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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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説,那時候o在哪兒?
z9歲的時候,o大約4歲,o已經存在了。當那優雅飄蓬的羽突然進人z的視界,那一瞬間o在哪兒?當z面對那大鳥的羽魂驚魄蕩默然無語之際,或者是當後來的事情發生之際,當z走在回家的路上並且恨着他自己的時候,小姑娘o正在做什麼?正在想什麼?她會做着會想着一個4歲的小姑娘可能做可能想的一切事,但她不可能知道,一個與她的命運息息相關的事件正在這個世界上發生了。雖然還要過很久,還要過將近30年,那事件震起的喧囂才會傳到她的身邊才會影響她的生活,但就在近30年前那寒冷的下午,小姑娘o的歸宿已不可更改。如果你站在4歲的o的位置瞻望未來,你會説她前途無限,你會説她前途未卜,要是你站在她的終點看這個生命的軌跡你看到的只是一條路,你就只能看見一條命定之途。所有的生命都一樣,所有的人都是這樣。
我們都是這樣。
無論我們試圖對誰的歷史作一點探究,我們都必得就“歷史”表明態度。我曾相信歷史是不存在的,一切所謂歷史都不過是現在對過去(後人對前人)的猜度,據的是我們自己的處境。我不打算放棄這種理解,我是想把另一種理解調和進來:歷史又是存在的,如果我們生來就被規定了一種處境,如果你從虛無中醒來(無以計量的虛無)看見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團縱縱橫橫編就的網中,你被編織在一個既定的網結上(看不出條條脈絡的由來和去處,這是上帝即興的編織),那就證明歷史確鑿存在。這兩種針鋒相對的理解互相不需要推翻。
那無以計量的虛無結束於什麼?結束於“我”我醒來,我睜開眼睛,虛無頃刻消散,我看見世界。
虛無從世界為我準備的那個網結上開始消散,世界從虛無由之消散的那個網結上開始拓展,直到現在。
現在我首先記起的是一個禮拜,從早晨到下午,一直到天昏暗下去。
那個禮拜母親答應帶我出去,去哪兒已經記不清了,可能是動物園,也可能是別的什麼地方。總之她很久之前就答應了,就在那個禮拜帶我出去玩,這不會錯;一個人平生第一次盼一個子,都不會錯。而且就在那天早晨母親也還是這樣答應的:去,當然去。我想到底是讓我盼來了。起牀,刷牙,吃飯,那是個天的早晨,陽光明媚。走嗎?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再走。我跑出去,站在街門口,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兒,我藏在大門後,藏了很久,我知道不會是那麼簡單的一會兒,我得不出聲地多藏一會兒。母親出來了,可我忘了嚇唬她,她手裏提着菜籃。您説了去!等等,買完菜。買完菜就去!買完菜就去嗎?嗯。這段時光不好捱。我踏着一塊塊方磚跳——跳房子,等母親回來。我看着天看着雲彩走,等母親回來,焦急又興奮。我蹲在土地上用樹枝撥着一個蟻,爬着去找更多的蟻。院兒裏就我一個孩子沒人跟我玩兒。我蹲在草叢裏翻看一本畫報,那是一本看了多少回的電影畫報,裏面有一羣比我大的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去年的荒草叢裏又有了綠,院子很大,空空落落。母親買菜回來卻又翻箱倒櫃忙開了。走吧,您不是説買菜回來就走嗎?好啦好啦,沒看我正忙着嗎?真奇怪,該是我有理的事呀?不是嗎,不是本來該我有理的事嗎?整個上午我就跟在母親腿底下,去嗎?去吧,走吧,怎麼還不走呀?走吧…我就追在母親的腿底下。我還沒有她的腿高,那兩條不停頓的腿至今都在我眼前晃動,她們不停下來,她們好幾次絆在我身上,我好幾次差點絞在她們中間把她們碰倒。下午吧,母親説,下午,睡醒午覺。去,母親説,下午,準去。但這次怨我,怨我自己,我把午覺睡過了頭。醒來我看見母親在洗衣服。要是那時就走還不晚。我看看天,還不晚。還去嗎?去。走吧?洗完衣服。這一次不能原諒。我不知道那堆衣服要洗多久,可母親應該知道。我蹲在她身邊,看着她洗。我一聲不吭,盼着。我想我再不離開半步,再不把覺睡過頭,我想衣服一洗完我馬上拉起她就走。我看着盆裏的衣服和盆外的衣服,我看着太陽,看着光線,我一聲不吭,看着盆裏動的衣服和綻開的泡沫,我覺到周圍的光線漸漸暗下去,漸漸地涼下去沉鬱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縹緲,我一聲不吭,忽然有點明白了。我現在還能覺到那光線漫長而急速的變化,那孤獨而惆悵的黃昏到來,並且聽得見母親咔嚓咔嚓衣服的聲音,那聲音永無休止就像時光的腳步。那個禮拜。就在那天。母親發現他蹲在那兒一動不動,發現他在哭,在不出聲地淚。我到母親驚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過去拉進她的懷裏。我聽見母親在説,一邊親吻着我一邊不停地説:“噢對不起,噢,對不起…”那個禮拜,本該是出去的,去哪兒記不得了。他蹲在那個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親懷裏,閉上眼睛不再看太陽,光線正無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涼。
我憑白地相信,這樣的記憶也會是o的記憶。但她的那個院子更大、更空落,她的那片夕陽也更大、更寂靜,她的母親也如我的母親一樣驚惶地把一個默默垂淚的孩子摟進懷中。不過o卻一生一世沒能從那光線消逝的悽哀中掙出來。無論是她死了還是她活着,從世界為我準備的那個網結上看,她都是蹲在天的荒草叢中,蹲在深深的落裏的一個孤獨的孩子。
o一生一世都沒能從那天的草叢中和那深深的落裏走出來,這便是我與o的不同,因故我還活着,而o已經從這個世界上離開。z呢?在那個冬天的下午直至夜晚,他並沒有落淚,也沒有人把他摟進懷中,這就是z和o的不同。看似微小的這一點點不同,便是命運之神發揮它巨大想象力的起點。
備忘三那個冬天的晚上,9歲的z回到家,母親正在廚房裏忙着晚飯,對兒子。情緒的變化一無覺察。z在廚房門口站了一會兒,看見母親做了很多很多饅頭。蒸汽騰騰之中母親的面容模糊而且疲倦,只問了一句:“你這一下午跑到哪去了?”z本來想問蒸這麼多饅頭幹嘛,但沒問;厭倦,甚至是絕望,一下子填滿在心裏。這些饅頭,這麼多饅頭,尤其是沒完沒了地做它們蒸它們,蒸出滿屋滿院它們的味兒,心裏胃裏腦子裏都是它們圓鼓呆呆的慘白都是它們庸卑不堪的味兒!z掉頭走開。走進屋,把屋門關緊。不開燈,趴在牀上。到一陣徹骨的心灰意懶。整個下午的情景仍在他心裏糾纏不去,滿院子蒸饅頭的味兒從門窗的縫隙間鑽進來,無望的昏暗中那個美而且冷的聲音一遍遍雕刻着9歲的心。怨恨和憤懣就像圍繞着母親的蒸汽那樣白虛虛地旋轉、翻滾、膨脹,但沒有温度,也還沒有力量。然後他起來,在黑暗中心緒亂地坐了一會兒。然後他肯定是本能地把目光投向了——抑或是尋找着——一那架老式的留聲機。然後肯定是如獲救命稻草一般地走近它。然後肯定是急切地出唱片,手甚至抖。然後音樂響了。樂曲,要麼悠緩,要麼鏗鏘,響起來。可能是《命運》。可能是《悲愴》。可能是《田園》。可能是《月光》。這些高雅莊重的音樂抵擋住了那個美而且冷的聲音,這些飛揚神俊的樂曲使那個女孩兒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也不敢驕妄,甚至在這樣的旋律中9歲的z不再膽怯,又能坦然嚮往那個女孩兒居住的地方了——那座美麗的出人意料的房子。藉助廚房那邊過來的燈光,他仔細讀着唱片套封上的字,可能是:貝多芬、柴可夫斯基、莫扎特、巴赫、聖桑、德沃夏克…。那是他的父親寫的字,清雋,遒勁。他撫摸它們。z把它們端平看它們,撫摸着它們。音樂震響黑暗的冬夜。也可能是拉姆斯的《安魂曲》。也許是李斯特的《耶穌基督》。z想到了死。9歲那年他想到了死,比o想到這件事要早很多年。先是想到了父親,父親是不是已經死了?再是想到了母親,他朝廚房那邊看了看,要是母親死了可怎麼辦?他有點想哭。最後他想到自己,想到所有的人都要死的,他也要死。要是自己死了是什麼樣兒?什麼都沒有了,什麼什麼都沒有了,都沒有了。那會是什麼,情景呢?黑暗,黑暗,黑暗,黑暗得無邊無涯,只有一種覺往那無邊無涯的黑暗裏飄,再什麼都沒有。他想哭。但最終他是跑了,倉皇而逃。留那音樂在黑暗中空響,他推開門丟魂喪膽般地跑向廚房,跑到母親身旁。
母親説:“你這一下午都上哪兒去了?”兒子愣着,還沒有從恐怖中逃似的。
母親説:“好啦,快吃飯吧。”兒子才長出一口氣,像是從心底裏抖出許多泣。
母親心事重重的,一雙筷子機械地撿着碗中的飯菜。
饅頭,今天甚至還有,有胡蘿蔔半透明的桔紅,有豆腐細顫動的白,醬的湯上浮着又圓又平的油珠兒,油珠兒閃爍、漂移、匯聚,不可抗拒的香很快便刺起一個正在成長的男孩旺盛的食慾。死亡的恐嚇捷地迴避了,躲藏到未來中去等待着。現在呢,男孩大口大口吃起來。平並不總能吃上這樣的飯菜。
兒子問:“幹嘛蒸這麼多饅頭?”
“這幾天,”母親停下筷子“這幾天可能沒時間再做飯了。”
“怎麼啦?”
“明天咱們要搬家了。”
“明天?”兒子盯着母親看“搬到哪兒去?”母親把目光躲開,再把目光垂下去,低頭吃飯。
這工夫兒子又想了一下那座美麗得出人意料的房子,想它在黑夜裏是什麼樣子。是燈火輝煌,還是燭光恬澹?他們也吃饅頭嗎?住在那座房子裏的母親,一塵不染連説話的聲音都一塵不染,難道她也會一鍋一鍋地蒸饅頭嗎?兒子悄悄地去看自己的母親,他一向都認為自己的母親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現在他想重新再看一回。(9歲,他還不懂,照我的理解,他是想排開主觀偏見再來看一回。)毫無問題,毫無疑問,穿透母親臉上的疲憊,剔除母親心中的憔悴,兒子看到的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甚至當母親老了,那時兒子仍這樣看過母親不知幾回。甚至在她艱難地息着的彌留之際,兒子仍這樣看過她最後一回。結論沒有絲毫動搖和改變。)那個9歲的冬天的夜晚,畫家z到,母親的疲憊和憔悴乃是自己的罪衍。
母親説:“你怎麼今天吃得不多?”
“媽。”
“快吃吧。再吃點。吃完了我有話對你説。”
“我飽了。真的。媽,你説吧。”母親沉了沉,小臂平放在桌面上,雙手叉在一起:“明天咱們要搬家。”z已經把這件事忘了。現在他問:“搬到哪兒?”
“搬到…”母親又把目光躲開,頭髮垂下來遮住她的眼睛。
“媽,搬到哪兒去?‘”這一次母親飛快地把目光找回來,全都撲在兒子的臉上。
“搬到你父親那兒去。”
“我爸爸?”母親的目光都撲在兒子臉上;但不回答。
“我爸爸他在哪兒?”還是那樣,母親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