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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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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避一避他的錘子,我只能拿出最低俗的理由:“做行政工作是當公共保姆,太苦了。”有時,低俗能招架一切。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胡志宏先生又一錘打中了我,他知道我心中本有這種犧牲自己的豪氣。這種豪氣正可用來抹去一切艱辛,讓你不好意思再説一個苦字。

但是,我還是搖頭。

學院裏上上下下都知道了,知道我的被選中,也知道我的拒絕。大家都等待着,很有耐心。

據説現在很多單位選拔官員的時候,剛有選拔意圖,那個被選拔對象就會成為眾矢之的,大量的檢舉信、揭發信都會以匿名、具名、聯名的方式紛紛投寄到選拔機關。相比之下,當時的上海戲劇學院真是太純淨了。我拒絕了整整四個月,也就是留出了改換名單的四個月的空間,居然沒有出現一個否定意見,也沒有出現一個替代名字。

當胡志宏先生告訴我這個情況的時候,我環視窗外的校園,有點動。

最終起關鍵推動作用的,是張廷順老師。記憶中,在我剛進這個學院讀書的時候,他已經是教務處長。記得在“兩個凡是”時期我受到那幾個人的審查,張廷順老師負責學院清查工作,曾與他們遭遇,張老師厲聲質問他們:“小余是我們學院的人,他在“文革”中的表現我可以擔保,請問,你們是誰?

“文革”時期你們在哪裏?為什麼要查這麼好的人?我們學院誰委託你們查了?”那幾個人被這個山東大漢問得怏怏而回。張老師質問那些人的事情,是當時在場的一些工作人員告訴我的,我卻一直沒有遇到張老師。據説他身體不太好,需要經常養病。這麼多年過去,那天正是我拒絕出任的四個月後,在學院的大草坪邊遇到了他。

他拉着我走到一棵樹下,説:“我找了你好些天了。這個學校,幾十年都沒有安定過。你們也可憐,沒上過什麼正經課,全靠自學。我這個老教務處長,於心有愧!”這麼一個悲情的開頭,使我只想找話安他。但他沒等我開口,又説下去了:“幾十年折騰的結果,使整個學院幫派林立,沒有一件事情能夠取得一致意見,每次開會都吵得臉紅脖子。現在,終於有一件事取得一致了:大家都選擇了你。你再拒絕,就不好了。”

“只要你答應做院長,”張廷順老師説“我還可以再一次出馬,擔任教務處長,補一補幾十年的遺憾。當然這要你們考察審定。”

“張老師,別這麼説,別這麼説…”除了這句話,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我的同班同學惠小硯從外地回上海,見我正在為如何有效地拒絕任命而苦惱,便利地説:“想不做官還不容易?我到學院裏去説服老師,別把一個做學問的書生拿到火上去烤!”但是下次見面,她卻對我説:“做吧。”我問她為什麼,她説在學院裏遇到一羣女老師,都這樣回答她的勸説:“我們是看着他長大的,放心。”惠小硯説:“這年月,一個人讓那麼多人放心不容易。”我終於告訴胡志宏先生:“讓我做半個月的調查研究,再決定。”苞志宏先生厚厚的眼鏡片後面閃出愉快的眼神,説:『好。”我先直奔南京路、福州路的幾個大書店,找到教育學的專櫃,把有關中外辦學經驗和辦學規範的書籍,全都買來。這時我才發現,這方面的書居然出了不少,而且由於“文革”後一切重起爐灶,全是新書。從外國名校的運行規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會議文件,到這些年國內高校進行教育體制改革的調查彙編,十分齊全。我認真地讀了整整五天,高等教育,這個我既悉又陌生的天地,第一次以一種高層邏輯展開在我眼前。

在這種閲讀中,多年來的學術思維幫了我的大忙,我已習慣於在一片紛雜的實際疑問中尋找邏輯支點。只要找到了邏輯支點,沒有什麼問題不能解決。在國內高校中,我覺得,華中理工學院的教育改革經驗比較切中要害。

然後,我就開始找學院裏的各人等談話,從老教師到中青年教師,從系主任到總務處職員,儘量不遺漏任何一個羣落。每次談話我都勸阻他們發牢騷,也婉拒他們對我個人的鼓勵,而只是排列各種有待解決的問題,區分這些問題的主次緩急,然後再一起探討解決的方法,方法越具體越好。

半個月的覺一言難盡。如果打一個比方,我原先只是躲縮在一條大船的某間艙房裏用功,雖然也能覺到船在晃動,卻不知道所處的位置,行駛的方向,海域的風,天象的變化。現在,我登上了船頂瞭望台,看清了這一切,又問明瞭航海規則,突然覺得不應該再一言不發地躲縮回自己的艙房裏去了。

綁來回想,才知道,我同意調查研究,其實已經沒有回頭路。怪不得胡志宏先生有那麼愉快的眼神。

那天,我要回答他半個月前的眼神了,説:『好吧,開一個全校大會,我作施政報告。”施政報告的題目叫《我們別無選擇》。那口氣,那聲調,很像是從船頂瞭望台上發出的。報告那天,據説連全院所有的清潔工人、汽車司機也都自發地擠到禮堂裏來聽了。

這個報告,立即受到了當時的上海市教育衞生辦公室負責人、現在的復旦大學校長王生洪教授的高度評價。他在同濟大學專門召開全市高等學校校長會議,對這個報告作了詳細的介紹。

那麼,我,也就站在駕駛艙裏了。而且,我知道,附近海域的其它船隻,也都在傾聽我們這艘船發出的信號。

當然還得回到自己原先居留的“艙房”收拾一下。

這一收拾,又依依不捨了。

我對何添發、胡志宏這兩位同事説,先得給我一點時間,把一篇重要的學術論文寫完。這篇論文,就是我考察儺文化的總結:《論中國現存原始演劇形態的美學特徵》。它的中文本,發表在北京的《戲曲研究》學刊上,它的英文本,發表在美國夏威夷大學的《亞洲戲劇》學刊上,題為someobservationsontheaestheticsofprimitivechinesetheatre,很多外國同行都讀過。

寫這篇論文的覺,與我以往寫那麼多學術著作有很大的不同。筆下的主要素材,不是來自別的書本,而是來自我本人的考察。因此,這就成了我向國際學術界所作的一個發現報告。我知道在現代學術等級上,這種報告的地位最高。

這篇論文向我開啓了一個現代學術等級,但我卻要離開。我在高高的書架前不斷抬頭仰望,心想這些由我一本本小心蒐購而來的書,以及由這些書組成的那種氛圍,那種氣場,那種生活方式和心理方式,都將棄我遠去。表面上,它們都在,但我不在了,我的心不在了,它們也就形同虛設。

從今以後,我只能在辦公桌前、會議室裏、演講台上,偶爾想起,想起這破了圍的氛圍,漏了氣的氣場。半夜回來,照樣居息,卻不敢再抬頭仰望。

這等於一個領主拔離他的營寨,一位酋長告別他的邦國,頻頻回首,莖斷連,夕陽故國,傷無限。

既然代價如此之大,那麼,我只有把事情做好,心裏才會略為舒坦一點。我把行政工作的每一分鍾與學術研究的每一分鍾,放到了同一架天平的兩端:如果行政工作的那一分鍾稍稍失重,學術研究的那一端就會愴然墜地,連我自己也看不下去。於是,對我而言,行政工作的有效已經直接關係到生命本身的平衡,不能有絲毫懈怠。

正因為我並不害怕免職,而只害怕低效,再加上三次民意測驗的支持,一上任就是一種強勢。我滿意這種勢頭。行政工作要麼不做,做了就要強勢,否則便是費,費自己和屬下的生命。

還是回到航船的比喻:誰會把一艘裝滿乘客的船,給一個猶豫不決的人?誰會把一個連接生命的舵,給一雙軟弱無力的手?

我走遍全院,左思右想,決定了全部行政工作的入口點,那就是:迅速簡化整個學院的人際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