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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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她為什麼不上車。唉,記者同志,不瞞你説咱們司機裏也有敗類,把搭車的單身婦女拉到中途尋個山坳坳或大戈壁,説是車拋了錨,賴着不走,讓女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好讓他佔個便宜,滿足他的念。還有的司機愛帶個姑娘媳婦,他倒沒十分壞的心,就圖在路上説個笑、逗個樂。上海“知青”都是機靈人。他們探親回南疆,一般都在大河沿下火車,為了省錢,然後就一截一截搭便車。要是一對夫或有一夥人,他們總是叫女的在大路上攔車。車停了,男人才從藏着的溝裏爬出來。這就説明咱們司機在上海“知青”眼裏是什麼人了。這個女“知青”準是在等班車或是等個年紀大的司機開的車,要不就是等駕駛室裏還有別的女人的車。對我這樣一個單獨駕車的年輕人,她是不放心的。
風颳得越來越猛,太陽完全沉到山下面去了,搖來晃去的榆樹枝變成了黑朦朦的一片。她錯過了我的車就很難搭上車了。我趕忙從工作服裏掏出駕駛執照,在她眼前拍了拍,説“你要不相信我,把駕駛執照拿去押在你那兒好了。最後一趟班車也過去了,再等別的車還不一定帶你,而且後面也沒啥車了,我知道的。你不顧惜自己,也得顧惜孩子,看他凍得啥樣子!快上車吧。”她沒有拿我的執照,焦急地看了看孩子,又眯起眼睛看了看我,總算帶着無可奈何的神情站了起來。我幫她拎着提包,急急忙忙把他們推進駕駛室。
我帶過很多人,也捎過三四歲、四五歲的孩子。這樣大的孩子在駕駛室裏沒個老實勁,不是摸摸變速桿,就是動動儀表盤,要不就瞅着窗外亂喊亂叫。奇怪,這孩子卻一聲也不言,躺在他媽懷裏一動不動。走了一會兒,窗外的天一下子黑了,新疆就是這樣,天説黑就黑。這時,孩子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那婦女也驚慌了,不停地摩挲着孩子,翻過來掉過去地把他包嚴實。我抬起腳鬆開油門,聽了聽,那孩子得很厲害。我伸過手去一摸,孩子的腦門子熱得燙手!
“哎呀,不好!”我説“這孩子病了!”那婦女沒有跟我搭話,突然小聲嚶嚶地哭開了。
孩子着,婦女哭着,我心急火燎地加大油門。前面,烏什塔拉星星點點的燈光出現在山坳裏。烏什塔拉是個只有三五户人家的小鎮,晚上跑路的車一般都在這裏過夜。可是我沒有停,刷地一下從這個只有幾幢土房房和一排招待所的小鎮穿了過去。
“停車!停車!”那上海女“知青”猛地大聲驚叫起來,一邊用力拍着車門。
我説“你別怕。現在咱們得趕緊找醫院。烏什塔拉我比你悉,這兒連個赤腳醫生都沒有。”婦女連哭帶喊,還騰出手來拉住我的胳膊。
“你別管!你別管!我要你停車,我要你停車!”我一隻胳膊被她拽住了,只好用一隻手掌着方向盤。前面又是個拐彎,我緊張地説“你別怕!我告訴你別怕,我不是個壞人真的,我不是個壞人…”我懊悔我那些獎狀沒有帶在身邊,不然也可以對付一下。
“不!不!”婦女還是驚恐地叫着“你要把我拉到哪兒去?我求求你,你停下來!我求求你,你停下來!
…
”拐彎快到了。那彎子的一邊是山,一邊是深溝,這可不是鬧着玩的,我掙扎着想把胳膊出來,她還是死拽住不放,好像拉住我的胳膊就把車拉住了一樣。我惱火地吼道:“我不知道在烏什塔拉休息呀?!你不累,我還累哩!我現在要把你們拉到焉耆去找醫院…我求求你,你鬆手…你鬆手,我拿個東西給你看!”婦女大概在燈光裏也看出了前面的危險,把手鬆開了。我順利地拐過彎,從車座下掏出一個白磁茶缸,嘴哆哆嗦嗦地説:“喏,你看,這是我的獎品…我跟你説,我不是壞人。你放心吧,你把孩子抱好…我求求你,你別鬧騰了。”我當時的行為一定非常可笑。這白磁茶缸能證明什麼呢?上面光用紅漆寫了個“獎”字。這種東西幾乎人人都有,什麼也證明不了。但是,也不知道是這白磁茶缸居然發揮了作用,還是這女“知青”在這會兒只好聽天由命,她終於安靜下來,緊緊地摟着又咳又的孩子,讓我把車平安地開到焉耆。
那時候的醫院,不用我説你也知道,半夜裏想找個大夫比海底撈針還難。我把車在空蕩蕩的焉耆大街開來開去,轉了一家醫院和兩家診療所。房子裏都亮着燈,值班的卻不見,叫破嗓子也沒人應,反而耽誤了將近一小時。
“媽的!走!”我氣呼呼地爬進駕駛室。
“上庫爾勒!那兒有一個我認識的大夫。”這當兒,孩子的呼微弱下來,額頭上滾燙,身上還打着冷戰,已經處在昏狀態。婦女直淌眼淚,藍的路燈照着她亮晶晶的淚花。她一點主意也沒有了,只好由着我的主張。
我加大油門,飛也似地撲向庫爾勒。一路上,只聽見風在縫隙裏尖厲地叫,眼前的公路像立起來了一般,往我們面前直地倒下來;公路兩邊黑漆漆的陰影一閃而過。路上已經沒有車,誰也不妨礙我把行車速度加快到最大限度。我還從來沒有開過這麼快的車,只覺得前車輪在我手掌心裏蹦蹦地跳,好像隨時會飛出去一樣。我煙也顧不上了,兩手捏得汗都冒出來,深怕駕駛盤從手中滑掉。
車翻越了賀拉山,到了孔雀河邊,水箱裏的水沸騰了,車子嘶嘶地直叫,像一匹被追趕得不過來氣的馬。我跳下車,一面説:“你別怕,別怕,前面就到庫爾勒了。”一面拿出榔頭,敲碎了一塊冰,把冰沫子撒在散熱器上。
我深更半夜把車停在這荒郊野外,婦女又出害怕的樣子,在車座上摟着孩子縮成一團。我沒有滅大燈,幹這些事儘量離她遠一點。等我上了車,婦女好像鬆了口氣,第一次用依賴的語調小聲問:“到庫爾勒能找到醫生嗎?”我説:“能!”記者同志,人只要取得了別人的信任,就有股力量催他非要把那事情辦成不可。我心裏想,就是醫生鑽到炕裏,我也要把他揪出來!
車到庫爾勒,已經是凌晨了。我沒有開向醫院,直奔到我認識的那醫生家去拍門。
“誰呀?誰呀?”拍了半天,醫生醒了,好不高興地問。
我説:“我呀!你忘啦?
…
”這醫生是四川人,去年探親回來,又是棕箱竹籃,又是木器傢俱,撂在大河沿找不到車,眼看要變天了,急得團團轉。那次是我幫他拉回家的。當時他千恩萬謝,一定要給我點什麼,我沒有拿,他就説,以後有事找他,他絕對幫忙。這回果然用上他了。
醫生穿好衣裳開開門,胡胡地:“是哪個的娃兒?是你的娃兒麼?”我看了看坐在車上的婦女,説“不錯,是我的!你快點吧!”這一下,醫生清醒了,抖擻起神,忙着找值班的,找護士,找司藥,終於把他們母子安頓在病房裏。
沒有我的事了。我把車開到“二招”放了水,尋個房間打了個盹。天一亮我就上了去阿克蘇的大路。
一個星期後,我從喀什回來。我想,雖然不是我的事,也應該去謝謝那個醫生。我提了五十斤有名的阿克蘇香稻米,跑到醫生家去。
矮個子醫生一見我,就指着我鼻子笑開了。
“你搞的啥子名堂喲!”他説“那上海‘埃亞拉’(埃亞拉:維吾爾語,婦女的意思。)説本不認識你,還要當人家娃兒的爸爸哩!人説‘車船店腳牙,不死也該殺’,你也是沒有一句實話,害得我那晚上連覺也沒睡好。”我連聲説對不起、對不起,又問孩子後來怎麼樣了。
醫生笑着打趣我:“你的娃兒好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卸了車,晚上沒事,聽着招待所裏的人亂拉胡琴、亂唱“樣板戲”心裏也好像那胡琴的弦子一樣瞎跑調,總也靜不下來。乾脆,去看看孩子吧。
我提着兩筒罐頭走進病房,一眼就看見她坐在孩子旁邊。孩子躺在牀上,正指手劃腳地跟她咿呀咿呀地説話。這時,我才看清她。她並不是“羊槓子”頂多只有二十六、七歲,一對大眼睛,臉皮黃黃的,神情帶着一點憂傷。當她俯下身看着孩子的時候,我發現她是個很温柔善良的女人,和那晚上發瘋似地拽着我胳膊時完全不一樣。
她抬頭看見我站在牀前,眼睛忽然一亮,不好意思地説:“那晚上對不起你。我是…吃虧吃怕了。”我説:“沒有啥!孩子怎麼樣了?”她説:“孩子是急肺炎,醫生説晚來一步就完了。那晚上虧得你…”她一臉的樣子,眼睛裏也的。我倒難為情了,就低下頭來逗孩子。