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屋與旗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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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們小心地向那位安靜的瘋女人説明來意,瘋女人一直低着頭,沒有表情。兩位女孩子站在屋子裏四周一看確實有幾條空置的長凳,就説:“阿婆,我們先搬走了,上完課馬上來還。”見瘋女人沒有表示反對,就去搬了。
剛向凳子挪步,發現滿地都是一些淺黃的奇怪對象,蹲下身去一看,全是用麥稈編成的各種小動物,惟妙惟肖,生動可愛,密密層層鋪了一地。
兩個女孩子抬起頭來看了瘋女人一眼,心想你長年不下樓原來在編織這麼一個熱鬧的世界。最後,她們搬出長凳時忍不住又對瘋女人説:“阿婆,你編得太好了,那麼多,送我們兩個吧。”瘋女人仍然沒有説話,但似乎嘴角有一點輕微的笑影。兩個女孩子也就一人扛了兩條長凳,各拿一件麥稈小動物下樓了。
堂前亂過一陣,媽媽開始講課。她把一塊深門板當黑板,拿着幾支從半里外的小學要來的粉筆,教幾個最簡單的字。這在村裏算是一件大事,男女老少都擁過來看,許多納鞋底、抱小阿的婦女也都擠擠地站在邊角,高高低低都是人頭,嗡嗡喤喤。媽媽知道,這樣下去沒法上課,要另換地方。媽媽講了一會兒之後,王逸琴開始講算術。她顯然比媽媽更受不了這種混亂局面,經常停頓,但還是講了下去。突然,她發現站着的婦女都把頭轉向了一邊,全場突然肅靜。大家注視的,是一個頭發不整卻表情木然的女人。
王逸琴面對這個場景不知所措,媽媽一看也吃了一驚,是西樓的瘋女人,她也下樓聽課來了。瘋女人的存在,使全場不再喧鬧,但大家的注意力再也集中不到老師身上,這一點,王逸琴很快明白,她無法在這種奇怪的安靜中把課講下去。
散課之後,媽媽把自己剛剛作出的決定告訴王逸琴:識字班到祠堂裏開,那裏桌椅很多,地方很大,只須叫兩個學員去打掃一下就成。
王逸琴的心思還是留在剛才那個表情木然的女人身上。
媽媽説:『她是瘋子。”王逸琴説:“不知怎麼總覺得臉,一定在哪裏見過。”媽媽説:“不可能,她從來不出門。”正説着,小阿婆過來了,熱情地挽着王逸琴的手問:“聽口音你也是我們新浦沿人吧?哪家?怎麼長得這麼漂亮?”王逸琴笑一笑,回答説:“那我們是同鄉了,我離開那裏已經很久,現在住在朱家村。”
“這下你有穿旗袍的伴了。”小阿婆笑着對媽媽説。
從此,識字班就開辦在祠堂裏了。那裏離村莊有點距離,村民不會去擠,瘋女人更不會去。但是,在堂前開班的第三天,我家後門窗台上出現了五個麥稈編織的小動物。
祖母對媽媽説:“痴子明大理,這是她給你的獎賞。”媽媽説:“那可要收好,都是細細女人心。”識字班其實辦得很苦,大多是,下雨下雪,不能幹別的活了,就上課。兩個女子橕着傘,在泥路上走,從來都是她們等學員,沒有讓學員等過她們。媽媽平不在乎打扮,但每次去識字班前總要在鏡子前梳妝打扮一下,因為會遇到王逸琴,其實王逸琴也是同樣。
她們去識字班,必定都穿旗袍。祠堂在田野間,兩個女子從不同方向同時到達,完課時一同出來,站着説一陣話,又朝不同方向回家。由於她們總是比大家先來後走,因此一眼看去,田野上常常只是她們兩個女人的身影,悄悄走攏,悄悄分開。
識字班辦了三年。這三年間,先是王逸琴的丈夫朱炳岱先生英年早逝;再是王逸琴再嫁,不幸,第二個丈夫又去世,她就實在悲痛得沒法教下去了。
媽媽説:“她的人太好了,她的命太苦了。”沒了她,媽媽一人就沒有辦法把識字班支橕下去,只得解散。
媽媽從此很少再穿旗袍。而且,再也不願踏進祠堂。
識字班不辦了,媽媽天天晚上一如既往,要給鄉親們讀信、寫信。我家的前間,還是夜夜擁擠。
夜夜擁擠,還有一個很瑣小的原因,那就是當時村裏很少有人家捨得點一盞油燈。除了這間屋子,全村早已沈入黑暗的大海,深不可測。
有月光的夜晚,孩子們會離開這間屋子到外面去玩。夜間的船塢、樹杈、墳堆、橋基、蟹棚、蘆蕩、苜蓿地、河埠頭、風水墩都充滿了影影綽綽的鬼氣,這對小阿子來説太具有引力了,一種裹卷着巨大恐怖的引。
我想,我應該謝這些夜晚。一個開始曾被小憋伴們稱為“上海人家”的孩子,趁媽媽在黑壓壓的人羣中忙碌,趁祖母在給這黑壓壓的人羣燒水、沏茶,便大膽地向着巨大的恐怖走去。很快,我成了小夥伴中膽子最大的人之一,證據是,夜間去鑽吳山的小山,去闖廟邊的亂墳堆,都是我帶的頭。
直到今天才真的明白,這種無所畏懼的“幼功”對我的一生是多麼重要。當時媽媽並不清楚我在夜間到過一些什麼地方,但有很多跡象告訴她,她的這個幼小的兒子對什麼也不膽怯。這一點對她可能有一點誤導,後來她對我的幾個弟弟,也從來不在膽怯的問題上作任何考慮。很多作家描寫過的在童年時代聽到響雷一頭紮在媽媽懷裏的情景,在我家裏從來沒有發生過,如果發生,一定會比響雷更讓家人吃驚。回想起來我媽媽自己也夠大膽的,因此年長以後讀布萊希特的作品《膽大媽媽和她的孩子》,便啞然失笑。
我一直記得一個堪稱美麗的場景,可惜説出來旁人很難相信。
那是我六歲之前的某一天,吃晚飯時發現媽媽不在,祖母説,到上林湖山岙裏邊的表外公家裏去了,表外公一定會留她吃晚飯。祖母一邊對我説,一邊又向那些陸續到我家聚集的鄉親們解釋,鄉親們也都回去了。這使我突然到寂寞,擱下飯碗就到外面去玩。到了外面,我的腿不由自主地向大山走去,為的是媽媽。
從我家到表外公家,需要翻過兩座大山,第一座就是吳石嶺,第二座叫大廟嶺,媽媽曾經帶着我翻過。後來造了上林湖水庫,淹了這兩座大山之間的山谷,這條路就不通了,但在我小時候是通的,很多老人還記得。
那天晚上我就一個人去翻山了,只覺得媽媽很快就會面而來,見到我一陣驚喜。我的心裏,就貪圖這一陣驚喜。我知道這山裏有野獸,卻覺得野獸沒燈,一定已經睡了,只要放輕腳步,不會驚醒它們。
翻完了吳石嶺還不見媽媽,我就開始翻越更高的大廟嶺。大廟嶺已無大廟,山頂卻有一個供人歇腳的小涼亭,當時正住着一家乞丐。他們在月光下看到這麼小的一個男孩子居然獨自在走山路,非常驚奇,那位女乞丐關心地問我:“要不要坐一會兒?”我向他們搖搖手。
走過山頂涼亭後便是下山路,走了很久我開始擔心起來:下山後怎麼找到表外公家呢?想來只能在山腳的路口等。正猶豫,聽到了極輕的腳步聲,我抬頭一看,正是媽媽。
現在回想,媽媽當時才二十多歲,單身一人在夜間翻山越嶺也真大膽,但更不可思議的是她見到我的表情:只是非常親熱地叫了我一聲,拉着我的手,然後一起翻山。她似乎只覺得孩子懂事,在她翻山翻得寂寞之時來陪她,居然絲毫沒有產生其它母親都會有的擔懮。
真是“膽大媽媽和她的孩子”只有一件事我變得比其它小朋友都膽小,那就是西屋樓上的瘋女人突然因病去世後,幾乎所有的小朋友都上樓去看擺了滿地的麥稈編織的小動物,只有我不敢上樓。為什麼?説不清。
媽媽膽大,但不潑辣,反而常常害羞,説話也不響亮。只不過,她輕聲答應的事常常連潑辣的人也會遲疑。
一天,村長找來了,説村裏要辦“生產互助組”缺會計,也只能請媽媽當。媽媽每天為大家寫信、讀信,已經那麼忙,但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從此,每天夜間先記勞動工分,再寫信、讀信。這個房間更擁擠了,我們全家熬夜的時間也更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