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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夏至·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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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會因為丟了一個我送你的皮夾而深深懊惱麼?

1998年傅小司立夏翻了下身,看到小司正爭着雙大眼睛一副放空的呆呆的樣子,而小司轉過臉來正好撞上立夏的目光。

哎,睡不着?小司拔下左耳邊的耳機,遞過去,聽歌麼?

嗯。立夏把耳機接過來到右邊耳朵裏去,正好,右耳在耳鳴,要聽的。

閉上眼睛聽覺就會靈,因為視覺被隔斷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在書上看到的理論,是用來解釋盲人聽力很好的理由的,當時看了就記住了。確實有一些道理,在閉着眼睛斜靠在坐椅上的時候,耳機儘管只有一半,裏面的聲音依然清晰。是個女聲,在模糊而輕柔地唱着一些緩慢但堅定的旋律,其中有一句立夏聽得很清楚,是説你提着等照亮了一千條一萬條路,我選擇了一條路就是跟你義無返顧地低頭跟你衝向幸福。

幸福。幸福是什麼呢?細節罷了。那些恢弘的山盟海誓和驚心動魄的愛情其實都是空殼,種種一切都在那些隨手可拾的細節裏還魂,在一頓温熱的晚餐裏具象出血,在冬天一雙温暖的羊襪子裏拔節出骨骼,在生時花了半天時間才做好的一個長的像自己的玩偶裏點睛,在凌晨的短消息裏萌生出翅膀。又或者更為細小,比如剛剛一進機場傅小司就背者立夏的行李走來走去幫她辦理checkin的手續,立夏想伸手要回來自己背的時候還被狠狠地瞪了一眼得到一句你有病啊有男生讓女孩子背行李的啊,又哪怕是傅小司低頭在自己耳朵邊上小心提醒飛機上需要注意的事情甚至彎下幫自己把安全帶繫上,又或者現在,即使閉上眼睛也知道小司輕輕地幫自己拉下了遮光板並關掉了頭頂上的閲讀燈,種種的一切拆分後的偏旁和部首,而當一切還原至當初的位置,誰都可以看得出那被大大書寫的幸福二字。

抑或是現在。聽着同樣的歌曲,飛過同一片白灰的天空。

立夏想着這些温暖的意象,內心堆積起越來越多的雨水。那些電和電子信號經過cd唱機的光指針,經過銀白的機身,經過細長的白耳機線,經過耳同步傳進兩個不同的身體裏面,盪起不同的漣漪。這些不同的漣漪夾雜着相同的旋律在世界裏遊蕩,往來的季候風將它在全世界清晰地括音。內心裏世界開始緩慢地塌方,像是八月裏浸滿雨水的山坡裏一棵樹突然蔓延出新的系時瞬間塌陷。一塊又一塊的黑泥土分崩離析,漸漸出地殼深處的秘密。

而同樣浸滿雨水的還有呼緩慢起伏的腔,像是滿水的海綿,用手按一下都會壓出一大片的水漬。

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緊挨着傅小司的衣,温暖的,細膩的羊絨絨,在皮膚上產生鈍重的灼熱。脖子開始支撐不起腦袋,然後向一邊歪歪地倒過去。

倒過去。

臉頰受到男生利落的肩線。

倒過去。

還有瞬間撲進鼻子的年輕男生的味道。像是夏午後被烈灼燒的青草。又或者是暴雨沖刷出的新鮮的泥土的芳香。

之後意識就開始變得不太清楚,那些温熱的想法都變得模糊,像是隔了雨天的玻璃,玻璃窗外是時而晃過的傅小司的臉或者陸之昂的臉,窗外雨水在地面的低窪處匯積起來越漫越高,是夏天的暴雨,磅礴的雨水讓天光暗淡,地面水花飛濺,有樹葉被雨水從枝頭硬生生地打下來漂在水面上,有年輕的女孩子提着裙子快速地跑到屋檐下躲雨,有愛耍酷的男生獨自在大雨裏投籃,白的t恤濕淋淋地貼在背後的蝴蝶骨上,長頭髮濕漉漉地紮在腦後,畫室內在雨天裏只剩下暗淡的光線,石膏像和各種水果模型安靜地散落四處,而滂沱得幾乎掩蓋一切的雨聲裏,卻有一筆一畫的碳條劃過畫布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遺失多年的傳説,卻可以被毫不費力地聽見,在不斷重複的沙,沙聲裏,是腦海裏1995年的黑白映畫,面容寒冷的傅小司從前面遞過來的削筆刀,和轉過身就看見的陸之昂孩子氣的笑容,傅小司還是1995年的傅小司,陸之昂還是1995年的陸之昂,而自己,卻是1998年的立夏。在夢境裏時光竟然延展出兩個左邊軸,自己站在這條線上,看着三年前的兩個小男孩乾淨而無聲的面孔,窗台上是一隻安靜的黑貓。而空氣突然微微地波動,透明的漣漪在空氣中徐徐散開,窗台上的黑貓消失不見,卻出現面無表情的遇見,她坐在窗台上,臉靠着雨水縱橫的玻璃,目光不知道潰散在窗外的什麼地方。而畫面就硬生生地停在遇見出現的這一刻,夢中的自己覺得喉嚨發緊,像是被人用手緊緊地掐住了喉嚨,捂着嘴莫名其妙地哭起來。

而窗外,是聲勢浩大的暴雨,淹沒了整個城市。

北京的冬天非常的冷,而且乾燥。臉像是一面被烈炙烤很久的石灰牆,摸一下可以掉落無數的白屑。那些説着北京其實並不冷,暖和啊的人全部是騙人。遇見無數次地在被凍得説不出話的時候這樣想。那些整天不用出門偶爾出一次門就是直接有車停在門口然後下車就直接進屋的人當然會覺得不冷。

對於自己來説就是每天早上天還沒有亮甚至還聽不到收音機裏發出音樂的時候就起牀送報紙,這一個小區有二十八棟樓,每棟樓有四個單元,訂報紙的一共有多少家遇見不知道,只知道她要負責送的就有一百二十家。遇見每天早上要把一百二十份報紙到不同的郵筒,稍微晚了一點還要被罵。罵人的人很刻薄,並不因為他們家財萬貫,正好相反,也是貧窮的人家,拿着微薄的工資艱難度,卻還是要每關心國家大事和瑣碎八卦,好在茶餘飯後的談論裏顯得自己滿腹經綸,所以更加會因為自己付了錢訂了報紙而使用他們微不足道的消費者權力。

晚了十分鐘都會被罵。有幾個變態的中年男人似乎每天很熱衷於等在門口算遇見遲到的時間,穿着睡衣站在鐵門後面出一隻眼睛,然後等聽到了遇見自行車的聲音後嘴裏就開始不乾不淨地數落着。尖酸刻薄,一副小市怕嘴臉。

而遇見多半是低聲地説一句對不起,然後把報紙進信箱或者鐵門裏,轉過身騎車離開幾米後響亮地罵一句我x你大爺或者去死吧。

北京的風是穿透一切的。無論你穿着多麼厚重的衣服帶着多少厚實的手套,那些風總能硬生生地劑過纖維與纖維之間狹窄的縫隙,像跗骨上的蛆一樣死死地黏在皮膚上面,像荊棘的種子一樣朝着骨髓深處紮下寒冷的。每個清晨遇見總是覺得自己像是一具行動的冰碴兒,關節僵死着開闔,血半固化地動。在遇見接下送報紙這個工作的第一天,在送完最後一份報紙的時候遇見靠在樓羣的水泥外牆上眼淚一直往下掉,喉嚨被大口呼進的冷風吹得發不出聲音來,只有淚水大顆大顆地朝臉上滾。滾燙和眼淚,是身體裏唯一有着温度的部分。可是眼淚在臉上停留片刻,就化成冰碴兒,沾在臉上,縱橫開闔,從表向裏固化,結冰,扎進皮膚落地生。生是生出疼痛的

可是從那之後遇見就再也沒有哭過。至少是再也沒有因為送報紙這件事情哭過。頂多就是聽到有人説北京的冬天其實不冷的時候在心裏暗罵而已。

真的。就再也,沒有哭過。

因為可是多賺二百二十塊錢。每個月就可以多存二百二十塊。這樣離幸福,就越近。那些用年輕的身體硬生生承受下來的寒冷並不是沒有價值。

它們的價值是二百二十塊。

而送報紙後就要趕到離住的地方不遠但也不近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上班。依然是騎車,穿得臃腫,除了眼睛其他地方全部罩起來。可是尖鋭的寒冷似乎可以在視網膜上鑿出一個來,然後就像水銀無孔不入般地倒灌進身體。因為是小的便利店,所以只有兩個店員,遇見,和一個名叫段橋的男生。

遇見第一次聽説男生的名字的時候笑了出來,正着念,斷橋,反着念,橋段,怎麼聽怎麼好笑,在那個男生很有禮貌地説了句你好我叫段橋請多指教之後,遇見不冷不熱地揚了嘴角,説了句不知道是嘲笑還是親近的名字還真好笑。而段橋的臉上是一副整了一隻茶葉蛋的表情。

遇見從上午七點半到晚上七點半,然後男生從下午四點半到凌晨四點半,凌晨四點半到上午一點半便利店關門三個小時。所以,説是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其實是二十一小時便利店。而遇見和段橋同時工作的時間一天內有三個小時。

因為地段不太繁華,又不是在商業區或者校園集中的地段,所以客量很少,很多時候店裏就只有遇見一個人,頭頂開着白光燈,貨架整齊排放。偶爾有顧客推開門,門上掛着的風鈴會發出叮咚的聲音。然後遇見就會抬起頭説歡光臨!

有半個小時的時間是花在整理貨架上,有半個小時是花在結晶算帳目上,有半個小時是用説歡光臨並出牙齒微笑上。其他的時間則用來寫曲子。

在酒吧唱歌依然遇見的職業。二十四小時裏三個職業:送報紙。便利店營業員。酒吧歌手。完全風馬牛不相及。可是卻踏踏實實地存在着。

而那重合的三個小時,是二十四小時裏面最普通的三個小時。因為普通,所以温暖着。就如同我們習慣了自己普通的巾,牙刷,枕頭,被子,牀,枱燈,筆記本,曆,所有習慣了的東西,都很普通。可正是因為普通,所以漸散發出美好而温暖的觸,嵌進生命的年輪,一圈一圈地粉刷着蒼白的年華。

一天是三個小時。十天是三十個小時。一百天是三百個小時。

小學生都會的算法。不需要大學的知識。不需要微積分。時光被切鹹一小段一小段的斷層,在生命的平面上逐漸地累積起來。在這些一個又一個的三小時裏,出現的話題有:我的家鄉在福建的一個叫永寧的地方,很小的地方啦,遇見你沒聽説過的。可是我跟你講哦,那裏的大海一年四季都格外壯闊,藍得讓人眼睛都睜不開來。

你竟然會作曲?妖怪啊明天學校要‮試考‬,死定了這次。

今天學校吃的時候看到了女孩子好像你,可是因為要趕着來便利店,所以只能匆匆地離開食堂了,沒來得及多看幾眼,哎。

你説為什麼兔子每次賽跑都會輸給烏龜呢?烏龜呢?按道理説完全不應該的呀。

無聊。幼稚。

這是對段橋的看法。

想念。難過。

這是對青田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