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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紅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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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木匠翻廂倒櫃找兩樣東西:紅帶和毯帽頭。

那是從先人手裏傳下來的,擺開陣勢造船的時候,他都帶着。老人常年束着那條紅布條子帶,帶兒上的紅已褪盡,成了黑膩膩的布條子。灰烏烏的氈帽頭,風化了似的,彷彿抓一把就要灰散。

子久遠了,那時黃木匠還小。爹孃叫他小柱子。中原家鄉發大水,爹用獨輪車推着他跟隨族人逃荒。在這次迫不得已的大遷徒中,他們伴隨老祖走了八十八天,大水捲走了一半族人的生命。他們懵頭懵腦地走進冀東平原的一片無邊無際的大草泊裏了。像遇了鬼打牆,老祖實在走不動了,這個威震中原的木匠世家就這麼完了麼?老祖不甘心呢。黃昏的時候,老祖泥塑木雕般地呆坐着,周圍跪着三支兒族人。小柱子不知出啥事,他隨爹孃朝老祖跪着。他們都盼望老祖能在最後一刻,給他們指出一條生路。然而無論怎樣叩頭、磕拜和祈唱,老祖不也睜一下眼。老祖寡白的臉像一團皺的火紙,十分清晰地顯出一條紅脹透的血脈,血脈風乾了似的繃緊。在夕陽落下的最後一刻,老祖緩緩伸出枯手從身邊的紙盒子裏拿出三個氈帽頭和常年系在老祖間的被斷成三截的紅帶。老祖幹癟的嘴角動了一會兒,族人們跪着,對天盟誓:從此以後,不管走到哪裏,凡有這兩樣物件的,就是族人的血脈!發誓要一代一代傳下去,老祖一聲長吼,就直地倒下去了。族人們大哭,匍伏在地,輪着去吻老祖血脈的印痕。黎明到來的時候,三支人奔三個方向去了。小柱子跟着爹孃,攜着吉祥的氈帽頭和紅帶,一步一步向南走了。在遮天蔽的蘆葦蕩裏,他們象野獸一樣瞎撞,獨輪車上僅有一把老鋸、一把刨子和一頭板斧。昏天黑地扎掙了七天七夜,他們終於聽到音了。從此,他們這支兒就在雪蓮灣安營紮寨了。

造船!黃家的槽子船威震雪蓮灣了。

爹成了赫赫有名的黃大船師,跟爹造船的小柱子隨着一天一天長大,手藝也很到了。大船師的故事遍地走。爹總是諄諄告誡,黃家船同人一樣正。爹戴氈帽造船的樣子,他永遠忘不了。爹的心野着呢,發誓黃家船一定要闖進白令海。那是從先人手裏傳下來的,過去擺開陣勢造船的時候,黃木匠都帶着。老人常年束着那條經布條子帶,帶上的紅已褪盡,成了黑膩膩布條子,但這是避的好物件。在民間習俗中,強調紅的作用,於是民俗中就有了一個明目:“偷紅”灰烏烏的氈帽頭,風化了似的,彷彿抓一把就要灰散,可老人一直戴着它。他藏上氈帽頭,帽檐兒裏零零散散地一溜兒自己卷的喇叭筒煙。煙是土黃的,燒紙裹的。天熱了,老人就將氈帽掛在白茬兒木板上,高高地晃盪着。即使老人去撒了,兒子和徒弟們見了氈帽會説:“爹在呢!師傅呢!”於是他們的活兒就細了。在許多個平平常常的黃昏,黃木匠回到村口總是要默立一陣子,像是歇腳,又像是表示點什麼。老人頭頂灑滿霞輝的氈帽頭,就引來老老少少村人的敬意。

“黃大船師回來啦!”村人叫着,端出藍花紋的瓷大碗忙不迭地向老人敬酒。

帶和氈帽頭都找出來的時候,黃木匠發出啞啞的咳嗽聲,動得心裏鼓鼓湧湧,老臉放出豪光來。老人抖抖索索地繫上紅帶,又拿雞撣子掃去氈帽上的灰塵,就很莊嚴地戴在禿頂的頭上了,顫顫地顛出耳房。黃木匠直杵杵地站在門口的歪脖子老槐樹下,等着回來添墳的兒子們。秋子很緩。狗叫了兩聲,鑽了。豬又“嗷嗷”嚎起來,漫來一股發酵飼料的酸澀味兒,花母雞咯咯叫着在老人腳下鈷來鈷去。光灑下來,透過被風搖動的樹傘,漏一地碎碎的影兒,老人眼離了,有點頭暈,慢慢扶着滿是癤疤的樹幹,坐下來。來來往往的村人,見黃木匠的樣子很想笑一笑,覺得老人滑稽好玩兒的。

“黃木匠,又去造船吶?”

“不,去島上添墳!”黃木匠很虔誠地説。

“嘻嘻嘻,這念頭天都塌啦,還添墳呢,真好玩兒!”那人晃晃着走了,好像在嘲着老人子的狼狽。

“呸!狗孃養的!”黃木匠雷公似的一臉怒容。看着老人冷了臉子,來往的村人再也沒人搭理他了。這世道,黃木匠覺得連罵句街也累得很。於是,老人悶下來,殺下,勾下頭,啥也不看啥也不説了。

黃木匠閉住眼,息陣陣發緊,抬起衫袖擦擦眼晴,又怨起兩個兒子來:這二雜種不爭氣,大雜種一門心思想賺大錢。錢都把人瘋了!

“爹,你老進屋歇着吧!俺去添墳!”二雄推着車子站在門口。

黃木匠心涼了半截兒,愣眼問:“看見你哥啦?”二雄怨氣十足地説:“你老就別指望他啦!俺看他比疙瘩爺還忙。”黃木匠緩緩站起身來,嘆一聲説;“二雄,帶上兩把揪,咱們走!”二雄乖乖地去了。他們走到村口,碰見了麥蘭子。

麥蘭子從一輛汽車裏走下來問:“爹,二雄,你們這是幹啥去啊?”黃木匠望了望麥蘭子,沒有來得及張嘴,二雄搶先説:“昨夜祖墳被沖壞了,俺們這是去添墳。”

“大雄咋沒來?”麥蘭子問。

黃木匠嘆道:“二雄叫他了,他説忙,忙就忙吧!”麥蘭子想了想説:“那俺跟你們去!”黃木匠心腔一熱,連連擺手説:“不用了,你也忙啊!俺爺倆能行。”

“俺一定得去,就算替大雄盡孝。”麥蘭子説。

黃木匠動了,眼眶立即紅了,淚水往裏聚着。老人慢慢把眼閉上,莊重地叮囑一句;“二雄,走你爺留下的脈線!記住啦?”

“記住啦。”二雄説。

黃木匠神神怪怪她喚道:“家脈血脈海脈,脈脈相通——”之後,黃木匠不説話了,靜聽一種聲音。

天不開臉兒,焐雨呢。一連好幾天了,雨也不麻溜兒地飄下來,空氣粘粘糊糊的,將村裏村外的景景物物遮得慘淡醜陋。大雄從城裏辦事回來的時候,天就黑了。他在廠食堂裏吃飯時,廠裏同志反映,需要舊鋼板的用户幾次來電催貨,逾期對方按合同罰款,而且公安局和鄉派出所的人對偷盜還沒查出眉目來。大雄吃不下飯了,怏快的,臉上很愁。查不出來,那些狗的賊膽子就更壯了。

大雄悒怔怔地了一陣煙,問廠里人:“保礆公司的補償款項好了沒有?”廠里人説:“好了,就等你見疙瘩爺了。”大雄站起身,臉跟天氣一樣晦暗,説:“讓保險公司的兩位同志跟俺走!”他吃了半截子飯就去村裏了。大雄經直走到村裏的那棵歪脖子老樹下,狠狠地敲起那口生了鏽的大鐘。他敲得狠重,像鉚船釘似的,小村裏立時充滿了哐哐噹噹的鬧響。兩位保險公司的同志不知道,疙瘩爺給村裏定了個規矩,一般事情都用“喇叭”不是極特殊的事兒不能敲鐘,鐘聲一響,村裏就出大事了。

果然,街巷裏馬上就騷動起來。

村人們好奇地一撥兒一撥兒往老樹下湧來。大雄拉亮樹旁電線杆的街燈,村人的臉相就很清晰地進入他的視線了。疙瘩爺慌慌地奔了來。花和麥蘭子聽見鐘聲也來了。大雄將疙瘩爺拉到一邊悄悄咬了一陣耳朵,疙瘩爺知道是咋回事兒才鬆了口氣,然後舞着胳膊張張羅羅地喊:“不是壞事,天大的好事兒,每家男人都得來,不來的輪不上啊!”有一袋煙的時辰,人們就漸漸齊了,連一些孩子也在人羣裏鑽來鑽去。大雄不動聲地望着黑壓壓的人羣,很厚的人臉一層層疊着,都滿臉疑惑地巴望着。疙瘩爺説:“今兒個是拆船廠裏的事,俺就退二線,由黃廠長講!”疙瘩爺話音沒落,下邊就“嗡嗡”起來,他們猜定是廠裏丟鋼的事,不然咋會有“大蓋帽”壓陣呢。村人分不清“大蓋帽”是哪一路。大雄走到燈下最亮處的小桌旁,站定,久久地望着眾人,半晌不説話。他越不説話,人羣裏就越靜,靜得怕人。大雄的目光落在蹲在旮旯裏煙的爹和二雄身上,但是,目光很快滑了過去,眼窩兒卻是一熱。面對村裏父老鄉親,大雄想把心裏話點點滴滴都説個透徹,機會終子來了。然而,他卻狗咬刺蝟不知咋張嘴了。遲疑了半晌,他才説:“父老鄉親們哪,拆船廠是咱集體的企業,為了工廠的興旺發達,你們做出了犧牲,有的為廠集資,有的讓地基,有的出人出力,俺代表工廠向你們道謝啦!”他説着朝村人深深地鞠了一躬,眼眶子紅了:“有人説集體都分啦,哪兒來的集體企業?有人説村辦企業勞民傷財,只肥了廠長和村幹部,這種情況在別處有,俺們雪蓮灣沒有!是爺們的都拍拍脯子的四兩,走進拆船廠看看吧,廠是公的,路是通的,帳面兒敞並着!俺願接受你們的監督!廠子剛剛開張,底子薄,可俺們沒忘村民。搞集體事業就是要井裏放糖,甜頭兒大家嘗。現在俺宣佈,工廠為村裏辦成的第一件事就是為全村所有財產保了險。幾天前,一場風暴沖毀了咱村三千畝沒收上來的蝦池子,保險公司做了認真調查,現在當眾履行賠償手續,點到誰家,誰家男人上台領錢!”人羣裏掌聲響成一片,歡聲雷動了。

麥蘭子望着大雄,心裏格外高興。她想這傢伙變了,一個闖海的人,竟也知道樹立自己的威信了。

疙瘩爺上來,輕聲提醒大雄:“丟鋼的事你也提一提,這樣俺好處理。”大雄搖搖頭,臉上堆滿笑。然後,就由保險公司的人點名,大雄讓疙瘩也給村民遞錢。

“何東貴,一萬八千元。”何東貴老漢搖晃着走上來,直給大雄鞠躬:“俺的天神菩薩喲!咱莊户人不認保險,蝦池衝啦!俺真想上吊啦!”老人的臉上大淚小淚地淌着。疙瘩爺將錢帶給老人,老人還給疙瘩爺鞠了一躬。大雄走上去將老人扶下去。然後一位一位不斷絃兒地喊下去。當保險公司同志喊到“趙四喜,二萬五!”時,一時竟冷着場子沒人上來。再喊,是趙四喜的媳婦大霞怯怯地走上台來。大雄問:“四喜兄弟呢?請你叫他來!”大霞臉子寡白,吱吱晤晤地説:“他跟俺一塊兒來的,這會兒不知鑽哪兒去啦!”她知道男人怕見大雄,因為跟老賴勾結黃書,被大雄狠狠地罵過。麥家祠堂被大魚放火燒掉之後,四喜真的斷了這件齷齪的營生。大雄字正腔圓地吼了一句:“四喜,俺再喊一遍,不上來就免啦!”大霞都是哭腔兒了:“別別,求求您!”正在僵住的空兒,人羣裏蕩起四喜風跑氣的破鑼嗓兒:“哎,來啦,俺解手去啦!”其實,大雄早看見四喜在人羣裏窩着呢。趙四喜晃着油光光的葫蘆頭走上來,臉上的粉刺疙瘩一跳一跳,滿臉羞紅,頭抬不起來,眼睛躲躲閃閃地不敢看大雄。大雄温和地笑道:“別跟見不得人似的,抬頭看着俺,這是給你的錢,真正屬於你的錢!”他故意拿話刺他,他到四喜接錢的手抖得厲害。大雄心裏念四喜的好處,在麥蘭子着大雄當“文化人”那陣兒,多虧了四喜給他與麥蘭子之間溝通。大雄沒再説什麼,四喜下去後,大雄跟大霞嘀咕了幾句。錢發完之後,天上就隆隆地滾着響雷,要下雨了。人們散去,大雄走到支書疙瘩爺跟前,説:“疙瘩爺,跟俺去四喜家!”疙瘩爺恍然悟出了什麼,拍拍大雄的肩膀子:“走!”他們一進四喜的家門,只見兩口子吵着扭打成一團了。見到大雄和疙瘩爺,四喜雙膝一軟,跪下去聲淚俱下:“大雄哥,俺不是人,俺偷廠裏鋼板啦,不過,俺不是主犯,求你…後俺再也不幹了!”大雄昂首威嚴地喝道:“你狗的聽着,快去派出所投案自首,就説俺不知道,方可從寬!”四喜點着頭,他望着窗外雨點子砸下來了,哆嗦着説:“外面下雨啦,明天俺就…”大雄大罵了:“去,下刀子也得給俺去!”四喜拽上雨衣縮頭縮腦地溜出門去。大霞嗚嗚地哭了…

案子破了,人們對大雄刮目相看,連傲氣的江雪都服了。

大雄卻得意地説:“這是小兒科,真正大的謀略還在後頭呢。”他將“瑪麗娜號”運輸水泥的生財之道跟她説了。江雪連連讚歎。這船還剩四個月的通航期,滿可以當駁輪,況且她知道珠海的水泥行情猛漲,南北方差價極大。她説她表兄白劍雄的公司在北方購買了七千噸水泥,正愁要不上火車皮呢。她執意把船租給白劍雄。江雪一個直撥電話過去,白劍雄就來了。大雄跟疙瘩爺核計核計,就與白劍雄的柏板訂了合同。讓大雄沒有想到的是,一向不干涉大雄廠裏事情的麥蘭子,這次卻投了反對票。大雄望着麥蘭子問:“你説不行?”麥蘭子説:“俺看玄乎,你還是請十三咳給掐算掐算吧!”大雄狠狠地瞪了麥蘭子一眼:“你看你,自從俺大雄娶了你,俺早就不信十三咳的啦!”麥蘭子提醒説:“那就讓俺七給測一測,不能莽撞啊!”大雄笑了:“七門神行,這麼大的商務活動,她能説出個啥三五六?”麥蘭子沒話了。大雄要讓麥蘭子對自己決策有信心:“這個事情,純粹吃白食兒,租船費六十八萬,貨到付款。”麥蘭子依舊沉着臉。大雄馬上聯想到江雪,麥蘭子是不是吃醋了?他趕緊解釋説:“俺跟江雪是工作關係,她——”麥蘭子揮了揮手:“別跟俺提她,她跟你是啥關係,俺心裏有數。”大雄被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