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井筒仔細把細草葉進雷管裏,又拔了出來,測量空
裏沒裝炸藥部分的長度,同時用指甲做上記號,計算着充作導火線的那
芒草草莖,然後在合適的地方劃上了刻度。接着,他又把芒草導火線緩慢地
到雷管中劃有刻度的地方。假如不留神
得太深,雷管就會被引爆。
“沒有雷管口制動器吧?”
“用手指代替。腦子裏想着這事,小心點兒幹。”井筒的臉上淌着汗水,泛起認真而又緊張的紅
。就像曾學習過的那樣,雷管的前端用左手食指的指尖,裝藥部分用中指,空
那頭則用大拇指和無名指壓着,充作制動器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指尖緊緊貼放在空
一側的口頭,兩手猛地向身體左側轉動,面部卻一下子扭向了身體的右側,力量使在轉過去的右手上。於是,把導火線固定在雷管裏的動作便算順利完成了。在
作中之所以扭過臉去不看雷管,是防止萬一發生爆炸時,能夠保護好面部。這時相良在一旁開玩笑地説道:“你那臉也轉過去得太多了。身體扭動得這樣厲害,
作關鍵的動作時,雙手會失控的!那麼一副尊容,值得這樣保護嗎?”接着進行的練習,是把雷管
進炸藥中加以固定,並在導火線的另一端點火。相良把土塊當作炸藥,小心翼翼地拿在手裏。然後就是點火。火柴的火頭
本沒在青青的芒草莖稈上移動着燃燒起來。在夕陽下沒有被看見的火頭,只把火柴桿燒焦一半便熄滅了。30公分的導火線要燒40秒或45秒,芒草的莖稈在大約35公分長的地方折斷了,兩人必須在50秒之內完成躲避動作。
“喂,快逃!”
“好了,已經逃出100米了。”兩人坐在原地,卻裝出從很遠地方跑來的模樣大口着
氣,對視着笑了。
過去了30秒,接着又過去了10秒。在觀念上,或者説在時間上,裝有雷管的炸藥離這裏已經很遠了。但導火線已被點上了火,起爆的條件也已全都具備。火頭就像異的瓢蟲,在導火線上一個勁地往前爬去。
終於,在那看不見的遠方,看不見的炸藥爆炸了。所有腐朽和醜惡的東西,都在這猛然爆發的巨大聲響中震得搖晃起來,分崩離析地向夜空中飛去。周圍的柯樹林也顫抖不已。一切都變得澄澈透明,就連聲音也變得透明起來,宛如波一般向紅霞萬里的天際—磕去…不久,就又消失了。
正在專心閲讀文件的阿勳忽然開口説道:“比起那玩藝兒來,還是本刀靠得住。無論如何也必須準備20把!有誰能悄悄地從家裏偷帶出來吧?”
“先練習跪坐刀殺敵並隨即人鞘,然後再好好學學刺劈靶子不就行了嗎?”
“已經沒有那麼充裕的時間了。”阿勳平靜地説道。可在兩位少年的耳朵裏,這卻像熾熱的詩那樣響亮。
“如果可能的話,就在暑假期間,否則就等秋季開學以後,大家全都到真杉海堂先生的修祓磨練會去。在那裏可以暢所言,而且不論進行什麼訓練,先生都是不會責怪的。再説,參加那個磨練會後,就能夠名正言順地從家裏出來了。”
“可整天從早到晚聽真杉先生説佛教的壞話,也真叫人受不了啊。”
“那就只好忍耐了。那位先生會始終如一地理解和支持我們。”阿勳説完後看了看手錶,便急忙站起身來。
阿勳他們特地比約好了的六點鐘稍稍晚來了一會兒。學校大門已經被關上了,他們從旁門往校內的神社前窺視。只見學生們正羣集在夕陽下,四下張望着,出茫然不安的神情。
“數一數!”阿勳低聲説道。
“…全都來了!”井筒壓抑不住高興地説道。
阿勳知道,自己不能長時間地沉浸在被同學們信任而泛起的喜悦中。大家都能到齊,當然比沒到齊要好。可是使他們集中到這裏來的,卻是那份電報,是他們對行動的期待,也是他們的血氣之勇。為了錘鍊他們的意志,必須借這個機會,給他們頭澆上冷水。
隨着太陽西沉,神社的銅屋頂顯得有些發暗。在冬青樹和櫸樹跳動着光亮的樹梢間,威嚴聳立在屋頂的千木①上的飾件,也在輝耀着落的餘輝。圍牆內鋪滿拖曳着黑
身影的大顆砂粒。這些砂粒從背後
受着夕照,每顆砂粒都伴隨着一個黑
的投影,宛若一串串秋末的葡萄。兩株楊桐也被祠堂的陰影遮去一半,另一半卻被夕照鍍上了一層潤澤的光亮。
①本古代建築屋脊兩端
叉而立的兩
長木。
阿勳背對神社站立着,在他的周圍,聚集着20個青年。阿勳到,這些無言的目光正在夕陽下熊熊燃燒,他渴望有一種灼熱的力量,把自己的整個身心拉向無涯的天際。
“今天大家集合得很好!”阿勳開口説道“最遠的是從九州趕來的,沒有一個人缺席,而且全都在規定的時刻趕到了。對此,我到很高興。今天請大家來這裏集中,並不是出於你們所期待着的某個目的。什麼目的也沒有!你們只是抱着各自的幻想,從
本的四面八方毫無意義地來到了這裏。”20個年輕人立即竊竊私語,開始動搖起來。於是阿勳提高嗓門説道:“明白了嗎?今天的集合沒有任何意義,也沒有任何目的,更沒有什麼事要請大家去幹!”阿勳説完後,大家的議論也停了下來。滲到薄暮中去的沉默,籠罩着這一羣人。
忽然,一個少年憤怒地喊了起來。他是東北一位神官的兒子,名叫芹川。
“為什麼要這樣?被人這樣耍,我不能忍受!離家時我已經和老爺子一起飲了離別之水①。平
裏,老爺子對農村的現狀非常憤怒,對我説,現在正是青年
身而出的時候。收到電報後,老爺子什麼也沒説,就用水杯把我送出了門。假如知道我受了騙,老爺子一定會大發脾氣的。”
“對!我們也都像芹川那樣。”其他少年隨聲附和着。
“別信口胡説!我可不記得曾經答應過你們要幹什麼。你們只是據電報上‘集合’這個詞,發揮各自的想像來到了這裏。你們説,除了時間和地點,電報上還寫了什麼?!”阿勳用平靜的口吻説道。
“這是常識的問題。在決定幹大事的時候,怎麼能寫在電報上呢?應該事先約好明確的暗號,就不至於發生今天這樣的事了。”和阿勳同齡的第一高等學校的瀨山説。這位原本就住在澀谷的第一高等學校的學生,到這裏來並不需要花費多少工夫。
①長期離別或永別之際,飲杯中之水,以作告別。
“你所説的‘這樣的事’,到底是什麼樣的事呢?只是回到了什麼也沒發生的狀態而已,只是讓大家意識到自己的想像大謬不然而已。”阿勳平靜地反駁着。
暮愈加濃了,彼此間已經漸漸分辨不出。大家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蟲豸的聲響佔據了整個黑暗。
“現在該怎麼辦呢?”一個人可憐兮兮地嘟噥着。
“想回去的人就回去吧!”阿勳隨聲應道。
於是,一個穿白襯衣的人離開人羣融入黑暗中,往正門走去。接着,又有兩個人追趕着他漸漸遠去。芹川沒有離去,他抱頭蹲在神社圍牆的牆下。不久,傳來了他的噓唏之聲。這噓唏是一條清冷的白溪
,宛若小小的銀河一般懸在人們內心的陰影中。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芹川一面哭泣一面嘟噥着。
“大家為什麼不回去?我已經説到這個程度了,你們難道還不明白嗎?”阿勳喊叫起來,卻沒有任何回應的聲音。顯然,這次的沉默與剛才的沉默迥然不同,像是蹲伏在黑暗中的一頭温暖的巨獸就要一躍而起。阿勳這才開始對這種沉默到了明確的反應,那是一種灼熱的、腥臭的、充血的、使脈搏跳動不已的反應。
“好吧!那麼,現在剩下的各位,將不抱任何期待和希望,把生命孤注一擲地投入到也許會一事無成的事業中去嘍?”
“是的!”一個莊嚴的聲音在黑暗中迴響着。
芹川站起身來,向阿勳跨上一步。周圍已經很黑了,如果不是靠得很近,本無法看清彼此的臉。芹川那被淚水濡濕了的眼睛在黑暗中
了過來,他哽。因着用低沉、
啞的聲音説道:“我也要留下來。無論到哪裏,我都會默默地跟着大家走。”
“好吧!那就在神前宣誓吧!兩拜兩擊掌。我先念誓言,大家一條條地跟着念。”阿勳、井筒、相良以及留下的17人的擊掌聲,如同在黑暗的大海上,拍擊着白木船幫一般,清亮而又整齊。阿勳領頭朗誦道:“一、我們學習神風連的純粹神,
身而出,驅除
神
鬼!”年輕的聲音一齊隨着朗誦道:“一、我們學習神風連的純粹
神,
身而出,驅除
神
鬼!”阿勳的聲音碰撞在神社朦朦朧朧的白
門扉上,發出強烈而悠遠的回聲,聽上去,像是從悲憤的
腔裏噴湧而出的青
的夢幻之霧。空中已是繁星點點。市內電車的聲響在遠處搖曳着。他接着往下朗誦:“二、我們結成莫逆之
,同志相扶,共赴國難!”
“三、我們不慕權勢,不求功名,不辭萬死,誓做維新之基石!”剛宣完誓,就有一個人握住了阿勳的手。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接着,20個人輪握着手,然後大家又都爭着同阿勳握手。
星空下,適應了黑暗的眼睛已經能夠分辨出彼此的輪廓,雙手在一個個地到處尋求着還沒有握過的手。誰也沒有開口説話。語言這時成了輕薄的東西。
黑暗中正握着的手,宛如忽然生長出來的強韌有力的綠長
藤,它那一片片綠葉的觸
不盡相同,或滿是汗水,或非常乾燥,或堅硬有力,或綿軟柔和。在用力握在一起的那個瞬間,彼此的血
和體温便融合在了一起。夢境中,阿勳曾見過在黑暗的戰場上,不作一聲、就要死去的同志,就是這樣相互告別的。阿勳沉浸在事業成功後的巨大滿足和在自己體內洶湧澎湃的熱血之中,把一切寄託在用最後的痛苦和喜悦這兩種紅白絲線縫合起來的神經末梢…
現在已經發展到了20個人,再在靖獻塾聚會便不合適了。那時,父親很快就會向阿勳盤問他的意圖。而井筒家太小,相良家也不合適。
他們三人從一開始就掛念着這事,但又沒什麼好方法。就是把三個人的零用錢全都湊在一起,也不夠領20個人下一頓館子的飯錢。而在咖啡店裏,又不便討論重大事情。
在星空下握手結盟之後,阿勳尤其不願意今天就這麼分手。而且肚子也餓了,少年們的肚子肯定也全都空了。萬般無奈之餘,他把目光移向被昏暗的門燈照着的大門。
離門燈不遠處,浮現出一張葫蘆花般清麗的面容。這是一個女人的面龐,她低垂着頭,躲閃着人們的目光,羞怯地佇立在那裏。當阿勳一眼認出她後,便再也無法把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
阿勳內心中的一小部分已經認出了那個身影,可內心的大部分卻希望還沒認出來,從而就這麼保持着這種狀態。在幽暗中浮現出來的女人面容還沒有名字,芳香卻早已先於名字飄溢到了面前。如同夜間行走在小徑上,在看到鮮花之前便已經嗅到了木犀的清香一樣。阿勳希望,這瞬間的芳香將永遠存留在自己的心裏。因為只有在這種時刻,女人才為其女人,而不是具有名姓的某個具體的女人。
不僅如此,正因為那秘而不宣的姓名,正因為那不説出姓名的暗示,那個才能像憑依着隱匿不見的支柱,在幽暗的高處出芳容的葫蘆花那樣,幻化成美妙絕倫的
髓。只有女人,才能反映出
髓比存在、夢幻比現實、未來比當前更清晰、更強烈的本質和狀態。
阿勳還從未抱過女人,但當他如此確切地覺到“美貌絕倫的女人”時,也被一種未曾體驗過的陶醉強烈震撼了。他恨不得現在就緊緊地抱住她幹那個。也就是説,他們在時間上雖然非常微妙地接近,可在空間上卻又比較遙遠…他那滿腔的愛慕之情猶如煤氣一般向對方飄溢而去。可當她
本不在時,阿勳則像孩子一樣,又能夠把她忘個一乾二淨。
在一個比較長的時期,阿勳想人非非地在內心裏同她幹着那個。剛開始時,還希望乾的時間能夠儘可能長一些,可很快便對這種模糊不清的事情到不耐煩了。
“你們稍等一會兒!”阿勳用大家都能聽到的命令口吻對井筒説完,便拔腿向正門跑去。飛跑着的木屐發出乾燥和略顯磕巴的聲響,他身上的白地藏青花紋在暮中不停地跳躍着。跑出旁門一看,站在那裏的果然是槙子。
就連心的阿勳也立刻發現,槙子梳了個與往常不同的髮型。免費的波
式隱耳髮型,襯托出她的面部輪廓,越發像浮現在神話故事裏的面容。她身着沒有花紋的藏青
縐綢夏衣,後脖頸並沒有濃施脂粉,卻仍像浮雕那樣顯眼奪目。香水一般的汗香,更使得阿勳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
“啊,怎麼到這裏來了?”
“你們不是從六點鐘開始,要在這裏集合宣誓嗎?”
“你怎麼知道的?”阿勳驚愕地反問道。
“你真糊塗!”槙子出光潔的牙齒笑着説道“不是你自己説的嗎?”如此看來,也許是前幾天為開會地點沒有落實而焦灼不安時,在槙子面前無意中
了宣誓的地點和時間。本來,對槙子是什麼事都可以説的。可對槙子
了這樣重要的大事,自己卻還渾然不知,這不
使得阿勳
到尷尬。率領眾人起事的責任是很重的,看來也許自己還不具備這樣的資格。不過阿勳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偏偏只對槙子説了這樣重要的大事,而且事後還忘得一乾二淨,正説明這其中藴含着某種信任和甘美的親密關係。與在青年們面前不同,阿勳在槙子面前有一種微妙的慾望,那就是總想特意擺出一副
獷的男子漢氣概…
“可真讓我大吃一驚,你為什麼到這裏來?”
“你把這麼多朋友聚集在這裏,但一定不知道該把他們領到哪兒去。而且,大家的肚子也都餓癟了吧?”阿勳快地撓了撓頭。
“本想在家裏請你們吃晚飯,可離這裏又太遠。同父親商量了一下,父親説在澀谷請大家吃牛火鍋吧,就給了這些錢。今天晚上父親被請去參加一個歌會,不在家,我就來這裏招待大家了。飯錢非常充足,就請放心吧!”就像夜釣的人釣上的一條魚,槙子白皙的手猛地揚起來,顯示着她那碩大的巴拿馬手提包。從衣袖中
出了纖纖細腕,優美而柔和的關節,令人想起了夏末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