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與《堂吉訶德》同歸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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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大約一年以後,古義竟獨自一人飄飛到森林上空去了。古義人對母親説了這一切,卻沒有得到回應。於是,他又將古義如何飄飛而去的過程詳細述説了一遍。古義起先站在裏間的走廊上眺望森林,卻忽然踏着木欄下方防止地板端頭翹曲的橫木條爬上扶手,隨即便將兩腿併攏,一動也不動,然後就非常自然地抬腿邁步,懸空行走起來。當走到河上空時,他把穿着短外褂的兩臂舒展在身體兩旁,宛如大鳥般乘風而去,從古義人所在的位置看過去,他逐漸消失在因被屋檐遮住而看不見的長空…
從那一天起,古義人連小夥伴也沒有,終只在裏間閲讀小人書或童話故事,每當母親為讓他活動身體而設法哄他去相鄰小鎮的書店時,他便拒絕道:“萬一古義找來時,咱不在可不行!”起初,親屬們都覺得很新奇。
“你説古義到森林裏去了,那麼,仍在這裏的古義又是誰呢?”
“是夢呀。”這樣回答以後,古義人引發了更為劇烈的大笑。
秋祭那一天,客人們自晌午前就來做客,古義人被喚到正開着宴席的客廳,父親讓他與哥哥們當堂問答。
“古義,眼下你呀,其實在哪裏?”如此提問的,是親戚中的某一位,但催促回答的,卻是機而善於應酬的長兄。古義人抬起右臂,指向河那邊森林的高處,卻每每遭到二哥的反對。或許,這位具有自立個的少年,較之於不願看到弟弟成為笑料,更是不能忍受一幫醉鬼的這種遊戲。他用雙手抓住古義人的手腕往下摁去,而古義人卻認為準確指示出古義所在場所非常重要,因而絕不低頭屈服,便與二哥扭成一團,一同摔倒在地,古義人右臂也因此而臼。
二哥由於懼怕父親發怒而從客廳裏逃了出去。面部因疼痛而失去血的古義人剛站起身子,便用左手支撐着無力的右臂,再度指向森林的高處…
“又受到那時的疼痛了吧,現在,你的右肩不也在疼嗎?!”聽完這段往事後,羅茲開口説道。
“我也是這麼想的。即便提拿沉重的旅行皮箱是起因,也不會是疼痛的全部原因…因為,每次回到山谷裏來,大致都是這樣的…”
“而且,無論哪一次,只要睡上一夜,就都會恢復的。”
“真的那麼容易恢復嗎?”
“…”
“總之,在古義人的小説中,迴歸到森林裏的人物全都面向死亡。或許,古義人眼下也是在面向死亡、迴歸森林的吧?”
“嗯,是那樣的嗎?
…
我在想,哥哥帶着阿亮到這裏來住上一個時期,只要你覺得滿足了母親的夙願,不是還可以回東京去嗎?那時候,千也該從柏林回來了,全家又將恢復原先的生活…”古義人被排除在羅茲與阿紗間的談話之外,阿亮把自己的手掌小心地放在他的右肩頭。羅茲捷地注意到了這個情景,並不是為冷落了古義人,而是為自己忽略了阿亮而到羞愧。這種羞愧的神情表現在了全身,甚至連正在駕駛車輛的阿紗也覺察到了這一點。
與長途旅行造成的疲勞也不無關係,羅茲隨後便很少説話。但是,每當國道沿線的小村落出現在前方,圍擁着神社和寺院的樹林自不待言,宅院內那些萌出新芽的林木更使得羅茲不停地向古義人提出問題。所問的大多數樹木,卻是古義人連本樹名也未必叫得出的樹種。從不喜歡囉哩囉嗦的阿紗終於不耐煩地打斷了羅茲的問話:“我丈夫是退了職的中學校長,曾對真木町的植物作過調查,寫了一份非常詳細的報告,你不妨讀讀那份報告,然後實際對照每一種樹木。現在林木剛剛萌發新芽,即使古義人也未必能夠準確辨認。”
“説是‘戰爭結束以後,立即…’,可那是太平洋戰爭吧。我出生于越戰期間,對我來説,太平洋戰爭已是非常久遠的過去了…不過,古義人那時從學校裏逃學出來,每天都待在森林裏吧?不是還帶着植物圖鑑,學習林木的樹名和特的嗎?”
“那也只是十歲孩子本人一種獨特的學習,確實也記住了不少在學名上加註語發音的樹名。不過…”
“比如説?”
“好像本柳杉叫cryptomeriajaponica,山茶花叫camelliajaponica,棣棠叫kerriajaponica…”
“阿紗本人也是植物通嗎?”
“我只對特殊的個例有興趣…那時候,古義人也還沒有積累起分類學方面的知識吧。”
“是呀。我嘛,就像母親常説的那樣,是半途而廢…既沒有學習過正式學問,也沒有接受過職業訓練,一直到今天這個年齡為止,一直在為維持生計而奔波。”對古義人的自我嘲早已聽慣了的羅茲本沒有答腔,繼續往下説道:“在《堂吉訶德》中,樹名基本沒有出現。即使出現幾處,也只是櫟樹或木栓櫧之類的。櫟樹叫做encina,木栓櫧則叫alcornoque。柳樹和山櫸也稍微出現過,不過,説起印象比較深的榆樹,竟叫做整烤小牛的串杆。
“萬提斯本人能夠清楚地分辨出櫟樹和木栓櫧的區別嗎?他甚至還推諉於伊斯蘭教原著的作者,説是‘總之,關於這種櫟樹的種類,熙德·阿默德總是不太嚴謹,記敍得很不清晰’等等…
“較之於這些例子,古義人可一直努力做到記敍準確。”
“説到這一點,我一直認為,那可是託了千的關照呢…”
“千前往柏林時,我只託付了一件事,那就是假如帶嬰兒去公園,要把樹木素描下來,並抄寫下樹名…在我來説,柏林的這種風景,與其説是為了今後的描述所用,不如説是為了閲讀被描述的作品…”話音剛落,古義人又指着一直臨近到國道邊際的宅院裏的林木説:“在那裏,不是排列着一些上了年頭的樹嗎?而且,全都有一種矮小的覺…在葉叢的顏中有一些斑點…那就叫矮腳絲柏的樹葉。矮腳這種命名則與矮小有關聯。
“與這種樹相同的樹種,在我們就要去的十鋪席那塊地皮上也有。我們的祖父好像把它與從秋田移植過來的絲柏苗木進行了雜。後來把這些樹苗拔出,栽種在了別的地方。當母親只留下十鋪席宅基地和周圍的土地而將其他地方都賣出去時,把其中一些樹木移植在了那裏…説是不這樣做,自己去世後,就沒人還能記住這是母親的土地了吧。
“不過,我和阿亮可是為了住入移建到那裏的房屋才趕回來的。母親的心情大概也會因此而多少高興起來。用英語來表述這種情景,有貼切的語言嗎?早在五十年前,當我在《簡明牛津辭典》這本從美軍文化機構的館長那裏得到的工具書中發現這個詞彙時,到非常有趣…現在卻想不出來…”
“是flattered。”羅茲告訴古義人。
四在通往林中道路的山口處,已經可以看見那座巖頭。被告知巖頭的位置後,羅茲不由得心生畏懼,及至乘車繞行到巖頭背後並爬上巖頂一看,眼前卻是杉樹和本扁柏的混生林,天窪的房屋就移建在佔取混生林一角的斜面腹地裏的一塊空地上。
“在那邊的東南角上,加建了羅茲的房間。”阿紗進行説明時,阿動不停地從停放在一排矮腳絲柏旁的當車上卸下行李,並搬運到向外突出的門廊裏。山谷間的村落已隱於自河面生成的夕霧之中,因而古義人一行隨即進入大門,在那間與飯廳相通的居室裏安頓下來。尋找衞生間的阿亮回來時,帶來了祖母的遺物——收錄機,並打開微細的音量,調試接收附近的fm台的信號。趁着羅茲前往浴室淋浴,阿紗端出早已備好的盒飯,説是原任中學校長要去夜釣,家中無人守門,便回家去了。
同歸森林當天晚上,古義人他們就在尚未打開的小山一般的裝書紙箱堆中吃了晚飯。由特快專遞送來的紙箱中的書籍,竟佔了行李的大半。然後,古義人去居室北側廚房後面的房間,為阿亮做睡覺前的準備。
羅茲先來到自己的房間,整理好牀鋪之後換上阿紗備下的睡衣,去和已經回到位於建築物西側的卧室裏的古義人説話。
躺在牀上的古義人仍然穿着外衣,他讓羅茲在工作台前的椅子坐下,那張工作台就在成排紙箱對面已經關閉了的窗下。
“就是修道士,也會覺得古義人的牀鋪過於狹小。本就沒有可供我們犯罪的空間嘛。”
“…看上去,似乎是東歐民間藝術風格的傢俱,在設計上卻有一些角度,上半身可以坐起來寫東西。這是原外官在動過癌症手術後製作的,原本他打算在修養病體的同時搞一些翻譯的。這倒不是來這裏途中你所説的作品分析,回到山谷以後,或許,我將在這張牀上進行最後的工作。”卸妝以後,羅茲的面龐上平添了幾分柔和,此時卻將嚴肅起來的面孔轉向古義人:“古義人總是在習以為常地説什麼‘最後的小説’,我不認為這是件好事。我的老師去世前不久,曾在他的講演集序文中這樣寫道:請不要把這些意見理解為基於最後的確信而發表的報告,你們要將其視為巡禮過程中小憩時的報告…我懇請古義人也是如此,即便到巡禮眼看就要結束…也只作為行走途中的報告來創作你的作品。”古義人之所以還穿着旅行時的服裝,是因為仍然疼痛着的右肩難以動彈的緣故。看樣子,羅茲已經決心説出所有想要説的話。古義人撫着右肩,在內心做好了神準備。
“我認為,在你五歲時回到森林裏去的古義是‘童子’。由於‘童子’可以自由往來於時間和空間,因此,在那以後,古義幹下了不少冒險的事吧。
“在其後的生涯中,被留下來的另一位古義也決沒有懶散、怠惰,在這樣的深山之中長大成人。十歲那年戰爭結束時,他開始對閲讀外語書籍產生了興趣。然後,他在東京的大學裏學習了外語。實際上,他還到過許多國家…
“然而,他卻無法從心底裏獲得自由,他的內心曾因為被古義拋棄而受到傷害。你所創作的所有小説,不都是由你那偏執的頭腦想像出的這種對森林的鄉愁嗎?!在那鄉愁的中心,不是充滿了針對那位雖然住在森林深處,卻仍可以往來於不同時間和不同場所的古義…也就是那位‘童子’…的嫉妒嗎?!
“古義人猶如在夢境中一般,寫着義兄——在思華年之島上的義兄,寫着你自己,寫着你的家庭成員。那是作為生活在被限定了的時間裏的人,寫給義兄的信。
“今天,在來這裏的汽車裏,知道你在孩童時代曾被稱呼為古義後,我大為驚異。古義人的古,也就是前綴在稱謂前面的愛稱吧。換句話説,不就是義君嗎?你就是義兄,獨自去了森林後成為‘童子’的你的一個分身也是義兄。你是作為另一個義兄在給他們寫信!”羅茲好像已經整理好了請阿動搬運來的行李中屬於自己的那部分,將帶來的《致思華年的信》法譯本攤放在膝頭,隨即用法語朗讀起其中一個段落,並請古義人將其即刻置換為自己曾寫過的語。
時間像循環一般不斷變,義兄和我重新躺卧在草原上,阿節君和妹妹一同採擷着青草,如同姑娘般的阿優君與阿光也加入到採摘青草的圈子裏來。由於年幼和純粹,阿光因為殘疾反而越發顯得純樸和可愛。晴和的陽光輝耀着楊柳芽上的淺綠,高大的本扁柏樹身上的濃綠則更濃了,河對岸山櫻的白花房則在不停息地搖曳。威嚴的老人應當再度出現併發出自己的聲音,所有的一切,全都恍若循環的時間中平穩和認真的遊戲,急忙奔跑上來的我們,再一次在高大的本扁柏之島的青草地上玩耍…
“作為自己今後的工作,古義人將會繼續給你本人以及義兄寫信吧。當然,是給在循環時間中的小島上的你本人以及義兄寫信。那也是作為被滯留在這邊世界,隨着年齡增長而獨自走向死亡的自己,給與你早已化為一體的‘童子’寫信吧。
“令人懷念的年齡的義兄就是‘童子’,高大的本扁柏的小島,就是古義人的鄉愁之島。所謂鄉愁,在希臘語源中是表示迴歸的nostos與表示痛苦的algos複合而成的詞彙。也就是説,高大的本扁柏之島是使你痛苦的迴歸的標記。我的專題論文就要以此為線索,更為明確地顯現出等同於你的‘童子’。”古義人不久前注意到,換上黃睡衣的阿亮正拘謹地站在羅茲進來時就打開的那扇蒙上帆布的推門旁。趁羅茲説完話轉過頭來,阿亮向室內邁出一步,卻仍然沉默不語,如同在汽車裏説到的那樣,抬起一隻胳膊,向庭院外的山谷方向指去,同時用聽懂了某種響動似的那種表達心意般的眼神輪注視着兩人。古義人和羅茲都豎起耳朵,傾聽他們原認為都市中所沒有的、絕對萬籟俱寂的户外的動靜。
古義人並沒有聽到任何聲響,羅茲更是顯出費解和困惑的表情。古義人抬起靠在調整為一定角度的牀上的上半身,只用左手打開玻璃窗和防雨套窗。
“聽到了我的音樂!是《森林的奇異》。但是音調不準!”低音長笛音程中越發悶聲悶響的微音,隨同濕潤的山風從黑暗的谷底飄了上來。
“古義人的母親是不是曾經説過,只要進入森林就會聽到?”也是因為驚嚇造成的發抖,羅茲的面龐已經失去血,而古義人的臉也大致如此。只有阿亮一人聚會神,以一種令人難以琢磨的神情欣賞着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