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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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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多聽菱川這麼一説,就打消了馬上去謁見這位可憐的神經質的小公主的念頭。

薔薇宮如同一座璀璨耀眼的小寺院,本多早知道她會在那裏面。寺院是不會飛走的,小公主當然也不會飛走。可以想像得到,在這個國家裏,瘋狂就像那裏的建築那樣,又像永不停歇的單調的金舞蹈那樣,窮盡奢華,永無終結。本多想,過幾天之後,自己要是還有心去見小公主,再請求謁見也不遲。

這樣的一味拖延,一半是由於熱帶氣候而覺倦懶,一半是由於上了年紀,力不從心的緣故。本多的頭髮已開始花白,眼睛也快成老花眼了,虧得他小時候輕度近視,所以還沒戴上老花鏡。

到了本多這般年紀,遇事能以自己掌握的諸多法則來衡量。自然災害另當別論,而歷史事件,無論多麼意想不到,都是經過了長時間的逡巡,就像面對愛情時,躊躇不前的姑娘。能立刻滿足自己的願望,又能以自己期望的速度得到實現的事情,必然帶有偽劣品的氣味。因此,最重要的是使自己的行為符合歷史的規律,對一切事物處之泰然。刻意的追求常常一無所獲,意志卻被消磨殆盡,這樣的事本多見得太多了。不求而得的,往往求而不得。就連看起來完全由自己的慾望和意志控制的自殺行為,為了完美地實現它,勳也不得不在監獄中等待了一年之久的時間。

可是,回想勳的行刺和自戕,以至“二·二六事件”可以説他們是扮演了先驅者——星辰闌干之夜的清明的太白金星的角。誠然,他們期盼黎明的到來,但他們展現出的卻是暗夜。如今,時代終於擺了黑夜,來了煩躁悶熱的清晨,這正是他們未敢奢望的清晨。

德意三國結盟,觸怒了部分本主義者和親法派、親英派。然而受到了崇拜西方、崇拜歐洲的大多數人,以至守舊的泛亞論者們的歡。在他們看來,不是與希特勒,而是與耳曼森林結婚;不是與墨索里尼,而是與羅馬的萬神殿結婚。它是耳曼神話、羅馬神話與《古事記》之間的結盟,是具有陽剛之美的東西方各教的眾神聯誼。

對此類漫的偏見,本多自然不會信服,但時代正熱中於一些令人戰慄的事情,正在夢想着什麼。因而,本多從東京來到這裏後,突然增多的休息和閒暇反倒引發了他的疲憊,無法阻止自己終沉浸在對往昔的回憶中。

很久以前,本多與19歲的清顯談時,曾發表過“參與歷史的意志,才是人的意志的本質”的主張,至今他仍沒有改變。19歲的青年對自己的格懷着本能的畏懼,在一定情況下,會成為極正確的預見。本多這樣主張的同時,對自己生就的固執格卻到絕望。這種絕望逐年遞增,最終成了本多的痼疾。他的格也因此而不見絲毫的改變。

他想起從前在月修寺住持尼的教導下,讀過的幾部佛教經書,其中《成實論》的“三報業品”中有句十分恐怖的經文:“行惡見樂,因惡未。”雖説在曼谷受到了熱情款待,所見所聞乃至飲食都見到了地道的熱帶情調的慵懶的“樂”但也不能證實這將近五十年的歲月中,自己從沒有“行惡”想必自己的“惡”尚未成得如同從樹枝上自然墜落下來的醇香的果實吧。

在這個信奉小乘佛教的國家,南傳大藏經的素樸的因果論中,混雜了本多年輕時深受啓迪的《摩奴法典》的因果律,千奇百怪的印度教諸神隨處可見。寺院屋檐上裝飾的聖蛇和金翅鳥,使7世紀的印度戲曲《龍喜記》傳至今,印度教的毗濕奴神就提倡奉養金翅鳥。

到這裏以後,本多的考證癖又冒了出來。使他的前半生總是與合理的事物無緣的,正是神秘的轉世。他興趣的是,小乘佛教對此是怎麼解釋的呢?

據學者研究,印度的宗教哲學劃分為六個時期。

第一期是梨俱吠陀時代。

第二期是祭壇哲學時代。

第三期是奧義書哲學時代,即公元前8世紀至5世紀,以梵我一體為理想的自我哲學時代。輪迴思想從這一時期開始發端,這是與“業”的思想相結合而產生的因果律,與“我”的思想相結合形成了體系。

第四期是各學派分立時期。

第五期是自公元前3世紀至公元1世紀的小乘佛教完成時代。

第六期是持續了五百年的大乘佛教興盛的時代。

問題在於第五期。本多所悉的《摩奴法典》就是在這一時期集大成的。本多到驚訝的是,法典中記入了輪迴轉世的條文。然而,同為“業”的思想,佛教以後的“業”的思想與奧義書中的“業”的思想截然不同。它們的區別是什麼呢?就是否定了“我”可以説佛教的本質就在於此。

佛教區別於異教的三個特之一即“諸法無我印”佛教宣揚無我,否定作為生命中心主體的“我”繼而否定了“我”在來世的存續——“靈魂”佛教否認靈魂的存在。若是生物沒有了所謂靈魂的中心實體,那麼無生物也同樣沒有。不,世間萬物都沒有固有的實體,和無骨的海蜇一樣。

但是,這裏面臨的難題是:佛教否定“我”的思想與其傳承下來的“業”的思想相互矛盾。儘管各派為此爭論不休,卻始終未能得出合乎邏輯的結論,這就是小乘佛教三百年來的歷史。

關於這個問題,要成就完美的哲學結果,有待於大乘的唯實論。後來,到了小乘經量部,提出了“種子熏習”的概念,這一學説即是唯實論的先導。其內容大致是説,就像香水的香氣會薰染衣物一樣,善業、惡業的積習殘存於意志之中,使意志帶上了格的彩,被附上這種格的力便成為引果之因。

本多回想起暹羅兩位王子的和顏悦和憂鬱眼神裏所藴藏的深意。那就是在這遍佈金碧輝煌的寺宇和花果飄香的國度裏,在和煦陽光的照拂下,依然一心崇尚佛教,篤信輪迴,依然忌諱邏輯嚴整的體系的,黃金般沉甸甸的怠惰和樹下微風拂煦的神。

且不説庫裏薩達殿下,英明的巴塔那迪多殿下有着驚人的哲學家的鋭頭腦,但他那強烈的情洗刷了窮究哲理的神。本多至今仍記憶尤新的是,一個夏,當殿下在終南別墅接到月光公主的噩耗時,失神地坐在椅子上的樣子。他那褐的胳膊軟軟垂在白漆椅子的扶手上,頭歪斜在肩頭,看不清他的臉,只見微啓的口出亮潔的浩齒。

殿下褐的手指優雅而修長,彷彿天生就適於靈巧的愛撫似的,垂下的指尖幾乎觸到了夏的草坪,彷彿要為愛撫的對象殉情,五手指在一瞬間齊刷刷死去了似的。

儘管如此,本多擔憂王子們對本的回憶決不會是美好的,即便懷念之情隨着時間逝而有所增加。使王子們心情不佳的或許是孤獨、語言不通、習俗差異;或許是戒指被盜竊,以及月光公主的仙逝吧。但是,最使王子們不能理解的正是那盛氣凌人的“劍道神”它也使本多、清顯那樣的普通青年,以至白樺派的自由人道主義的青年們陷入了孤立無援之境。最讓人頭疼的是,王子們自己也朦朧地覺察到,王子們的朋友一邊缺少“真正的本”而王子的敵人一方卻充斥着“濃厚的本”狷介的本就像披掛上陣的武土那樣趾高氣揚,同時又像個易受傷害的少年,寧可主動挑戰,不願受人嘲笑;寧可自行赴死,不願遭人蔑視。勳和清顯不同,他生活在這個世界的核心,而且他相信有靈魂。

本多近半百的年齡,使他已能夠不受一切偏見的束縛。自己當過權,因而不受權威的束縛;自己曾是理智的化身,因而也不受理智的束縛。

過去,大正初期的“劍道神”——儘管本多未受其左右——薰陶了整整一個時代。即便現在本多回想起自己的青年代,也難以否認時代對他產生的影響。

至於將它加以醇化,窮追不捨的勳的世界,本多並沒有青與共,只是觀望而已。但是,目睹年輕的神孤軍奮戰,自取滅亡的情景,不由得悟到“自己能夠生存下來,全是憑藉西方的力量,憑藉外來思想的力量”固有的思想使人窒息。

想要生存就不能像勳那樣潔身自好,不能自斷所有的退路,不能拒絕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