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柴門草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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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期還沒來,船就稀了。
天將黑未黑,坦坦蕩蕩的雪蓮灣潤着無邊的黛藍。嗨唷嗨唷的攏船號子悠悠不絕,纏得懶懶的紅頭在遠灘上一滾一滾的。光在水波里一陣陣彎曲、模糊,最後在遙遠悠長的鈍吼聲裏懨懨跌落下去了。於是,天就黑定了。出一溜兒桅燈幽幽地睜了眼。黃木匠勾着老,顫索索提一盞桅燈,在泥崗子上站了很久了。吼風了,風頭子趕寸勁兒撲打得老人兩眼生疼。
海風陣陣,褐灰老濁的頭子鳴鳴濺濺法兒地湧。霧濃濃的,抓來撓去也翻不出啥個花樣來,粘在黃木匠周圍撲臉兒地折騰。透過桅燈洇出的一扇光團,他切切地盯住遠海。遠海蒼灰,看不真切。海像臍帶似的在他眼前飄飄悠悠忽隱忽現,使老人到大海的原始和神秘。黃木匠混濁了的目光一截一截探遠,漸漸就影影綽綽地瞧見了西海灘明晃晃的燈塔和一座座的老墳。墳頂漸漸塌陷,細看,恍惚就是拋了錨的大船,老人將桅燈舉過頭頂,劃一道亮線,牽着老人沉甸甸的心思遙遙走遠。他呆定定朝大船墳好一陣子張望,很沉地嘆口氣。他總覺着要出啥事。灘上人都散盡,顯得啞靜了。
驢槽子模樣的舢板船搖來了。
“二雄,二雄!”黃木匠眼眶子抖抖地叫起來。兒子二雄的驢槽子船一拱一拱地攏灘了,像被頭咬癟了,飄忽的划水聲泣泣訴訴地拂來。小船頂了灘,出二雄青光光的葫蘆頭。二雄一撅一撅地收拾好木匠傢什,放出那風跑氣的破鑼嗓兒;“爹,您捂三道的幹啥來啦?”黃木匠黑下臉:“攬住造船的大活兒啦?”
“攬個,人家不認咱黃家船!”
“零散活兒也沒有?”二雄嘆一聲,罵:“他,船都稀了,還掙個鳥錢!”黃木匠痴眉呆眼地愣住了。他的臉灰灰的,像是臉皮被人撕了去。攬不到大活,還不如守海心裏清靜。他慢慢跌坐在泥崗上拴錨繩的木橛上,木橛也的。桅燈歪在老人腳下。老人將煙斗伸進煙口袋裏摳着,裝滿煙鍋叼嘴裏發狠地猛一口,緊鎖眉頭,死死閉住兩眼啥也不想看,——嘴裏嘟囔着:“你哥那吃人飯不屙人屎的混犢子,都是他鼓動着造船!船廠開了,他又沒影兒啦!非要搞啥拆船廠!有他小子哭的那天!”二雄望了望海説:“爹,俺就是不去拆船廠,您這兒沒活,俺可還回城裏打工了。”黃木匠沒有吭聲。他走到一艘倒扣着的木船上坐下來,殺下勾下頭,啥也不看。老人閉住眼,黑紅的老臉上默着一團神聖的慈祥。本來該是擰出花來的風光子,咋就這麼彆扭呢?人們瘋了,世道變了,海也琢磨不透了。黃木匠一想起造船就動,可是眼下沒這個景了。因為海壞了,近海沒有魚蟹了,木船的市場就不行了。跟他學造船的兩個兒子,大雄和二雄也都另謀生路了!
這時的西北天呼啦啦扯來一塊墨雲,將天空遮得嚴嚴實實,野灘像是沉進三更天。天也不遂人願,年景怕指望不上了。黃木匠最初是喜歡大兒子大雄的,在他身上沒少花心血。老人承認大雄的造船手藝遠遠超過老子了。大雄超過老子的不僅僅是木匠活,而且大雄的闖海技藝,是黃木匠一輩子都學不來的。不知為啥,那狗雜種惑了本,飄飄然入了門。在媳婦麥蘭子進了鄉政府之後,自己也不安分了,由麥蘭子搭橋牽線,當上了拆船廠廠長,與村裏聯營,成了村辦企業。眼看着造船廠沒了幫手,還是二雄心疼爹,從城裏回來了,跟爹幹些零散的木匠活兒。黃木匠是放不下老臉去攬活。二雄在沿線漁村攬來了活他就去幹。造了一輩子船了,黃木匠不少錢花,滿可以海吃海喝,優哉悠哉打發子了。都七十多歲的人了,死了還能帶了去?就這輕賤勞頓命,不造黃家船他心裏就難受。看着爹的樣子,二雄説:“爹,你老別這樣!活兒還是有的…”黃木匠緩緩抬了頭:“啥活兒?是造船吧?”二雄嘿嘿笑着,沒回嘴,一時竟忠厚起來。
黃木匠似乎從兒子的傻樣上尋到了自信的依據,急赤白臉地追問:“快説,你個兔崽子,逗你爹來啦?”二雄吭哧半天説:“不是造船,是…咱村老曹家造一口棺材…”
“造棺材?不幹,不體面!”黃木匠沒有神兒。
“爹,啥體面不體面,賺錢就行唄!”二雄説。
“混賬,丟俺黃家的臉!”黃木匠早成一處了。
“咔啦”一個響雷,在頭頂嘭嘭炸開,沉悶的老灘就變得不安分了。黃木匠頗懂一些天象,有雨,夜裏還將卷一回大。老人在麻麻疙疙的黑泥灘上走了一陣兒,忽地想起什麼事來,就收了腳,扭頭喊二雄。二雄顛兒顛兒地緊跟上來,黃木匠一臉晦氣,罵了一句:“你哥那混犢子,又…唉!”老人説了半截兒話,又將那股怨氣回肚裏,湧到腸子裏的咕咕聲也能聽到,二雄追問:“爹,俺哥又咋啦?”黃木匠嘆一聲,嘴角癟了又癟説:“那雜種,專門跟俺作對,要持啥拆船場,還配了個城裏的女秘書!得麥蘭子跟他吵架,咱黃家的臉,都讓他狗的丟盡啦!”二雄頓時黑了臉相,罵一句:“官不大,僚不小,他要敢對不住蘭子大嫂,看俺撇不爛他!”他呼呼踹氣。黃木匠扭頭朝老河口的海塌子悵帳張望一陣兒,説:“蘭子是咱黃家的好媳婦,好強啊!沒有老麥家給咱託着,咱黃家在雪蓮灣能有今天的威風?”二雄聽着點頭。黃木匠説:“天不好,咱們回家吧!”二雄省過神兒來,想着媳婦葛翠花還找他有事,就跟着爹走了。
滿天的豆兒雨下野了。
黃木匠回到自家大瓦房,他不住正房,寧可讓寬敞明亮的房間空着,還住那間殘破的小耳房裏。他説:“還是住俺那柴門草户舒服。”
“柴門草户”與高門大户、朱門彤扉相反襯的。這是社會等級的標誌,是貧賤者的標誌。這樣的門臉,不起樓,不列戟,門左無閥,門右無閲,平頭百姓以此為居,以此為樂。比如在《晉書儒林傳》裏面,就有這樣的記載:“清貞守道,抗志柴門”柴門,被做為一種符號,代表着品行情,高風亮節。黃木匠就有這樣高尚的品行。
黃木匠換去濕的衣服,勾撅腚地抱來幹葦草,蹲在灶台旁煮小米粥。這時候,就依稀聽見海上起了,老臉就陰住,從窗裏探出頭去,愣是呆傻了似的朝遠海好一陣張望。天地的大整整吼了一宿。黃木匠一宿沒閤眼皮,擰着眉頭子,心小把兒攥着,不動聲地聽兒。有年頭兒了,一鬧大老人就怕祖上老墳連鍋端去。黃家老墳的榮耀説頭多了,不僅僅是墳哩。天一擦亮兒,老人就跟賊攆似的,慌慌失失去地去西海灘上看墳。是退了,遠遠瞧見墳頭被皎了個黑的豁子。唉,這鬼子又犯啥忌了?擠兑出五花八門的路事,活活叫人不安生。他急三火四去了村東頭的二雄家。
“二雄,二雄!你給俺出來!”二雄像頭倦驢,懶洋洋地蹭出門來,邊穿襖邊嘟囔:“爹,你老又是犯啥神經啊?”
“祖墳叫沖塌啦,咱得添墳去!”
“這不,又趕亂!空墳頭有啥好添的?”黃木匠火了,罵:“混賬,不準瞎咧咧!”
“行行行,俺不咧咧啦!你也別生氣,氣個好歹,俺去哪找人見人愛的老爹呀!”二雄打着長長的哈欠。黃木匠瞪他一眼:“兔崽子,少給俺貧!去,叫你哥來!”二雄強忍着一肚子的氣,儘量用平和的語氣説:“哎,人家大廠長牛×哄哄,能來添墳?”
“不來?他敢,俺撇不爛他!”二雄仰臉打了個噴嚏,顛顛兒去了。
黃木匠嘆了一聲,悻悻回了自己的柴門草户。
註釋39:船王半夜裏,風暴襲擊雪蓮灣的時候,大雄正在捧着一本《拆船工藝》的書看着。媳婦麥蘭子正在伏案寫一份材料。聽見風聲,聽見吼,麥蘭子就盯住大雄:“好像是風暴來了,你們廠裏沒啥事兒吧?”大雄臉上積滿厚厚的烏雲,披上衣服急煎煎跑下小樓,然後就急急上樓説:“蘭子,天不好,俺得去廠裏看看。”然後就下樓走了。到了拆船廠,大雄叫起保衞科和辦公室人員:“帶上盒子和苫布,都去碼頭!”別人問都問不及,忽忽湧湧奔海灘去了。
雷電撒野,水傾潑。天變黃了,變渾了,水嗚嗚地漫上大堤。狂風將灘上的老船和泥鋪子摧殘得七扭八歪,一些拉蠅嘣嘲地斷了,有幾片窩篷頂呼啦啦飛上了天。閃電一明一滅,在大雄威嚴赤紅的羅漢臉上映出不祥的兆頭,他蹙着眉頭,臉子寡自,懸膽鼻一一的,大眼骨碌亂轉。他不説話,只埋頭急急地走。旁邊有工人問他:“黃廠長,俺們去哪兒?”大雄沒好氣地罵:“兔崽子,不知道碼頭上泊着咱廠新買來的‘瑪麗娜號’貨輪麼?”那工人不服氣地犟:“咱是拆船廠,還怕頭咬碎了嗎?那倒省了拆啦!”大雄扭臉瞪了那工人一眼:“你懂個鳥兒,這船還有四個月的適航期,俺還得給它派上用場!”工人懂了,他知道黃大雄廠長滿腦袋都是摟錢的招子。
“瑪麗娜號”在雪蓮灣攏灘以來,白劍雄幾次催大雄開工,可是,大雄看見資料了。這艘舊貨輪還有四個月的適航期,他就在這四個月裏琢磨開了。他要運一次貨物,再他孃的賺一回運費。説不定趟趟路子,將來開遠洋運輸。聽説香港大船王董浩雲和包玉剛就是這麼發家的。他讓技術員江雪趕緊蒐集這兩位船王的相關資料,大雄要當雪蓮灣第一個船王。
海瘋了,就。高樓一樣笨壯的“瑪麗娜號”愣是被摧得歪歪扭扭地走了相,像驢打蹄一尥一尥的。大雄指揮眾人吃力地爬上船去,自己的像針扎似的疼了一下。
“狗的,怕是椎尖盤突出的老病又犯了。他抓住舷梯欄杆,倚了一會兒,就有高高的頭爬上來拍濕了他的衣服。滿是泥腥氣的海水嘩嘩,在他眼前結成一片寬闊薄亮的水簾子。一道道雷閃劈天裂地,他藉着閃電靜光亮,瞧見盈盈滿艙水了。
“去幾個人到艙裏掏水,來幾個扯苫布!
“大雄忍着疼痛,胡擼胡擼水澇澇的腦袋喊。
人們照他的吩咐去幹了,一時間,滿船板子起噼噼啪啪的聲響。大雄將眼兒狠狠頂住鐵欄杆,直杵杵地了片刻,緩過勁兒來,就晃着手電吆喝着,指揮人們蓋苫布。他用一雙青筋突跳的大手摳緊一捆沒打開的苫布,左臂一橫一滑,身子一扭一聳,沉沉的苫布糰子拋上了肩,一點一點站起來,板骨咯嘣各嘣一陣輕響。他一咬牙“哇——”地一聲吼,就將苫布糰子拋向艙頂上擰鐵絲的小夥子。
“黃廠長,俺們幹吧,你坐陣就夠啦!”小夥子不落忍地喊。
一陣緊忙活,七八頂苫布就像狗皮膏藥貼在的“瑪麗娜號“船體上。水被遮遮攔攔的,軟多了。大雄咧開瓢兒似的嘴巴笑了,人們從他的笑裏還能看出當年闖海的痕跡。他忘了疼,又閃閃跌跌地鑽進艙子裏掏水去了。艙黑很涼。他望着艙裏沒腳脖子的濁水,心裏就急。這船就要運水泥了,眼下的殘水得儘快清盡。他像一隻碩大笨的老熊,抓起一個髒兮兮的破盆子,哐嘰哐嘰地向艙外掏水。這場面忽然讓他想起他與田歌兒婚後的情景。他買了雪蓮灣首部私家轎車,轎車被水淹了,他撅着股掏水。今天也是掏水,他掏得昏天黑地了,忽地骨一乍,雙膝一軟,就跌水裏了,惶惶地疼出滿頭冷汗。
“黃廠長,你快歇歇吧!”工人們圍過來,慢慢將他拖起來。大兄地坐在一個油捅上,吼:“甭管俺,死不了,快掏快掏,掏完點上漁火,烤乾每個艙子!”他就坐着,跟吵架似的嚷,嚷出去心裏就能落個踏實。後來,他不嚷了,凍得哆嗦成一團了。工人們動了,都掏瘋了。艙水清盡,炭火在艙裏點燃的時候,天快亮了。大雄將工人們打發回去體息,並説每人加獎金。他只留下兩人看守炭火。工人們要揹他走,他笑着擺擺手,意思是烤烤火,他胳膊最弧狀,蝦着身,木木地烤火,很快就暖遍全身了,覺得也好受了,就又挪到空油桶上坐着煙,目光也從艙口裏探出去。
風暴退去了,海灘一片駁雜,滿目棲惶,鷗鳥呱呱叫着又嘀嘀嗒嗒滿老灘。天光粉淡,濤聲稀薄下來。黎明的海灘在大雄眼裏拉出一條飄飄忽忽的藍帶子,僅一閃,就帶着遠離母體的陣痛和眷戀不可遂轉地消失了…
村裏的狗叫了。村舍搖出炊煙來。
大雄就是這樣一回回不動聲地回望家園。
這個時候,大雄看見江雪朝他走過來了。建廠的時候,大雄從珠海高薪聘來了女技術員江雪。她是珠海騰龍貿易公司經理白劍雄的表妹,船舶技校畢業的,一個三十多歲的獨身女人。她脾氣很怪,卻生得很美。鵝蛋臉,大眼睛,彎眉,高圓,氣質灑,有點像俄羅斯女人。不知怎的,她對大雄好。他鬧不清她是啥心思,有子了,他看見她就心慌。這個洋女人跟麥蘭子不是一個味道。她在他眼裏終罩着清凌凌的仙氣,舉手投足都起他十足的渴望。有時他很自卑,是她一個人的微笑又使他恢復了信心,她的倩影每時每刻都燦爛着他奔忙苦乏的子。他覺得一下子年輕了許多。他整夜整夜泡在她的宿舍裏跟她學技術,她不煩他,她似乎受到了北方男子漢的魅力。建廠那陣兒,她就來了,她跟他野泥崗子上鏖戰,總是默默地幹,沒啥怨言。大雄忘不了,一天夜裏他病了,在工地的草棚子裏發高燒,都勸他去鄉衞生站。工地離不開他,他咬牙着,病又來趕亂,他就跪着研究圖紙,滿身淌汗。麥蘭子不在身邊,就是在身邊,這個娘們眼下比他大雄還忙。江雪既當技術員有是女秘書,夜守護他照料他。那年除夕夜,大雄離不開工地,她為他包餛飩。他端着餛飩碗,定定地瞧着這個南方妹子,眼眶子一抖,就落下淚來,和着淚,一口餛飩一口冷風地灌進肚裏,江雪一咧嘴巴,大雄就豪邁地笑了。
大雄委實不明白,自己真是個情種,自己是怎麼喜歡上這個南方妹子的?心裏不能跟麥蘭子説的話,跟這個女人可以盡情地説。她反過來點撥他的時候,讓他大雄開了天窗一樣。這也許就是所謂的紅顏知己吧?有時候,他陷入一種憧憬什麼的狀態中。今天他才懂了,好女人能夠刺男人的野心,同時還能撫平男人心中的傷痕。他默默地問自己:你小子是不是愛上這個南方女人了?不行啊,這是一個可怕的信號:麥蘭子不好惹啊,麥家在雪蓮灣的勢力是他抗不過去的。再説了,他還愛着麥蘭子。
江雪將一件棉大衣披在他身上,就扭過頭來。
江雪十分嫺靜地站在他身後,一個甜人的角。
大雄憨憨笑着。
江雪嗔怨道:“你這是丟了西瓜撿芝麻!”大雄問:“出啥事兒啦?”
“昨夜裏,廠裏的鋼板被盜啦!”她説。
大雄沒驚沒怒,問:“丟了多少?”
“北邊那一垛都丟啦!”江雪説。
“他的!”大雄靜水似的心驟然瘋跳了,霍地站起來“禍起蕭牆,準他媽窩裏人乾的!
“你就那麼自信?”她説。
“當然,偷風不偷雨,現場一看,俺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大雄説着,非常吃力地走下船來。江雪悄悄跟在他身後,輕輕地問:“報案麼?”大雄沒有説話,臉晦暗。走着走着,他伸開雙臂,張了個哈欠。涼涼的帶有泥腥味兒的海風灌避他喉嚨裏去了。頭出來得很慢,淺淡的光暈塗在他的臉上。大雄臉上的晦氣很快就被不遠處蝦池子旁蕩來的海風拂去了。他站定,朝那邊望望,一片一片的蝦池都被風暴沖壞了。疙瘩爺陪着鄉里幹部視察災情。有的蝦農在跟疙瘩爺哭訴。大雄心裏一緊,臉異常僵硬,沒有來由地笑了笑。江雪觀察着大雄的表情,一時摸不着頭腦,問:“人家遭了災,你還笑!”大雄有成竹地説:“俺會讓他們由哭變笑的!”她疑疑惑惑地望着他。黃大雄繼續説:“俺們拆船廠為全村的所有蝦農都上了保險,他們還不知道,老是對俺們的拆船廠説三道四,這回該嚐到甜頭兒啦!”她也笑了,輕輕地説:“你還不快去告訴他們?”大雄城府很深地説“不,這不是時候,先讓他們哭個夠吧!”她笑着罵他:”你整個一個蔫損壞!”大雄嘿嘿地笑着。疙瘩爺扭頭問了問拆船廠的情況,大雄説:“沒問題,麥支書。”疙瘩爺扭頭繼續跟蝦農説話。大雄和江雪一路風快地走了。遠遠地,他們就看見工廠和前面的那塊空地了。空地的西側,就是黃木匠的造船場。大雄心裏一熱。他太悉這片土地了,造船拆船都在這塊地埝上折騰,顯然造船大勢已去,拆船方興未艾。潑了霞的泥灘上的脈脈,他似乎都看得見。那裏疊印着他家幾代船師的足印。空氣裏充斥着的陌生的鐵鏽味兒,沖走了蠻荒的鮮氣。
工廠的凌空出世,攪亂了漁人古樸沉靜的子。它幾乎來了雪蓮灣許多姑娘小夥子們的魂兒。他們在這裏勞動,戀愛…
大雄默默地看着,跟丟魂似的。來來往往下夜班的工人們與他肩而過,恭敬地朝他打招呼。他回應着,大步進廠,他朝被盜地點走去。他沿白石灰線默默溜達一陣兒,問了問情況,就獨自回宿舍去了。他呆呆地斜靠在牀上煙,似乎有一個破案計劃在他他心裏醖籌好了。門一響,二雄虎虎進來。他笑笑説:“二弟,有事麼?”他笑得憨態可掬。
二雄冷着臉子,氣哼哼地説:“大哥,是爹叫俺來找你的!俺先問你一句,這陣子你總也不回家,俺、爹還有嫂子在你眼裏是不是都死光啦?”大雄倦倦的,臉蠟黃,額頭冒汗了:“二雄,啥xx巴話,吃錯藥了啊?”二雄沉着臉子看他:“第一,爹説了,你得常回家看看!”
“還有呢?”大雄問。
二雄説:“爹叫你回去添墳!”大雄説:“第一件事兒,俺做不到,俺新上了‘瑪麗娜號’貨輪,要搞遠洋運輸。至於添墳麼,俺在貨輪上累了一宿,廠裏又被盜,實在不開身。俺派個工人隨你去,替俺盡了孝心,行嗎?”二雄火了:“你跟俺耍大老闆氣派呢?你回家自己跟爹説!”
“俺就讓你説!”大雄硬硬地説。
“俺想揍你!”二雄就要動手了。
大雄派頭十足地站起身,一拍桌子,吼道:“在俺的工廠,不准你犯渾!你要是敢動手,俺照樣讓保安抓走你,你信不信?”不知怎的,在關鍵時刻,大雄的威勢竟讓二雄發怵了。在哥的面前,他竟忽地覺自己是個小角。二雄忽地打了個轉兒“呸!”一聲,摔了門,悻悻而去。
二雄氣哼哼地走出樓道口時,頭爬高了。他夾在出出進進的工人中間,平常極了,沒人留意他。二雄想,這工廠辦公樓下的地基,過去曾是黃家造船豎旗杆的地方。變化真快啊,現在一點過去的模樣都沒有了。
二雄的眉心豎起幾道直直的稜子,伸着乾絲瓜似的脖子,狠狠唾了口:“呸!騎葫蘆過河充大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