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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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死了就該有他的名字,沒有他的名字就説明他並不在那條船上。”後來母親對爺爺這樣説。
“誰呀?媽,你説的是誰呀?”3歲的z在一旁問。
“你父親。”母親説:“你的爸爸。”
“我爸爸?”
“對。他活着,你爸爸他肯定還活着。”
“什麼是活着?”z問。
母親便抱起他,親吻他。母親的眼淚到z的臉上,彷彿活着倒是一件需要淚的事情。
爺爺一言不發。
那時z已經跟隨母親到了北方,和爺爺住在一起。
是z的爺爺不斷寫信要他們去。爺爺的信一封一封寄到南方,要z的母親帶着z一起到北方來。爺爺説他一個人也孤獨寂悶得很,爺爺説“你們母子也一定過的很艱難”爺爺説他老了不想再離開故土“你們來吧,到北方來我們一起生活。”爺爺的信裏説,他已經棄政從農,他決定棄政從農倒主要不是局勢所迫,而是這麼多年黨黨派派見得多了,累了,也膩了,且自覺身心俱老,昏聵無能,礙手礙腳的跟不住了。爺爺在信裏説,自幼讀陶淵明的詩,到了這把年紀方才體會了“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寬坦清靜的真境界。爺爺信裏説:“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爺爺説自古及今,兵伐政治,鹿鼎頻爭,無非是打天下坐天下,朝朝代代,誰不説着天下為公,可天下幾時為公過呢?英傑豪勇,偉略雄韜,爭為天下君罷了。為天下君何如“為天下谷”?
“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於樸。”爺爺説,思來想去,莫若退隱歸耕。爺爺在信裏叫z的母親帶着z一起來吧,他説他再沒有什麼親人了,若能與小孫孫在一起,終為嬉為戲,也就可以無憾無怨安度晚年了“含德之厚,比於赤子”以後有過一次機會,z的母親把這些信拿給z的叔叔看,想讓他知道爺爺的心態。叔叔看罷那些信,勸母親不必擔心。叔叔再把那些信掃視一遍,笑笑説:“他發發不滿罷了,無非説明了一個階級的窮途末路。”叔叔説,像爺爺這個年紀,真要他胎換骨也不可能。叔叔説:“別讓孩子受了他的影響,這倒是大事。”z的爺爺在國民黨政權中作過什麼官?不詳。他要麼是作過很大的官,大到解放軍來了也不殺他,殺了反而影響不好;要麼就是官職太小,小到不足為患,小到屬於團結教育之列。但據其信中“退隱歸耕”一節推斷,他也可能是起義人員,並在新政權中應邀佔一個體面而閒適的職位。
z的叔叔卻是共產黨的人,一個老黨員,我們常説的老革命。但這個人在我的記憶裏毋寧説是個概念。在我從少年直至青年的心目中,他曾是一個肅穆、高貴的概念,崇敬之心賴以牽動的偶像,他高高大大不苟言笑坐落在一片恢弘而蒼茫的概念裏。然後不知何時,我記得我一如既往地仰望他,他卻從那片概念裏消失掉,我未及多想,又見他從那消失的地方活出來。若使他從一個概念中活出來,他就不見得還是他,不見得單純是z的叔叔了,我眼前便立刻出現好幾個人的形象,並且牽繫着很多人支離破碎的故事。我越是想起他,便越是把他同另一些人的事蹟得混淆不清了,比如女導演n的父親,比如f醫生的父親以及母親,比如z同母異父的弟弟wh的老丈人,等等。截止到我想把z的叔叔寫進這篇小説的時候,那些人都還在,他們都還活着,有了半個多世紀的黨齡,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裏變動着心緒和情,以不同的方式度着晚年。他們當中的一個,隨便誰,都讓我想起並且決定寫下z的叔叔;他們當中的故事,隨便誰的故事,都可能是z的叔叔的以往或繼續。
z的叔叔高中沒畢業便離家出走參加了革命。那年他十八九歲,正逢學,他不僅參加了而且還是一方學生的領袖,學鬧了五六個星期,鬧到他被開除學籍,鬧到他與z的爺爺同時宣佈廢除他們的父子關係,鬧到官府出動警察鎮壓並通緝捉拿幾個鬧事的頭頭兒。通緝捉拿的名單上有z的叔叔。一天他半夜偷偷回到家,在z的父親協助下隔窗看了一眼病勢垂危的母親。之後,z的父親想辦法給他了些錢,瞞着家裏所有的人送他走了。
“到哪兒去?”
“找共產黨去。”
“他們在哪兒你能知道?”
“哪兒都有。哥哥咱們一起走吧,你那些報紙那些新聞不過是幫他們欺騙民眾罷了。”z的父親再次闡明瞭自己一個報人的神聖職責和獨立立場,兄弟倆於是在夜午的星光下久久相對無言,繼而在夜鳥偶爾的啼鳴中手足情深地依依惜別,分道揚鑣各奔前程。這情景當然都是我的虛擬,據我自幼從電影和書刊中對那一代革命者所得的印象。
我們的生命有很大一部分,必不可免是在設想中走過的。在一個偶然但必需的網結上設想,就像隔着多少萬光年的距離,看一顆顆星。
幾十年後的“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在大字報上揭發出一件事,成為z的叔叔被打倒的重要因素:四八年末,大約與z的父親離開這塊大陸同時,z的叔叔在解放軍全面勝利的進攻途中,特意繞道回家看過一次z的爺爺。他在家只呆了一宿,關起門並且熄了燈,據揭發者説,他和他的反動老子嘁嘁嚓嚓一直談到天亮。
“對,就是他,就是他!”揭發者後來站在台上繼續揭發説“他現在老了,長得越來越跟他的反動老子一模一樣。”造反派憤怒地呼喊口號,一些虔誠的保“皇”派如夢方醒地啼哭,形勢跟當年鬥爭土豪劣紳異曲同工。揭發者受了鼓舞,即興地寫意了:他和他的反動老子秘談了一宿,然後為了掩人耳目,趁天不亮跳後牆溜他一句反詰語喊出進行曲般的節奏:“中國有八億人口——!”
“中國有八億人口人口人口人口——!”
“不鬥行麼——?!”
“不鬥行麼——行麼——行麼——行麼——?!”我曾經坐在這樣的台下。我曾經擠在這樣的人羣中,伸長着脖子朝台上望。皮帶、木、拳頭和唾沫,劈頭蓋臉向着一個老人落下去。我曾經從那樣的會場中溜出來,惶惶然想起我和畫家z都可能見過的那座出乎意料的房子,那座美麗的房子和它的主人。但我並沒有來得及發現,一個偶像是在哪一刻從他所坐落的那片概念裏消失的,抑或是連同那片恢弘而蒼茫的概念一同消失的。當他再從他所消失的地方活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屈服。z的叔叔承認:四八年,那個深夜,他勸他的反動老子把一切房產、土地都無償分給窮人。z的叔叔勸z的爺爺説:“然後你不如到什麼地方去躲一躲,要不,乾脆出國找我哥哥去吧。”z的叔叔説:“坦率講,憑你當年的所作所為我沒必要再來跟你説什麼。”z的叔叔説:“我不是為你,懂嗎,我是衝着母親的在天之靈!”爺爺一聲不響。叔叔喊:“你就聽我一句吧,先找個什麼地方去躲一躲。否則,坐牢、殺頭,反正不會有你的好!”這一下爺爺火了,爺爺説:“把房產土地平均分給大家,這行。但是我不逃跑,我沒必要逃跑!我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我為什麼要跑?誰來了事實也是事實!”爺爺老淚縱橫仰天長嘆:“天地作證,我自青年時代追隨了孫中山先生,幾十年中固不敢説赴湯蹈火捨死忘生,但先總理的理想時刻銘記於心,民族、民權、民生不敢須臾有忘,雖德才微淺總也算竭盡綿薄了。我真不懂我們是在哪一步走錯了,幾十幾百幾千年來這苦難的民族到底是哪一步走錯了呀?如今共產黨既順天意得民心,我輩自愧不如理當讓賢。如果他們認為我該殺,那麼要殺就殺吧,若共產黨能救國救民於水深火熱,我一條老命何足為惜?!”
“文化革命”中的揭發到此為止。因為台下必定會喊起來:胡説!胡説!這是胡説!這是小罵大幫忙!不許為反動派歌功頌德!——肯定會這樣。甚至會把那個得意忘形的揭發者也趕下去,或者也抓起來。
但這只是一個故事的上半部。
斷章取義説不定是歷史的本。
10年之後在為z的叔叔舉行的平反大會上,這個故事的下半部才被選入史冊。…在爺爺自以為清白、無辜,老淚縱橫地慷慨陳詞之後,事實上叔叔的立場絕對堅定。叔叔冷笑道:“你説什麼,你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你敢把這話再説一遍嗎?”爺爺居然不敢。他們同時想起了叔叔是怎樣參加了革命的。叔叔説:“那年鬧學,你都幹了些什麼?”叔叔説:“你們口口聲聲民族、民權、民生,為什麼學生抗議營私舞弊,要打倒貪污腐敗的官僚賣國賊,你們倒要鎮壓?”爺爺囁嚅着説:“我敢説,我的手上沒有學生的血。”叔叔説:“那是因為你用不着自己的手!”爺爺説:“不不,我沒想到他們會那麼幹。這由不得我呀!”叔叔説:“但是他們就那樣幹了,你還不是依然和他們站在一起嗎?”爺爺不再説什麼。叔叔繼續説:“你又有什麼資格去叫喊‘天下為公’?你有幾十間房,你有上百畝地,你憑什麼?你無非比那些親手殺人的人多一點雅興,詩作畫舞文墨,寫一幅‘天下為公’掛起來這能騙得了誰?”爺爺無言以對。叔叔繼續説:“就在我母親病重的時候,你又娶了一房小,你仍然可以説你的手上沒有血,你可以坦坦蕩蕩地向所有人説,我的母親是病死的,但是你心裏明白,你心裏有她的血!”那時爺爺已是理屈詞窮悲悔絕了,叔叔站起身凜然離去…平反會開得莊嚴、肅穆,甚至悲壯,主席台上懸掛着國旗、黨旗,懸掛着幾個受叔叔牽連而含冤赴死的老人的遺像,周圍佈設着鮮花。但是不等大會結束z的叔叔就走出了會場。不過他沒有再走進那片恢弘和蒼茫中去,他就像當年的我——就像一個才人世的少年似一般,覺得世界真是太奇怪了。
z第一次見到叔叔是在他剛到北方老家不久。自從叔叔十八九歲離開家鄉,好多年裏爺爺不知道叔叔到了哪兒。自從四八年那次叔叔來去匆匆與爺爺見了一面之後,已經又過了3年,這3年裏中國天翻地覆爺爺仍不知叔叔到底在哪兒,在做着什麼事。爺爺從來不提起他。爺爺從來不提起叔叔,不説明爺爺已經把他忘記了,恰恰相反,説明他把他記得非常深。
z和母親到了北方不久,夏天,z記得是向葵花盛開的時候,是漫山遍野的葵花開得最自由最漂亮的時節,叔叔回老家來過幾天。z不認識他。在那之前連z的母親也沒見過他。
叔叔回來得很突然。
有天早晨爺爺對z説:我得帶你去看看向葵,不不,你沒見過,你見過的那幾棵本不算。爺孫倆吃罷早飯就上了路。爺爺告訴z:咱們的老家其實不在城裏,咱們真正的老家在這城外,在農村。z説,農村?什麼是農村?噢,農村嘛,就是有地可種的地方。它很遠嗎?不,不遠,一會兒你就能看見它了。z自己走一陣,爺爺抱着他走一陣。街上的店鋪正在陸續開門,牌匾分明旗幌招展。鐵匠鋪的爐火剛剛點燃,呼噠呼噠的風箱聲催起一股股煤煙。粉房(或是醬房、豆腐房)裏的驢高一陣低一陣地叫,走街串巷的小販長一聲短一聲地喊。
z問,還遠嗎?爺爺説不遠了,這不都到城邊了?z再自己走一陣,爺爺又背上他走一陣。您累了嗎爺爺?爺爺鼻子説,你聞見了沒有,向葵的香味兒?z説,您都出汗了,讓我下來自己走吧。爺爺説,對,要學會自己走。爺爺説,多大的香味兒呀,颳風似的,你還沒聞見?z使勁着鼻子説,哪兒呀?在哪兒呀?爺爺笑笑,説,彆着急,你慢慢兒就會認識這香味兒了。後來還是爺爺背起z,出了城,又走了一會兒,然後爬上一道小山崗,小山崗上全是樹林,再穿過樹林。忽然z在爺爺的背上聞到了那種香味兒,正像爺爺説的那樣,颳風似地撲來,一團團,一陣陣,終於分不出界線也分不出方向,把人引進去把人沒在裏面。緊跟着,他看見了漫山遍野金黃耀眼的葵花。幾千幾萬,幾十萬幾百萬燦爛的花朵順着地勢鋪漫溢,順着山勢起伏搖盪,四面八方都連接起碧透的天空。爺爺説,看吧,這才是咱們的老家。爺爺讓z從他的背上下來,爺孫倆並排坐在小山崗的邊沿。看看吧,爺爺説,這下你知道它們的香味兒了吧?這下你才能説你見過向葵了呢。z幼小的心確實讓那處境震動了,他張着嘴直着眼睛一聲不響連大氣兒都不敢出,誰也説不清他是動還是恐懼。那海一樣山一樣如如風無邊無際的黃花,開得樸素、明朗,安逸卻又瘋狂。(我常竊想,畫家z他為什麼不去畫這些輝煌狂放的葵花,而總是要畫那孤寂飄蓬的羽呢?這確實是一個有趣的疑問。也許答案會像命運一樣複雜。)爺爺説:咱們的老家就在那兒,咱們的村子就在那兒,它讓葵花擋着呢,它就在這葵林裏。爺爺説:等到秋天,葵花籽都收了,你站在這兒就能看見咱們的村子。爺爺説:咱們祖祖代代都住在那兒,就種這葵花為生,我正打算再搬回到村子裏去呢。爺爺問z:你願意嗎?你看這兒好不好?z什麼都不説,從一見到這鋪天蓋地的葵花他就什麼話都不説了。直到爺爺又抱起他走進向葵林裏去時,z仍然連大氣都不敢出。向葵林裏很熱,沒有風,有一條曲曲彎彎的路。那路很窄,看似也很短,隨着你不斷往前走它才不斷地出現。碩大的葵葉密密層層不時刮痛了z的臉。爺爺卻揪一張葉子貼住鼻下細細地聞,爺爺揪那葉子時花蕊便灑落下來,就像雨。到處都聽見吱吱唧唧嗡嗡嚶嚶的聲音,各種蟲鳴,聽不到邊。就在這時z看見了叔叔。
一個男人忽然出現在z和爺爺的眼前,他穿了一身軍裝,他長得又高又大,他長得確實很魁偉很英武,但他不笑。
他站在幾步以外,看着爺爺。他臉上一絲笑意也沒有。
z偎在爺爺懷裏到爺爺從頭到腳都抖了一下,再回頭看爺爺,爺爺的臉上也沒有了笑容。
叔叔和爺爺就這樣對望着,站着,也不説話,也不動。
後來還是爺爺先動了,爺爺把z放下。
那個男人便走過來看看z,摸摸他的頭。
那個男人對z説:“你應該叫我叔叔。”那個男人蹲下來,深深地看着z的臉:“肯定就是你,我是你的親叔叔。”z覺得,他這話實際是説給爺爺聽的。
叔叔突然回來了。叔叔回來並不住在爺爺家,不住在城裏,他住在真正的老家,就是爺爺説的在向葵林中的那個小村子。母親帶着z穿過葵林,到那村子裏去過,去看叔叔。叔叔獨自住在村邊一間小屋裏,住了幾天就又走了。叔叔住的那間小屋是誰家的呢?叔叔要不是為了看爺爺,他回來看誰呢?這也是些有趣的謎團。這些謎團要到將來才能解開,但並不固定要由z的叔叔這個角去解開。
z只記得,叔叔住的那間小屋前後左右都被向葵包圍着。正是葵花的香氣最為清純最為濃烈的那幾天,時雨雨驟風疾,時而晴空朗照,蜂鳴蝶舞,葵花輕搖漫擺歡聚得轟然有聲,滿天飛揚的香氣晝夜不息。z只記得,在那花香薰人慾醉的籠罩中,母親勸叔叔,叔叔也勸母親。母親勸叔叔的事z完全聽不懂,以為是勸叔叔住到爺爺那兒去,但似乎主要不是這件事,中間總牽涉到一個纖柔的名字。然後叔叔勸母親,勸她不要總到南方去打聽父親的消息。
母親説:“你哥哥他肯定活着,他肯定活着他就肯定會回來。”母親説。
“他要是回來了,我怕他找不到我們。他要是託人來看看我們,我怕他不知道我們到哪兒去了。”叔叔説:“要是他願意回來,他就無論如何都能找到你們。”母親説:“只要他能,他肯定會回來。”叔叔説:“但是他要是回不來,我勸你就別再總到南方去打聽了。這樣對你對孩子都不好。”母親説:“為什麼?我去打聽的是我的丈夫,這有什麼關係?”叔叔説:“這很難説清。但是嫂子,你應該聽我的,現在的事我比你懂。”母親説:“會有什麼事,啊?你知道你哥哥的消息了嗎?”叔叔説:“不不。可是嫂子你別生氣,你聽我説,要是哥哥他不回來他就是,就是敵人,當然我們希望他能回來。”母親愣着,看着叔叔,愣了很久。
“你哥哥他總説,你們兄弟倆情最好。”
“嫂子你別誤會,我想念他並不比你想念得輕。我多想他能回來,能夠説話的親人我也只有他了。但他要是不回來,嫂子,你得懂…”很久很久,母親了淚説:“你有你忘不了的情,我也有我的,不是嗎?”叔叔使低下頭,不再言語。
母親不管不顧還是不斷到南方去。z3到5歲的兩年裏,母親又到南方去過4次。z哭着喊着不讓母親離開,爺爺抱着他送母親去上火車,4次,這z記得清楚極了。母親回來時還是一個人,z次,這z記得清楚極了,因為母親沒有騙他,母親每次只去三四天就一定會回來。母親走的時候總顯得動不安,回來時卻一點都不高興,這讓z有些傷心。母親每次回來都要病倒,頭痛,嘔吐,吃不下飯,吐的全是水,這真讓z心疼所以z記得清楚極了,在他3到5歲期間母親到南方去過4次。
生活所迫,母親第四次到南方去時,把那所老宅院賣了。賣價很便宜,因為她不能太在南方耽擱,因為那時候買得起房的人很少。母親在本來已經很便宜的賣價中再減去一百元,以此向買主提出一個條件:要是有一個海外歸來的男人到這宅院裏來找他的子和兒子,請買主務必告訴他,他的兒都還在,在北方他的老家等着他。母親説:“讓他立刻就來。”母親説:“要是有人帶他的信來,請立刻轉寄給我。”母親説:“要是他託人來看我們,請那個人跟我們通個信兒,我立刻就來。”母親説:“要是那個人來不及等我,請千萬記住把我們的情況告訴他,再請他一定轉告孩子的父親。”母親單單沒説,要是z的父親已經不在人間,要是有人來毫不含糊地證實了這一點,那可怎麼辦?母親在意識和潛意識裏都堅信着,父親肯定沒有死,他肯定不在那條沉沒的船上。
所以,z9歲的那個冬天的晚上(此前4年,z和母親已經離開爺爺,從老家來到了北京),當母親對他説“明天咱們要搬家…搬到你父親那兒去…他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時,他認為母親必定會動得笑,或者動得哭。但是母親卻整整一個晚上鬱鬱寡歡沉默不語,一雙失神的眼睛頻頻地追隨爾後又慌忙地躲避開兒子的目光,這真讓z惑不解。但很快謎底便揭穿了:那個以後z必須要叫他父親的人,並不是他的父親,並不是z的生身之父。第二天他們搬了家,他跟着母親搬到那個男人住的地方去了。在路上z問:“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母親説:“見了面,你要叫他,你不是早就想叫你的父親了嗎?”誰也沒有料到,如此艱深的一個謎,竟被這個只有9歲的孩子輕易猜破,竟被他在見到那個男人的3個小時之後就輕而易舉地揭穿。方法很簡單:忙亂之中z瞅準一個機會,把那個男人領到自己的行李跟前,把那些唱片拿給那個男人看,但是那個男人完全不認識它們。那個男人只是摸了摸z的頭,故作親熱地説:“喲喲你媽媽還給你買了這麼多唱片嗎?”z問:“你見過它們嗎?”那個男人説:“我曾經在一個英國牧師家裏見過這東西。”恰在這時母親走了過來,母親正好看見了這一幕。她的臉立刻變得慘白。
不過我明顯犯了一個邏輯錯誤。如今我遠離了z去猜想當年的情景,我看出我犯了一個技術上的錯誤,那就是:z無論如何都應該見過他生父的照片。多年的顛沛離,母親丟失了很多東西但她當然要把父親的照片帶在身邊。母親朝思暮想望眼穿,她一定會常常把父親的照片拿出來看,給兒子看,和兒子一起看。不是在南方就是在北方,不是在葵花飄香的老家,就是在車馬喧囂的北京的一個小院裏,母親指着那照片告訴z:“記住,這就是你的父親。記住他。”所以,我應該修改這個違背了真實的錯誤。
但現在詩人l從我的思緒中跑出來對我説:我倒寧願你保留着你這個真實的願望。詩人説:你最好不要去寫那個母親是在何時何地和怎樣把那次搬家的事實告訴給兒子的。詩人説:是的是的,我不願去設想,在把事實告訴給兒子之前,那個女人是在何時何地為什麼竟放棄了她的夢想?詩人l不願看到甚至不願去想,一個美好的女人放棄夢想時的慘狀;詩人現在甚至希望:她魂牽夢縈的那個男人確實已經死了,在她放棄她的夢想之前,這個消息已經得到了證實。或者,詩人希望:在她放棄她的夢想之前,她的夢想已經自行破滅,有確鑿無疑的證據表明,那個遠在天邊的男人能夠回來但他並不打算回來。或者,詩人希望:她的夢想不是被理放棄的,至少不是被一種現實的利益所放棄的,我寧願那是被另一個夢想頂替掉的,那樣的話夢想就仍然得以繼續着。詩人想:我寧願忍受她已經另有所愛,也不願意設想這個世界上竟沒有一個人能夠倖免於從夢想墮落進現實。
但這時f醫生在我的心裏對詩人説:那倒不如沒有夢,f醫生希望:要是一個人不得不放棄他的夢想,上帝應該允許他把那些夢想忘記得乾乾淨淨。
詩人反駁道:不得不放棄嗎?我看不出有什麼事能迫使她這樣。
f醫生譏嘲道:那是因為你僅僅是個詩人,更準確地説,你僅僅是一行詩。
我知道,但是我知道z的母親為什麼放棄了她的夢想,9歲的z那時還不可能知道只有我知道:她是為了兒子的前程。當她帶着兒子離開了爺爺的時候,已經證明她終於聽懂了叔叔的衷告。她帶着兒子到了北京,在一所小學校找到了一份教書的差事做,一做10年,10年中她再沒有去過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