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玉積晶堆踏橇滑行千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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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説雙猱走後,尹遁夫一間計採珍,知已被顧修抱回家去。連忙趕去一看,人已救醒,身上的傷也不甚重。只是當眾丟醜,覺把半生英名喪盡,忿不生。經尹、顧等人再三勸説:“對方是一神獸,誰也不是敵手。在場都是自家人,並不算是丟臉,何苦生氣?”顧修夫妾又埋怨方奎等五人:“既打發這等兇惡孽畜歸報,就該只遣那持有書信的一個,來到就信,何致有這場亂子?幸而莊主見多識廣,查知來意;不然的話,萬一採珍為它所殺,大家同仇敵愾,禍事豈不更大?獸主人又是為好,此事如何收拾?”尹遁夫知道方奎等不能寫字,看來書字跡甚劣,虎王手筆也甚平常。起初必是以鏢為信,先派一猱歸報平安。後覺不妥,又請虎王寫信,加派一猱追來。方奎等身在客位,又受人救命收留之恩,出險已逾數,才有信來,可見在彼不能隨便行事。況且金猱初到之時,只在席前比畫,怪聲亂叫,本無絲毫要傷人的舉動。當時如不與為敵,這東西能通人語,互一參詳,便可通曉;即使不能,持信之猱也必然趕到。如非顧妾心任,想擒來馴養,顧修也跟着上前,怎會有這一場笑話?看金猱擒人高舉,聲勢雖惡,卻不下手傷害,一任顧妾亂扯亂踢,渾如無覺,平素定受乃主嚴加訓練,因在事急,藉以挾制罷了。顧妾受傷純系自取,怎能怪着別人?因與顧修情太厚,計採珍是他多年患難相隨的心頭愛寵,又當忿恨頭上,不好意思説她,只得加意勸,好容易才將計採珍勸住,辭了出來。
尹遁夫一走,計採珍便眼含痛淚,拉着顧修的手哭説,定要他設法為己報仇雪忿,並以死活相挾。顧修原也是個量小的人,愛妾受了大委屈,如何不恨,立時應允。等計採珍傷勢痊癒,乘間和尹遁夫説:“虎王既能役使猛獸,必會妖法。這等妖人留在本山,大是後心腹之患,須要早些打點主意,將他除去才好。自古兩雄不併立,與正尤其難於水融,不能因他無心中救了我們的人,而貽誤全局。”尹遁夫平時對他雖是言聽計從,這次卻明白他是安心為愛妾復仇,心中不以為然,推説等方奎等五人回來問明,再作計較。此時大雪封山,就想除他,也無法下手。顧修早從來信上看出虎王十有八九不會法術,多半從小生長山中,具有蠻力武勇。二猱也是他從小收養,無甚大了不得。
凍開以後,方奎必引虎王前來。意先與遁夫商定,到時設下詭計,連人帶獸一齊暗算。
一探遁夫口氣,竟非同調,心中好生不快。
光陰易過,一晃冬去來。天氣一暖,山上積雪逐漸融化成了洪水,狂濤一般往低處去,近山數百里內全都成了澤國。隱賢莊是四面峯環中的一塊盆地,人畜田舍本來無一能夠倖免。但仗着顧修心計周密,一便料到本山氣候甚暖,風向一轉,立有劇變,不等解凍,便度地勢,率了全莊人等,在三丈積雪之中冒着寒風,鎮興工,開通了幾條水道,把峯崖缺口的積雪去盡,用大石填。這樣山上衝下來的雪水到峯前,便被阻住,只能環崖而,順着峯那面的斜坡峭扳,經由山口出去,仗着水力開道,遠入江。環莊四處平地的積雪,也順新開水道向低處歸入洪。又用灰石環莊築了一道堅厚的長牆,即使雪化大快,也不致淹沒房舍。
剛剛一切佈置停妥,待沒兩天,這晚眾人正在夜飲歡敍,便聽四處微有崩裂之聲。
第二早起身,響聲更巨。天氣雖還不暖,卻甚清和,知己解凍,眾人個個驚心。連忙跑出一看,莊前冰雪已漸融化,長牆外雪水深有尺許,正順水道往外疾,還不甚顯。尹、顧二人帶了幾個能手,越牆出去,援往高處一看,全山冰雪俱在化解之中。遠近峯戀崖壁之間,平空添了千百道銀瀑。到處都是冰雪崩裂倒塌,轟隆之聲大作,震耳聾。
因是雪積大厚,平地上仍是白茫茫一片。只見水紋龜裂,一塊塊的大冰似在那裏緩緩移動,極少見水。説也真快,等到中午,牆外所積冰雪已然崩裂大半。再往高處看時,就這半工夫,峯巒上的飛瀑固然加大加多,就是平地上的冰雪,有的地方因勢擠撞,互相積壓一起,也成了一座大的冰山;還有的地方冰雪撞裂,或是隨他去,或被高處崩滑下來的大塊堅冰擊散撞裂,為光融化,陷出無數寬縫大坑。高處的山洪下之勢本急,加上冰坑中原融化的雪水,其勢既壯且猛,俱是往低處奪路疾趨。有的吃這些冰堆冰塊中途一阻,撞起數十丈高的花,間以碎冰,光下看去,五晶瑩,已是美觀。有的順奔來,經過這無數冰坑冰縫直落下去,吃坑縫中原有的水互一衝,飛起無數湧泉冰柱,此衝彼陷,冰裂雪開,四外高處的山巒峯嶺都現出幾條水道。
陽光又暖,雪化越快。駭滔滔,挾白雪以同飛;奔浩浩,逐銀波而疾走。一會工夫,水道相與會合,山一樣堅冰各自浮起,隨移動,撞在一起,轟隆一聲巨響,瓦解分裂。冰原面積既大,地勢又較低,高地方的冰雪山洪俱在此處會。數丈方圓,大小不等的冰塊如千峯林立,飄浮游動。這邊剛撞散寧息,那邊又撞個正準,鬧得水面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滿處珠雪紛飛。那大塊小塊的冰團更隨着洶湧洪波,載沉載浮,滾滾不息,朝崖下來。出口水道不寬,頭直駛,勢絕迅急。先吃這大片山崖一阻遏,銀濤高卷,起千丈白,拍崖飛湧。然後落將下去,繞崖而,到了崖左,被出口處一束,不易宣,後壓着前,奪路爭先,其疾若箭。到處波濤怒吼,恍如天崩地陷,立身危崖,都似搖撼一般。下面這般聲勢驚人,天上卻見紅微斜,晴光遠照,萬里藍天中,只有幾片白雲緩緩遊行,相映成趣。
尹、顧等人先還想不到雪後山洪如此迅速奇猛,幸而事前有了詳密佈置,更仗着這座危崖作了天然屏障,否則禍患何堪設想。眾人觸目驚心,益發佩顧修,奉若神明瞭。
這山洪連了好幾夜,水勢不衰。因天氣暖,莊四外冰雪化得太快,那麼堅厚的長牆還衝陷了幾個缺口,如非人多手眾,幾乎搶堵不住。尹。顧等人坐木盆,出莊視察。直過了半個多月,水雖未見十分減低,勢卻緩和得多,只要不起大風,便可平安渡過,這才放了點心。
這早起,尹、顧二人又坐木盆去至崖前,冒着飛瀑,援上頂去探看。尹遁夫見遠近山巒上急飛騰,順奔注,洪波滾滾,夾着沙石草樹之類,齊向岸前湧來,玉濺珠噴,花如雪。眼前一片山林漸漸現出本來面目。山中氣候温和,冬夏長青。這場雪起得太驟,那冰雪所埋林木雖然好多凍死,看去仍是綠的。又當清和暖,草木蘇生之際,隨着冰雪消融,發芽枝,到處山花含苞吐,千紫萬紅,五繽紛,爭芬競豔於光天麗之下。加上凝冰已伴,殘雪未融,真個美景無邊,目難窮盡。遁夫便對顧修説:“賢弟,你看本莊景物多好,外邊哪裏有這好所在、好清福給我們享受?難得土地肥沃,氣候温和,眾弟兄後輩又那麼情投意合,親同骨,人生到此,也就知足了。你總是雄心未死,亟重圖大業,幸而有成,也不過贏得一時浮名虛譽,卻要拿無數心血力、風波勞碌去換,這是何苦來呢?”顧修知他多年恬退,此次準備出山,一切施為,全是受了大家慫恿,不是本懷。聞言恐他已起雄心又復活動,正答道:“大哥,話不是這麼説法。天生之材,必有所用。
休説大哥文武兼資,名震江湖,便是小弟不才,也不敢妄自菲薄。如當太平之世,我們躬耕山林,也不説了。目前天下大亂,盜賊四起,我們既然自命英傑,當以救人濟世為念。如只以自身享用已足,便不與聞治亂,甘願老死荒山,豈是真正英雄所為、果然如此,隆中草廬,盡多勝境,諸葛先生當年也不必再出來,向劉先主決策三分,鞠躬盡瘁。
自古以來,凡是真名士真山入,如嚴子陵、諸葛亮、李泌之類,大都立有功業,至多功成還山,從無不出之理。餘者不是自知非才,力卻徵聘,家有衣食,樂得嗚高欺世;不然便是互相標榜,盜取虛聲,並無真才實學。有的借為捷徑,獵取功名,先還看不起當時朝士,及至自家出山,反不如人。有的幾個養老錢,知難而退,尚可略獲名利。有那熱中一點的,結果多半身敗名裂,啼笑皆非。假使真個隱跡避世,怎會足不出境,竟能名動公卿呢?當先主三訪諸葛之時,隆中所遇諸人,俱説他時常出外閒遊,往往經年累月。後人以為他喜歡遊山玩水。我看他隆中一對,天下形勢瞭然指掌,可見他那每次出遊,分明是遊歷關河,廣結賢豪,周覽天下形勝,為異建功立業之計。我們不可被古人瞞過。大哥自從隱居,常喜觀看古人書籍,加以境遇又好,昔年雄才大略逐漸消磨。
好容易經弟等常勸説,才改了點念頭,怎的又萌退志了?”尹遁夫聞言,也覺眾人都不甘坐老荒山,獨自己一人作梗,於心不安,便笑答道:“我也不過是説説罷了,大家既有遠志,我還有何話説?”二人正在問答,忽見最前面雙崖夾峙中閃出一巨木,木。l面蹲着好幾個人,各持長竿、木槳,在水面上連撐帶劃,箭一樣直朝崖前駛來。稍近仔細一看,正是方奎等人,還同了一個英雄少年,以前送信的兩個怪猴也在其內。木心業已挖空,略具舟形。
順而下,其疾如飛,片刻之間已然離崖不遠。尹、顧二人見了大喜,連忙高聲呼喚。
方奎歸心似箭,奮力撐劃,先未看見崖頂有人。聞聲尋視,動後相逢,大是驚喜,一面回聲相應,一面告知虎王:“莊上已有人接,上岸時容易多了。”説不幾句,木舟離崖僅剩半箭多遠。尹、顧二人因水深惡,來勢大驟,惟恐撞在崖石上面,將人撞落水裏,來時未攜索鈎,急切間取用不及。
那近崖一帶乃眾所趨,又是受阻之處,波濤分外猛惡。木舟至此,正趕一個大頭從舟後打來,舟前面的洪波為石崖所阻,翻成數丈高下的駭驚湍,又照木舟頭上打到,兩個頭撞在一起。偏生前雖猛,只是一些反回來的濤頭,下半截的洪水已橫崖歸,水力較弱。而後水漲既多,地勢又來廣去狹,擁有無量山洪催波助勢,水力絕猛。木舟恰當兩相撞之上,先吃頭掀起了兩丈來高。前一被後壓倒,直漫過去,水面便陷了一個深坑。木舟隨着頭起伏,一下子順直落數丈,將要陷入漩渦。
幸而前面又有一個頭下壓,將下層的水湧起。木舟剛剛為水抬起,後吃這兩個頭一阻,勢雖略緩,蓄怒未宣,忽然水面生波,又有一個大頭從後捲來。二合而為一,將所有波瀾一齊漫過,湧着那隻木舟,疾逾奔馬,直朝崖石上面撞去。説時遲,那時快,就在這輕舟上下,瞬息飛駛,危極一髮之間,尹、顧二人眼看木舟就要撞到崖上,崖後倏地又起好幾丈高的驚,壓舟而下,舟已穿人回波之中,為水所掩,不見人影,不失驚呼。顧修更斷定舟必撞成粉碎,回身就要喚人持了索鈎,以備搭救。忽聽怪猴嘯聲,以為失水呼救。再定睛往崖下一看,花飛落湧現處,木舟竟好端端地浮在水面之上,緊貼崖腳,隨着波濤起伏不停。除了全舟水濕,人像落湯雞一般,人舟依然無恙。
舟中站着一個少年,身穿豹皮衣褲,赤着腿足雙臂,手裏拿着一長竹竿當篙使。方奎等五人齊聲朝上歡呼不已。
那兩個怪猴已沿着藤、石隙,冒着崖際急、飛泉,帶着一藤麻成的長繩,往上急縱。身上金被水一淋,越顯得柔滑光澤。行動迅速異常,數十丈高下的危崖,顧修喚的人還未到,已經援上。
這時下面濤鳴吼,聲若雷喧。崖際飛泉百重,下落如瀑,木舟正顛蕩於泉瀑之下。
舟中諸人全在水裏淋着,微一仰首,便灌上滿嘴的水,連氣都透不過來,以致語聲斷續,彼此都聽不真切。
尹遁夫恐波濤險惡,木舟受不住,正催喚莊人速來。一見二猱攜繩而上,要過來一試,甚是結實,才知來人早有預備。忙喚顧修過來相助時,二猱將手一擺,雙雙尋了一塊崖石,將繩結套上。引吭一聲長嘯,倏地往崖下洪波之中縱去。二人趕向崖前一看,二猱已分波而起,踏水走近舟前,向少年叫了幾聲。少年點了點頭,便命方奎等五人先上。二猱一頭一個,各用兩腿夾住木舟,雙爪拽緊長索。少年獨立舟中,用長篙抵住崖上。那木舟便穩如泰山,停在離崖丈許的水面之上,一任舟側花飛濺,洪濤奔騰,毫不轉動。方奎等五人就此分作兩行,援繩而上。加了幾百斤重,那兩條長繩照樣筆也似直,全不彎曲。
尹、顧二人見少年和兩怪猴竟有這等神力,不駭然。顧修別有私心不説,便是尹遁夫初見這等異人,也不願失之臂,安心結納。惟恐人上完以後,被他走會,忙向崖下高聲喊道:“舟中英雄可就是虎王麼?愚下幸託芳鄰,聞名已久。又蒙救我五弟兄之德,萬分。既承光臨,務望駕到小莊一敍才好。”言還未了,方奎首先援上。崖後莊上諸人也得信先後趕來。方奎一面忙着和尹、顧等人見禮,一面止住眾人説:“虎王情特別,不必過去相助。來時已與他説好人莊相見,人上完以後,自會上來。”一會。
餘下四人上完,虎王才鬆了篙,援繩而上。眾人自是把他敬若天神。方奎一一引見。禮畢,將繩繫好木舟,二猱也援繩上來。尹遁夫防木舟被水衝去,又使眾人拉上了些,使其懸在水面,以備歸時取用。然後請虎王同往莊上,更衣拜謝,大家歡聚。
眾人由崖後預設的雲梯下來,分乘木盆,到了莊前,越牆而進。到了裏面,尹遁夫命人取出兩套皮棉衣服,在隔室內設下盆水浴具,又選了一套肥大鞋襪放在一起,請虎王進去沐浴更換。虎王多年未用熱水沐浴,又是剛從寒泉裏衝灌過來,身上寒冷,洗得甚是快。衣服初穿時也還温暖適體,只嫌鞋襪拘束,穿了重又下,仍穿着原來山人獻給他的一雙濕草鞋走出。眾人見他身上狐裘煌煌,下面棉褲高卷,赤着腿足,穿上一雙水濕淋漓的大草鞋,全不相稱,轉倒沒有適才來得英雄氣概。加以虎王初試新衣,惟恐將它髒,山居野,豪已慣,忽然間一拘束,在此都不自然,厥狀甚窘。眾人自不便當面笑他。
顧妾計採珍本就挾着前仇,瞎寐不忘。先以為這人能役使猛獸,又有虎王之稱,必然通法術,一定有多大本領。乍見時雖是一身水濕,還覺他英姿俊骨,氣概昂藏。這一換了長衣,穿得不倫不類,頗似一個初進城的鄉農,舉動都顯侷促,因此頓生輕視,不竊笑。
虎王行動言談雖極野,入卻聰明異常,早已看出,心中已有幾分不快。又見顧修舉動言語,時向眾人以詞示意,滿臉狡猾之狀,明欺自己愚野,看神氣頗似意有所圖。
偏生眾人耳聽目視俱似惟他馬首是瞻,除尹遁夫和方奎等五人不住周旋外,眾人只見面一禮,神情淡漠,迥與來時方奎所説不符。這還不説,最奇怪的是不投緣法,看這些人的相貌言動幾乎無一順眼合意,也説不出是什麼緣故,不把滿腔熱念一齊冰消。尹、方等人一思結納,一為恩,始終敬禮。久了,虎王又覺生厭,坐在那裏好生難過,幸而一會擺上筵宴,尹、顧、方三人陪了虎工中坐,眾人俱是六人一桌。二猱恃立在側,傍席相陪。虎王山居多年,哪裏吃過這樣好酒菜,覺着樣樣可口,加以主人殷勤相勸,一陣大吃大喝,才把厭惡眾人心理減去不少。酒到半酣,室中温暖,虎王周身發熱,滿臉通紅。見眾人穿着整齊,不便赤體相對。方在不耐,恰被尹遁夫看出,知他赤體着裘,未穿襯衣,忙陪向別室換了一身短衣小襖。虎王頓覺周身鬆快,如釋重負,舉動也不似先前拘束,重又入席開懷暢飲。尹,方二人又將席上乾果取下兩盤,遞與旁立二猱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