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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媽的臭嘴爛舌混帳王八,”趙無常挾着香煙那隻手朝着小玉亂點一陣,叫罵道:“當年你趙大爺在公園裏風,你身上還沒長一,懂個?”他狠狠瞪了小玉一眼,卻轉過頭去,繼續跟那些小麼兒們去講古去了。
“小兄弟,你們到西門町紅玫瑰去理過發沒有?”他問道,那些小麼兒都搖搖頭。
“下次你們理髮一定要到紅玫瑰,去找十三號去。你們問他:‘十三號,你的桃太郎呢?’你一提桃太郎,理髮一定免費。十三號會從頭到尾講給你們聽,他和桃太郎的那一段孽緣。七月十五,有人還看見十三號在淡水河邊中興橋下燒紙錢,他在燒給桃太郎。桃太郎的屍首始終沒有找到,人家都説桃太郎怨恨太深了,不肯浮起來。”趙無常猛一口煙,嘆道:“我記得他跳淡水河的那天晚上,還來找過我,他剛吃完十三號的喜酒出來,喝得爛醉。他告訴我,新娘子是個超級胖婆,象條航空母艦,股上可以打得下—桌麻將,十三號恐怕有點招架不住呢。他一邊説一邊笑,笑得淚水直——誰知道一眨眼,他卻嘭的一下跳到河裏去了!”
“後來呢?”一個小麼兒急着問道。
“糊塗蛋!”趙無常喝罵道“人死了還有什麼後來?後來十三號年年都到淡水河邊去祭他,不祭他害怕,怕桃太郎去找尋他。桃太郎死後,他大病一場,頭髮得光,有人説,是給桃太郎拔掉的。”
“你們這羣小東西哪裏趕得上咱們那個大風大的時代?”趙無常頗為不屑地嘆道“那幾個人,談起戀愛來,不死也要瘋。塗小福到今天還關在瘋人院裏呢。他就是愛那個華僑仔愛瘋的呀!那個華僑仔回美國後,塗小福連他睡過的枕頭也捨不得換,一天到晚抱在懷裏。後來他瘋了,一聽到天上的飛機,就哇哇地哭。天天跑到松山機場西北航空公司的櫃枱去問:‘美國來的飛機到了嗎?’那個小神經還會用英文問呢!偉大吧?”
“那個野鳳凰呢?”另外一個小麼兒怯怯地探問道。
“阿鳳麼?噯——”趙無常又深深地了一口煙,長嘆一聲“他的故事可就説來話長了。”趙無常那沙啞的聲音,在濕的夜空裏遊動着,龍子和阿鳳那一則新公園神話,又一次在蓮花池的台階上,慢慢傳開:“阿鳳他是一個無父無姓的野孩子。
“——是啊,他們兩人是前世註定的,那個姓王的是來向阿鳳討命的,你們見過麼?你們見過有那樣瘋狂的人麼?早上五點鐘,王夔龍還在公園裏等他,就在這裏,就在這個台階上,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從那一頭走到這一頭,象頭關在鐵籠裏的猛獸似的,急得到處亂撞。等到阿鳳跟別人睡覺回來,王夔龍就打得他鼻血直,打完又把他摟在懷裏痛哭。那個阿鳳只是笑,説道:‘你要我的心麼?我生來就沒有這顆東西。’你們説,這不是瘋話是什麼?出事的那天晚上,一個大除夕夜,我們都在這裏,就在這個台階的中央,阿鳳抖瑟瑟的只穿了一件薄襯衫,王夔龍那一刀,正正在他的口上。他抱住他一身的血,直叫:‘火!火!火!’——”我們踱到蓮花池的另一端,池裏水漲了許多,一片黑潭,映着一抹濛白的月亮。
“從前池裏長滿了蓮花,都是紅的。”我指着空空的蓮花池説道。
“市政府派人來拔光了。”小玉説。
“蓮花開的時候,一共有九十九朵。”我説。
“你少吹牛,你怎麼知道有九十九朵?”老鼠不以為然,哼了一下撇嘴道。
“是龍子告訴我聽的。”我説。
小玉老鼠吳都好奇起來,一直追着問我龍子和阿鳳的故事。
“龍子有一次摘了一朵蓮花,放在阿鳳手上,他説,那朵蓮花,紅得象一團火。”我們四個人繞着蓮花池,一圈又一圈地走了下去,我雙手勾住小玉和吳的肩,一面接過去,細細地訴説起我所知道的公園裏那一則古老的故事來,直到深夜,直到那片昏朦的月亮消逝到烏雲堆裏,直到陡然間,黑暗裏一聲警笛破空而來,七八道手電筒閃電一般從四面八方到了我們的臉上身上。一陣軋然的皮靴聲,踏上了台階,十幾個刑警,手裏執着警,吆喝着圍了上來。這一次,我們一個也沒能逃,全體帶上了手銬,一齊落網。
33在警察局的拘留所裏,我們排着長龍,一個個都搜了身。老鼠身上的贓物也全給掏了出來:十幾包花花綠綠的火柴,火柴盒上印着國賓飯店的招牌,還有兩把銅調羹,一對胡椒瓶,大概也是飯店裏污來的,都讓警察裝進了一隻牛皮紙袋,編上了號。有兩個三重鎮小氓身上搜出了一把匕首,一把扁鑽,兇器當場沒收,兩個小子也帶走了,單獨審問。搜完身,我們填好表格,個個打了指印,然後才魚貫而入進到訊問室內。我們大家都在埋怨鐵牛,就因為他在公園殺傷人,警察才倒公園時去突擊檢查的,原來公園開始實行宵,我們都犯了逾時遊蕩的罪名,有些犯了前科登記有案的傢伙,開始緊張起來,因為怕給送到外島管訓。有一個前科累累進過兩次化院的三水街小麼兒,在我身後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次真要唱‘綠島小夜曲’了。”訊問我們的,是一個胖大黑,聲如洪鐘的警官,坐在台上,一座鐵塔一般。他剃着個小平頭,一張大方臉黑得象包公,一頭一臉,汗水淋漓,他不時掀起台上一條白巾來揩汗,又不時地喝開水。訊問室裏的光燈,照得如同白晝,照在我們汗污的臉上,一個個都好象上了一層白蠟,在閃光。胖警官一聲令下,老鼠中了頭彩,兩個警察下來,把他瘦伶伶地便提了上去。
“什麼名字?”胖警官喝問道。
“老鼠,”老鼠應道,毗着一口焦黃的牙齒,兀自痴笑。他站在台前,歪着肩膀,身子卻扭成了s形。
“老鼠?”胖警官兩刷濃眉一聳,滿面愕然“我問你身分證上填的是啥名字?”
“賴阿土。”老鼠含糊應道。我們在下面卻忍不住笑了起來,因為從來沒想到老鼠還會叫賴阿土,覺得滑稽。
“深更半夜,在公園裏遊蕩,你乾的是什麼勾當?”胖警官問道。
老鼠答不上來,周身忸怩。
“你説吧,你在公園裏有沒有風化行為?”胖警官官腔十足地盤問道。
老鼠回過頭來,望着我們訕訕的笑,臉上居然羞慚起來。
“你在公園裏賣錢麼?多少錢一次?”胖警官那碩大的身軀頗帶威脅地往前傾向老鼠“二十塊麼?”
“才不止那點呢!”老鼠突然嘴巴一撇,十分不屑地反駁道。我們都嗤嗤地笑了起來,胖警官那張黑胖臉也綻開了,喝道:“嚄!瞧不出你還有點身價哩!”胖警官笑道“我問你你在公園裏胡混,你父親知道麼?”老鼠又是一陣忸怩,折騰起來。
“你父親叫什麼名字?”胖警官臉一沉,厲聲追問。
“先生,”老鼠的聲音細細的“我不知道,我還沒有出世我父親就死了。”
“哦?”胖警官躊躇起來,他舉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用巾揩揩脖子上的汗水,他瞪了老鼠片刻,似乎有點無可奈何,便問了幾個例行問題,擇手叫人把老鼠帶走了。第二個輪到吳,胖警官朝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單刀直入便問道:“你比他長得好,身價又高些了?”吳把頭低了下去,沒有答腔。
“你是o號麼?”胖警官啾着吳頗帶興味地問道,旁邊兩個警察抿着嘴在笑。吳一下子臉紅起來一直紅到了耳上,他的頭垂得更低了。
“我問你:你在公園裏拉過客,做過生意沒有?”胖警官大聲問道,吳仍舊低着頭。胖警官翻了一翻吳的身份證。
“吳金髮是你父親麼?”
“是的。”吳抖着聲音答道。
“你家在新竹?”
“那是我叔叔的地址。”
“你父親呢?他現在在哪裏?”
“在台北。”吳遲疑着答道。
“台北什麼地方?”吳扭着脖子卻不出聲了。
“你父親在台北的住址,你一定要招出來!”胖警官恫嚇着喝道“你在公園裏鬼混,我們要通知他,把你帶回家裏去,好好管教。快説吧,你父親住在哪裏?”
“台北——”吳的聲音顫抖起來。
“嗯?”胖警官伸長了脖子。
“台北監獄。”吳的頭完全佝了下去。
“呸!”胖警官不啐了一口“你老子也在坐牢?這下倒好,你們兩父子倒可以團圓了。”説得我們大家都笑了起來,胖警官也呵呵地笑了兩聲,把吳打發走了,一連又問了幾個三水街的小麼兒,那幾個小麼兒都有前科的,胖警官認得他捫,指着其中花仔罵道:“你這個小畜生又作怪了?上次橡皮管子的滋味還沒嘗夠?”花仔卻做了一個鬼臉,咯咯痴笑了兩聲。
輪到原始人阿雄仔的時候,他卻發起牛脾氣起來,怎麼也不肯上去。
“傻仔,你去,不要緊的。”楊教頭安撫他道。
“達達,我不要!”阿雄仔咆哮道。
“達達在這裏,他們不會為難你的,聽話,快去。”楊教頭推着阿雄仔上去,兩位警察走下來,去提阿雄仔,阿雄仔趕忙躲到楊教頭身後去了。
“先生,讓我來慢慢哄他,”楊教頭一面擋住警察,一面陪笑道。其中一個卻把楊教頭一把撥開,伸手便去逮阿雄仔。誰知阿雄仔一聲怒吼,舉起一雙戴着手銬的手,便往那個警察頭上劈去,警察頭一歪,手銬落到肩上,警察哎唷了一聲,往後踉蹌了幾步。另一個趕忙出警,在阿雄仔頭上冬、冬、冬,一邊痛擊十幾下,阿雄仔喉嚨裏咕咕悶響,他那架象黑熊般高大笨重的身軀,左右搖晃,蓬地一聲,象塊大門板,直直地便跌倒到地上去了。他的嘴巴一下子冒出一堆白泡來,一雙手象雞爪一般搐着,全身開始猛烈痙攣起來。楊教頭趕忙蹲下去,掏出一把鑰匙來,撬開阿雄仔牙關,然後向警察叫道:“先生,快,拿開水來,他發羊癲瘋了!”大家一陣騷動,胖警官把台上那杯開水,趕忙拿了過來,遞給楊教頭,楊教頭從袋裏掏出兩顆紅藥丸來,到阿雄嘴裏,用開水灌下去。胖警官命令警察把阿雄仔抬出去休息,他自己卻去撥電話去叫醫生。經過阿雄仔這一鬧,胖警官大概興味索然了,其餘幾個人,草草地訊問一番,通通收押。訊問完畢,胖警官的制服都濕透了,他揪起巾,揩乾淨頭臉上的汗,走下台來,一手叉着,一手指點了我們一番,聲音洪亮,開始教訓我們:“你們這一羣,年紀輕輕,不自愛,不向上,竟然幹這些墮落無恥的勾當!你們的父兄師長,養育了你們一生,知道了,難不難過?痛不痛心?你們這羣社會的垃圾,人類的渣滓,我們有責任清除、掃蕩——”胖警官愈説愈奮亢,一隻手在空中動地搖揮着,他那張方型鐵黑的大臉,又開始沁出一顆顆黃豆大的汗珠子。他講到後來,聲音也嘶啞了,突然停了下來,望着我們,怔怔地瞅了半晌,最後嘆了一口氣,惋惜道:“看起來,你們一個個都長得一副聰明相,可是——可是———”胖警官搖着頭,卻找不出話來説了。
那晚,我們全部都關在拘留所裏,大家席地而坐,擠成一團,一齊在發着汗酸和體臭。有幾個熬不住了,東歪西倒,張着嘴在口水,頭一點一點在打瞌睡。花仔尖細着嗓子,卻在哼“三聲無奈”
“幹你孃,哼你孃的喪,”小玉不耐煩起來,罵道“在牢裏還想賣不成?”花仔頭一縮不作聲了。
“這下子,化院去得成了!”老鼠嘆道。
“不知道哪一個好?桃園那個還是高雄那個?”吳嘴問道。
“聽説高雄那個比較好,”我説“桃園那個還要戴腳鐐的。”
“你們猜,咱們會不會送到火燒島去?”老鼠咋了一下舌頭“我看鐵牛那個小子,送到火燒島老早餵了鯊魚了。”
“你這個死賊,要送火燒島,第一個就該押你去!”小玉笑道。
“要去,咱們四個人一齊去,”老鼠咧開嘴吱吱笑道“弟兄們,有福共享,有難同當。”
“這起養的!”楊教頭突然睜開眼睛罵道,他一直在一旁打盹養神“你們又沒有殺人放火,犯了什麼滔天大罪,要送到火燒島去?還不快點替我把嘴閉上!師傅想法子把你們出去就是了!”我們幾個人都沒有下監,只是幾個有前科的氓及小麼兒,給送到桃園輔育院去了。我們的師傅楊教頭,把傅崇山傅老爺子請了出來,將我們保釋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