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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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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男孩顯然是在上海長大的,説一口上海話,細皮白,長得跟他媽一模一樣。玩了一會兒,我問他:“你長大了想幹什麼?”孩子一字一板地説:“我、姆、媽、叫、我、長、大、了、當、叔、叔、格、樣、的、司、機!”我的鼻子裏像一下子滴進了醋,眼睛倏地被淚水矇住了。為了不使眼淚下來,我別過頭去,假裝哈哈大笑了幾聲。這孩子的話比任何獎狀、表揚都使我動。這時,好像有一隻細柔軟的小手在我的心,把我心裏所有的話都擠了出來,一股腦兒湧在我的喉嚨上,反叫我説不出口。

孩子用小手指頭勾着我的手指頭,問這問那。我胡亂地應承着,心裏卻產生了一種對這孩子不可推卸的責任,好像他就是我的兒子。是的,他就是我兒子!他將來會遇着什麼事呢?他從黃浦江邊的大城市一下子跑到這滴水貴如油的戈壁灘能習慣嗎?上海“知青”的生活我清楚。頭一批來新疆的上海“知青”就是我們車隊拉的,全是十七、八的姑娘小夥子。他們在車上舉着紅旗,唱呀笑呀,見了硝鹼地説夏天也下雪,見了驢也高興得不得了。第二年,他們有回家探親的,坐在我的車上就哭開了。後來,搞了七、八年“知青”都不年輕了,像她這樣的,在人眼裏已經成了“羊槓子”但是住的還是地窩子,吃的還是老鹹菜,喝的還是澇壩裏的積水…唉,這些情況我不説你當記者的也比我瞭解。那時候,我也沒到有個“四人幫”更想不到會打倒“四人幫”以為他們的子只會這麼捱下去,那麼,這孩子在這裏的命運也就可想而知了。

“你們不是去肖爾布拉克麼?”我説“明天我送你們去!”她的臉紅了,低着頭説“順路麼?哪能再麻煩你…”我説:“順路不順路你就別管了。明天你收拾好東西等我。”實際上,是這小傢伙用他那小手指頭把我的心勾住了。我想隨着他去見見他爸爸,跟他爸爸個朋友,以後他們有什麼困難我能照應一下。

第二天,我跟一個同志換了貨,讓他拉着博湖出的葦蓆回烏魯木齊,我拉一車化肥向南,向尉犁。

我去醫院接她。他們已經收抬好了。她圓圓的臉裹在拉圍巾裏笑着,眼睛亮。孩子伸出手來要我抱,在我懷裏,又回過頭去跟護士説“阿姨再見”啊,這一天的太陽多麼好!我從來也沒有過這麼高興的一天,好像是我把剛生了孩子的老婆和剛生下來的兒子從醫院接回家似的。

上了路,孩子更活潑了。果然和別的孩子一樣,一會兒摸摸變速桿,一會兒摸摸儀表盤;他從來沒有坐過大卡車,看見什麼都新鮮,嘴裏不停地問些天真的話。我第一次覺得這小小的駕駛室裏這樣有生氣,也和孩子一樣,第一次發覺我天天摸的這些東西竟這樣有意思。這天,馬達也轉得特別歡暢,簡直像在唱歌硬繃繃的座墊的彈也特別好起來,稍微一彈就會把我的頭彈到車棚上去。

十點多鐘,到了羣克。卸完化肥,我買了幾個麪包,關上車門,説“走吧,咱們上肖爾布拉克!”這一條路線不知你走過沒有。這是逐漸地深入到塔里木盆地,也就是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邊緣去的。很多地段經常被沙子埋住,只有從車轍上才看出一點路的痕跡。這一帶的地名有的叫“艾肯布克拉”有的叫“必爾阿塔爾布拉克”有的叫“克孜勒布拉克”

這“布拉克”是漢話“泉水“的意思。你可別以為這兒的水多,相反,正是因為水珍責才取這樣的名字,就像甘肅乾旱山區的地名多叫“喜集水”、“營盤水”、“一滴泉”一樣,你就可想像,這條路是越走越荒涼。開始,還能看到瀝瀝拉拉的胡楊和紅柳,不一會兒,颳起了風,窗外一片黃沙,車就像在霧裏行駛,外面什麼也看不見了。

汽車越走越慢,孩子失去了興致,躺在她懷裏睡着了。她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我説“來,咱們把他安頓得舒服一點。”我把車停下,在車座背後給孩子墊了個窩,讓他睡在裏面跟睡在搖籃裏一樣。孩子在我背後打小鼾,小鼻子小嘴呼出的小氣氣噴在我的脖子上,叫我癢癢的,別提有多舒服了。

一望無際的黃沙,只有我們這輛車像只小蟲蟲似地爬着。這樣,外面就有一種無形的壓力,使車裏的人互相親密起來。走着走着,她細聲地嘆了口氣,好像自言自語地説:“看,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是的,這地方可真不怎麼樣。我問:“他爸爸呢,他會到鐵幹裏克來接你們嗎?”她半晌沒回答,最後,忽然説道:“他沒有爸爸。”

“啊!”我又有點驚奇,又有點意外的高興。

“那麼…是怎麼回事?”她朝我淒涼的微微一笑,隨後皺着眉頭説:“這件事,我們家裏的人都不知道…但是,我總想告訴一個人。不説出來,我心裏老憋得慌…”原來,她的家庭是資本家,六四年她高中畢業,學校敲鑼打鼓地把他們送上火車,她是抱着改造自己、建設邊疆的決心到新疆來的,剛來的時候還當文化教員。可是,到了六七年,一批“造反派”奪了她們團場的大權,就把她下放到連隊勞動了。以後,當然越來越受到歧視。有一天,當了連長的“造反派”頭頭突然看得起她來,叫她拿上槍跟他一塊兒去荒灘上打黃羊。打黃羊是為了改善連隊的伙食,每個星期都打,不過只有出身好的民兵才有扛槍的資格。她當時興奮得不得了,以為自己在貧下中農眼裏算是“再教育”好了,跟着這小頭頭跑出老遠。結果被小頭頭在一片紅樹林裏欺負了。不久,她發覺自己懷了孕,但既無處控告,又沒法產,更不好意思説出口,只好回上海生下這孩子。為了不使爸爸媽媽傷心,還扯謊説她在新疆已經結了婚。這孩子一直放在她家裏,直到前不久,上海搞“批林批孔”又颳起什麼“紅颱風”把她爸爸媽媽掃地出門,趕到鄉下去,她不忍心再拖累他們,才把孩子領回來。

她説“我要把他養大,孩子是沒有罪的…同學們都勸我別領回來,我一定要帶。我什麼苦都吃過了,在我眼裏,已經沒有再困難的事情。”

“那個壞傢伙呢?”我這才明白那晚上她為什麼那樣膽小,氣憤地問她。

她苦笑了一下,説:“他早不知調到哪個團當保衞科長去。”生活裏常有這樣的事:你會把你的秘密告訴不相干的人,告訴陌生的人,就像我今天跟你這樣。她説得很從容,不動情,就如同説別人的事。我知道她是説給我聽,更是説給自己聽:她既不是想引起我的同情,也不是想求得我更大的幫助,她是要把自己過去的生活捋一遍,以應付更大,更多的困難。她這種口氣就表明了這點。

雖然她很平靜,但她的話卻在我腦子裏引出一幕一幕這樣的情景:她怎樣天真地笑着跟那個人跑,還自以為光榮地扛槍…以後,嚇得撂下槍尖聲大叫…以後,在女宿舍裏怎樣東蓋西掩,抬不起頭來…以後,怎樣來回幾千裏地奔波…以後…不錯,她們現在住的還是地窩子,吃的還是老鹹菜,但是能怪他們麼?光這樣生活過來就不容易了,就夠有英雄氣概了。我別過頭看了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很深沉。不像那晚上淚水漣漣的。我相信她能做到她説的話,在她眼裏的確是再沒有困難的事了。

正因為這點,使我不由得產生一種對她的欽佩和憐憫的情,我關心地問她:“那你為什麼不真結婚呢?”她説在他們那兒已經沒有單身的上海小夥子了,可她又不願意跟外地人結婚,儘管有很多上海姑娘嫁給了外地人。她説如果嫁給外地人,那連能夠活動回上海的一線之機都失去了。

我大着膽子説:“我也是從‘口裏’來的,我的經驗是:子好過不好過,不在於在什麼地方,而在於跟什麼人在一起。”她笑了笑,説:“這話是老生常談了。”我説:“巴基斯坦有句諺語:‘見了貓趕快跑,這是老鼠的老生常談,可對老鼠來説,卻是千真萬確的真理’。”我説:“有好些生常談,對人來説也是真理。”她朝我看了一眼,輕輕嘆了口氣:“你説的也許有道理,可是真理和實際總有距離。”幸好,我們是空車,太陽快沉下戈壁的時候,總算爬到了肖爾布拉克。這是沙漠裏的一片綠洲,風景很好,土地也肥沃,可是全叫那些欺負她那樣的人給糟蹋了。來車旁邊接她的一羣上海“知青”男男女女都有一肚子牢騷。一個穿得邋里邋遢的,人家叫他“美國兵”的上海小夥子,拍着我的肩膀説:“謝謝你啦,師傅!要在上海,總要請你上‘老正興’,愛吃西餐,請你上‘紅房子’。可在這兒…他兩手一攤,表示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知道我在這兒住下一定會使他們為難——吃沒吃的,住沒住的,她剛回來,也需要收拾一番。我説:“我回鐵幹裏克有事,就不殊煩你們啦。”孩子跑過來拉着我的手,嚷嚷説“你也住在這裏,我不讓你走!”我蹲下來,摸着他的頭説:“叔叔還要去拉東西哩,好多好多東西都在等着我去拉。你乖乖地跟媽媽在這裏。”他偏着小腦袋,想了想,又問“你還來嗎?”我説“我還來。”

“叔叔還開着車來?”

“我還開着車來。”

“一定來?”

“一定來。”這時,她站在孩子旁邊。我站起來,又像是對孩子,又像是對她重複了一遍:“我一定來!”回到烏魯木齊,她和孩子的影子老印在我腦子裏,怎麼也磨滅不掉,一天喪魂失魄的,好像心丟在肖爾布拉克了。我師父回來以後,我跑到他那兒去,把我的情況和我的心情一五一十地向他老人家端了出來。

“好!”我師父一拍桌子“你不去找她還找誰?!‘肖爾布拉克’,漢話是‘鹼水泉’的意思。在鹼水裏泡過的資本家小姐,比金子還寶貴!”我買了好些年貨,又特地買了好幾輛不同的玩具汽車,搭上同志的車,在大年三十終於趕到鐵幹裏克。我頂風冒雪走到肖爾布拉克,推門進她“家”的時候,正是他們上海人吃“年夜飯”的時候…

後來,她老要反反覆覆地迫問我“你為什麼要愛我呢?”我説:“我總覺得,愛,是説不出米‘為什麼’的。我愛看評劇,可《劉巧兒》裏的一段唱詞我卻聽得不順耳。什麼‘我愛他,能寫能算,能勞動,回家來,他能給我做先生’。愛,哪會有這樣冷靜的分析,哪能這樣稱斤論兩。不瞞你説,我結過一次婚…”我把我跟那陝北姑娘的前前後後告訴了她。我説:“客觀地看,不論從哪方面來説,我都比那陝北小夥子強。可那姑娘偏偏不愛我,偏偏願意跟那小夥子受苦。住在窩棚不像窩棚,窯不像窯的破房房裏,夏天土坯曬得臉蜕皮,冬天糊火柴盒糊得手裂口。這是為什麼?我過去也搞不懂,老納悶。現在我明白了:這就是愛情!我對你,也就和那陝北姑娘對那陝北小夥子一樣,你又怎麼能叫我説出個‘為什麼’…”她聽了,眼睛紅紅的,真點頭説“我也有點明白了…”好了,前面就到你要去的地方了!你在哪兒下車?

沒關係,我送你到門口…

現在?現在當然都好了。她在肖爾布拉克中學當副校長,每年寒暑假,他們就上烏魯木齊來。我呢,領導照顧我,專跑這條路線,一個星期能回家一趟。孩子已經上中學了,不過他不再想當汽車司機了。他的理想是當作家,他説他將來要寫我和他媽媽。我説“我和你媽媽又不是英雄,而且有好些經歷是不能寫的,寫了人家要批你,説你寫了陰暗面。”他説:“爸爸,這你就不懂了,文學的生命是真實。我認為你和媽媽都是真正的人!”嘿嘿!記者同志,我也不知道這小傢伙的話對不對。

她爸爸前年落實政策了,又補發了工資、定息。要是不跟我結婚,她完全可以辦回上海去。有一次,我一高興,多喝了兩口,我説:“你看,你懊悔了吧,要不跟我結婚,不就回上海照樣當小姐了麼?”她當時沒説什麼,晚上睡在我旁邊卻嚶嚶地哭了,説:“你説的針麼話?!你不是説了嗎,‘子好過不好過,不在於在什麼地方,而在於跟什麼人在一起’。我為什麼非要回上海當小姐不可?你把人看扁了。”我知道這個玩笑開重了,哄了半夜才把她鬨笑。從此,我再不喝過量了…

啊,肖爾布拉克,肖爾布拉克!鹼水泉,鹼水泉,記者同志,從我這一輩子接觸的人來看,不單單在鹼水裏泡過的她是寶貝,凡是吃過苦、喝過鹼水的人都是咱們國家的寶貝,都有一顆金子般的心!你説是不是,記者同志?

《文匯月刊》1983年第2期1983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説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