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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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早上天很涼,陰沉沉的空中像灌滿了鉛,細雨飄飄灑灑落,遠處近處的景狀一派朦朧。朱明安的心情很憂鬱,坐在洋車上了,還不時地把頭從支起的車篷裏伸出來看天——因着一夜沒睡,臉也不好,青且暗。於婉真便憂心起來,怕朱明安於這關鍵時刻壞事,臨時改變和何總長會面的打算,在赫德路口又叫了輛洋車,和朱明安一起出了門。
去易所的路上,朱明安一直在默默煙,翻來覆去想昨夜市暴跌的緣由,覺得不像是邢楚之所為。邢楚之離開公館時已近九點,就算他馬上趕到鎮國軍辦事處進行安排,也來不及在三小時內同時在四家開辦夜市的易所拋了幾萬股。必是有人及早做了準備,一直在等待這個時機,想趁着“新遠東”股票漲到如此高位大賺一筆,就此身。只是,這人是誰卻不知道。因何這般猛拋也不知道。
上了摩斯路,快到“新遠東”易市場時,兩輛洋車走到了並排,朱明安從車篷裏探出頭,把這番思慮給於婉真説了。
於婉真仍堅持認為是邢楚之所為,説:“除了邢楚之,握有幾萬股的大户差不多都是咱們最初時起辦易所的朋友,誰也不會這麼使壞。”朱明安搖搖頭:“這話不能説死,除了咱們的起辦人,新的大户必還會有的,不定誰早就在低價位時吃足了,然後便吐…”於婉真也疑惑了,嘴上卻説:“不至於吧?”朱明安嘆了口氣:“不至於就好,真要是邢楚之一人作梗倒不怕了,他有多少本錢?敢和大家對着幹?!”於婉真説:“不論咋着,你今都不要慌!”朱明安道:“有你在,我就不慌。”到了易市場,坐到寫字間的轉椅上了,朱明安仍是不安,可因着於婉真在面前,勇氣便足了一些,臉面上也沒出明顯的怯意來,且強笑着和趕來稟報的所務主任田先生主動打了招呼。後來,一邊聽着田先生稟報昨夜市的情形,一邊又不動聲地看着報紙——是一份早上剛到的《商報》。
許多易所情況都不妙,《商報》頭版的通欄標題是:“狂風驟起之前兆乎?霹靂昨炸響:合眾、大中國、華洋三易所宣告破產倒閉。”又看到第二版的本埠新聞欄裏有大幅圖片:無數平民百姓圍湧在不知是“合眾”還是“大中國”易市場門前呼天喊地…
朱明安心中一驚,把《商報》合上了,對尚未稟報完的田先生説:“好,好了,先説到這吧!我看沒啥了不得!”隨口便把報上的新聞説了出來“田先生,你不要怕,我們終不是合眾、大中國!”田先生走後,朱明安把《商報》遞給正站在窗前看景的於婉真,不無憂慮地説:“小姨,你看看,大中國都倒了,昨夜‘新遠東’的跌風怕也與這有關!”於婉真接過報紙看,看畢便説:“該死,我們真是昏了頭,昨夜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我們還只顧耍鬧…”朱明安像沒聽見,愣愣地盯着窗外看。
“新遠東”的易市場和寫字間都面對摩斯路,往常立在窗前能看到大半條繁華熱鬧的街面,和遠處滿是花園洋房的法租界。今天,天上的雨飄個不停,煙雲朦朧,遠處的風景便看不到了,就是近處的街面也無過去的熱鬧,細雨中沒有多少車輛行人,顯出幾分寂寞冷清。
於婉真又自問道:“難道…難道真會跌風驟起麼?”朱明安這才回轉身,對於婉真口説了句:“小姨,我們也像合眾、大中國一樣敗了,跳樓可比他們方便!”於婉真一驚,用報紙在朱明安頭上了一下,怒罵道:“放!”朱明安笑了:“我是隨便説説,你別當真。”於婉真仍繃着臉:“隨便説説也不行!”朱明安親了於婉真一下:“好,好,我不説了就是!”於婉真嘆了口氣,把報紙還給朱明安道:“你別憂心,就算真是跌風驟起,我們也頂得住。你剛才和田先生説的是對的,我們不是合眾,也不是大中國,我們賬面資本有千萬之巨呢!再者,你一個大男人,也總要經得起事!”朱明安終於鼓起了勇氣,點點頭説:“小姨,你別説了,我都知道了,你就睜大眼睛看吧,看我是不是大男人!”9時正“新遠東”開市了,朱明安透過寫字間外面的門看到,不遠處的拍板台上,田先生和幾個所員已陸續就位。板牌豎起了,台下的圍欄旁已聚集了許多面孔悉或陌生的經紀人。他們三五成羣地在談着什麼,身邊時有場務員來回走動。朱明安走到門口又看到,易大廳正門大開,像個巨獸的大嘴,正把越來越多的人往自己肚裏。漸漸地,大廳裏便擠滿了人,站在高處望去,總有點讓人眩暈,加之人多嘈雜,那眩暈的覺便更重。
新遠東以21元開盤,趨勢仍是跌——不管邢楚之做沒做手腳,今的易者受合眾、大中國、華洋倒閉的影響,對股市缺乏信心已屬確鑿。開盤後沒多久,便從21元跌至20元,朱明安授意田先生吃進一些,仍是無濟於事,停板時,已跌到19元5角。
第二輪開拍前,何總長打了電話來,是於婉真在寫字間接的。昨夜的事於婉真天一亮就告知了何總長,何總長便緊張動作起來,早飯沒吃便找了胡全珍和白牡丹等人,分頭瞭解內幕。現在説是清了,邢楚之真就搗了鬼,把手頭的股票拋光了不説,還把鎮國軍的82萬軍火款和自己賺來的30萬以化名偷撥到夜銀行,今要大做空頭。
於婉真對着電話説:“乾爹,那我們就告邢楚之一狀,把他挪用軍火款的事電告鎮國軍司令部!”何總長笑道:“婉真哪,我們做那缺德事幹啥呀?我這人是最恨告密的了!我們不告他,就讓他去搶這隻帽子,今做成這空頭!”於婉真不解:“可…可這麼一來…”何總長又笑,笑得電話的話筒都顫:“這一來要大跌是不是?不要怕,讓它跌,跌到一定的時機,我們一起吃進,再聯手做多頭!”於婉真恍然大悟,叫道:“乾爹,你好厲害!連鎮國軍的軍火錢都要賺,這一來,只怕邢楚之要破產了!”何總長説:“不但是破產,他還要吃槍子哩!八十多萬軍火錢賠掉,他不想活呀?做夢吧!”這一手夠毒的,搞不好真會把邢楚之的命送掉,於婉真覺得下不了手,可轉念一想:這事本是邢楚之挑起的,且在這種跌風已起的時候,邢楚之實是自作孽不可恕,便叫過朱明安,把何總長的意思説了。
朱明安心也軟,愣愣地瞅着於婉真道:“這…這是不是太狠了點?”於婉真笑了笑,反過來去説服朱明安:“這是邢楚之我們做的,商事如戰事嘛,來不得婦人之仁的!”朱明安又説:“可…可萬一受合眾、大中國的影響,‘新遠東’真就跌掉了底,那…那咋辦?”於婉真想了想道:“那也只好拼,真是那樣就是天命了!”於是,朱明安一上午再沒做一把多頭,只是不動聲地看,並把場內的易情形隨時讓於婉真通過電話告訴何總長。然而,也實是提心吊膽,怕這般跌下去,局面會不可收拾。
熬人的上午終於一分一秒捱過去了,12時正,終場鑼鼓敲響“新遠東”以每股16元2角的低價收盤。
中午,何總長和胡全珍、白牡丹等人又是一番緊張磋商籌劃,還把於婉真從易所叫了去參予意見,最後一致認為16元2角已是底價了,不能讓“新遠東”再跌了,遂決定下午一開市,聯手吃進。
2時整,後市開市,易市場內一下子人如蟻集。
“新遠東”昨夜市和今上午前市的驟跌,引起了一般民眾的恐慌,許多人中午連飯都沒吃,就在易所門外等,門一開,便都湧進來,水一般,人比上午要多得多。朱明安在場內轉了一圈,從眾人的臉和議論中已覺察出,場內的拋風已趨形成,如不聯手吃進“新遠東”真就險了。
下午是以每股16元開拍的。開拍後只幾分鐘,便有不少人大叫賣出。而與此同時,強有力的買進開始了,何總長和胡全珍派出的經紀人,都擠到拍板台下的圍欄前,又是打手勢,又是伸臂叫嚷,3000股5000股的大量吃進。許多要拋的人遲疑起來,把已準備拋出的主意先收了,困惑不解地在一旁觀望。
新遠東的股價開始飛速回升,由16元轉眼間跳到18元2角,將停板時已破了20元大關,至每股20元8角。
第二盤21元開拍,賣出之聲已蕩然無存,拍板台下一片買進的喧聲——後來得知,就在這時,在場外指揮的邢楚之看到勢頭不好,知道何總長這邊反擊了,自己如再把空頭做下去,只有跳樓一途,遂反做多頭,大量買進,才沒把鎮國軍的82萬軍費和自己的30萬血本最後賠完。
這一來,上漲的動力更大,後市收市股價竟又回到了27元3角的高位,距昨夜市28元2角的價位已相差無幾。場內場外,眾人便議論紛紛,説是“新遠東”這二內的暴跌驟漲,都是空頭集團和多頭集團鬥法所致,而“新遠東”終是財大氣,實力雄厚,不論是多頭集團抑或空頭集團,都撼它不動。
為此,朱明安大為興奮,把合眾、大中國和華洋倒閉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當晚立在寫字間的窗前,看着窗外夜都市的萬家燈火,心情極是愉快,臨離開易所時,還給於婉真打了個電話,在電話裏得意地對於婉真説:“小姨,今晚你得好好犒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