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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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這一窯,承載了更多震盪不寧的情緒雪關默默地替他把話説完。
鐵舟沒有離開工作室,似乎也不想休息,一把從缸裏挖出土團,在那方老樟木釘成的長條大桌上起土來。
徹夜燒陶的男人,穿着斑斑漬漬橄欖灰的麻褲子,雙袖高卷,長髮覆下額來,卻覆不去額心焦慮的顏,那是等待開窯的緊張內心,也許更摻着一層對發高燒的兒子暗暗的記掛…
雪關豁然之間瞭解他的心思!今晚他選擇讓自己面對窯火的煎熬,是因為他也同樣需要熬過這一夜,如同鐵悠在病榻上。
她挨在樟木腳邊,看他手與泥相和,百數十遍,一記一記的,那團土在他手裏出現了奇妙的變化,她低呼起來“花菊,土裏有花菊的樣子!”啪地一團泥巴丟到她手上,鐵舟對她説道:“士是做陶的第一步,得均勻就會有菊紋。”這下機會來了,證明她果然笨手笨腳的!任憑她怎麼賣力學習鐵舟的手法,她掌中的泥巴始終情願是團泥巴,不肯被塑,導致這位挫敗的少女陶藝家發出了怒吼。鐵舟好笑地瞄她。
“你錯在兩手同時出力,”他移到她身後,伸出一雙手握着她兩手背“這樣,一手先下力,一手往前搬,再換另一手…”何其温柔周勻的動作呀!沒有多久,雪關便驚喜地叫起來“啊!它出現了!”一朵花菊徐徐地在她的掌心裏張開來…不!是鐵舟的手…
和着泥水,結實漂亮的手引導着她。她由背部受到鐵舟的整個人,那微温的口、柔軟的身…他的一雙胳臂輕攏着她,隱約像個擁抱。
雪關偏過頭看他,看見他眼底笑的影子,一陣糖似的覺泛上她心頭,她就像要往後跌入他的懷裏了。
似乎鐵舟忽然覺察到什麼,很快放掉雪關,走開了幾步説:“時候這麼晚了,你不該回屋子去嗎?”
“讓我留在這裏,讓我和你一起等着開窯。”好或不好,他都不置一詞,轉身又進窯場去了。
雪關在長桌邊站久了,有些腿痠,慢慢往地面的草蓆子斜坐下來,手裏依然捧着那花菊團,在深宵的泥地屋子,她心裏到很恬靜。
等她嗅到草蓆上也有淡淡的泥香時,她已俯身困去了。
微明的小斑窗,她臉上有薄亮的陽光,她像被什麼聲響驚醒,一時間有點恍惚,不能分辨這該是什麼光景。
但那吵醒她的聲響揪住她的心!碎的、裂的,陶與瓷悽烈的尖叫…
雪關從草蓆上翻身而起,搖搖撞撞地朝着方門奔了去。
鐵舟戴着麻手套,執一把長鉗,那窯已經開了,他勾出一隻灰釉瓶來,才看上一眼,就把那瓶對準後門舉起來…
後門敞開着,望出去是爬滿松的地表,已有一堆摔得開膛破肚的陶器在那兒。
“不要…”雪關叫着跑上前,拉住鐵舟的袖子“不要就這樣打碎它們!”鐵舟回過頭,臉上滿是失望鬱憤之。
“你不懂嗎?這一窯我又失敗了,燒出這些有瑕疵的東西,本不值得留下來!”她或許不懂,但是看着鐵舟砸碎自己的作品,就像看着他砸碎自己的心,雪關為他捨不得。
“就算有瑕疵,也一定有它可取之處,這些作品是你花了力氣、用了心燒出來的,我看到的!”她手按在他的膛上,着、急着,一定要使他懂得自我珍惜。
“即使是殘缺之物,都有殘缺的美,就像格子架上那些古陶片一樣。你自己的作品,你一定能看出它們的意義,至少…至少暫時留下它們!”鐵舟定定的看着雪關,她兩眼清盈地泛着的是淚光嗎?這女孩竟為他這點不值一顧的東西眼淚?鐵舟心震了震,有些昏眩地想閉目,但覺得雪關的身子輕簌簌的,像要往下滑了。
他一手抱陶,一手抱住了她的,俯頭看見她那極其可愛的型瑟瑟顫着,他好似朝着它落下去,落了下去…
不,是那雙着他而來,是雪關摟住了他的頸子,吻住了他的嘴。少女的吻是生疏的、羞澀的,卻蓄滿了驚人的力道和熱情。
在那短短的片刻裏,鐵舟只覺得他完全敵不過這少女。
女孩瞬時停下來,微紅頰,茫地看着他,忽然迸出一句話“那個傷口…”她的喉嚨顫了顫“麗姨前那個傷口,真的是你造成的?是你傷了她?”他黑沉沉的瞳仁裏有一道光暗下來。
“我是傷了她…”他説了話。
半天她都沒動,一掙開他,便一直倒退到後門,眼睛始終看着他。然後一旋身,她飛也似的跑走了。
雪關跑過鬆與杉錯落的林子,跑過陰翠深沉的本庭院,一古腦地衝入屋裏的長走道…
在這一刻裏,她徹底明白鐵舟絕不是惡人…一個惡人不會像他那樣的承擔過錯,那樣的飽含痛苦,不管他曾經做過什麼,或者本不曾做過!
“麗姨…”外室波繪的紙門半開着,麗子在黑彩幾前抬起頭,雪關撲到她膝前,揪着她紫濛濛的縐麻裙子低喊“我喜歡鐵先生,麗姨…我愛上鐵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