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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夏至·暖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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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天認識個很漂亮的女孩子,不過很高傲哦,下次介紹你認識,看你能不能搞定啊。”——之昂你一定要和以前一樣,要笑,要很會逗女孩子開心,要幸福,不要像我一樣經常地皺起眉頭,那樣不好看。

傅小司正在等陸之昂的回答,順便也在絞盡腦汁地想下一個問題,哪怕是隨便聊聊也好,可是似乎很難的樣子,想不起來自己以前擺臭臉的時候陸之昂是怎麼安自己的。正想了一個“我們一起去剪頭髮吧”這樣的爛問題剛轉過頭去,然後一瞬間世界靜止無聲。

陸之昂坐在馬路中間,兩條腿因為太長而無辜地彎曲着伸展在前面,夕陽從他的背後沉落下去,背影上是一層茸茸的光輝。沒有車輛開過,也沒有行人,只有道路兩邊高大的香樟散發着濃郁的樹葉的味道。他的頭低下來,頭髮遮住了清晰的眉眼,只是還是可以看到白的水泥馬路上突然砸下了一滴水漬。傅小司心裏突然一陣一陣地痛起來,因為在那些一片疊着一片的香樟樹葉的撞擊聲裏,在沙沙的如同海一樣的樹梢輕響裏,在千萬種或清晰或模糊的聲音裏,他聽到了陸之昂那一句輕得幾乎不着痕跡的話,他帶着哭腔緩慢地説:“小司,其實我有認真想過,以後的路,走起來該有多難過。”而之後的時間裏,傅小司每天早上騎車去陸之昂家,然後和他一起去醫院。以前每天上學是之昂到樓下叫他,而現在顛倒過來,每天早上傅小司甚至比上學的時候都要起得早,匆忙的刷牙洗臉,然後飛快地仰起喉嚨喝下牛,然後抓起麪包就朝樓下衝。路上咬着麪包的時候,扶龍頭的那隻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會疊在一起禱告,上帝請保佑之昂今天心情愉快。

路上總是不太説話,陽光從香樟的枝葉間搖晃下來灑在兩個男孩子身上。高二了,突然變成17歲的男生,身子漸變得修長而瘦削,肌呈現線條。背後的肩胛骨在白襯衣裏顯出清晰的輪廓。而在醫院,陸之昂的媽媽因為腦癌的關係,頭部開刀,縫了很多針,再加上化療的關係,頭髮都掉光了。他的媽媽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偶爾清醒過來陸之昂就會馬上俯身下去,而之後她又閉上眼睛昏睡過去。傅小司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事情,大部分時間在旁邊的病牀上看書,偶爾會在白紙上隨手畫一些花紋。而陸之昂差不多都是蜷着一‮腿雙‬在椅子上紅着眼睛發呆。偶爾小司削個蘋果,然後分一半給他。

子就這麼一天一條消逝掉,帶着死亡前獨有的安靜,龐大而讓人無力。世界突然變為一個燦爛的果實,只是內核裏有條蟲在不斷地緩慢蠶食,一點一點咬空果核果,逐漸近果皮。在那尖鋭的突破果皮的一下狠咬之前,世界依然是光鮮油亮的樣子,只有蠶食的沙沙聲,從世界的中心一點一點沉悶地擴散出來。

每一天小司和之昂就在那條路人稀少的水泥馬路上來回,在朝陽裏沉默,在夕陽裏難過地低頭。時光的刻刀一刀一刀不留情面,之昂的下巴已經是一圈少年獨有的青鬍渣。在很多個回家的黃昏裏,小司都在想,我們就這麼長大了麼?17歲,18歲,19歲,朝着漫長的未來成長過去。然後時間在一瞬間的停頓,那是一個夕陽滿天的黃昏裏,小司和之昂同時抬起頭,聽到心電儀那一聲波形迴歸直線的長音。

立夏起牀後在曆的期上又劃掉了一個子,還有十七天開學。子竟然過得如此地漫長,立夏也微微覺得有些奇怪。有時候跑去七七家裏找她聊天,會講起淺川一中的很多事情,聊着聊着總會聊到淺川一中的那兩個全校老師都當作寶貝的學生傅小司和陸之昂。可以聊的東西很多,比如陸之昂永遠不變的那個藍的揹包,傅小司慣常的白襯衣,兩個人都愛喝的可樂,陸之昂無法無天的仰天大笑,傅小司眼睛裏終年的大霧,教室裏那兩張畫滿花紋的課桌,冬天裏黑的長風衣,在一年就要過去的時候,立夏反而全部清晰地在心裏回想起來,她想,這兩個傢伙,應該會成為淺川一中現在和未來的傳奇吧。

而每次談到這裏立夏心裏都會稍微有一些傷。早知道當初就不要留電話給他們兩個,得現在如此沮喪。也不知道那兩個人在忙什麼,很多時候立夏在家裏偶爾一不小心看到那部安靜的電話都會在想,小司現在在幹嘛,還是皺着眉頭在畫畫麼?而陸之昂依然在旁邊矇頭大睡?

而這些淺川一中的事情也只能和七七聊,因為像室縣這種小鎮,能夠考到淺川一中去的人就如同別的城市的學生考上了最好的大學一樣稀罕。立夏在和初中的同學聚會的時候都很小心地避免不要提到淺川一中,更不敢提自己在學校是前十名的成績,不然總會有人紅眼睛並且開始酸溜溜地説話。立夏最怕這些。不過私下也會有點生氣。當初不努力怪誰呢,自己從前晚上熬夜痛苦的時候你們在睡覺,而現在又來眼紅我能念全省最好的中學。荒唐。

整個暑假立夏一直都在考慮文理分科的問題,七七是學文的不用問,而立夏心裏除了考慮自己之外還多了另外的兩個人。忐忑,甚至會在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在家裏來回度步,簡直像是老人一樣。而那天打電話給小司也是想問問這個事情,可是結果卻聽到陸之昂媽媽的事情。

立夏清晰地記得自己聽到那句話的時候手裏話筒咣噹一聲掉在地板上,再拿起來已經斷線了,可是卻沒了勇氣再打過去。立夏回過頭去看了看在廚房裏忙碌的媽媽,夕陽打在她的頭髮上,微微有些花白的頭髮,背弓起來有些令人心裏發酸的弧度。立夏心裏一陣止不住的難過,眼圈在一瞬間就紅起來。

整個院落裏擠滿了進進出出的人,夏天的暑氣沉下來積累在地表附近,使得整個院落格外地悶熱,門外擺滿了無數的白花圈。白‮花菊‬一堆一堆地散佈在每一個角落。傅小司和父母來的時候四周都已經擠滿了人,面無表情,或者竊竊私語。偶爾能比較清晰地聽到一聲“太可憐了,那麼小的孩子”之類的話語,傅小司微微皺起眉頭。

陸伯伯一直忙着招呼來參加葬禮的人,形容憔悴,眼眶深深地陷下去。應該好幾天都沒有睡覺了吧。小司和陸伯伯打完招呼之後就開始找陸之昂,可是怎麼也找不到,周圍很多的人擠來擠去,畢竟陸家在淺川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所以來得人格外地多。小司一邊皺着眉頭不斷地小聲對人説“借過借過”一邊鬆開襯衣的領口,天氣太熱,口一直在冒汗。這件黑的襯衣還是媽媽剛剛買的,因為自己的衣櫃裏從來就沒有過全黑的衣服。

後來在那些敲鑼打鼓的開靈師鬧起來之後,傅小司才看到了坐在牆角的陸之昂。一頭亂糟糟的頭髮和嘴上沒有刮的鬍子,可是他依然穿着白襯衣。傅小司突然覺得眼睛刺痛得難受,他心裏恍惚地想,也許是周圍的人都是黑,一整個黑的世界裏,惟獨陸之昂反出純淨的白,所以自己才會覺得刺眼吧。而這微弱而無力的白,在一整個黑暗無邊的天地裏,如同一團無辜而柔軟的白絮。傅小司剛想張開口叫他,然後手機突兀地響起來。

小司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然後看到是立夏。接起來剛剛説完兩句話,那邊就突兀地斷掉了。掛掉電話傅小司朝陸之昂看過去,正好上陸之昂抬頭的目光。

陸之昂聽到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手機鈴聲於是抬起頭,他知道是傅小司。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司一身黑的衣服,佇立在漸漸低沉的暮裏,像是悲憫的牧師一般目光閃耀,而除了他明亮的眼睛之外,他整個人都像是要溶進身後的夜裏去一樣。陸之昂口有點發緊,在呼的空隙裏覺得全世界像是滔天大水決堤前的瞬間一樣,異常洶湧。這樣的情緒甚至讓他來不及去想為什麼傅小司永遠模糊的眼睛會再一次地清晰明亮如同燦爛的北極星。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陸之昂那天抬起頭時看我的目光,在開靈師一聲一聲的鑼鼓聲裏,陸之昂大顆大顆滾燙的眼淚順着臉龐往下滑。我可以看得出他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是嘴角依然像極了他小時候被欺負時向下拉的那種表情。我記得在幼兒園的時候我幾乎每天都看他這麼哭,為了阿姨的責罵,為了爭不到的糖果,為了和我搶旋轉木馬,為了褲子,為了我把玻璃珠給了一個漂亮女生而沒有給他…而長大之後的之昂,永遠都有着陽光一樣燦爛的笑容,談話的時候是表情生動的臉,快樂的時候是笑容燦爛的臉,悲傷的時候…沒有悲傷的時候,他長大後就再也沒有在我面前有過悲傷的時刻,我都以為自己淡忘了他悲傷的臉,可是事隔這麼久之後再被我重新看到,那種震撼力突然放大十倍,一瞬間將我變成空虛的殼,像是掛在風裏的殘破的旗幟。

在濃重的夜裏,在周圍嘈雜的人羣裏,他像一個純白而安靜的悲傷牧童。我很想走過去幫他理順那些在風裏亂糟糟的長頭髮,我也很想若無其事地陪他在發燙的地面上坐下來對他説,曖,哪天一起去剪頭髮咯。可是腳下生長出龐大的系將我釘在地上無法動彈。因為我怕我走過去,他就會看到我臉上一塌糊塗的淚水。我不想他看到我哭,因為長大之後,我再也沒有在他面前哭過。

陸之昂,媽媽一定會去天國。你要相信我。

——1996年·傅小司陸之昂的媽媽出殯的那天陸之昂一句話都沒有説,他看着一切緩慢地進行像是無聲的電影,而他唯一可以知道的是傅小司站在他的身邊也是沉默不語。以前他總是不明白為什麼小司的話可以那少,而現在,他發現自己也可以輕易地做到了。

屍體被放進焚化爐。媽媽的臉消失在那個狹長的鋼鐵空間裏。他想起5歲的時候本來媽媽可以離開淺川去大城市深造,半年後回來就可以成為銀行的高層。而那天在火車站的時候,陸之昂看着媽媽跨上火車,自己就突然哇哇地哭起來,而在火車啓動前的一分鐘,媽媽從火車上跑下來。而當陸之昂長大之後,才明白媽媽當初做出的那個決定其實就是放棄了自己的人生,她選擇了母親而放棄了一個女自己的事業。

——媽媽我再也不會哭了,再也不會讓你為了我放棄任何東西了。你要自由地過你自己的生活。

火光隱隱泛出紅,熱度在瞬間增加。陸之昂覺得眼眶發漲,他想起自己曾經差點病死的事情,那是他10歲的時候,突如其來的高燒,夜裏叫不到車子,而且瓢潑大雨,他爸爸在外地出差,所以媽媽一個人抱着他走了差不多三個小時去醫院。那個時候他家沒有住在市中心,山路上全是泥濘,媽媽抱着他又不能換手,兩隻手幾乎沒勁了就死死地抓在一起不要鬆開。後來醫生説這孩子如果晚到醫院幾個小時,就救不回來了。之昂記得當時媽媽在醫院裏大聲地哭着,而他在昏睡裏也可以覺到她的傷心。

——媽媽我再也不會整天在外面玩得不知道回家了,我再也不會讓你一直在客廳坐着等我了,媽媽我再也不會因為要出去陪女孩子開心而忘記你的生了,媽我再也不會耍賴強迫你一定要説我畫的畫比傅小司好了,媽我再也不會説你做的菜不好吃了,媽媽我再也不會生病時大哭大鬧了。

煙囱裏開始飛出黑的塵埃,暮裏那個高高的煙囱顯得格外地淒涼。傅小司抬起頭的時候突然想到,這個塵埃的出入口,不知道帶走了多少人的傷心和思念。黃昏的天空裏有黑壓壓的鳥羣無聲地飛過去。之昂想起曾經有一個喜歡他的女孩子去他家裏,媽媽很開心,因為她一直擔心他這樣吊兒郎當的個找不到老婆。媽媽見到那個女孩子很高興甚至很緊張都有點不知所措。那天媽媽一直陪他們聊天,陸之昂知道媽媽很開心。可是那個女孩子竟然在他耳朵邊上悄悄地説了句“你媽媽怎麼還不走啊我想和你單獨聊天呢”就因為這一句話他就把那個女孩子趕了出去。他媽媽因為這個還罵了他的臭脾氣。他當時沒有頂嘴,心裏在想,以後一定會找一個全世界最好的老婆讓她知道我也是很優秀的男生呢。可是他沒想到時間這麼短,而來不及做的事情這麼多…

——媽媽我再也不會每天都把衣服得很髒了,媽媽我再也不會忘記您喜歡紅而買錯綠的衣服送您了,媽媽我再也不會把您送給我的禮物藉着不喜歡的藉口而丟在房間的某個地方了,媽我再也不會忘記你的生了,媽…媽我再也不哭了,媽我會成為一個最好的註冊會計師…媽媽,你一定要去天國,以後等我死了我也會來,你放心我一定會到天國來的,因為你告訴過我要做一個堅強而善良的人。上帝肯定會很喜歡我的,媽媽…再見。

傅小司抬起頭,天空顯得灰濛濛地看不清楚。他想,這個夏天終於要過去了。再也不會有這樣的夏天了吧。

傅小司拉着宙斯往家走的時候心裏生出很多莫名的情緒,甚至説不出是惶恐還是生氣,又或者是深深的難過。只是他以為陸之昂心情已經漸漸好轉的時候其實一切只是越來越糟。他站在陸之昂家的院子裏,只能看到宙斯髒兮兮地蹲在狗屋旁邊,一臉無辜的表情,看到傅小司走進院子的時候就一陣一陣低聲的叫喚。

陸之昂的爸爸同陸之昂一樣,依然陷在傷心的情緒裏面。只是陸之昂更加嚴重一點。傅小司在和陸伯伯聊完之後才知道,從他媽媽下葬之後,他幾乎都沒怎麼回過家。很多時候都是凌晨才一身落拓的樣子從外面回來,滿身酒氣,雙眼通紅。

——我在給他一耳光的時候,他都沒有做聲,眼裏的淚水也是忍着沒有落下來。我也可以聽見他咬牙忍耐的聲音。我比誰都瞭解我這個兒子。平時似乎很隨和的樣子,其實個比誰都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