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夏至·暖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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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小司告辭的時候看了看院子裏可憐的宙斯,然後説,我先把宙斯帶回家養一段時間吧,現在這裏也沒人有心情照顧它吧。
傅小司把宙斯栓在大賣場門口的欄杆上,然後進去買狗糧。出來的時候看到暮裏宙斯蹲在馬路邊上看着來往匆忙的車,周圍有很多的人對宙斯投過去好奇的眼光,這麼大並且這麼漂亮的牧羊犬怎麼會這麼邋遢地被栓在路邊呢?宙斯專注地趴在地上盯着馬路遠處,安靜地等待,而傅小司看着宙斯的背影突然心裏一陣又一陣來路不明的難過。
在回家的路上傅小司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那個時候宙斯還是條很小的狗,宙斯幾乎是和他們兩個一起長大的,從弱不風到現在站起來比小司還要高。那些過去的歲月全部重新回來,他和陸之昂一起牽着宙斯去爬過山,也拖着宙斯去河裏遊過泳,買過各種各樣的狗糧,換過三個不同大小的狗屋,最後一個狗屋是他和之昂用木塊和釘子一錘一錘地敲打出來的。那些前塵往事從心裏深處湧動起來往喉嚨頂。傅小司突然停下來拍拍宙斯的頭,宙斯乖巧地仰起頭來用濕漉漉的舌頭了小司的手心,然後小司一滴眼淚砸下來。這條暮裏喧囂的馬路無聲地收着傅小司的那滴眼淚,發燙的地面容納着他的悲哀並且迅速地朝着地心深處下降。小司蹲下來抱了抱宙斯,然後擦乾了眼淚,他想,最後哭一次吧,再也不要哭了。
當小司站起來準備回家的時候,宙斯突然大聲地叫起來。
前面一羣飛揚跋扈的男生裏面,最清晰的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白襯衣,瘦高的個子,手上提着個啤酒瓶。在看到傅小司的一剎那,那隻握着酒瓶的手突然收緊,指關節發白,甚至可以聽到那些細長的手指關節咔嚓做響。
傅小司的眼睛比什麼時候都沒有焦點,臉上是寒冷的表情。他拉着興奮的宙斯一動不動地站着,然後一字一句地説,陸之昂,你要鬧到什麼時候!
傅小司看着站在面前的一羣裏氣的小混混心裏很是憤怒。其中幾個傅小司也認識,因為是他在淺川一中初中部唸書的時候就被開除出去的問題學生。那個勾着陸之昂肩膀的人叫武嶽,以前在學校的時候所有的人幾乎都討厭他。
——你這幾天就是跟這種…人在一起麼?
本來是想説“這種混混”的,不過傅小司還是維持着一些理。因為在這段時間,他也不想對陸之昂發火。
陸之昂沒有説話,只是低着頭坐在路邊的欄杆上,手握着瓶子一下一下無意識地敲着欄杆,他的頭髮垂在面前,也看不出是什麼表情。
倒是武嶽走過來一抬手就掐住傅小司的下巴“你講話給我講清楚點,什麼叫這種人,哪種人?!老子知道你是傅小司,傅小司了不起啊?”傅小司還沒怎麼反映過來就聽到骨頭撞擊骨頭髮出的沉悶的聲響,然後一個背影閃過來出現在自己面前,陸之昂的一拳用力地打在武嶽的臉上,在武嶽痛得哇哇亂叫的時候,陸之昂把啤酒瓶朝着欄杆上一敲,然後拿着尖鋭碎片的酒瓶朝着那些因為吃驚而張大了嘴的人指過去,説,我心情不好,要打架的就過來。
陸之昂看着傅小司一聲不響地在房間裏找着各種處理傷口的藥和物品,光着腳在地板上來來回回,看着他的下巴上靠近耳朵下面泛出的一塊淤青心裏一陣一陣地到心疼。他咬着牙在心裏咒罵,媽的武嶽用力還真狠。儘管自己從小到大就經常和小司打架,甚至打到滿地打滾,可是依然不能忍受別人對小司動手。所以今天看到武嶽掐着小司的下巴的時候陸之昂心裏瞬間就火大了。而現在,儘管很多話想要講,可是卻不知道要怎麼開口,憋到最後也只含糊地問了句“痛不痛?”——當然痛你他媽讓我掐一下試試看。
果然沒有好聲氣。這也是陸之昂意料之中的事情。不過小司還能朝自己發脾氣,證明氣得不算厲害。從小一起長大陸之昂算是瞭解他的脾氣的,真正生氣了的話是絕對不會和你説一個字的。所以陸之昂的內疚輕了一些。
——不過話説回來你還真的很不會打架啊,好在有我,不然你就不止下巴青一塊了。
——我手上拉着你家的狗!你拉着條狗去打架試試!
——…
傅小司並沒有因為陸之昂語而停止,他繼續斜着眼睛瞪他説,而且!你也不看看誰掛彩掛得多!説完之後把找出來的棉花紗布酒碘酒雙氧水創可貼雲南白藥等等等等一大堆東西朝他扔過去。然後自己倒在沙發上下巴,心裏在想,孃的武嶽這個王八蛋力氣竟然這麼大!
陸之昂攤開雙手做了個“ok你贏了”的無奈表情,然後開始用棉花蘸好酒清洗傷口。傅小司看着他笨拙的樣子也只能嘆口氣然後起身去幫他清洗傷口。
撥開頭髮才看到頭上有道很深的口子,傅小司拿着酒棉球都不敢用力,那些紅的和凝固的血讓小司心裏揪得難受,因為他知道這道口子是因為陸之昂跑過來幫自己擋了那個砸下來的酒瓶而出來的,喉嚨有點哽咽,特別是在陸之昂不自主地抖動的時候。小司知道那是因為酒碰到傷口的關係。
——痛你就叫,在我面前你裝個。
語氣是沒有波瀾的平靜,掩飾了其中的心疼。
——我是怕我爸聽見,要是家裏沒人我早叫翻天了…餵你輕點啊!
傅小司把棉花丟到一邊,看着陸之昂説,你也知道怕你爸聽見。你到底在想什麼啊,跟那樣的人混在一起。
陸之昂低着頭,也沒怎麼説話,因為自從漸漸長大之後,他都不太敢朝小司頂嘴,説不上來為什麼,就覺得小司平時太具威嚴。如果是在平時,他肯定就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可是現在,因為心情沉重,所以也就只是沉默着不説話而已。
傅小司轉身走出房間,回來的時候端了杯水進來,他看着不説話的陸之昂心裏有些難過,但也有些生氣。特別是看到他跟武嶽那種人混在一起的時候。他把水遞給陸之昂,然後説,你這樣自暴自棄,你媽媽會恨死你的…
陸之昂剛聽到“媽媽”兩個字就把手一揮“你不要提我媽媽!”可是一揮手剛好打到小司遞過來的開水,抬起頭就看到那一整杯水從傅小司肩膀上潑下去。陸之昂手足無措地站起來,因為他的手碰到了一點水,僅僅一點就非常的燙了。他望着傅小司面無表情的臉突然慌了手腳。
傅小司什麼也沒説,儘管肩膀被燙得幾乎要叫出來。只是一瞬間心裏有一些悲哀穿堂而過。男生的情應該就是如此隱忍吧,再多的痛苦都不帶任何表情的承受,頂着一張不動聲的側臉就可以承擔所有的尖鋭的角和鋒利的刃。
那天晚上傅小司住在陸之昂家裏,他躺在客房的牀上一直睡不着,眼前還是反覆出現陸之昂那張悲傷的臉。
肩膀的疼痛時不時地在神經裏出沒,用手碰一下就是燙傷的熱辣。
“這個笨蛋”似乎也就只能罵句“這個笨蛋”而已。
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傅小司一睜開眼睛就看到枕頭邊上放着的燙傷用的藥膏。那一瞬間他覺得嗓子裏有什麼東西堵得難受。他可以想象陸之昂晚上悄悄地走進來放下藥膏,或者也會帶着內疚的眼神看看睡的自己。然後坐在地板上對着睡的自己説一些平時裏無法説出的話,或者也會軟弱地哭。然後再悄悄地關上門離開。
傅小司走到陽台上拉開窗簾朝外面望出去,陽光燦爛,帶着夏天獨有的灼人的明亮,而太陽底下,陸之昂拿着水龍頭在幫宙斯沖涼。他的臉上再一次地充滿了笑容,儘管沒有以前的燦爛,但是卻顯得格外地平靜,而水花裏的宙斯也顯得格外的高興。
傅小司閉上眼睛,然後聽到在高遠的藍天之上那些自由來去的風,風聲一陣一陣地朝更加遙遠的地方穿越過去。他想,這些突如其來的傷痛,也只能依靠時間去撫平了吧。只是經過如此傷痛的那個笨蛋,會變得更加的勇敢,還是變得更加容易受傷呢?
不過無論如何,這個漫長的夏季終於結束了。
1996年9月7星期晴夏天終於結束了開學已經一個星期了。可是卻依然覺不到任何的改變,或者説是很多的東西都在不知不覺裏變化了,可是卻因為自己太過茫然的眼睛沒有發現而已。
可是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去打量着那些剛剛升入淺川一中的孩子們。應該是老人的心態了吧,看着他們竟然會在腦子裏迴盪出“青”兩個字。真見鬼。而僅僅在一年多以前,我也是這樣好奇地看着新的學校大門,看着無邊無際的香樟,看着學校光榮榜的櫥窗裏那些升學畢業的學長學姐們名字後面的一所又一所名牌大學而張大了嘴巴一直驚訝。
而現在,竟然要在放學的時候和那些剛剛進來的小孩子們搶着食堂的座位,搶着車棚的停車位置,用同一個游泳池,每個星期一站在同一個場看着升期手升上國旗,曾經喜歡的林蔭道被他們用年輕無敵的笑聲覆蓋過去,曾經用過的畫室裏出現了更多會畫畫的人。有時候真的覺得好沮喪,而且這種沮喪特別的莫名其妙。
教室被換到了二樓,依然是中間的教室。只是誰都知道這是個臨時的教室,因為在開學一個星期結束之後就會決定最後的文理分科。而大家就會進入新的班級,和新的同學成為朋友,有新的座位,有新的置物櫃,有新的值輪表。然後逐漸開始遺忘以前的事情。
然後逐漸開始遺忘以前的事情。當我寫完這句話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有點難過。因為這一個星期以來傅小司和陸之昂都沒怎麼説話,其實小司本來話就不多,我也早就習慣了,可是陸之昂的那種燦爛的笑容真的就憑空消失了。有時候看着他平靜地騎着車和小司一起穿過學校的校園,看着他安靜地穿着白襯衣靠在欄杆上,或者説是在游泳課上一言不發地在泳池裏不斷地來回,我都恍惚覺得是另外一個傅小司。
小司有告訴過我他媽媽的事情,可是我什麼也幫不上忙,甚至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怕一瞬間氣氛就失控。所以也就只能在看到他沉默的時候一起沉默,在他安靜的時候一起安靜。
有時候我都在想,會不會陸之昂的人生就從此改變了呢?在他以後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加漫長的歲月裏,他還會像以前沒心沒肺地笑麼?他還會帶着兩個小辮子的帽子搖頭晃腦地耍賴麼?他還會對着每一個路過的女孩子吹口哨麼?
想到這裏我竟然會覺得心酸。
在寫完上面一段話之後我去陽台上站了一會,現在繼續寫。而剛剛,當我站在陽台上朝着黑暗的夜裏望出去的時候,心裏真的突然對未來沒有任何的把握。遠處的樓房透出星星點點的燈火,在濃重的黑暗裏顯得格外的微茫。覺得世界突然憑空地陷落一塊,然後夜像墨汁樣迅速地填充進去,聲音消失無蹤,所有的未來都像是被硬生生地埋進了深深的河牀,在河牀的厚重淤泥之下一千米,然後水面還有一千米,永無天。已經到來的高二,即將到來的高三,那些曾經傳説中無數次出現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片段來回地出現在腦海裏,轟轟然地做響。像是夢境裏經常出現的那列火車,在有規律的鐵軌撞擊聲裏,又像是有人拿着刀,找準了我們最弱最防不設防的部分温柔地刺進去,然後拉出來,血模糊,然後再刺進去,一直到最後痛苦變得麻木,現在變得模糊,未來變得沒有人可以知道結局。
我突然有點想哭。
小司以前跟我講過一個天使的故事,具體我忘記了。可是我還記得那個故事的大概是説,每一個人都有一個一直守護着他/她的天使,這個天使如果覺得你的生活太過悲哀,你的心情太過難過,那麼他就會化身成為你身邊的某一個人,也許是你的朋友,也許是你的戀人,也許是你的父母,也許是你僅僅見過一面的陌生人,這些人安靜地出現在你的生命裏,陪你度過一小段快樂的時光,然後他再不動聲的離開。於是你的人生就有了幸福的回憶,即使以後你的道路上佈滿了風雪,可是你依然可以想起曾經幸福的事情,你就可以依然勇敢。所以那些默默離開我們的人,其實都是天使迴歸了天國,比如那些離開的朋友,那些曾經給過你幫助的陌生人,那些曾經愛過最後分開的人,曾經你向他問過路的男生,曾經講過一個很好聽的笑話逗你開心的同學,曾經唱過一首好聽的歌給你聽的歌手,寫過一本好書的作家,他們都是善良的天使。也許你有段時間會對於他們的消失到傷心或者失落,會四處尋找他們去了哪裏,到了什麼國度,可是到最後,你都會相信,他們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安靜而滿足地生活着。於是曾經的那些失落和傷心都將不復存在,時間是最偉大的治癒師。
我有時候也在想,小司和之昂會是天使麼?有時候都覺得他們不像人間的男孩子,沒有普通男生的邋遢與聒噪,也沒有故意的耍帥和出風頭,他們安靜地出現在每一個清晨和黃昏,安靜地笑或者微微地皺起眉頭,可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掩蓋他們身上的光芒,甚至有時候我都會想,當他們兩個人站在人洶湧的街頭,你不用費任何力氣,也可以找到他們。
還有遇見,遇見也是一個天使吧。有時候都覺得這樣的女孩子,已經堅強到了讓人心疼的地步。咬着牙在漆黑的夜晚裏走路,也有風雪,也有沼澤,也有反覆出沒的讓人恐懼的夢魘。很多個晚上遇見都會給我講她在酒吧發生的事情,比如某一天某位客人突然送了她花説她唱歌真的很好聽,説老闆這個月又給她加了薪水因為越來越受到客人的歡,或者説有男孩子專門從一個很遠的城市趕過來聽她唱歌,因為他的朋友告訴他,在淺川有一個很會唱歌的女孩子,這甚至讓青田都有點微微地吃醋呢。她對我講起她的夢想像是一個孩童在描述她玻璃瓶裏五彩的糖果。她説總有一天她要紅遍全中國,成為全國最紅的明星,她要每一個人聽到她的歌就覺得充滿了力量,她要讓每一個哭泣的人都會因為聽到她的歌聲而變的勇敢,並且可以繼續以後艱難而漫長的路。她要讓每一個堅強而善良的人們在經歷黑暗和醜惡的人的時候還可以在她的歌聲裏找到温暖和勇氣。在遇見對我描述這些的時候,我總會看見一些微弱的光芒從她的身上散發開來,在濃厚得如同海水一樣的夜裏發出微波的光暈,像是從小到大看過的夏夜晚的螢火蟲。而我也明白,這些微弱的光芒,總有一天會讓遇見華麗裹身,總有一天會讓遇見變成最為華麗的燕尾蝶,在所有人的目光裏光芒萬丈。
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深深地相信着。
1997年12月18星期四雪寒冷讓人覺得無望無論如何,寒冷總是讓人無望。
這是我今天在語文書上看到的一個句子。在課間去水房衝咖啡的時候我就在不斷地回想着這個句子。每到冬天在開水房前排隊的人就會排成長龍。我靠在牆上反覆地想起這句話,心裏一瞬間有了一些無法言説的觸覺。手上小司和我的杯子發出微微的熱度,像是隔了無比久遠的夏天。我都很差異語文書上會出現可以在我心裏起波瀾的話。因為好長一段時間以來,我都是做着無數的語文試卷,機械地揹着所有古文的意義,絲毫覺察不出任何的美,在看到一句優美的詩詞時,我第一個反映不是文字組合的瑰麗,而是它的下一句究竟該如何背誦。做完一張語文試卷,然後翻到參考書的最後幾頁對答案,然後自己給自己打分。
而這樣無望的子,似乎已經持續了好久。
我都發現自己好久沒有寫過記了,再翻開以前的記竟然覺得一切都恍如隔世。就在我依然覺得自己還是剛剛進入淺川一中的小丫頭的時候,時間竟然不知不覺的快要走過三年了。我知道下一個夏天到來的時候,我們就會像學長學姐一樣,離開這個長滿香樟和回憶的地方,散落在天涯。
我們畢業了。這是一句殘酷的話,可是每個人都必須要説。
其實回憶起來我都覺得詫異,不知道什麼時候時間變得行走得如此迅速。就在我們不斷地在寢室的那張硬木牀上睡去醒來的過程裏,年華就悄悄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