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買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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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無眠。
直到天邊微微泛白,姻姒才昏昏沉沉睡過去,依稀記得夢中有人將痴兒從她身邊帶走,痴兒不哭不鬧,像是沉默着在想些什麼在一片黑暗中慢慢隱去身影,她跟在那二人後面追了許久,不斷呼喚,卻怎麼也追不上。
醒來時已然是正午,推開窗便被陽光耀得眼睛生疼。略微有些頭痛。姻姒開口喚了侍婢,不想接連幾聲都無人應和,連玄蒼也不似往昔般在屋外候着。她怔怔從錦被之中起身,這才想起緣由:十年來她出走扶桑,浮台無雨,四處水源接連乾涸,千百妖仙不得不設法搬離,玄蒼一人支撐勉力,按照殷肆的提議將浮台宮中侍婢全數遣散;眼下西參娘娘回到浮台宮中,大小事務全數落在玄蒼一人身上,自然無空侍候她起牀。
一晃已經十年過去了啊。
殷肆居於別院,距她這兒少説也有半柱香的腳程。東商君的執着遠遠超乎自己想象,她害怕毫無準備地與他見面。
漸漸清醒,伸手卻探不到痴兒,喚名字也得不到任何回應,她嚇壞了,匆忙洗漱起身四下尋覓,推門出去,才發現痴兒竟被殷肆帶着在院中玩耍。陽光正好,痴兒笑得似朵花兒,正捉着男子的手在他周圍轉着圈圈,時不時發出咯咯笑聲,殷肆亦是忘我,彎與她逗鬧,光將他染作淡淡金,白玉羽靈束冠熠熠生輝。
彷彿褪去了所有的心思與城府,純粹得如同傾城第一滴甘。
可東商君到底是東商君,他從來沒有因為什麼而改變。而那個男人何時來到她的寢房,又何時將痴兒帶了出去,姻姒全然不知——怕是那個追逐的夢境太深太沉,又或是被他施加了何種沉睡的術法。
她小心匿了氣息,往院落中山石後藏了藏,不遠不近的距離,正巧可以聽見痴兒的聲音。兩人笑鬧了一陣,終是有些疲乏地坐在草地上休息,也不知之前殷肆與她説了什麼,再細聽時,只有男子的問話聲,“…痴兒可有想念過自己的父母?”姻姒微怔,自山石的縫隙朝外望去,心中算是明瞭那男人為何挑在她睡之際將痴兒帶在身邊玩耍。
只見女孩兒搖了搖頭,乾脆道,“並無。”她的口還有些許起伏,似乎是因方才跑動還未緩神。
殷肆注視着她的面龐,一字一頓反問,“為何不想?”痴兒腳尖點着地面,閉緊的雙眼在此刻更像是一種鎮靜與淡然,“每吃飽睡足,還要聽阿姻教授仙術法咒,學幾招防身的武藝,痴兒眼睛看不見,學的自然也慢,無空去想。”男子不由語噎,默了半天才又道,“那,痴兒可有想睜眼見一見這大千世界?”她繼續搖頭,“並無念想。”
“這又是為何?阿姻可有與你説過,世間萬物五彩繽紛,光怪陸離,絕不是如你所見的一團黑暗…”他蹙起眉,暗忖這女娃兒的子好生古怪,想的唸的異乎尋常,好似泛着微瀾的一池死水,遠遠看着清澈純淨,走近之後才發現深不見底。
但他們的對話快要進行不下去了。
“阿姻説是説過:天是藍的,草是綠的,痴兒的頭髮是黑的…只是,藍是什麼樣子,綠是什麼樣子,黑又是什麼樣子?痴兒一點都想象不出來,也就沒有放在心上了。”女孩子想了想,聲音平靜,“阿姻説我這眼疾是天生的,既然老天不讓痴兒看見那些顏,那痴兒便不看,反正也沒有看見過,不覺得有什麼遺憾,也沒有什麼期待。”眼瞅着談話又一次陷入僵局。無所不能地東商君此刻滿臉寫着“挫敗”二字,乏力地坐在痴兒身邊,連呼都有些沮喪——這孩子的破子究竟是像誰啊?那女人的教育方針何止是偏離跑道,簡直是在摧殘扶桑未來的花朵,當真令人髮指!
內心默唸“淡定”二字一百遍後,殷肆決定改變對話策略,撫着痴兒的腦袋,故意將聲音壓得輕柔,“痴兒喜歡阿姻麼?”
“喜歡。”她笑起來,好似聽到這個名字就很是開心。
黑瞳微微光,他隨着她笑,“那你可願阿姻做你孃親?”誒?小口中發出驚愕的聲響,女孩子想了想,末了重重點頭,説想。
殷肆拉她入懷,坐在盤起的腿雙之間。幾相處,她心中明白這男子與阿姻好,是扶桑神魔之中不得了的大人物,內心並不排斥,甚至還有點點願意親近;只是究竟那二人有多要好,他又有多麼了不起,這些,卻無從得知了。
阿姻從不肯説起他,才識得的天狡神獸玄蒼,蛇妖青青也不會無故提及。
她張了張手,觸到殷肆束髮的頭飾,好奇地摸索着,口中不忘與他説話,“東商君會告訴阿姻嗎?就説痴兒很喜歡她,希望她做痴兒的孃親,這樣的話,就不會有人再説痴兒沒有爹孃了!那天,我們乘着鑾駕回浮台的時候,我還聽見有人説,我是阿姻撿回來的野孩子,阿姻生氣了,阿姻生氣,痴兒也不開心。”好。我與她説,她一定會答應的。
不知懷着何種心情説出這句話,殷肆面上的表情有些複雜,強扯出一個笑容,故意引着她繼續往下説,“那痴兒有了孃親,可還想要個爹爹?”殷肆覺得自己像是一個老巨猾的獵人,在沿途擱下一塊塊丁,只等着盲眼的小獸一路貪吃,掉進他早早佈置好的陷阱裏。
他等着聽他最想聽到的答案,然後順理成章問出下一個問題。
“不要!”痴兒顯得有些動,拼命搖着腦袋,“痴兒才不要爹爹!”
“為什麼不要?”女孩子的回答在他意料之外,殷肆連聲音都有些莫名上揚,力爭道,“有爹爹多好啊,要什麼有什麼,好吃的,好玩兒的,漂亮衣服,神獸靈藥…痴兒想要的,只要有爹爹,全部都可以給你…可、可你為什麼只要孃親,不要爹爹?”痴兒歪着頭想了想,一番話説得小小聲,“雖然阿姻從來不與我説她自己的事情,可是,她夜裏抱着我睡覺的時候,常偷偷哭鼻子,每次我問起,她都要找個理由搪過去;她還告訴過我,我的孃親是個可憐人,我的爹爹卻是個混蛋——想來爹爹們都是極壞的,會惹孃親不高興哭鼻子…我有阿姻作孃親,還要個混蛋爹爹做什麼?”呃。殷肆倒幾口冷氣,乾乾賠笑了幾聲,“那,痴兒覺得我是不是混蛋?”她頓了頓,聲音愈小,“…誰知道呢?”
“誒,痴兒有説什麼麼?”他覺得自己的顏面快要低到泥土裏去,倘若往後當真認了這女娃兒作女兒,加上個西參娘娘夜相伴,恐怕每天都能吐出三兩血來。
“阿姻説平白無故給我糖的奇怪叔叔都不是好人。”
“…那你方才還吃我隨身帶着的松子糖?”
“阿姻也説莫名其妙告訴我哪裏有好吃的東西的奇怪叔叔也都不是好人。”
“…你是在説前幾天我勸你去海澤的事兒嗎?”
“阿姻還與我説過,長得好看的男人説不定很壞…”説罷,她自己卻是停了一下,“痴兒想摸摸你。”他哭笑不得,低着頭,拉過她的手擱在自己臉上。女孩子的小手暖暖的,軟軟的,在他五官之上來來去去,倒也很是舒服。痴兒摸了好一會兒才停,鬆了口道,“你很好看。”
“那,依照阿姻教你的,我一定是個壞人咯?”殷肆看着她,忽而覺得那小人兒的一顰一笑,都像極了姻姒。他從來想象不出,年幼的西參娘娘是何種子…可如今看着痴兒,卻是隱約得以猜測得出了。
他越來越肯定心中的猜測。
痴兒在他懷中扯着衣角,“阿姻也還説過,男人的承諾和賭咒不可以相信,你還沒有向痴兒承諾過什麼,若非要説是壞人…唔,還差那麼一點點…你問了那麼多,是不是想做痴兒的混蛋爹爹?”
“是啊,我便是想做你爹爹,但不是混蛋爹爹——我只是想將這世上一切美好都允諾與你們母女,就算是用最壞的方式、最卑劣的手段,也絕不想錯過,怪只怪,我欠阿姻太多…”殷肆擁着她,眼睛略略有些乾澀,“…這次我不會再放手了,我要牢牢看住她,絕對不會再讓你們離開視線,痴兒説可好?”
“你怎麼了?”被突如其來的擁抱所驚嚇,痴兒拍了拍殷肆的肩膀,又覺察他語氣有異,摸索着將手背貼在男子額頭試了試,裝模作樣去探他的手腕,“你是不是生病了?我曾經在山上學過藥理,來,痴兒給你把脈!”
“山上?醫術?”殷肆心猛然一沉,晃着女孩子的雙肩急迫道,“好痴兒,你快與我説説,那是一座什麼樣的山?山上又有什麼樣的人?這些年,你與她究竟在哪兒?”殷肆非常清楚,那個女人永遠不會告訴她有關痴兒身世的一切,她不過是在懲罰他,用她覺得適合的方式——他想要答案只能自己去尋找,從細微末節去受十年中她所受過的苦楚,魂牽夢繞、夜夜不得安寧,她都絕不會向他透半個字。
“這個嘛,你去問阿姻。”女孩兒面上波瀾不驚,“阿姻不説,痴兒也不説。”
“呵,小小年紀,倒是有幾分骨氣。”暗忖怕是那女人百般叮嚀過,殷肆勾起角出無奈笑容,“不説便是不説,不過,我倒也能猜到些許端倪——這樣吧,我與痴兒可以做個換,只要痴兒告訴我,這些年去過哪裏,見過哪些人,我就説服阿姻做你孃親,可好?”他微微笑着,狹長明目中隱含狡黠。
痴兒面有為難,想來心中很是掙扎,正仰面説些什麼,卻聽得再悉不過的腳步聲響起,隨即是姻姒的聲音,“痴兒要我做孃親,説一聲便是,犯不着東商君親自出面。”一襲淺影子自山石後顯,姻姒款款走來,俯身握住痴兒的手,將她拉回懷中。
殷肆凝視着她,亦如那勾陳帝君壽宴,她映入他的眼簾。
她回望,帶着若有似無的凌厲。
男子站起來,撣了撣鎏金墨袍沾上的草屑,“西參娘娘這是來下逐客令的嗎?還是興師問罪?我只是想逗逗痴兒罷了,見你疲乏,這才在你寢房燃了些許安神香助眠;這事兒,痴兒也是知道的,她允可,我才…”
“豈敢豈敢,你也太見外了,這點小事我怎會動氣?我來,不過是因為説好了還有樁買賣要談,怎麼,你該不會已經忘記了?”紅輕勾,西參娘娘欠身一行禮,“我人已經在這裏了,東商君請開價罷。”作者有話要説:怪蜀黍什麼的最討厭了,哼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