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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生活是最殘酷的鋭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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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我陪菜鳥小姐值守了三天熱線,終於逮住一條大魚。有一名保險業務推銷員打進電話來,講述他悲悽的愛情故事。與他相愛八年的女友不幸患上晚期惡淋巴瘤,醫生宣佈她的生命只剩下五天,他決定給她一個完美的婚禮,讓她最後的眼神裏留下世間最温柔的記憶。他邀請了本市傳媒界人士。

這是個作秀的好材料,我搞了個追蹤報道。

婚禮在星級酒店的豪華套房舉行,傢俱牀褥窗簾,全是維多利亞女皇時代的式樣,木地板上繪製了深紅茶花,叫人想起糜爛而慾的後宮。到場的幾乎都是記者,面孔,江湖上跑慣的,見面便親熱地寒暄。

身患絕症的新娘面慘白,骨瘦如柴。一間著名影樓免費為她提供新嫁衣,自始至終,她都躺在病榻上,白的紗衣像一塊純粹的裹屍布。新郎模樣俊秀,有些像《心靈捕手》裏的馬特o戴蒙,他的眼睛濕濕的,彎身握住新娘的手,親吻她,給予她顫抖的承諾。現場一片唏噓。

新娘死在婚禮結束後的那個傍晚,在她所愛的男人懷裏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呆在報社趕我的稿件,我喜歡在嘈雜擾攘的辦公室寫稿,我習慣在那些嬉笑聲、腳步聲裏想自己的事情。我坐靠窗的位置,手提電腦的屏幕微微泛出冰藍的光芒。這城市開始有霧,稀薄、温淡的霧中不斷有行人車輛緩緩過往。我的心很靜,是空空的玻璃瓶,無所寄託,無所期待。

不,我自然不是鐵石心腸,前幾天的報道出去,大把女讀者哭得唏哩嘩啦。但你知道,真相永遠是暗夜裏的一隻鷹隼。那男人其實是典型的子,女人自高中時代便跟了他,他打她,背叛她,拿走她所有的錢,傷透她的自尊,簡直無惡不作。得知她不久於人世,他驚懼不已,到了悲傷與害怕。突然間他換了個人,曲意奉承,她渴望做他名正言順的太太,他馬上帶她去註冊。只要她不再恨他,什麼都可以。沒辦法,在活人面前,死是強大的,因為傳説中死人有着我們無法觸摸、無法窺破的、一種叫做靈魂(鬼魂?)的東西。

我嘔心瀝血地斟酌字句,越煽情越。吃進去的是銀子,我不能不負責任地吐出一堆狗屎,我有義務為我們善良的讀者製造纏綿悱惻的情節。沒關係,在我這裏,凡事無所謂,我不關心動機,你們隨便蹦達吧,過得了警察叔叔的關,就過得了我的關。為了我的晌銀,一切細小的騙局都是有益的。

菜鳥的女同學送結婚請柬來,那女孩很美,看上去年紀很小,散漫地穿件空空蕩蕩的黑棉質球衣,一雙球鞋,馬尾在腦後晃來晃去的,尖尖的下巴,一雙嬰孩似的怯怯的黑眼睛,皮膚很白很嬌。她與菜鳥咬着耳朵竊竊私語,又是笑,又是嘆息。她走後,菜鳥將請柬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終於忍不住,自言自語地説:"四星級,50桌,排場夠闊氣的了…"這孩子,妒忌人家了。我對她微笑。菜鳥順勢抓住免費聽眾,絮絮叨叨地説下去,原來她那女同學只得21歲,在電信局工作,好些男孩子追,她把他們玩於股掌之上,誰都不拒絕,誰都不答應,得他們心裏癢癢的。兩個月前,她認識了一位大她13歲的老男人,據説很有點錢,兩人一拍即合,郎重,卿愛財,迅速拉攏天窗。

"他看起來十足是她老爸…"菜鳥不屑地嘟起嘴。我仍舊微笑,真是小孩,在菜鳥那兒,這就是很厲害的新聞了,女同學嫁了金龜婿,一場颶風變的風暴。

在她敍述時,我寫完了我的稿子,伸了個懶,站起來倒杯水,一邊喝,一邊捧場地看看她遞過來的喜帖。如今的請柬做得考究,封面上襯了一張小小的結婚照。菜鳥的女同學挽起頭髮,羞澀地笑着,出潔白的牙齒,説實話,我喜歡這一路的相貌,標準的小尤物,洛麗塔一般。我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菜鳥口中的老男人,剎那間,我呆住,張大了嘴巴,一句話都説不出來。隔半晌,我鎮靜自己,翻開內頁的名字,沒錯,獵豔的正是我一廂情願思量着是否要委身下嫁的老闆先生。

兩天後老闆先生約我吃午餐。依照我的處世邏輯,必然是若無其事地赴約,他提起婚事,我將大大方方恭喜他,譬如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你別忘了,我是大女人做派,一貫地啞巴吃黃連,有苦也不會説。通常我只會告訴自己,他並不值得任何女人尋死覓活,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罷了,又不是生了三隻眼睛。

老闆先生遲到一刻鐘,我閒閒讀一份報紙。很正常,他不遲到才怪呢。但我略有惆悵,不知他去見那年少的、風信子似的女孩,是不是也總是遲到。我漸漸發起怔來。

"我讀到你的報道,真讓人動。"老闆先生在我對面坐下來,他肥碩的身胚今頗具男人味,顏混雜的襯衫領帶亦不太刺眼。大概是心理作祟,被人搶劫的一台電視機,縱然早兩年就壞掉了,也還是心痛。

我們在新開張的一間頗具拉丁風韻的餐廳裏吃巴西燒烤。服務生左手拿着一柄串有大塊牛的寶劍,右手握一把長長的尖刀,一片片將牛削割在我盤中,很有點刀光劍影的味道。我嘗一塊,很,是用海鹽醃製過的,微微帶些天然的鹹味。我們平靜地吃完一餐飯,他是如常地狼虎嚥,吃掉無數烤牛排、烤雞翅、烤鵝心,餐畢照例喝杯清茶,時時望着我笑笑,話很少。我訝異得很,這人城府倒深,得我差點失儀,口問起他的婚事。

我們的約見一如既往,他開車送我回報社,然後搖下車窗向我説再見。

有一陣子我幾乎疑惑那張請柬不是真的,但我制止自己胡思亂想,你瞭解的,即使是我這樣的女人,如果不加剋制,同樣會以言情片的方式解釋生活。

我去觀禮。隔着馬路,我看到老闆先生和他緻的新娘,他們站在酒店門口,接來賓。新娘的婚紗不是傳統的蓬蓬紗,她穿深的肚兜,下面裹着布紋花的貼身長裙,華貴的綾緞緊緊貼住她玲瓏浮凸的身體。我進了臨街的茶吧,要了老闆先生慣喝的那種清茶,慢慢啜飲,看着街上的樹葉跌落下來,滿街都是黃葉。天陰濕,漸漸地下起了雨,然後紛紛的雨在我眼前變成了紛紛的雪。

我一個人慢慢走回我的寓所,靠進躺椅,翻讀那兩冊艱深如意識小説的《意大利童話》。我沒有覺得悲傷,真的,我只是極度極度的震驚。

菜鳥不斷在我跟前唸叨那對新婚夫婦的行蹤,譬如他們去泰國(!)度五天月,與人妖拍了三卷相片。譬如老男人經不住小子的磨蹭,花血本買了一套價值70萬的花園洋房。譬如小子晚上偷偷出門見男孩子,那些男孩子都是信奉"不會玩,不如死"的傢伙,戴頭盔、護肘護膝,騎笨重的、工業十足的"鈴木雷",載上她,在寂夜中呼嘯來去,很酷,很技術。在菜鳥的描繪中,他們的婚姻斑斕璀璨,猶如萬花筒,充滿殘酷青、鈔票、生理慾望之類的要素。

"她彷彿是為了要背叛他才決定嫁給他的。"菜鳥突然説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但老闆先生又約我了,距他結婚不過三個禮拜。好奇多過其它,我竟如約前往。老闆先生的裝束有所改變,他穿綠球衣,頭髮剪得亂亂的,活一個大頑童。我猜那是他太太的品位。

他遲到。我們約在真鍋咖啡館。他要了咖啡,而我點紅茶。他猛烈地喝,説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什麼都是一式一樣的,場景、言談、手勢,沒有任何區別。他送我回報社,搖下車窗,對我揮揮手,他説,再見,蘇畫。

我在一樓大廳茫然地等電梯,這男人確確實實把我糊塗了。然後,有一刻,我驟然明白,我一門心思憋屈着自己,與他拍拖,而他也許從來就沒有真正地、強烈地想過要娶我為。在他狹隘的世界裏,未曾遇見我這樣的揚眉女子,與我往是不會錯的,至少能夠填補他壯闊人生的某種缺憾,如若我夠慷慨,偶爾跟他上上牀,那無疑是錦上添花的事。

一念至此,我忽然有嘔吐的慾望,我衝進樓梯間,蹲下身,在面巾紙裏吐出源源不絕的暗綠體。我拼命嘔吐,並且哭泣,猶如不幸失身的小女子。

頭兒的老婆飄了一圈回來,曬掉一層皮,皮膚呈現火雞顏,整個人像截燒糊了的樹子。樹子見了世面回來,第一件事就是了場不倫不類的鋭舞派對,地點就在咱們的水粉畫華爾茲。

我去得遲,門口已經擠滿了打扮怪異的傢伙,一幫四十歲上下的老女人化着濃妝,暗紫,指甲銀灰。我認得這幫舞會動物,都是本市小有名氣的畫匠、設計師與dv導演,他們從不輕易放過在任何場合起鬨以及尋歡作樂的機會。

頭兒的老婆頂着一頭幹稻草似的黃頭髮,身上是印刷了雷鋒頭像的男人汗衫,像頭烏克蘭大肥豬,滿場子亂竄。我略一遲疑,她老人家已經看見了我。

"來來來,蘇畫,別假惺惺的。"她拽住我的手,不容分説地把我推進去。這傢伙特別能鬧騰,水粉畫華爾茲一經她的大手筆,立刻面目全非。地下全是蠟燭,鬼陰陰的,不斷有人踩着,被小火烙了腳,失聲尖叫。音樂dj的臉容在強光與深黑中替出現,亮的那一刻,熾白如燈管,是最恐怖的噩夢裏的那隻鬼。

我不大看得清楚人羣,芝加哥的house舞曲加入了西班牙的音樂元素,效果驚人,旋律中似乎安裝了彈簧,置身其間有點身不由己。我的手突然被人握住,我不知道那是誰,我本能地跟着他的節奏動了起來。音樂處理得不錯,華麗討巧,在温柔的曼波里有幾處比較狠的疊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