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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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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瓦瓦的蟹燈斜斜地挑在桅杆上,船影就勾勾彎彎地晃了。大雄的海貨就全出了手,天也黑實了。他看着人羣散盡,唯有緊繃繃地錨繩泛着長長的一線乏累。大雄也累壞了,倒在甲板上,一個“大”字朝天寫,摸出裏的酒瓶子,猛灌幾口,渾身就熱了。他扭歪着臉子,口水長淌,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板子呼呼息。越是醉眼朦朧,越是瞅見麥蘭子影影綽綽地朝他笑,楚楚動人。他肚子咕咕叫了,到一種飢餓和空涼。他剛才是眼巴眼望地瞧見漁人,大搖大擺地回家鑽娘們家的熱被窩去了,丟下他在空灘上吹口哨兒。折騰來折騰去像條被捲上海灘的乾魚。大雄伸着脖子唱起了野歌來。

大雄沒唱完,就聽見身後有人偷笑。

“沒成的,吼得烏煙瘴氣的!格格格…”大雄頭也沒抬。就知道是麥蘭子來了。見麥蘭子來了,大雄不敢晾膘兒了“騰”地跳起來,嘩啦嘩啦地收拾筐子裏的網稜子。

“大雄哥,咋不唱啦?”麥蘭子將挽着的柳條籃子放在船板上。籃子裏有幾把稜子、槌,細針線包兒和一把豁牙掉齒的木梳子。梳子一邊擠着兩個油花花的紙包兒。大雄瞟一眼她的籃子説:“麥蘭子,你這開酒店的,咋又去哪兒補網啊?”麥蘭子拍了他一下後膀子:“傻蛋,俺是等你呀!”

“等俺?別逗啦!”麥蘭子一撅嘴巴:“誰逗你啦,不知好賴!”

“你等俺做啥?”大雄擰了她的股一下。

“就是看看你。”麥蘭子説,脯子一起一伏的。沉一會兒,她又説:“大雄,你是個大個兒混蛋,人家半宿拉夜的等你,你這麼沒心肝吶?”她一下子給大雄罵愣了。大雄軟聲問:“你是有啥事兒吧,看把你給急的!”麥蘭子説:“俺有話跟你説!”

“説吧,俺又沒堵你嘴!”

“不,到艙裏説。”麥蘭子拽起一個籃子,騰騰鑽進艙裏去了。大雄哈哧哈哧地將筐子抱進艙裏來。麥蘭子點燃了艙裏的蟹燈,又悄悄地關上了艙門,然後從籃子慢慢掏出那個油花花的大紙包兒,軟了聲説:“大雄哥,俺給你送飯來啦!俺們飯店做的,你愛吃的豬耳朵,鏝頭,還有老酒。”大雄膛一熱:“蘭子,你真是的。”

“快吃吧,還牛呢,也就是俺惦記你!”大雄“嘿嘿”大笑,蹲下身子,狼狼虎虎的吃喝起來。他大口嚼着油光光的豬耳朵,一邊囊囊地説:“真香,還熱乎呢!”麥蘭子點點滴滴看他,放開嗓兒笑着。大雄吃得紅頭漲腦,腦門子冒汗兒了。他的吃相像一個不諳世事混沌未開的孩子。麥蘭子看着看着,眼睛有些離。大雄吃完了,抹着油嘴説:“蘭子,你真好!俺沒看錯你,後給俺當個好媳婦!”麥蘭子見他古道熱腸來了,就順勢挪過來,正正經經地説:“哥,除了裴校長,還有人向俺求親吶!”大雄拿火柴兒剔着黃牙板笑道:“敢?打折他的腿,全雪蓮灣都知道,你是俺的人!”麥蘭子虎起臉蛋子,狠狠垂了大雄一拳:“你個傻樣兒的,那你咋不向俺們麥家提親啊?”大雄裝傻充愣地説:“你這話説的,你爺爺當村官,你七是咱村的神仙,俺哪敢啊?”麥蘭子差點氣哭了:“你個傻樣吧,你沒膽兒誰信啊?”她撒嬌使兒地撲進大雄懷裏,血一下子湧上了腦袋。

隔了幾天,這天晚上小酒店裏沒人,麥蘭子又來找大雄。她見了大雄又打又笑,像魚般野得抓拿不住了。大雄彷彿嗅到了生活的原本氣息,與麥蘭子話趕話兒討樂子。麥蘭子呢,心疼他,又貧着嘴藉機會故意刺刺他出氣。麥蘭子説:“大雄,你腦殼亮得像燈泡兒。”她拍着大雄的冬瓜頭,自由散漫得荒唐。

大雄眨眨眼,見屋裏沒人,伸出大掌探進麥蘭子褂子裏擰了一下xx子説:“稀罕麼?傻妹子,稀罕送你拿被窩照亮兒去!”麥蘭子摘開他的手,笑咧咧地罵道:“誰稀罕?給俺一腳當泡兒踩,怕是比豬泡還響亮呢!嘻嘻…”大雄喜歡麥蘭子科打諢的賴模樣。

麥蘭子既好奇又木訥噘着嘴巴,大眼睛一忽一閃的,勾得大雄坐不牢穩。他的腳氣又犯了,就當着麥蘭子的面翹起短似的二朗腿,一邊胡吹海侃,一邊嗤啦嗤啦摳腳丫縫裏的黑泥,泥片從腳縫間唰唰下落。麥蘭子溜鼻子湊過來罵道:“臭腳丫子還玩得夠狼虎。”大雄板起來臉來正八經地顯擺着自個的學問:“蘭子,知道不,俺這腳氣可是千金難買哩!命沒就沒命,腳氣腳氣沒腳氣就沒力氣。俺闖海子就憑這玩藝兒撐着!”麥蘭子拿手板住大雄的肩膀,臉蛋子埋進他的臂彎裏:“真的?不是唬俺吧?”大雄得意地笑了。他心裏很美氣地品咂着征服女人的快樂。泥屋真好,麥蘭子真好,連出去辦事久久不歸的老爹也是好的了。老爹沒回來,任大雄和麥蘭子胡折騰到了天黑。麥蘭子斜一眼他,白眼顯顯地翻出個醋意來。大雄對麥蘭子的寵護和對她的輕視,使麥蘭子心裏窩一股鳥兒火,她總是想找巴回來。麥蘭子眨眨大眼説:“敢不敢跟姑摔跤?”

“好男不跟女鬥!”他説。

“狗娃蛋,草雞啦?”

“生就的眉,長就的相,橫豎一大老爺們兒還怕你丫頭片子?”

“那就走哇!”

“走就走!”天灰黑,沒退也沒漲。平平緩緩,嗚嗚濺濺。海灘上的細泥塌子大片大片鋪開去,疏疏地蒸騰着秋陽下來的熱氣。麥蘭子擺開架勢説:“醜話説前頭,俺贏了你給俺買東西。”大雄的兩條腿彎成兩張弓,襠裏能溜狗。他笑着應:“你真贏了俺買東西是小事一樁。俺贏了你呢?”麥蘭子吃不準就問:“你説咋辦就咋辦。”他一吐舌頭樂了。兩人將四隻胳膊絞在一起,撕撕扯扯,狼狼虎虎。小泥屋的窗裏掃出一輪光團,使他們彼此都能看清對方的狼狽樣子。大雄像擰住了她的胳膊,不忍心摔她。麥蘭子身上撲來的暖烘烘的氣息纏磨着他,使他有泛不盡的醉意。他只顧品咂着滋味,就被麥蘭子很容易拽倒摔在軟泥上。麥蘭子為此到振奮,嗨海地叫着。他嘎嘎笑着,身子一下一下砸着,悶如沉雷。他覺很舒服。他們口碰口擁在一起撒嬌撒歡兒,歡喜得不亦樂乎。麥蘭子摔累了,扔下他,雙手叉威威凜凜地站着,息着説:“你服不服?給俺買東西吧!”他不回話,躺在熱乎乎蕩着腥餿味的海灘上,望着夜天彈出的幾顆星星,他的眼睛就幽幽閃閃,很神很鬼的樣子。麥蘭子有些慌:“哥,摔疼了麼?”她俯下身子,腳一滑,她的身子撲倒在他身上,臉頰恰好紮在他的胡茬兒上。他不自覺地將麥蘭子抱緊了。麥蘭子幸福地閉上眼睛,品味着真正男子漢酣暢淋漓的愛撫。身體的語言是最高級的,他們都沒説明。他抱着麥蘭子就勢一滾,骨碌碌卷離那片光團。撲啦啦驚飛一羣灘上覓食的紅雀。他的臉頰與麥蘭子的臉頰貼在一起。他強烈地受到了女人豐滿的。他伸着微微顫抖的手,索索地撫摸着她光滑的濕漬油的脊背、豐腴的和鼓鼓的。麥蘭子温順的像羔羊。趕海的男人撲向女人時猶如不願回頭的槍彈。他暈暈乎乎地説:“麥蘭子,俺跟你在一起真痛快!你呢?”麥蘭子刮他鼻子:“沒成的!挨刀貨!”大雄抱起麥蘭子的身子,撲撲跌跌奔進海里。兩人唏哩嘩啦洗上一陣,就勾肩搭背地鑽進大雄的船裏了。大雄關死艙門兒,他摸黑兒濕的衣裳,擰乾晾在木橛兒上。一線月光擠進艙子,麥蘭子嫌艙裏悶,抓住大蒲扇往懷裏扇風。大雄偷眼看見被月光照見的麥蘭子的肥碩抹,白背心半遮住兩團鼓繃繃的xx子,隨着蒲扇的搖動,顛顫,就像兩隻花貓腦袋活潑潑往外拱。大雄板不住了,抱住麥蘭子。麥蘭子一扭身,一撒嬌,嬌模嬌樣,叫他愜意得骨頭都酥癢了。他魂全丟了,完全陷入無法無天的混帳狀態。麥蘭子渾身泥軟,終於第一回如願以償地醉過去了。他調理麥蘭子做出種種動作來。算是真正當了一回爺們兒,幹完他又有點後怕。他們還沒結婚呢,後來一想,開開葷就開開葷,幹她一傢伙就剎車,誰家鍋底沒點兒黑呢?他自己説服自己賴模賴樣地笑了。麥蘭子穿着花褲衩子點亮蟹燈。他摘了燈罩子,往裏哈幾口氣,又將油煙子燻黃的燈罩用帕子擦亮,鮮亮的光映得她臉蛋子一片虹彩。

不多時辰,漁民呼喊的聲音蕩進艙裏來了。

麥蘭子就吐了一下舌頭,顛顛兒走了。大雄閉眼咂巴着剛才的滋味兒。他累乏了。不一會兒便一歪腦袋入夢去。每天晚上他都吃個賊飽,這兒會滴水沒進,剛才又淘空了,睡着了也是搜腸刮肚地難受。夜半的時候,他被一巴掌拍醒了。睜眼就看見麥蘭子挎着柳條籃子笑模悠悠地站在艙裏。他膛一熱坐起來。麥蘭子剛從酒店來,她換了一件鮮亮得打眼的紅褂子。豔豔的,粉團似的臉像跟船走的月盤子。她坐在牀頭,放下藍子,掏出一包油光光熱騰騰的豬耳朵,一瓶散白酒和兩塊饅頭。還是那個籃子,又是他最愛吃的豬耳朵,大雄猛抓住麥蘭子的胳膊,哽咽了喉嚨:“蘭子,你真好!”麥蘭子頭髮亂亂的,藍頭巾也歪腦勺去了,她親暱地剜他一眼:“別滑麼吊嘴的啦!趕熱吃吧,你們男人都是喂不親的狼!”大雄溜一聲鼻子,心裏弊出淚來了:“蘭子,俺的蘭子啊!”麥蘭子説:“你是啥意思吧?”

“這情兒千金難買呀!”

“你知道就行!”麥蘭子眼紅了。

大雄捧起豬耳朵,大口大口咬着,腮幫子鼓成兩個紫球。他問:“蘭子,這麼晚了,你七能放你出來?”麥蘭子將腦袋倚在他肩頭,動情地説:“審了俺半天,俺説到酒店去啦!他睡了,俺也困了。不知咋的,俺躺着竟烙餅,咋也睡不着。俺想你,就知道你個懶樣兒的就不會找吃的。俺知道你有胃病,又往死裏喝酒,空一宿肚子,胃非穿孔不可…”大雄吃不下去了,頓了頓,説不出話來。

麥蘭子恨不得割下自己一塊給他下酒。她給他斟上酒:“愣啥?喝,喝呀!”大雄忽然看見麥蘭子胳膊上的血了,問:“這是咋的?”

“俺剛才路過老河口,黑燈瞎火碰上錨頭了,扎的!”麥蘭子滿不在乎地説。

大雄眼裏轉淚花兒了:“蘭子,咱們結婚吧…”麥蘭子一笑,點點頭。

大雄眼裏淚水就下來了,木着臉咕咚咕咚灌酒。晃了晃,空了,一口氣兒一瓶酒就剩底兒了。他醉醺醺將酒瓶倒轉,從瓶口出一條透明的細線。線歪歪扭扭地寫成了兩個字:“麥蘭子”他瘋魔似的笑幾聲,便撲倒在牀上睡了。麥蘭子呻般地發出一聲嘆息,用被子給他蓋好,悄悄離開了。

麥蘭子拿定了10月2雙秋吉舉行大婚禮。大雄還算滿意。那美子他就在舌尖上吊着盼着。他呆不住,就駕着自家的新船出海了。麥蘭子放心不下,就讓黃木匠跟了去,怕累着黃木匠,還僱了一個小工給他們爺倆兒打下手。大雄在瘋瘋癲癲的海里,十分穩健地撒網收魚,身不搖,心不怯,令眾多漁人驚歎咂舌,誇他天生一副闖海的料子。如果有了異樣的話,就是他多了心眼,多了情份。散不去磨不光的海上孤寂,很強地燃起他思戀的焦躁。他就不出遠海,隔三岔五能回來看看麥蘭子。同時,他還從銀行裏支出自己掙來的兩萬元票子,粉刷房屋,購置七七八八的現代化傢俱。三間紅磚瓦房被粉刷一新,七七八八也已置齊,積攢也如水般耗去了。只要麥蘭子高興就夠了!

大雄拍了半天腦門兒,才憶起自己還沒找十三咳看看他與麥蘭子的命相。該死的,連這個竟忘了!他風風快快起了牀,跑到麥蘭子住的家裏,死乞百賴地向麥蘭子討要生辰屬相。麥蘭子氣哼哼不説,終究耐不住他的纏磨還是説了。麥蘭子已經辭了學校的差使,這一陣就在家陪七待著。她辭職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自己要嫁給大雄了,總在裴校長眼底晃,怕裴校長心裏難過;二是上邊分下來應屆師範畢業生了,她沒有課了。裴校長還是捨不得她走,可是,麥蘭子執意要走,他沒跟疙瘩爺説,連七都沒告訴,自己就私作主張了。多虧小酒店沒租出去,大雄幫麥蘭子重新把酒店拾掇好,準備在婚禮之後開張。這個時候,麥蘭子把自己生時辰告訴了大雄,大雄擔心麥蘭子誆言痴語地哄他,就又向七探詢,七眯着眼一説,丁丁卯卯吻合了,他顛着腳搖搖晃晃地去找十三咳了。其實,他心裏服七,皆因麥蘭子是七的重孫女,不能找七給掐算,只好找十三咳,瞅一眼十三咳心裏就能落個踏實。為了顯示自己的心誠,他竟走了四里路來到大蟹鋪。大蟹鋪同樣是漁村,卻終有一縷一縷清氣款款升騰。大蟹鋪出神仙呢。大雄又找到了十三咳生存的依據。遺憾的是十三咳竟那麼不解人意,偏偏犯了哮病去城裏住院了。大雄無可奈何地回來了。一見到俊眉俊眼水靈靈的麥蘭子,他便生出一個旺旺的貪夢!

大雄大喜子終於盼來了。

天沒完全亮,大雄一骨碌爬起來,穿上闆闆料西裝,配一條猩紅拉鍊領帶,前別一朵熱烈的大紅花。他倚在牀邊探身在大衣櫃鏡裏照了照。他沒細瞧自己,倒是從鏡子裏看見花花綠綠明明亮亮的新房。新式組合傢俱、酒櫥書櫃、五吊燈、名牌彩電冰箱和千姿百態的盆景在彩燈下顯得柔和恬靜,舒展明朗。麥蘭子還沒有過門兒,這裏就動着漁家愜意的温暖氣息。

大雄呆呆地望了好長一陣兒,輕輕走出來。四野灰黑,涼津津的水悄悄落着。霧氣很重,很快將他鼠灰西裝打濕。他一扭一搖地進了不遠處的林子,在一排漁人墓廬裏穿行。他先後找到了自己的娘和師傅老漂子的墳,跪下,一五一十地將今裏的喜事訴説一遍,讓他們分享吧。大雄從墓廬那裏回到家,天已亮。七、老爹、老六海、大秧歌、疙瘩爺都嘰嘰喳喳地圍滿院子,城裏打工的弟弟二雄也來了。他們持着拿船親的事了。

“大雄,黑燈瞎火的你蕩啥野魂去啦?”大秧歌沒輕沒重地説。大雄説:“俺去林子墳地裏,跟俺娘説一聲。”往下沒人接話茬,個個眼睛一酸。黃木匠眼睛了。老六海是婚禮的主,他笑咧咧地説:“走,都去老河口!”人們就簇擁着大雄來到老河口。

海灘隱在晨霧裏。老河口河堤上高高低低的房舍冒起白煙,彌散出熱熱的魚飯香。濕潤的海風吹來吹去,海面只有一片灰亮的微光,微光罩住灰青卧牛似的老船。船底蕩着十分細小的汨汨聲。灰青老船披紅戴花,那就是大雄的喜船。大雄被一羣人簇擁着站在船下,不錯眼珠地望着青光溢的河堤。鑼鼓隊、鞭炮手和陪新娘的女人也都瞄着河堤上老六海的手勢。

最先映入大雄眼眶裏的是一片紅蓋頭,新鮮的紅像在燃燒。花扶着蒙了蓋頭的麥蘭子緩緩朝喜船走來。老六海的大掌一搖,鑼鼓聲和鞭炮聲就在灘上炸響了。大雄咧着瓢兒似的大嘴笑了。他風光成熊了。老六海比比劃劃將麥蘭子她們引到老船,舉行填箱謝娘儀式。老六海知道大雄對每一環節都很當回事兒,也就十分細心。陪嫁的大箱子抬來了,花、七和麥蘭子在箱子兩頭站着。老六海喊:“填箱嘍——”於是,就有新親往箱裏填東西。七輕輕拍手唱:“妞啦,你總要生頭寄生天,你轉換門風學好伊。妞啦,投着伊親孃十隻指頭一板生,俺肚裏格脂油一塊生,投着伊刁爺伊吃悶煙末孵灶沿,又勿有啥三聲四句出人前。妞啦…”她唱得嘴角泛白沫了。年輕人沒有人能聽得懂這些詞。麥蘭子很忸怩地搖一下身子,就夜鶯般地唱起七教的“謝娘”歌:“好娘啦,你養俺小小女妞啥用頭,養俺小小女妞黃楊梭子勿替娘,伊親孃小海里廂橫抱三年哪肯長…”來來去去唱了幾個回合才登船了。

大雄手攥紅綢布拉着麥蘭子上船。喜船哐哐噴着黑煙子,沿泥岬島繞了一圈兒東天就泛紅了。頭很快彈出了海面。老六海指揮着緊溜下船去新房。新娘出喜船時忌見頭忌着地,怕惹怒天神地神。孃家人揹着麥蘭子朝村裏走,後邊哩哩啦啦一溜兒親長隊。到村口大路上,遭遇一輛披紅戴花接新娘的麪包車。大雄憤憤罵了一句:“狗的,喪氣!”老六海立馬悟出什麼。雪蓮灣風俗裏有出嫁者忌遇出嫁者一條,這叫“喜沖喜”會損及新娘的壽命,此時雙方應以“換花”禳除。

老六海喝一聲派人截了那輛喜車。大雄摘下麥蘭子前的紅花,撲撲搖搖地奔過去,將花往車窗一:“喜沖喜啦,換花!”那車裏新娘説:“俺不信這個。”大雄的臉頑固堅硬如岩石:“你不信,俺信!”新娘一撅嘴巴:“就不換!”大雄的拐仗進車胎縫隙裏:“不換就別走!”新娘瞪紅了眼:“土鱉蟲,你賴人啦!”車裏陪新娘的人趕緊好言相勸:“大喜的子,討個吉利吧!”新娘不情願地遞出紅綢花來。大雄抓過花就扭身回來,莊重地給麥蘭子戴上,他心裏就熨貼了許多。

一方世界一方天,各有其民俗,各有其運道。大雄的婚禮諸事井井然,完完全全合了大雄的意思。拜天地後喝的“合歡酒”也是很講究的,酒席中的六葷六素十二道菜應該沒有鴨和葱。因為“鴨”與“押”同意,怕以後蹲大獄;吃葱怕吃掉好運。吃喜酒時還忌空盤相疊,以免重婚,紅燒魚條條魚骨完好。大雄都查了一遍,喜不自,再也不憂以外的事了。晚上鬧夜還有幾桌。裴校長前來祝賀。麥蘭子和大雄對裴校長格外熱情,點煙敬酒。

裴校長憨態可掬地笑着。

大雄在忙亂中竟看見了算命先生十三咳。

十三咳不請自到,他邁着輕飄飄的步子,瘦花白的腦袋無力地在肩上晃盪,看見大雄就眯起一雙小米黃眼,在彩燈中骨碌碌轉動。十三咳雙手抱拳:“大雄啊,恭喜恭喜哩!”大雄臉上鋪滿笑意親親熱熱地將十三咳讓進裏屋。十三咳一邊着喜煙一邊搖頭興嘆:“俺來晚啦!昨天剛出院,聽説你找過俺。俺趕個尾聲,不卜算,委實是道喜哩!”大雄欣欣地湊近十三咳甩上一疊票子,隨隨便便地笑道:“噯,您老人家既然來了,就卜上一卦,也給俺助助興呢。”十三咳見了錢,眼裏綠幽幽閃光,暈暈乎乎連連咳了十三聲,表明他有一番更妙的神功已運籌好了。大雄馬上告之他和麥蘭子的生辰屬相。十三咳眯上眼,嘴裏唸叨着:“生生肖肖相相剋,白馬畏青牛,豬猴不到頭,龍虎兩相鬥…”他臉上的瘦皮驚跳了一下。

大雄久久盯着十三咳,心裏哐咚哐咚跳着。他巴心巴肝地等着。

十三咳哀哀唏唏地嘆着氣,睜眼在大雄強悍的身上搜刮一遍,看出陌生來,臉像落一層霜,掛着一層驚顫,訥訥道:“老朽該死啊,俺不該卜這卦…”大雄出驚駭的目光:“俺不怕,你給俺實話實説!”十三咳戰戰兢兢地説:“你,你們…相剋…真的相剋呢!”

“誰克誰?”大雄問。

“她克你。”大雄沉了一下,又問:“幾年?”

“多則五年少則三年。”大雄一動不動,臉發青,表情恍若隔世。過了一會兒,他才狠狠舒出一口辣氣,自顧自説:“三年就三年,五年就五年,得到這樣的女人,俺他孃的認啦!”他扭頭走了。

走至門口,大雄正矮身往外鑽,身後又蕩起十三咳漏風跑氣的啞嗓兒:“噯,錯啦錯啦,你回來。”大雄臉難看,望了望十三咳,反身踱回來。十三咳笑了嘴,明明地説:“不,不是她克你,是,是你克她!”

“啊?狗的!”大雄猛一口涼氣,身架塌了。

十三咳深不可測地笑笑,嘴片片砸得很響:“大雄,你是剛強不倒漢,人好心好命好,結天緣人緣地緣。你只能克她。走着桃花運呢!”大雄口窩像有一團沉重的東西死死壓着,半世悲酸俱到眼底來。他旋風般地撲過去,抓住十三咳的脖領,惡搖着,像是將他了一世的骨架搖碎:“你説,你給俺再説一遍!”十三咳疑疑惑惑地支吾:“你這是咋啦,俺沒説別的,是你克她!難道你克她不比他克你好嗎?”大雄野野地吼:“好你娘個,你再給俺算一遍!”十三咳軟在那裏,一時空氣發緊,人心似繃住了的弓。十三咳戰戰兢兢地説了些囫圇連片的話,如念一道收魂咒。重新卜算,沒變了,還是他克麥蘭子。

“狗的,完了!”大雄怪怪異異地扭歪了臉,腳底如踩高蹺似地連連退縮,源源擊來的是些亙古不見的東西。他象被了筋骨,第一次丟了自信,他撐了幾十年強悍壯美的身架竟空空的。他轟轟然旋轉着身子,攪亂傾斜的一瓦屋頂很沉重地撲倒下來。

“大雄,你怎麼啦?”

“大雄,你醒醒!俺沒説啥呀?”十三咳惶惶地抱住他呻喚着。

過了許久,大雄終於開乾澀沉重的眼皮:“噯,俺再往後錯一個時辰,再算算怎樣。”這個時辰是裴校長的,大雄一直記着。十三咳沉片刻説:“哎呀,這回行啦!原來你剛才哄俺呢!”大雄愣了許久,趴在地上沒動,呆呆地看,似乎昔看不見的一切全都進眼裏。他説自己啥都完了,完了。麥蘭子和裴校長的生辰八字怪配的怪配的。

大雄孩子般地哭了,大滴大滴的淚水順着他脖子溝爬着。他過一會兒,強撐着站起來。一句話也沒説,甚至也沒看十三咳一眼,晃晃着走了。他沉着臉穿過鬧鬧笑笑的人羣,從飯桌上拽來了滿臉疑惑的裴校長。他喊來了麥蘭子,麥蘭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到大雄的臉有些怪。大雄從懷裏摸出那張屬於自己的結婚證書,撕下自己的照片。然後拿大掌蠻橫地掰開裴校長的手指擦了一下印,往結婚證書上一按。他將自己名字輕輕劃掉,就抬頭説:“裴校長,麥蘭子是你的人啦!蘭子是個好姑娘,跟了你,是你狗的福氣!後你要好生待她!你答應俺,答應俺!”大雄眼眶了濕濕地亮起來。

裴校長慌了:“這是為啥?”他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

麥蘭子以為大雄又犯怪了,罵一句:“大雄,你瘋了?”

“俺沒瘋,瘋了倒好受啦!”大雄悲觀地説:“蘭子,十三咳説了,你不該是俺的女人,你跟裴校長命相般配的!”麥蘭子聲嘶力竭地吼:“大雄,你真他媽是撅嘴騾子,只配賣個驢錢!”她也支撐不住了,拿手捂住臉蛋,身子慢慢蜷下去,喉嚨裏擠出一串悽悽的嗚咽。

大雄甩下前的紅花,身子像得了紅癆瘋一樣胡抖了。他扭頭朝新房和麥蘭子好一陣張望,甩了一串淚顆子,鼻處湧一股熱辣辣的酸澀味兒。他牙齒咬住嘴,倔倔地一擰身,撲撲跌跌栽進暮裏。他的身子越來越小,末了變成一粒豆點,連一個金秋時節的難忘背影都沒留下來。黑黑的豆點跌落又躍起,躍起又跌落,和夜的顏溶為一體,無聲無息簡簡單單地消失了…

大雄走了,慘慘烈烈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