”馬翁牧師一手舉着《聖經》捂住自己的耳朵,一手指着遠處依稀可見的避暑山莊吼起來:“你只配跟他們在一起,你走吧,那些喜歡戰爭的人正等着你呢。”他轉身離開,自語道“上帝啊,請原諒這個如此褻瀆你的人,他的罪就是我的罪。”達思大聲道:“馬翁兄弟,牧師,我知道西藏哪裏是傳播福音的路線,哪裏是基督安駐的地方,請允許我帶路。”這時門房撲出來,從門廊的柱子上解下拴馬的繮繩,一拳打在高山紅馬的股上,痛恨地説:“快從這裏滾開,可惡的猶大。”達思拉起馬,回頭惆悵地望着關閉起來的福音堂的門,心想我的尊師班丹活佛説對了,在我的過去,曾有過更重要的恩典,我的報答是無盡的。他拿出一張“吉凶善惡圖”放在了福音堂的台階上,檢查了一遍早已在圖邊寫好的一行英文字:獻給東印度教會進入西藏的神通之路。他苦澀地搖搖頭:看來我的預是對的,兄弟啊,都是為了耶穌基督的事業,為什麼必須分道揚鑣呢?

他並不願意跟那些喜歡戰爭的人在一起。他有自己的去處,如果東印度教會不採納他的意見,他將一個人前往:神通之路必須從哲孟雄開始。他騎馬來到茶葉山谷的貿易場,東望望西看看。很多人也在看他。一個印度司恩巴人突然從一排排望不到邊的茶垛子後面跑出來,喊道:“是你嗎達思牧師,你回來了?路上是不是很辛苦?聽説西藏人是世界上最能喝茶的人?”達思説:“卡奇你好,你怎麼問這個?”卡奇在自己那間用樹皮釘起牆壁、草泥篷頂的簡陋房子裏招待達思吃了一頓油乎乎的印度捲餅,然後濃濃地煮了一壺加香料的茶。

達思奇怪地看着房子裏擁擠的擺設説:“你怎麼住這兒?你子呢?原先的房子呢?”他心説那可是哲孟雄的宮殿。在印度,最初的茶商都發了財,他們不僅在哲孟雄租賃開墾了大片的茶葉山谷,還無一例外地在這片風景秀麗的土地上蓋起了豪華宅邸。

卡奇説:“子丟下我回印度了。我們破產了,這裏所有的茶商都要破產了。”忽然聽到外面亂乎乎的,有人跑有人喊。卡奇從門口探出頭去,還沒問什麼,就聽有人大聲説:“快去看看吧卡奇,茶葉房子着火了,哈拜德燒死了全家人。茶商們抬着焦爛的屍體,都到避暑山莊去了。”卡奇拉着達思的馬,幾乎強迫他走向了避暑山莊。

3茶商哈拜德破產後就再也沒有生活的勇氣了。他和子貧病加,連一棟樹皮草泥房都蓋不起來,只能藉助前年的茶垛子,壘起幾間窩棚,蜷縮在裏面,人們叫它“茶葉房子”茶葉房子很快多起來,説明許多茶商跟哈拜德的處境一樣。希望破滅的陰霾在茶葉山谷裏瀰漫。哈拜德有三個孩子,聽説破產並不能免除東印度公司的債務,就對孩子們説:“要是你們不打算長大了還債,就得跟我們走了。”孩子們説:“當然要跟你們走。”誰知道他説的是往死亡線上走呢。當他潑油點着乾枯的茶葉房子時,有人聽到他在裏面吼叫:“這是你們答應的,你們要跟我們走。”哈拜德瘋了,他把一家五口全燒死了。

達思路過哈拜德一家的死亡之地時,茶葉房子的廢墟上還在冒煙。他以一個佛教僧人的心情,合掌面對煙嫋裏的亡靈,唸了幾句通常喇嘛們用於超度亡靈的《懺罪法》,抓起一把土,當做祝福的青稞和柏桑,撒向燒焦的茶垛子。

卡奇驚奇地説:“達思牧師,為什麼不念《福音書》?”達思不回答,望着突然升高的煙嫋大聲説:“我不認識你,卻認識悲痛;我沒有經歷過死亡,卻經歷過憂傷。不再留戀塵世的人,中陰界的亡靈,你慢慢地走啊。你已經看到,所有人都沒有淚,牽掛是唯一的連接,也已經悄然扯斷了。”卡奇不住傷起來。他想起哈拜德雖然很晚才來到大吉嶺,卻從德里帶來了能夠讓茶葉保存更久的先進炒製法,並且無私地傳授給了所有茶商。茶商們都覺得哈拜德救了大家的命,如果三年的陳茶還能喝出新茶的香味,那就可以減少至少三分之一的損失。可是沒想到,他自己的命卻先於大家而隕落。救命的人死了,被救的大家還能活多久?卡奇嘆息着説:“我們在天上的父,快接哈拜德去天堂吧。”他看看天,彷彿可以看到耶穌基督接走哈拜德一家的情形。

英國人統治印度後最大的苦惱就是受不了那裏的燠熱。大吉嶺地處喜馬拉雅山南麓高原,不冷不熱,氣候宜人,每年夏天,印度的政治心臟就會來到這裏跳動,避暑山莊便是英印總督府各級官員辦公生活的地方。達思一行出現時,被茶商們抬着遊遍了避暑山莊的五具焦屍已經送到公墓裏去了。悲傷還沒消散,山莊東側的維多利亞大廳裏就發生了一場爭吵。

有人拿着報紙,嘩啦嘩啦搖晃着大聲説:“《歐洲時報》一個月以前報道,法國牧師打算從四川進入西藏,俄國牧師打算從雲南進入西藏。我們的牧師在哪裏?我們離西藏只有百里之遙,卻還在這裏猶豫不決。馬翁牧師,我們今天請你來就是想讓你知道,你對死去的哈拜德一家是負有責任的。責任也許會讓你現在宣佈,英國東印度教會的西藏之行什麼時候開始?”卡奇告訴達思,説話的人是總督府一等秘書布蘭德。

馬翁説:“身為牧師我只能遺憾地告訴你,上帝並不期待所有形式的佔領,如果你們認為教會可以承擔大英帝國的外使臣,説服西藏人信仰上帝然後歡英國人的到來,那就大錯特錯了。我的西藏之行什麼時候開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跟你們沒關係。”布蘭德説:“馬翁牧師難道不是女王陛下的臣民,不擔心我們這些上帝的信徒從此不再去福音堂聽你佈道、跟你祈禱?”馬翁説:“我更擔心西藏人在聽到上帝的福音時,也聽到槍炮的聲音。耶穌基督讓教會擔當的除了信主的使命,不會再有別的。”布蘭德説:“看來我們需要一個新的教會了。這個教會必須堅信,上帝站在強者一邊,大英帝國應該有徵服一切的膽略和氣魄。”卡奇附和道:“説得對,從大吉嶺到噶倫堡,我們開墾了數萬公頃的茶地,單靠印度和廓爾喀市場,連一半都賣不出去,我們必須把茶葉賣到西藏去。達思牧師可以證明,那裏的人嗜茶如命。”布蘭德説:“可我們的馬翁牧師是不喝茶的,還有了不起的軍人,他們喝慣了咖啡,以為西藏人是喝咖啡的。麥高麗將軍,你不會一直保持沉默吧?”一身戎裝的麥高麗將軍喝着葡萄酒,默然無語。

卡奇説:“就因為教會和軍人的無能,我們去年損失了六百萬英鎊,今年的損失至少有八百萬英鎊,大部分英印茶商都已經破產,哈拜德一家的悲劇還會接二連三地發生。可我們贊助的教會和豢養的軍人卻對此冷眼旁觀。”麥高麗將軍一飲而盡,雙手支撐起肥大的身軀説:“聽我説朋友,我不喝茶,也不喝咖啡,我只喝酒,白蘭地或者葡萄酒。”又攔住匆匆離開的馬翁説“請不要離開牧師。我知道你的希望:當你給西藏人帶去上帝的時候,你身後沒有跟着彈藥上膛的槍炮。我同情你,也支持你,但我不支持你為了讓茶商減少損失,放棄咖啡改喝茶。讓這些茶商見鬼去吧,為了他們發財而讓軍人去和野蠻人戰鬥,並不符合大英帝國的風度。”布蘭德説:“這些話你應該給總督大人説,他跟你一樣只喜歡喝酒。”麥高麗説:“我會的,我將代表倫敦軍方告訴總督大人,為了得到更加富庶的中國沿海和北京,我們應該把貧瘠的西藏讓給俄國和法國。我告訴你們,北京皇宮裏的一個花瓶,也比西藏的一座寺廟更值得擁有。就像我們的白金漢宮裏,陳設了那麼多雕琢美的中國式桌椅、宮廷瓷器、大幅的黃緞繡屏,卻不能陳設西藏的佛像,哪怕它的歷史比大象的鼻子還要長,就是私人博物館也不能。因為我們是耶穌基督的國度。”卡奇喊起來:“趕出去,把這個膽小鬼趕出去。”麥高麗指着卡奇,挑釁道:“誰來趕我?你嗎?過來。”卡奇起身撲了過去。麥高麗將軍朝旁邊一讓,一拳揍翻了他。

卡奇爬起來,抹了一把鼻子上的血,喊着:“朋友們,繳了他的槍,讓我們自己組建軍隊去西藏。”再次撲了過去。許多茶商和茶商的家屬都撲了過去。他們不僅撲向了麥高麗將軍,也撲向了馬翁牧師。一片騷亂。

布蘭德喊道:“住手,住手。”突然有人跑進來説:“總督指令,總督指令。”布蘭德一把從那人手裏搶過指令,看了一眼,尖鋭地叫起來:“聽我説,在這裏總督的指令高於一切。”他拿着指令念起來“為了上帝賦予我們傳教、通商、遊歷、科學考察的使命,神聖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所屬國印度總督,以上帝的名義決定,組建十字兵駐防印藏邊界,迅速做好進軍西藏的準備。任命英勇善戰的戈藍上校為十字兵統帥,即率部出發。”靜默。維多利亞大廳回味着突如其來的總督指令。

突然,麥高麗將軍大聲問:“戈藍上校?誰是戈藍上校?”布蘭德聳聳肩。沒有人知道。

卡奇帶頭喊起來,所有茶商和那些出於各種理由對西藏興趣的英國人都喊起來:“戈藍上校萬歲。”這時有人輕輕拍了拍達思的肩膀,小聲道:“有人找你。”達思疑惑地跟那人走出了維多利亞大廳,看到不遠處的路邊停着一輛汽車,有個着醬紫袈裟的喇嘛用藏語叫道:“達思喇嘛,戈藍上校請你到這邊來。”達思走過去,剛到跟前就被人一把抓住了。六七隻軍人的大手捂嘴的捂嘴,撕扯的撕扯,把他推上了汽車。他使勁扭頭朝窗外看,看到門廊前的樹蔭下,着醬紫袈裟的喇嘛牽上了他的高山紅馬。

達思掙扎着喊起來:“放了我,放了我,你們想幹什麼?”坐在副駕駛座上的軍官嚴肅地説:“幸會,牧師,我是戈藍上校。你説過,你知道西藏哪裏是傳播福音的路線,哪裏是上帝安駐的地方。你希望帶路。”達思一愣:“這是我告訴馬翁兄弟的,你怎麼知道?”戈藍上校哼哼一笑:“關於你的行蹤,沒有我們不知道的。”汽車飛駛而去。

原野着火了。在夜晚來臨時,卡奇點着了茶垛子,很多茶商都點着了茶垛子,似乎是商量好了的,所有前年和去年的茶垛子以及茶葉房子都被點着了。雖然按照哈拜德的先進炒製法,這些陳茶還能喝出新茶的香味,但茶商們還是希望在新開拓的市場,投入最新鮮的茶葉,以便獲得最初的也是最牢靠的信任。他們堅信戈藍上校帶領十字兵進軍西藏後,茶葉市場唾手可得,當年的印度和斯里蘭卡不就是這樣的嗎?他們要採製新茶了,哪怕再次借貸,哪怕拖欠茶工的薪水。

更重要的是,很多茶商確信,不到英國人佔領整個西藏的那一天,繼續經營茶葉只能是費時間和金錢。他們瘋狂地燒燬茶垛子,就是想暫時拋開茶葉,從軍去,打仗去,跟着戈藍上校佔領西藏去。直到有一天西藏人騰空自己的茶壺,就等着英印方面恩賜茶葉時,他們才會回到大吉嶺的茶葉山谷,踏踏實實地繼續經營他們的老本行。

燃燒的大吉嶺的原野和山谷裏,輝煌的火焰在風中忽悠動盪,衝上去把星星點着了。希望和火一起蔓延着,茶商們的喪氣頹唐一燒而光。

4其實十字兵不是現在組建,戈藍上校也不是突然出現,這個誰也不認識的英格蘭軍人和他的十字兵已經在大吉嶺的茶葉山谷裏秘密存在了兩年。秘密的存在是為了秘密的目的,現在一切都不是秘密了。在進軍西藏的“總督指令”宣佈後的第二天,戈藍上校堂而皇之地出現在避暑山莊。他先走進總督辦公室,向英印總督寇松報告了進藏時間表和自己的決心:我的生命屬於西藏,西藏的未來屬於英國。

完了他去拜訪麥高麗將軍,向這位自稱代表倫敦軍方的大人物保證:女王陛下一定不會反對白金漢宮陳設西藏的佛像,因為它是大英帝國征服世界最高山河的象徵。而在麥高麗將軍的私人博物館裏,一定會有比北京皇宮裏的花瓶,也比白金漢宮的中國式桌椅、宮廷瓷器、黃緞繡屏更有價值的雕塑,那應該是代表東方雕塑高峯的完美的犍陀羅藝術,而不是神像所代表的信仰。更重要的是雕塑的質地“想想看將軍,如果你的私人博物館裏的犍陀羅雕塑都是純金打造,那將是多麼富麗堂皇啊。而西藏,正是純金雕塑取之不盡的源泉。我以上帝的名義保證,你擁有的將比你想象的多得多。”麥高麗將軍默默喝着白蘭地,最後只説了一句話:“看樣子戈藍上校是一個思慮周全的人。”下午,在山莊聖詹姆斯小廣場,戈藍上校出席了以英印茶商和其他商人為主的各界代表歡送會。結束後他丟開汽車和警衞,以虔誠的姿態走向了基督福音堂。

的夕陽照耀着十字樓,上校在上帝的門廊前停下了。

門房説:“大人,你是來懺悔的嗎?馬翁牧師不在。”戈藍上校説:“那我就在這裏等他,等多久都行。”門房説:“你等不來他,他不會回來了。”上校説:“他去了哪裏,快告訴我,我是他的朋友。”門房説:“馬翁牧師一個小時前出發去西藏了。”上校一愣:居然搶在了我前面。難道英國人需要兩個上帝,一個教會的上帝,一個十字兵的上帝?不行,不能讓他一個人去。他需要我的幫助,當然,我也需要他的幫助。

戈藍上校帶人很快追上了馬翁牧師,先是以老朋友的身份勸説他跟十字兵一起走,看他死活不肯,就非要派衞隊護送。

“代表大英帝國前往西藏的牧師,應該有整整一個師的兵力護送。我非常慚愧只能給你派出二十個人。”馬翁牧師當然知道護送的重要: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西方傳教士成功進入西藏,實現在拉薩以及西藏各地建立教區的夢想。他們要麼遭到驅逐失敗而歸,要麼只在西藏之外的四川、雲南徘徊,要麼死在路途上病死,或被視為佛教的敵人而處死。西藏方面不止一次地發佈文告:保衞佛教,誓死不與洋人來往,嚴傳教士從各個途徑混入西藏。但馬翁牧師又絕對信奉真正的基督神有勇氣走向危及生命的刀光劍影,而不是給別人帶去血雨腥風。為什麼不能愉悦地接受我們的上帝呢?上帝是仁慈的,仁慈不需要槍炮的護送。他堅定地拒絕着。

但戈藍上校比他還要堅定,命令衞隊長:“不管牧師願意不願意,你們都得緊緊跟着他。他是基督的使者,保護他就是保護基督。”馬翁知道沒有別的選擇,衞隊已經是他的影子,無奈地説:“好吧,上校。”戈藍上校説:“也許我們不久就會會合。請記住,馬翁兄弟,在英國軍人的眼裏,槍炮就是上帝。”馬翁正道:“上校,你在玷污英國軍人的同時也玷污了上帝。”戈藍上校説:“我?居然會玷污上帝?別忘了我跟莎格迅一樣,都是英倫三島遙遠的孩子,長老會的英。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西藏的巴比倫之囚、穿着紫袈裟等待我們的猶太莎格迅。”馬翁牧師深澈的眸子裏泛起一絲暗淡:啊,莎格迅。也許正是為了尋找莎格迅,他才來到了西藏。莎格迅是他爺爺,在他還不懂事的時候,就拿着一枚金十字架和一本《聖經》,走向遙遠的西藏,一去不歸。從教會傳來的消息説,由於他爺爺莎格迅的努力,喜馬拉雅山的某個雪山峯巔已經上了跟倫敦聖保羅大教堂穹窿頂上的十字架一樣輝煌的十字架,許多雪山的子民皈依了耶穌基督,聆聽着莎格迅牧師洪鐘一樣響亮的佈道。這在英國教界,是個人人羨慕的傳奇。但是馬翁牧師始終覺得那是教界尤其是長老會對自己的美化,他希望他能更確切地打聽到爺爺的消息。

馬翁説:“那麼就讓莎格迅統一我們的看法吧,找到莎格迅,別忘了,哪怕找到他的屍體。”幾天後的一個夜晚,進軍西藏的英國十字兵悄然離開秘密集結訓練的茶葉山谷,踏上了修起不久的大吉嶺通往噶倫堡的山路。路上,達思驅策自己的高山紅馬,又逃跑了一次,但沒有奏效。路兩邊都是陡峭的山脈,他只能沿路跑。狹窄的路上,十字兵蔓延了幾十公里,跑到哪裏都是兵。戈藍上校好像有意在戲他,看他幾乎跑沒了影子,才下令部下抓回來。

戈藍上校笑道:“軍隊要去打仗,你是其中的一員,現在離開,就是逃兵,每個軍官和士兵都可以舉槍打死你。你不會希望自己這麼年輕就死掉吧?”達思説:“我説了我不會給你們做任何事情。”上校説:“這怎麼可能,就因為缺乏嚮導,我們等到了現在。”達思喊起來:“你們缺乏的不是嚮導,是上帝。”上校説:“難道上帝不是嚮導嗎?尊敬的牧師你別忘了你的使命就是把上帝的信徒引向一切異教叢生的地方,然後征服,征服。”他緩和了一下口氣又説“你不是曾經發誓,此生此世,一定要讓所有西藏人皈依基督嗎?我們的目標是一樣的。”達思哼一聲説:“不一樣。我的目標是讓西藏所有的寺院供奉《聖經》和傳出讚美詩的聲音,再讓英國和印度的所有教堂供奉釋迦牟尼和傳出佛經的聲音。”戈藍上校驚叫起來:“異教,真正的異教,你是佛教的異教徒,也是基督教的異教徒。別忘了教會永遠保留着實施火刑的權力,而我就是那個持刑具的劊子手。不過你面前的這個劊子手是可以通融的,只要你帶我們沿着最有效的基督之路進入西藏,到達拉薩,並且找到莎格迅,我也許會讓你免遭火刑。”達思平淡地説:“想嚇唬我?我不怕,倒想知道這個莎格迅是幹什麼的?”戈藍上校問:“你會唱詩篇嗎?我指的是加爾文長老會的詩篇。”達思驚訝道:“加爾文長老會也有詩篇?”戈藍上校得意而神秘地笑了笑:“那首詩天天都會在耳畔響起,一個遙遠的故事,一個大英帝國還沒有發現的秘密。”説罷,他唱起來:逃出巴比倫的猶太,穿着紫服稱頌基督。

來啊,來啊,我在藏人之地接應你。

請顧念我的心,莎格迅之心耶和華。

你若今天找到我,我就把西藏給你,英倫三島遙遠的孩子,長老會的英。

戈藍上校説:“一定要找到莎格迅,西藏的猶太。”達思説:“上校,西藏沒有猶太。”戈藍上校堅信不疑地説:“一定有,莎格迅就是猶太,是西藏的巴比倫之囚,他穿着紫袈裟等我們去找他。”達思驚訝地問:“這麼説他是一個跟我一樣的人?”戈藍上校説:“完全不一樣。他的基督之心從來就是完整的,而你只有一半,説不定還是一小半。”突然有人呵呵一笑。達思回頭一看,是那個着醬紫袈裟的喇嘛,不屑地説:“笑什麼,我知道你是薩瑪寺的尕薩喇嘛。”尕薩糾正道:“是薩瑪寺的住持尕薩喇嘛。”達思挖苦道:“不簡單哪,薩瑪寺擁有佛陀的頭蓋骨,全西藏唯一,居然你就是那裏的住持。你的佛祖呢,尕薩住持?這裏是基督的甲冑、上帝的隊伍。”尕薩説:“我們不一樣嗎?聽説你剛從西藏回來,在班丹活佛跟前做了三年弟子,得到了時輪堪輿金剛大法的真傳?佛祖啊,這個喇嘛不是喇嘛。”5噶倫堡也是英國人的租賃地,那兒連接着布魯克巴邊界,從布魯克巴邊界往前驅兵不到五十公里,就是西藏和哲孟雄界處的納山。戈藍上校的首要目的,就是佔領藏軍把守的納山,再佔領隆吐山。納山和隆吐山口都是藏地要,盤踞在此才能連接後勤糧秣,深入大葫蘆般的西藏腹地。

十字兵到達噶倫堡時,天已經微明。戈藍上校率部迅速走進勘察好的茶葉山谷,悄悄地安營紮寨,隱蔽了起來。十字兵的戰鬥部隊由兩部分組成,一是英軍,二是由當地信仰基督教的土著組成的僱傭軍。光有戰鬥部隊還不夠,還必須有運送給養的背夫。戈藍上校已經派人在布魯克巴和哲孟雄兩地秘密招募背夫,他要在這裏完成背夫的集結,給戰鬥部隊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待命期間所有士兵不準走出山谷,不準升起炊煙,不準發出喊聲。之所以如此詭秘,主要是不想讓哲孟雄人察覺。上校知道,哲孟雄雖然跟印度以及英國人走得很近,但國王圖朵朗傑和大部分國民都信奉喇嘛教,通行藏語。同一種信仰和語言自然會有同一種情,在所有佛教徒看來,英國人進軍西藏,就是進攻佛教。萬一走了消息,西藏方面肯定會加強納山和隆吐山的守衞,他就很難出奇制勝了。

無法防備的只有喜馬拉雅山南麓的隨人鷹。隨人鷹喜食烏鴉,便也有了烏鴉的習,哪兒人多往哪兒飛。此時,烏鴉和隨人鷹都已駕臨,天空嘹唳着,雲彩被撲打得粉碎。這是深谷唯一招人眼目的異樣,卻不能開槍驅散。戈藍上校有些煩躁,又想:誰又會想到這裏來了軍隊,而不是牧羊人的聚餐呢?

但是上校不明白,這裏的鳥獸蟲草不可能不把山坳裏的秘密告訴跟它緊密相親的土著,早在英國十字兵在大吉嶺秘密集訓之初,隨人鷹就把消息了出去,如今又及時通報了英軍遷移的動向有人望鷹而來,偷窺到十字兵的營帳後,迅速稟報了國王。

圖朵國王臉慘白,喃喃地説:“英國人終於下手了。”這天晚上,圖朵國王把英國人從大吉嶺移師噶倫堡的消息透給了王妃,嘆息道:“我們無力阻止英國人,也無力挽救西藏人,只能嚥下這口氣,什麼也不説。”王妃仁青達娃是西藏噶廈政府的噶倫(大臣)頓珠的女兒,不可能坐視不管。她毫不猶豫地説:“為什麼不説?只要我們告訴西藏人,西藏人就能把英國人趕出西藏。最可怕的是拉薩不知道,沒有人在佛前祈禱。”圖朵國王説:“要是我們背叛了英國人,我這個國王可就當不成了。可是”仁青王妃説:“我們為佛做事,佛會保佑我們的。”圖朵國王把纏在手腕上的佛珠取下來,一顆一顆默默捻動着。

許久,圖朵國王和仁青王妃悄悄分開了。國王走向了王宮右側的會客廳,王妃走向了後花園。他和她互相隱瞞着,都做了一件同樣的事。

圖朵國王伏案斟酌,親筆給西藏攝政王迪牧活佛寫了一封信:種種跡象表明,黑水白獸的異教英人已派出一支數量可觀、裝備良的軍隊,將以我們慢子的佛教徒所不能想象的閃電速度和摧山拔樹的力量,侵犯佛教聖地西藏,故敦請閣下速速派遣得力官兵衞戍邊境,以戒防異教入侵聖地,毀滅佛教。

然後把宮廷信使召來,讓他連夜進藏,急速送達。

信使前往馬廄備馬,正要出發,又聽王妃傳令叫他,趕緊來到後花園。

仁青王妃不知道信使就要出發,也給他一封親筆信,神秘地叮囑道:“現在就走,不走就晚了。”信是寫給父親頓珠的:阿爸,英國人的軍馬已經開向噶倫堡,西藏就要不好了。阿爸,你是西藏的大官,趕緊告訴佛,讓佛攔住英國人。我想阿媽,想佛,想拉薩,阿爸。

從哲孟雄到西藏的拉薩,按照馬上信使每小時七至十公里的正常速度,六至七晝夜才能到達。但國王給信使的命令是:四天內必須送到,否則不要回來複命。信使帶足了銀子,沿途購買良馬換乘,不分晝夜,一路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