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次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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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不能説,你就不要講話。”周恩來突然嚴厲起來。他平時和藹可親,所以稍嚴厲,分量就十分重。
“但是不許説假話!我再問一遍,家裏是不是出事了?”吳克堅嘴翕動一下,沒作聲。
沉默中,周恩來點點頭,聲音轉柔和:“這就對了,你回去吧。”吳克堅剛走,周恩來就要下牀:“小何,我馬上出院。”
“哎呀,”我忙上去攔擋“不行,剛拆線,你傷口還沒癒合好…”
“你不要講了,我一定要出去。”我明白,事情到這一步,誰也攔不住了。只好退一步説:“那也得辦出院手續,要車來接啊。周副主席,我現在就去聯繫,你先躺下歇歇…”靠這個辦法,才攔住周恩來沒有當下走。辦過手續,向董必武聯繫後,大家都知道攔不住了,第二天一早就來車接周思來回紅巖嘴。
下車時,周恩來已經覺到氣氛不對,臉變得蒼白,也不多話,匆匆奔向辦公室。
他過去走路快,但現在刀口沒全長好,這樣的急步令人擔心。我想追上去挽扶,被他甩開了,一溜小跑似地進了辦公室。
鄧穎超聽到響動,正出來,周思來已經搶先一步跨入辦公室,一眼看到鄧穎超臂上的黑紗,猛地停下步,恰似面前突然橫出一道萬丈深淵,彷彿再走一步就會墜入黑沉沉的淵底。
片刻的驚愕,那沉甸甸的寂靜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周恩來那濃黑眉下的兩隻本來十分神的兩眼剎那間變痴變僵,直瞪瞪地望着鄧穎超,凝固了。好像很久,又像只有兩三秒的時間,當鄧穎超臉上浮起一種歉意而又悲痛的神情慾有所言時,周恩來才猛一口氣,從惡夢中驚醒一般,目光忽然惶恐地戰慄了,他的嘴搐着,睫抖得厲害,好像內心受到淬不及防的巨大沖撞,全身都跟着顫抖起來,終於從腔裏衝出一聲:“怎麼,怎麼回事?”周恩來從來不曾這樣失控失態地顯出慌亂,以致於鄧穎超難過地低下頭,沒有敢説出話。周恩來已經左右扭動着頸項,連續問着:“出了什麼事?
到底出了什麼事?”其實,以周恩來的聰明,早已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只是無法相信也無法接受這一悲痛的現實。
“老爺子…去世了。”鄧穎超終於小聲地説了一句。
周恩來的身體一陣悸顫,隨即搖晃一下,我忙扶住他左臂。他沒有覺,兩眼仍然痴痴的,好像還無法接受這一現實。鄧穎超繼續小聲説:“中風,很快就不行了,三天前去世的…”周恩來靜靜地站着,嘴微張着一直在顫慄,凝滯的眼睛裏慢慢地泌出一眶淚水;我聽到了他的呼聲,並且越來越清晰,那是鼻腔和喉嚨壅的原因,這種重顫動的呼終於變成泣呻的節奏,淚水已經盈滿眼眶,泉水一樣漫溢下來,豐饒地淌過灰白的面頰。
我在心裏叫着:周副主席,你要節哀,要注意身體啊。但我一句也説不出口。皖南事變時我見過他哭,但這一次的哭與那一次不同。究競不同在哪裏?我一時還説不準…驀地,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嗚——”我聽到一聲長長的悽哀的號哭,周恩來的手捂到臉上,彷彿淚已經無法減輕內心尖鋭的痛楚,他終於鬆開喉嚨,大放悲聲,並且一股坐倒在地上。
在場的人,有的驚愕,有的慌張失措,有的難過地跟着一起掉淚。我也淚了,因為我終於聽出這一次的哭聲與以往的不同。這是大忠大孝的哭聲,帶着我們民族的濃厚氣息,帶着傳統和倫理道德的力量,凝聚了五千年文明的氣勢,猛烈地進發而出。這哭聲使我心靈震顫,生出一種悲壯的轟轟烈烈之;望着痛哭失聲的周恩來,我忽然對我們的民族,對我們的黨,對我們黨的領袖生出一種新的深刻一層的認識。我隱約明白了一個道理,中國共產黨之所以能團結人民,之所以有長盛不衰的力量,成為凝聚人民和民族的核心,極重要的一條原因就在於她繼承和發揚着我們民族優秀的文化傳統和人類五千年所創造的一切文明…鄧穎超大姐和幾位同志趨前勸,扶住周恩來不讓他躺倒在地。周恩來坐在地上,兩隻腳前後倒動,突然地抬起頭來。悲痛、怨懣、懊悔、憤怒在剎那間爆發出來,淚飛如雨,斥聲似火:“你們沒爹啊?你們怎麼能這麼做?啊,嗚嗚,他是我父親!”哭聲斥責聲此起彼伏,連續不斷:“我父親死了你們封鎖我,馬克思主義也沒説不要爹!馬克思主義也不能説親生的父母都不要了,嗚嗚…”鄧穎超不敢再勸,也勸不了,趕緊叫來董必武。董必武不安地上前説:“恩來同志,我們本意…”
“你沒有爹啊?”周恩來痛哭失聲:“嗚嗎…你們搞封鎖,我父親死三天你們不通知我一聲,他是我父親!嗚嗚,不敬父母,不忠不孝,那算什麼共產黨員?啊!”
“恩來同志,唉,大家是為了你的身體。”董必武彎着,俯身小聲解釋:“大家怕影響你的傷口啊…”
“我也不是你們通知我,我就活不了啦!嗚嗚,他是我父親,沒有父親有我嗎?這是人之常情麼…”
“大家也是好心,”董必武難過地搖搖頭“我們考慮不周。恩來呀,你就不要上火了。”周恩來抹着眼淚,抬起頭:“國民黨本來就攻擊我們沒人情,不尊祖上,六親不認,你們還敢封鎖我。整整封鎖我3天!”
“我們考慮不周,都是我們考慮不周。”董必武連連自責,周恩來的哭聲減弱一些。
董必武趁機進一步解釋:“恩來呀,決定你動手術,主席很關心,專門給我們打來電報,你看麼,‘恩來須靜養,不痊癒不應出院,痊癒出院後亦須節勞多休息,請你加以注意。’電報打給我,叫我加以注意,我得完成主席的囑託啊,不能不考慮你的身體情況啊。主席説不痊癒不應出院,我怎麼辦?我也難哪,考慮來考慮去,現在看來考慮得還是不周到。事情已經這樣了,還請你原諒。主席還囑託‘出院亦須節勞多休息’,叫我加以注意。恩來同志,節哀吧,注意身體,這是主席的要求和囑託,也是大家的希望…”周思來着淚看過澤東的電報,在董必武的勸説下漸漸止住痛哭,依然着淚問:“我父親的遺體呢?”
“保留着。”董必武趕緊點頭“天氣太熱,冰困難,我們在山上搭了個棚子,遺體停放在山上。”周恩來從地上站起身,一邊擦淚,一邊走到桌前,拿筆拿紙,略想想,淚水又湧得多得急了。他用衣袖用力擦一下淚,開始揮筆疾書,嘴緊閉,受到極大委屈似地嘟着,很快寫下幾行大字,我説:“馬上給主席發電。”我送電文時,看了那內容。顯然,周恩來的悲痛還需要排遣。他不好繼續對大家發火,也不想再多批評,澤東主席便成了他唯一能訴説委屈和悲痛的人。
“主席,歸後始知我父已病故三,悲痛之極,抱恨終天。當於次安葬。”電文發出,很快便接到澤東的覆電問:“尊翁逝世,政治局同人均深致哀悼,尚望節哀。重病新愈,望多休息,並注意以後在工作中節勞為盼。”周恩來當天即拖着未曾痊癒的病體,上山為父親守靈。他戴着黑紗,邁着沉重的步子登上山,南方局和18集團軍駐京辦事處的許多同志跟隨在後。來到停屍的蓆棚前,周恩來立住腳,深探地三鞠躬,而後默哀。
屍體蓋着白布,四周圍燻着香火和艾篙,因為天熱,用冰極困難,所以用了這種土法來護屍驅味。
周思來走到屍體前,自己揭開白布,最後瞻仰了父親的遺容,再次三鞠躬,然後就在靈前坐下來。沒人能勸他回去休息,也沒人敢勸他離開。他守靈一夜,第二天仍然不肯回去稍息,一直守到下午起靈。
工作人員用擔架將屍體抬下山,放在馬車上,送往小龍坎。我們在那裏買了塊墓地,辦事處的人死了都埋在那裏,周恩來的父親,鄧穎超的母親以及主席在重慶談判期間被國民黨兵打死的李少石同志等20多人,先後都葬在了那裏。
周老太爺落葬時,周恩來填了第一鍬土,然後大家才開始幫忙填土。堆起墳後,又是周恩來堆最後一鍬土,仔細將墳頭拍實修理整齊。
周恩來在墓前向父親默哀,向父親深深地鞠躬,鞠躬,再鞠躬。他那淚花離的兩眼中,出深深的憶念和哀痛…使我心靈震顫的周思來的第二次痛哭,發生在1946年的4月8。
送走王若飛、博古、葉、鄧發等同志後;我跟隨周思來回到上清寺他的辦公室。
當時我們中共代表團已經搬到了上清寺,這也是為了國共和談的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