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回嶺列峯遙穿山尋古洞紅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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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恃練過幾年武功,文武都來得;平無事又學過一些土語,頗悉土人風俗;更喜愛山水名勝,不畏艱苦,便舍了驛道,改走山民路徑。獨行不幾天,便遇一幫往雲貴山中採藥的藥夫子,正合心意,一陣花言巧語,便搭成同伴。以為這麼一來,就有時隨他們走上大道,也可混跡,不至被人看破行藏;還可藉此多歷山川,賞玩南疆奇景及珍禽異獸,增長不少見聞。好生心喜。
誰知造物專與巧人為難。一行走了兩月,這一行至雲南萬山之中,忽遭大雨,山崩路陷,山洪暴發。亂竄多,始終沒找到出山道路。還算山中禽獸多馴,獵取容易;果實之類往往成林成聚,俯拾即得;尤文叔又工心計,凡事預為籌劃;這些久跑深山的藥夫子又均攜有器械,尚武多力。有了這麼一個好軍師,不但沒顯困難,反因入山深,得了不少珍藥、獸皮,什百倍於往年所獲,人人興高采烈,絲毫不以為苦。文叔無形中也成了眾人首領。只是那山越走越深,除了禽獸蛇蟒,連土人都未遇見過一個。不知經過多少險阻艱難,怎麼也走不出去。
又走多,眾人漸漸覺得煩悶。俱説:“在有這麼多珍奇藥材、寶貴東西和蛇獸皮,只一出山,誰都成了富翁,偏生走不出去。秋風已起,萬一大雪封山,這卻怎麼好?”尤文叔寬眾人説:“山勢往復盤旋,不能比準一定方向,照直前行。出山一層,暫時雖沒把握,尚幸物產眾多,不愁吃的,即便冬不能出山,也不妨事。可在期前尋一好點山,多掘黃野草,多獵羊鹿之類美味,存儲起來。索捱到過年,山開以後,再覓路出去。雖受點辛苦,不免家人想念,但世上沒有走不通路的,不過多費一點子,卻一出山,立時苦盡甘來,各人回去做富家翁。吃苦半生,受用半生,難道還不值麼?”眾人都信服他,一經鼓勵,全都無話。不久果然山風轉變,天氣陡寒。文叔早料及此,忙尋了一處山,整率眾遊獵,採掘山糧。起初倒也同心協力,一點沒有事故。山封以後,躲在裏,不能出去,子一久,大家閒得沒事,亂子就生出來了。
這夥藥夫子情都甚野悍,因為深山中寶藏甚多,平儘管衝風冒雨,飽嘗險阻艱難,忽然得到一點機遇,況又都謀後半生温飽,人數既多,人心不一,其中自免不了侵藏掖,忌妒嫌惡。不得到東西,或是所得有限,倒還能夠協力同心,和衷共濟;一有大好處,爭端十有八九必起,謀殺暗害,明奪私爭,全做得出。起初眾人都得到珍貴物藥,又在憂患之中,縱然出點例外,有點私掖,誰也無心及此。等到聚居一,朝夕共處,各人私藏之物,自然出來。他們又好賭如命,各以所得為注,此是積習,文叔勸阻也都陽奉陰違,只得任之。有此兩因,始而彼此生嫌,繼則互相蓄念攘奪,靜俟途中伺便下手。
光陰易過,不久開山。走了兩天,文叔忽然發現不見了兩個,連忙分人查找,不但沒找着,連去的人也短了好幾個。以為路,等了一,一個未歸。問那同去的人,多是詞可疑。盤潔稍緊,便現不遜之狀。並説出山事大,不能為三五人耽擱。患難同伴失了蹤,全無戚。文叔何等機警,料有原因,當時不説,暗中仔細查看。一行沿途死亡、失蹤以外,還有三十多人俱都面帶厲容,不是三兩人在一處竊竊私語,便是互相背後獰笑嫉視。對於失蹤的人,簡直視為當然,無一提起。有幾個猛悍一點的,背上包囊卻大了些。文叔這才漸漸明白。又走了三兩,人又丟了好幾個,情知出於謀殺劫奪。
尚幸藥夫子中已有人認明出山途徑,再行月餘便可走上驛路。文叔暗忖:“照此互相殘殺,不等出山,人差不多都死完了。山中蛇獸又多,全仗人多才能險。還有這麼長一段山路,如何走法?”不便明説,想好一套話,借題發揮,婉言勸告。誰知這一番好心反惹下殺身之禍。
那謀殺侵乃藥夫子慣例,照例事不關己,決不過問,卻最忌外人知道。見機已,又知文叔所投是個官親,出山恐遭罪累,立生異心,當時假意應諾,背地想好害他主意。
文叔還在睡夢裏。這些人當中,有一小半除得貴藥外,還得了些金塊、寶玉,因在暗中求文叔辨別貴賤,誰藏何物,文叔俱都知道,也從沒給他們過。但他們都擔心文叔暗算,害他之心更切。
第二,行經一處極險峻的山谷中間,忽有一人走到文叔面前,請文叔給他把背上背子的繩頭結好,這原是沿途常有的事。文叔剛把兩手往上一伸,倏地一個採藥過山時用的索圈,當頭套下。隨即七手八腳將他拽倒,綁在樹上。內中走出一個首謀的人,對文叔述説同行一路,屢次承他出主意幫忙,辨別物藥貴賤,本心不想害他。無奈機密一,一出山去,難免不受告發,不得不害死他,以除後患。念在同路情義,問文叔家有什麼人,有甚遺言,要在死前代,當為設法代達。並説眾人出山,如得了重價,發財之後,每人各出十分之一,連文叔自己所得諸物藥變了價,一齊送到他家。命卻不能饒過。文叔好説歹説,起誓絕不,眾人終是不聽。反催文叔道:“如再不説後事,那是不知好歹,就動手了。”文叔本有一肚皮壞水,心中痛恨為首諸人,知道他們心貪,惟利是爭。因此,再三央求眾人在當地多留一,容他活到晚上,再行殺死。一則好把後事想個齊全,以免遺漏,死有遺憾;二則多吃兩頓,做個飽鬼。眾人心想他又不要鬆綁,不會跑,竟為所動。
文叔於是又想了一條火併毒計:假意要眾人陪他吃喝談天,敍個永別,仗着生花妙舌,始而閒談,引得眾人都入耳忘倦,再借故引到本題上去。説道:“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我雖因多嘴而死,但是你們這樣暗中害人,也非善法。你們所有私貨,都在背地找我問過價錢真假,即使把我害死滅口,但你們在中相處久,難保沒有人知道,此去路上仍免不了你害我,我害你,誰都不能自安自保。又不能不在一處同走,你想害旁人,旁人又想害你,每提心吊膽,這有多麼難受?與其這樣,還不如當着我這快死人的面,痛痛快快,公公平平,各尋各的對頭,分個死活存亡,誰殺了人,就得他的東西。
殺完,看剩多少人,再把各人東西除原有外,從中取出一半,公平分配。這樣既可多得,還省得路上冤枉受了人害,該得的得不到,不該得的卻拿了多的去。並且人少東西多,財也發得大些。你們看是好嗎?”這夥兇徒雖是合謀害人,彼此之間仍是互相忌妒仇視,都想乘機下手。經文叔連帶勸,幾個兇狠一點的明明自己藏私,自恃勇強,還想以力為勝,貪多行強,首先贊成誇好。餘人本恨這幾個,早有除去之心,也都躍躍試。文叔表面一任眾人問何人藏私,只管誓死不肯明言,卻用活旁敲側擊。再不,問得急了,故意喝道:“我則甚?
我已要死的人,哪能死前失言於人?誰想害誰,自己還不明白,何必我説呢?”跟着空努嘴,一使眼。不消片刻,鬧得眾人互相疑忌,幾乎盡人皆敵,齊聲拼。
文叔見是時候,又給他們定出章程,看似公允,實則促其兩敗俱傷。那法子是由文叔公作公斷,隨意先指一人出場。然後叫他自尋仇敵,點名索鬥;或是仇敵不等叫陣,自出相鬥。似這樣兩人一對。等見了存亡,如有仇敵,仍照前法再打。死者之物歸勝者自取一半,餘者歸公均分。多得多取,以強為勝。不過只許一打一,如同時有三四個仇人,也必須打完一個,再打一個,免得吃虧。這夥兇頑之徒好勇負氣,利令智昏,以為再好不過,一時全都上當,各尋各心目中的仇人,動起手來。打了個把時辰,傷亡已過一半,便勝的也負了輕重傷。
文叔正在口裏煽動勵,暗中引為得計之際,忽然來了兩個白猩子。這夥藥夫子還沒見過這類惡獸,自恃武勇,立時舍了私鬥,合力抵禦。人如何是它們的敵手,挨着就被抓死;逃又沒得它快。一會工夫,只剩兩個被它們擒住,餘者全都遇害。
文叔逃又逃不掉,只好立以待斃。因看出白猩子將人抓死以後,必再撥一二次,如見不動,便拋下捉的人,神情頗為懊喪。被捉的兩人因已力竭受傷,未敢再抗,仍還活着。白猩子抱在手上,甚是欣喜,看那意思,好似不願人死。暗忖:“自己雙手反綁,掙又掙不,時候一久,就不被野獸蛇蟒所殺,也必餓死無疑。好在仇人業已死亡殆盡,剩這兩個人受了很重的傷,也必難免,總算出了怨氣。與其因餓而死,倒不如被這怪物抓死還痛快些,巧還有生之望呢。”主意打好,便大聲高叫起來。
文叔先見惡獸兇殘猛惡,也甚害怕,不敢出聲,只微合着眼偷看,人又不能動轉。
惡獸當他已死,一味追逐生人,沒有在意。這時聞聲,立即趕來,伸開利爪,只兩扯,便將綁索扯斷,文叔綁了半,手足痠麻;獸爪扯綁索,又勒破了點皮。鬆綁以後,明知逃走不,死生已置度外,只顧活動手足,並不想跑。惡獸見他不逃,叫了兩聲,便伸利爪拉他臂膀。文叔知它爪利如鈎,力大非常,不但沒有抗拒,反先伸手撫它臂上的白。惡獸見狀,越發高興,比畫着要文叔跟它同走。
文叔正學它比着手勢答應,惡獸爪上本還抱有一人,這人平最是力大凶橫,謀害文叔也是他主謀發難,雖然受傷被擒,心仍想着主意,打算乘隙刺殺惡獸逃走。文叔見他面不定,偷偷手伸後去拔那柄採藥用的短刀,又和自己使着眼,知道此事奇險。
休説怪物身硬如鐵,刀砍不進,適才親見,非人力所能勝;即便僥倖刺中它的要害,還有一個母怪物在側,豈肯甘休?這一來,大家都無幸理。惟恐巧成拙,又記着前仇,意乘機報復。見那人已將藥刀輕輕出,反手照準怪物軟脅就要刺到,忙冷不防搶上前去,伸手將那人的手往外一搬。
説來也巧,白猩子周身刀槍不入,單單脅下有一片軟骨,是它要害,平遇敵,也最留神防護。這時因文叔體會它的意旨,心中喜歡,只顧揚爪胡亂比畫,心神疏忽,毫未防範,不料敵人乘虛而入。那藥刀鋒利非凡,刀尖已然刺進裏,若非文叔阻攔,必受重傷無疑。那白猩子一覺脅下傷痛,瞥見那人用刀行刺,手臂已被文叔搬開,還在掙扎,立時暴怒,猛吼一聲,伸開利爪,便朝那人頭上抓去。惡獸天生神力,猛如虎豹,哪得起它一抓,人怎承受得起,一聲慘號過去,行刺那人頭臉立被抓爛,連眼珠都被惡獸一齊摳出,死於非命。
另一個藥夫子被母白猩子夾在脅下,本和先死的同伴打着同樣身主意,窺見同伴發難,身畔佩刀還未及摸出,母的聽見公的怒吼,發覺有人行刺,立即暴怒,發了野,怒吼一聲,那條夾人的長臂只緊得一緊,那藥夫子間似被鐵箍緊緊一收,叫都未叫出,只鼻孔裏慘哼了半聲,手足上下一伸,滿腔鮮血順口鼻等處直噴出來,立時斃命。母的也不管他,仍還夾着,一兩縱,便到了公的面前。就這一瞬間的工夫,那公的已把先死的擲在地上,重又抓起;母的恰也趕到,由公的手裏搶到一條大腿。雙雙怒吼連聲,各自往回一掙一奪,竟把那人的一條右腿齊骨扯斷皮,血淋淋撕落下來。公的前爪仍握着死人一條已斷還連的左腿,連同上面的半截屍體,大發兇威,一陣亂抓亂甩,血似雨點一般,四下裏亂飛。
母的剛把撕落的人腿甩出老遠,飛縱上前,打算再拿公的所甩打的半截殘屍忿,忽然想起脅下還夾有一人,低頭一看,見已死去。照着素常習慣,死人本不再要,也是惡人該遭惡報,這兩個主謀的藥夫子為人兇狡,用心狠辣,受禍獨慘。偏遇上母的同仇心盛,見公的幾被人刺中要害,一時遷怒、以為人都是它仇敵,叫一聲,伸左爪朝那死人腹間一抓,直進去,惡獸的爪利若鋼鈎,又是猛逾虎豹的神力,腹破腸自是不成問題。無奈平時人見白猩子十九嚇死,一死它便棄而不顧,從沒人敢和它對敵過,它也絕少這樣至死不休的舉動。惡獸只顧抓裂屍首忿,動作又猛又暴,卻忘了人心最熱,比火還燙。它這獸爪又非常之大,進那人膛裏去,恰巧把心臟抓了一滿把,等到覺着奇熱,狂吼一聲,連忙將出來,已是無及。那顆人心恰又被抓到獸爪當中,血淋淋連腸肚五臟拖帶出來。人心着,立即粘附,不易落,燙又燙得難以形容,惡獸出生以來,幾曾吃過這樣苦頭?急得咆哮不已,丟了右爪殘屍,揚着左爪亂甩。腸肚五臟弱,倒是一甩便掉,血橫飛,淋漓滿地。那心仍緊緊粘附爪心,急切間甩它不。惡獸又急又怒,兇焰暴發,直似瘋狂一般,一路亂跳,厲聲怪吼,滿山飛馳亂竄。只盪得山風大作,沙石驚飛,木葉蕭蕭,枝柯斷折,聲勢極惡,遠震林野,令人目眩心寒,不敢視。
尤文叔本在白猩子身前,僅母的初發兇威時退避了幾步。一見二惡獸同發野,比起先時追殺眾藥夫還要兇惡十倍,雖然自分無幸,死生已置度外,由不得也是膽怯心悸,驚魂都顫。文叔正害怕得不得如何是好,公的見母的忽然這樣,反把手持殘肢丟去,朝着母的吼叫了十幾聲。母的經過一番跳躍飛奔,人心的熱已然冷卻,心也被它在山石樹幹上刮裂了去。可是附一層尚有好些粘附爪上,尚未刮落;掌心也被燙傷起泡,火辣辣奇痛非凡。後來縱到一條小溪旁邊,伸爪下去,經山泉一浸,當時剛覺着好些,猛聽出公的在怒聲叫它回去,忙即縱起,星飛電馳般從遠處山溪旁跳將回來。燙傷經水,再受風吹,立即浮腫脹痛,不由又把野發。正心頭暴怒間,一眼瞥見文叔站在那裏,厲聲一嘯,縱上前去,伸開左爪,惡狠狠照準文叔便抓。
文叔原就提心吊膽,戰戰兢兢不知怎樣死法。見來勢急如飄風掣電,惡獸利爪眼看抓到頭上,知道任是多快身手,也無從躲閃,嚇得兩腿一軟,竟然暈倒地上。當時心想:“今定遭粉身碎骨之慘,命一定完了。”不料惡獸雖然兇猛,甚靈巧,識得好歹。
那隻公的不但未拿他當做仇敵看待,反認作於己有恩之人。一見母的朝文叔縱去,忙不迭怒吼連聲,跟蹤縱到,由後面將母的長臂抓緊,往側一拉,再猛力一掌。母的本怕這隻公的,見文叔倒地,正要伸爪去抓,冷不防連挨兩下,往斜刺裏一歪,幾乎摔倒。公的不知它爪傷甚重,本就有點惱它,不該那般奔馳叫囂。又見它要傷自己喜歡的人,如何能容,緊跟着又是一路連抓帶叫。母的急得甩着一隻痛爪,齜牙亂嗥,哪敢抗拒。這一個大陣仗又過了半個時辰,尚未休歇。
文叔躺在地上等了一會,漸覺利爪不曾臨身,驚魂稍定。逐漸聽出嗥叫之聲似在自相爭鬥,偷偷開眼一看,那隻母的不住左閃右躲,厲聲慘嗥,身上皮已被公的扯落了不少,公的仍是抓扯不休,不奇怪。公的以為文叔和常人一樣被母的嚇死,恨極母的,不肯停歇。文叔這一開眼,卻給母的解了圍。公的正抓打得起勁,猛見文叔睜眼睛,知道回醒過來,立時轉怒為喜,舍了母的,緩步走將過來。老遠便伸出前爪亂搖,口裏不住低聲亂叫,走幾步,又回頭對着母的吼兩聲,意似不許它再上前。母的吃了兩番大苦,握着那隻痛爪,雖仍厲聲嗥叫,在當地亂跳亂轉,比先前卻氣餒了好些,並未跟着走來。
文叔何等機智,見此情形,好似有了生機。暗忖:“反正無法逃躲,轉不如身上前,逆來順受,用馴獸之法試它一試。只要這怪物稍通人,就許轉危為安了。”想到這裏,忙從地上爬起,學那公的動作比着手勢,往前接。公的見狀,甚是高興,咧開怪嘴,齜着滿口白森森的利齒,雙伸長爪,朝着文叔做出接抱之勢。文叔知道這東西臂似鋼鐵,稍重一點便有筋斷骨折之憂。無奈一逃躲,惹發了獸,更是沒命。想了想,只得把心一橫,硬着頭皮撲上前去。公的看出他不怕自己,益發喜出望外,搶前便抱。
文叔先疑怪物力大,這一抱,就無惡意也難受。誰料白猩子聰慧異常,竟能明白人體脆弱,難它的折磨。再加這樣靈巧,能通獸意的人類,又是出生以來第一次遇到,彷彿人得了一件巧玲瓏的稀世奇珍,又是愛惜,又怕損傷,惟恐碰壞了一點。抱時用那一隻又長又大的利爪,微微往文叔腿股之間一合,半捧半抱地輕輕託了起來。面對面相看了一會,然後又把人抱在懷裏,從頭到腳一路聞嗅。文叔一點也未覺出疼痛,只那腥羶之氣中人慾嘔,尚幸隔了一會便已放下。
文叔覺出怪物沒有惡意,心神更定。見怪物不時伸利爪撫摸自己,也故意伸手撫它身上的柔,以示和它親近。喜得這隻公的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文叔因被綁時久,衣服零亂,手足也還痠麻,便伸手抬足,打算整理一下,活動筋骨。公的也學他同樣動作。文叔哪知這白猩子專喜學人的動作,恐再生枝節,忙停歇時,公的卻伸爪作勢要他再來。文叔自然不敢違抗,後漸悟出獸意似在學人,自料生機愈盛,神大振,又故意做些可笑動作。公的亦步亦趨,見甚學甚,文叔大喜。
文叔方幸照此下去,只要當能利爪之下,便能以智身,誰知那隻母的在一旁痛過了勁,見狀眼熱,輕悄悄由後掩來。文叔引逗出神,並未看見。公的此時已轉怒為喜,見母的戰戰兢兢走來,滿身是傷,反倒起了憐惜,出聲叫它。文叔見公的停了動作,將長爪向後連招,覺出有異,回頭一看,那隻母惡獸已到了身後,雙爪齊伸,似要撲到自己身上。驚弓之鳥,不心膽皆寒,嚇得“哎呀”一聲,幾乎二次跌倒。其實母的也和公的一樣心思,只有喜愛,並無惡意。公的知他害怕,便把文叔拉到身旁。然後又把母的拉過來,叫了幾聲。母的右爪負傷,便伸左爪將文叔抱起,咧開怪口,大嘯一陣放下,和公的一同作勢,要文叔重新手舞足蹈。文叔窺知兩獸只是以人為戲,不想加害,心一放定,頓覺腹飢,便試探着作勢要往林側取那行囊中的山糧。兩惡獸只學他舉動,步步相隨,並不攔阻。文叔仍怕它們疑心自己逃跑,不敢快走,緩步走到適才遺置行囊之所,取出乾糧、脯來吃。
文叔一行人的乾糧早在封山路時吃完,現帶的多半是文叔在山過冬以前,令眾人在山中採掘的薯芋、黃、松子、果實之類,經水煮爛,做成糕餅,重又烘乾切片。
還有不少連新採來的山果和一些烤的獸。文叔心想:“這等猛惡的獸類,形象又與猩猿相似,定喜與鮮果。”於是邊説邊選一些新鮮的果遞了過去。誰知白猩子接過去,只聞了一聞,便扔在地下,果實之類更連接也不接。反伸爪將幹山糧各抓了些,略為聞嘯,放在嘴裏一陣大嚼,吃得甚是香甜。文叔見它們愛吃,便把半口袋乾糧片全遞過去,自己只吃和果實。兩惡獸吃了一半便住,喜得指着文叔亂叫亂跳。
文叔吃飽,見母猩右爪燙起一個大泡,喜悦中面帶痛楚之容,忽動靈機。忙將藥夫子給的一瓶治跌打損傷的藥膏取出,大着膽子,挨向母猩身旁。先指了它的右爪,用手勢做出自己也曾受傷,如何痛苦,抹上這藥便好之狀。連做兩遍,又抹了些在自己手上。
看出惡獸似已領悟,然後教它把右爪伸平,將藥膏給它輕輕抹上。公猩見狀,也學樣要抹,文叔只得也給它抹了些。公猩嫌少,又自奪過亂抹一陣,一瓶藥膏去了一大半。文叔因母猩還要抹兩回才愈,好容易設法哄了過來,藏在身上。這藥乃藥夫子防備山行遇險,或為蛇魯所傷,秘方配製,靈效無比。母猩抹上之後,轉瞬間痛脹立止,頓覺清涼,先呆呆地圓睜怪眼注視傷處,面帶驚奇之狀。隔了一會,又搶前去抱住公猩,指指傷爪,指指文叔,連叫帶跳,好似喜歡已極。未了公猩也回叫了幾聲。
文叔連受奇險折磨,白猩子又着他做各種動作,不許停歇,人已力竭疲。先前情急逃生還不覺得,有了生機,再一吃一歇,便覺痠腿軟,疲乏無力。方恐惡獸還會相迫跳舞,不允休歇,公猩叫完,忽然縱身躍去。母猩卻怪笑嘻嘻,走過來將文叔抱起。
文叔以為它治傷,抱起親熱,念頭才動,母猩倏地一聲長嘯,抱了文叔,一躍十餘丈,連蹦帶跳,疾若星馳,徑向深山之中跑去。文叔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自料獸無定,此去吉凶莫卜。尤其不可稍強,略為掙拒,便即無幸。險難之中,一息尚存,還須自救,怕也無用。便把心神放定,反伸雙手抱定惡獸肩臂,以防跌落。一切付諸天命,任其所之,一點也不掙扎。一路之上,只覺勁風打耳,木葉蕭蕭,人如騰雲駕霧一般,隨着惡獸不住上下起落。林木山石一排排,似奔濤一般,由惡獸身側逝去。端的比飛還快。幸是背脊向前,否則連氣也難。
似這樣,文叔被惡獸抱着飛馳了一陣,忽又聽吼嘯了兩聲。跟着嘯聲四起,越來越近,谷應山嗚,好似有無數惡獸吼聲遙應。同時又發現所經之處是一山谷,花木繁茂,景物甚佳,眼睛瞥過,哪有心看。正驚惶間,惡獸已經停步,將人放下。文叔腳才站地,眼睛一花,那地方好似一個山,四外大大小小的惡獸也不知有多少,正往身前蜂擁而來。猛覺頭暈身軟,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地上,動轉不得。
這地方是白猩子的巢,母猩因得了文叔喜極,老遠便嘯集同類,打算叫所有大小白猩子認識,認作宵,不許凌侮作踐,本非惡意。不料文叔連經險難之餘,既累且乏,再經它抱持着穿山越澗,電馳星飛,長路顛頓,骨節都覺要散,如何經受得住,一落下來便覺天旋地轉,目暈眼花,兩耳齊鳴,軟癱地上,不能起立。母猩當他已被嚇死,如換常人,一見這樣,當然抓起就扔,隨便棄置澗壑之中,不算回事。無奈公猩把文叔愛若命,少時回如不見人,豈肯甘休?再加給它治傷的好處,不又驚又急。先抓耳撓腮,急吼了幾聲。眾猩多半是這兩隻大猩子的子孫,聽母猩厲聲急叫,恐怕遷怒,嚇得呱呱怪叫,紛紛掉頭跑去。
眾猩一散,文叔人雖暈倒,靈智未,正躺地上閉目養神,猛一動念。心想:“這是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身落獸奇險之地,吉凶尚不可知,如何容得安息?”想到這裏,恰值眾猩奔逃,叫聲大作,心裏一害怕,忙把兩眼睜開,強往起掙。母猩見他兩眼睜開,身子欠伸,知未曾死,喜叫一聲,忙撲過來。文叔就勢攀住它左臂,勉強起立,人還是搖搖倒。細忖母猩只有喜歡,不似有甚惡意。自己委實也難支持,迫不得已,強打神,用手勢連比,表示要在地上安卧,先並不知白猩子最怕他死,比過兩三次以後,母猩看他站立不穩,不但領悟,反錯想到不這樣人要死去。心中害怕,低叫了幾聲,學文叔比手勢,爪指地上。文叔也不知它應允沒有,姑試探着溜坐在地。母猩咧着怪口,並未攔阻。文叔略為放心,跟着躺下。母猩只把身子蹲向一旁,目不轉睛望着文叔,不時又叫幾聲。文叔不知何意,只在暗中留神察聽,哪敢閤眼。
隔不一會,母猩倏地怪目圓凸,兇焰外,怪口開張,齜着滿口利齒,站起身來,朝四外怒哼了一聲,隨聽四外羣猩驚叫之聲,母猩已縱身躍去。文叔轉頭一看,這才看清適才散去的大小惡獸為數不下四五十個,最小的也有人高,尚黃,正由身側近處四下飛逃。晃眼便被母猩追上一隻大的,伸左爪擒了回來。被擒這隻比母猩不過小了一頭,那麼兇惡的猛獸,被母猩擒住,只是一味厲聲慘嗥,不敢絲毫掙拒。母猩剛把它擒到文叔身前擲下,伸爪要抓,忽聽遠遠一聲獸嘯。母猩立時停爪,也長嘯相應。被擒這隻聞聲,越發怕極,嚇得渾身亂抖,更望着母猩慘嗥不已。母猩見狀,似生憐憫,爪指着前面嘯聲來處,只叫兩聲,又指了指文叔,然後一爪打去。被擒那隻立被打跌老遠,躍起身來,似皇恩大赦,慌不迭比飛還快,向側危崖之後逃去。先逃大小眾猩早逃得沒了影兒。
跟着,一條白影銀九跳躍般自來路谷口飛來,晃眼到達,正是那隻公猩,雙爪夾着許多東西。一看文叔卧倒地上,喜容驟斂,丟了所夾之物,惡狠狠朝着母猩正要抓去。
母猩早已防到,忙即縱開,連聲吼叫。公猩似已領會,又見文叔笑臉,不似受甚傷害,才行止住。公猩方伸長爪要抱,母猩又指四外叫了幾聲。公猩更比母猩威猛得多,忽把怒目一睜,震天價兩三聲怪吼。山谷迴音尚未停歇,先逃去的羣猩便從遠近山崖肢陀隱處,現身出來,如飛跑到,站在這兩隻大白猩子面前,一個個都是垂頭喪氣,戰戰兢兢,不敢走近。公猩爪指文叔,連連厲聲吼叫。眾猩只是隨它爪指觀看,通沒一個敢哼的。
似這樣叫了一會,眾猩才行退去,也就不再隱藏,只在遠遠山崖之上向下窺伺。
文叔靜心細聽,方覺惡獸叫聲雖厲,頗有音節。公猩也突轉喜容,先取所夾各物,一件件抖散出來與文叔觀看。文叔見都是些藥夫子的行囊、糧袋之類,立悟這東西大約要己在此與它久居之意,身雖難,命卻可以保住了。
文叔心正乾渴,想吃鮮果,偏是糧袋中只有糧脯,果實想已棄去,一個無有。公猩已提起那未一個大口袋,這次卻不抖散,只伸爪進去抓撈。外面看去圓鼓鼓,內中之物都有碗大,不似原物。文叔方在失望,公猩爪起處,彷彿爪尖上抓着一個杏一般大金黃的圓球。母猩在旁窺見,伸爪想要,被公猩用爪擋開。對叫了幾聲,公猩隨即俯身,向文叔口內。文叔牙齒碰處,猛覺一股清香,汁甜如,是山中佳果。因公猩心急亂,以為袋中還有不少大的,忙開口咬住,做兩口吃下肚去。那果無核,皮如紙薄,似荔枝,另有一種清香,卻比荔枝豐腴味美十倍。吃後甘芳滿頰,煩渴全消,神智為清。
還想再吃時,二獸忽然指着文叔,相抱喜躍起來。鬧過一陣,文叔比手勢指着口袋,還要吃些。公猩這才將袋抖散,原來袋中俱是桃子,每個都有碗大,滾了一地,皮破汁,桃香四溢。先吃異果卻不再見。文叔見那桃鮮肥可愛,就身旁拾起一個,張口一咬,便是滿口汁水,香味俱都遠出常桃之上,為生平所僅見。一口氣連吃了兩個,覺着神漸復,膈清暢已極。方打算起立,公猩忽然俯身下去將他捧起,母猩便捧些地上散落的糧脯、香桃,相隨着一同往身後中走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